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接着介绍(2)
请原谅我的幼稚,说真的,我讨厌吃蘑菇。从小我就吃腻了。据一些牙齿全掉
没了的老人说,当年我是靠吃蘑菇活下来的。我爸爸没有辜