第六十九节 我在酒巴遇上了刘琴。她变了。从那以后,我就没有再去那个酒巴,我不再 指望妓女会有温暖的怀抱。做爱对于她们来说,只是工作,没有谁有权利权利要 求她们更多,除非她们心甘情愿;我虽然客窜过不收钱的“鸭子”一回,但我并 不想做那一行当。我讨厌上床后付钱这一事实,无论我付给别人,还是别人付给 我,它都让我觉得自己是不可救药,我也失去了自我安慰的一个理由。我现在说 的话与我原先说的话有些自相矛盾之处,可我也没办法。伟人说的好,事物都是 在矛盾中螺旋地发展。矛盾是一切事物发展的根本动力。 于是我又心安理得了。 刘琴化着很浓的妆。她在我面前坐下时,我没有一眼认出,仍傻傻地玩自己 那个游戏。她从我放在台面上的那个烟盒里慢斯条理地抽出一根烟,我听见她的 呼吸声,觉得有点儿熟悉,但仍没有抬头。在我那时的感觉里,来酒巴的女人都 是熟悉的,都是有乳房的。她们之间惟一的差别就是乳房的形状与大小。她把烟 圈一个一个吐在我脸上。我想起遇上郝馨的那夜,看到的那首诗。我能把这些烟 圈数出结果吗?但我还是很认真地去数。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 她笑了,“马原,这么久还好吗?” 我吃了一惊,在这个酒巴里,我只是个男人,现在有女人叫出我的名字,这 当然会让人觉得诧异。她仍在抽烟,看不清她的面容,我小心翼翼地问道,“还 好。你是谁?”她扑哧声就笑了,“我不是谁,只是一个与你上过床的女人。” 我瞪大眼,开始在心里扳着指头,使劲地想。老半天,还是没想出个之所以 然。我笑了,决定反守为攻,“那你说说,我们是在哪里上的床?” “在你家啊。” 我大大地吃了一惊。我有过很多女人,但真正在我家干过这活的只有两个, 吴情与刘琴。她会是刘琴?她是的。心中一热,我把她的名字脱口而出。她的手 微微一颤,烟头掉下,烟雾散去,她没有再笑,晕暗灯光下,她眼里有样一东西 晶亮晶亮,“马原,你过得一点也不好。” 我仰起脸,把脖子扭了扭,良久,慢慢说道,“你回来了。”她点下头,又 摇下头,没有作声,空气忽然陷入一种奇异的沉默中。她的手放在台面,左手中 指与小指上有两枚戒指,光线在那里被折射,隐隐约约让眼睛生痛。她把手伸过 来握住了我的酒杯。她的嘴唇有着一层淡紫色的光芒。她的嘴角微微朝上撇,似 乎隐藏着笑意。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在她这双眸子里,我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小小 的我。我站起身,拉起她的手。她犹豫了下,还是站了起来。 我说,“走吧。” 街道上有着很冷的风和雨。她哆嗦了下,紧紧靠入我怀里。夜真得很黑,丝 丝凉意泌入每一个毛孔。我把她用力搂紧,我们一起回了家。把灯打开,烧好一 些热水,倒入杯里,递给她。她喝了几口,这才渐渐恢复平静。 我笑了,“看你的样子,好像这么多年都没有喝过热开水啊。”她点点头, 也笑了,“是啊,是有好多年了。” “喝来喝去,还是白开水最好喝,对不对?”我随手把空调打开。美的空调, 原来生活可以更美的。房间里渐渐暖和起来。我脱去外衣。离婚后,我还从来没 有在家里开过空调,没有别的缘故,只是觉得它会令人觉得燥热。她漫不经心打 量着四周,“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没有变。” “要这么多改变干吗?一张纸可以折出无数个图案,但它终究还是张纸。” 我在她身边坐下,她的长发还有点儿湿,我把它们握入手中,感觉到一阵阵冰凉, “你越来越好看了。”她嫣然一笑,“真的吗?” 在酒巴,看不大清楚,在这里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她是变了,但不是变得越 来越好看,而是越来越难看。可我不能那样说,因为她是刘琴,她是女人。她的 脸,纸一样白,那些热水也不能给她增添丝毫红润。她画了很重的妆,可仍不能 完全掩饰从她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憔悴。她现在给人的感觉就像一个瓷器娃娃,随 时都可能摔得粉身碎骨。我有点儿心痛。莫名其妙的。莫名其妙的痛呵。我点点 头说,“是的,你越来越好看了。”她拂了下从额头垂下的头发,“马原,谢谢 你,我很开心。” “对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低下头,在她手上亲了下。她愣了愣, “刚回来几天。不说这个。对了,听说你离婚了?” “大家过去的问候语,是有没有吃饭,现在变成是否离了婚。”我笑起来, 继续亲她的耳朵,她的脸,她又开始颤抖,这令我很高兴。但等到我想亲吻她的 嘴唇时,她却把我轻轻推开。我没有说话,微微笑。我凝视着她的脸。她的眼泪 忽然掉下来。双肩耸动,没过多久,放声大哭。我有点儿慌,她还在恨我吗?我 帮她脱去鞋子,把被子盖在她身上,希望这样会令她暖和些。她在被子里蜷成一 团。她用被子捂紧嘴。她像一只受了伤的小东西。没有问她为什么。但她还是告 诉了我是因为什么。她是恨我,但这并不是她拒绝我的理由。她只是生了病。 我笑了,“会有什么病是大不了的?” 过了很久很久,她停止哭泣,转过脸,慢慢说道,“我得了艾滋病。”她的 眼神空空荡荡。她望着我,但好像是在望着我的身体后面。人若仅仅是绝望,那 至少还会觉得痛,还多少会有点儿希望隐藏在绝望背后;人若连绝望都没有了, 那会是什么?我扭过头去看自己身后,那是一扇玻璃窗。那里正浮起一张女人湿 漉漉的脸。她长得很美,五官清秀,但忽然间,她的眼睛里滴下大颗大颗的泪水。 ---------- 起点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