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节 城市醒了,打着哈欠,揉着眼睛,耸着肩膀,抖落下一身露水。微微的风顺 着淡淡的阳光铺泻开来,像情人的手指,轻声呢喃,缓缓滑动,这种不可言喻的 触觉确实令人心旷神怡,但忽然之间,仿佛也就是眨眨眼的功夫,这风大了,发 出呜呜的响声,顺着高楼盘旋而下,如兀鹰,伸出利爪,就往人们的脸庞上挠去。 马原佝偻下身子,他的影子在地面上扑腾着,像一片无精打采的落叶。叶落犹可 归根,可这城市里全是坚硬的水泥地,就算把脑袋削尖,怕也钻不进去。有阳光 就有阴影;有天堂就有地狱;有射精的快感,就会出现一只见了鬼的装满精液的 避孕套。马原咬牙切齿地搓了几把手,他一夜没睡。 当莫爱用脚把这只避孕套踢到他面前时,他也傻了眼,脑袋嗡一下大了,天 杀的,这是哪个臭婊子下的毒手?那个大眼睛的还是那个脸圆圆的或许是那个一 脸媚笑眼神却冷得让人直哆嗦的小丫头?不对,小姐哪敢与客人开这样的玩笑, 除非她们活腻了,就算她们活腻了,也得考虑为自己找一个死得痛快一点的死法。 马原脑海里接过跳过一连串字眼——劓刑、割舌、毁眼、砍手、刖足、车裂、腰 斩、炮烙、刷洗、凌迟…… 这些残忍的刑罚光想着名字就能让心底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意,马原吁出 一口气,咽下一口唾沫,把这股无名的念头硬生生按捺下去。另有其人?同去S 城的有两个同事。李江一直觑窥着主任位置,不过,这咱小人吹须溜马有一套, 这么大的胆子似乎还没有吧?难道是陈玉?不大可能,自己对他一向提携有加, 想做一条白眼狼,那也得假以时日。这个避孕套怎么会溜进自己的口袋?它到底 是哪一个王八蛋寻欢作乐时留下的产物? 说来惭愧,这次去S 城,马原摸过几把圆圆脸的乳房,啃过几下大眼睛嘴上 的口红,也把手伸入小丫头裙里胡乱抠了一气,倒还没有真刀实枪嫖过哪个小姐。 确切一点讲,按照七十年代版《新华字典》所给出的定义,马原并没有与除莫爱 之外的任何女人发生过性关系。 人是需要一根底线来欺人或者自欺欺人,只要没有把这最后一根底线扯破, 那完全可以理直气壮。马原在多年的社交娱乐活动中,严格执行着此一自我设定, 不管生殖器有多么冲动,也坚决不把它插入小姐下半身。换句话说,面对小姐, 马原射精是有的,避孕套确实从来没有用过的。所以面对着这个恍若UFO 从天而 降的避孕套,马原的脸一下子就胀得通红。 莫爱早已哭哑了嗓子,不再言语,呆呆地瞅着他,直瞅得他心底发毛。马原 只好把自己远在千里之外的老爹老娘全搬出来,以他们的名义大声赌咒发誓。 很遗憾,再恶毒的诅咒也不能掀开这个避孕套真正主人的面纱。拿什么东西来 证明我?我的爱人。 望着莫爱灰暗的脸,马原忽然想起这么一句话。她就是我的爱人?爱人到底 是一个什么玩意儿?马原靠在椅子上,看着蓬头垢面的莫爱,一时间恍惚起来, 只觉得天地之大,无一处不空空荡荡,而那一头被砍了头的老牛又窜上了自己的 视网膜。他摇摇头,试图把这头牛的影子驱逐出去。那牛却笑了,哞哞叫上几声。 他打了个寒颤,想起一个广为流转的笑话。一个记者和放羊娃之间的一段对话。 记者问:“你放羊为的是什么? ”放羊娃答:“卖钱。”记者问:“卖了钱干什 么? ”放羊娃答:“娶媳妇。”记者问:“娶了媳妇呢? ”放羊娃答:“生孩子。” 记者问:“有了孩子呢? ”放羊娃答:“放羊。” 放羊,马原喃喃自语,我们都还是一个放羊娃,不管是何时,也不管我们到 了哪里,我们所以为的浅薄愚昧仍是我们自己。他懊恼地闭上了嘴,没有把这句 话说出来。很多话一说出来,多半就变了味,何况骂人也是一件很累人的体力活, 得好好歇上一会儿。 天色渐渐放亮,一抹晨曦在两个人脸上惊疑地游移不定。莫爱的眼珠子似乎 有了一点生气,转动几圈,蠕动了一下嘴唇,欲言又止。马原便恍若见到一根救 命稻草,来了精神,几十年来所掌握的各种恶毒词语,再一次如滔滔黄河之水, 向着这个避孕套的主人汹涌而去。莫爱冷不丁说道,马原,别说了,你敢不敢让 我把这个东西拿局里去做DNA 测试?马原一愣,眼前一亮,从地上蹦起来,猛地 搂紧莫爱亲上一口,哎,莫爱,你怎么不早说?哈,天地良心,果有好报。我怎 么就忘了老婆什么的干活?马原用力给了自己一个嘴巴,我可真是笨到家了。莫 爱横了马原一眼,幽幽地扭过头,马原,对不起,昨天我太激动了,你知道的, 我在乎你。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一股暖暖的东西从马原心底流过。马原的眼眶有一些湿 润,喉结滚动着。他想了想,爬起来,为莫爱挤好牙膏,倒好洗脸水,再找出一 张报纸,将那只该死的避孕套小心捡起包好,郑重地交给莫爱。两人一起出了门, 屋子里仍是一片狼籍。 秋日的早上渗满喧哗的声音,苍白的太阳在蜂窝般的建筑群上摇摇晃晃。滚 滚红尘里的喜怒哀乐与尘埃一样微不足道,也到处都是。它们在空气中飘来荡去, 落于方形屋顶,落于泛绿草丛,落于几张玻璃纸上,落于一道长长的铁栅栏里… …几只鸽子咕咕叫着,银色的翅翼在令人晕眩的天光里一晃而过。天穹忧郁而且 深遂,像一个灰色的谜,高悬于人们头顶,并发出嗤嗤的响声。守在岔道口的斯 蒂芬克已经来到了生活的每一处。 莫爱在派出所门口停下来,没进去,转过身,看着丈夫马原远去的身影。马 原的背影颤颤抖抖,风把他的衣服使劲地往后拉,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在折腾一 个可以令自己开心无比的玩具。莫爱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滚下来,鼻子抽了抽,赶 紧抬起手想把眼泪拭去,一眼瞥见手中用报纸包好的避孕套,人便似被毒虫螯了, 立刻把它甩入旁边的一个垃圾筒内。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拿着这包恶心的东西 走了这么久的路。莫爱蹲下身,呕出几口清水。头晕乎乎,脑袋里面仿佛仍在熬 着那锅稀粥,而自己的身体一直浮在这些稀粥冒起的泡泡上。 身边传来自行车铃声。莫爱想起什么,直身,迅速走入前面一家商场,在一 面镜子前,她看见自己肿得像两棵水蜜桃的眼睛。这个样子怎么能去上班?这让 同事们见了,问起话来,自己这张脸还往哪里搁?莫爱暗暗埋怨起马原,掏出手 机,就想拨过去继续痛骂这个笨蛋,想了想,轻轻喟叹一声,拨起另一串电话号 码。 “林所长吗?我小孙。今天有些不舒服,想请一个病假。” “病了?流感还是扁桃体发炎?在哪家医院?我马上过来。” “我从医院回来了,拿了一些药,想在家歇歇。”莫爱撒了一个谎。 “这样啊。好的好的,你好好歇歇。”那边的声音迟疑下来。 莫爱关了手机,漫无目的地在商场里来回走动。货架上堆满花花绿绿的商品, 莫爱漫不经心拿起一个,看了眼,放下来;又随手拿起一个,又再放下,气得卖 东西的小姑娘冲她连翻几个白眼。这个小姑娘面生得紧,莫爱经常会在这家商店 买一些小吃,倒还从没见过她。莫爱对她露出笑容,小姑娘一下子慌了神,眼神 瞟向别处,脸却蓦然红了。年轻真好。莫爱心里涌起一阵没来由的嫉妒,她又看 了看镜子,眼角似乎出现几缕若有若无的鱼尾纹。她忽然又想哭,可还是忍住了, 她在心底轻轻说道——你也会变得像我这样的。 莫爱拐去菜市场。她打算买上一些菜,再回家把房子好好收拾。避孕套的事, 她已不愿再多想了。说句实话,莫爱根本不会拿这个避孕套去做什么DNA 检测。 这年头的人能把死的侃活,把活的侃死。流言蜚语淹死人那是小事,把人折磨得 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却也是小菜一碟。莫爱这些年没少遇过这样的案子,一个少妇 就因为自己晾在阳台上的胸围内裤被风吹入邻居家,结果酿成一桩血案,邻居被 她的男人捅死,她的男人挨了枪子,她自己则彻底疯了,动不动就脱光衣裤在街 上疯跑。莫爱可真没这大无畏的勇气去面对技术处那些人的目光。那些人仿佛都 不是人,只是一台台机器,天晓得他们会对一只避孕套做出什么样的结论。莫爱 情不自禁连搓了几下手,总觉得手上还有那股子腥味。她想起马原昨夜指天发誓 的样子,微微笑了。此刻,她相信了他说的话,他是她的丈夫。 马原喜欢吃鱼。莫爱买了一条大鲶鱼,买了一些生姜葱叶。在经过牛肉摊时, 莫爱咽了下口水,她喜欢吃牛肉,但马原不喜欢,她的视线在肥牛肉上打了几个 转,就匆匆离开。莫爱的步伐忽然变得轻快起来。 ---------- 起点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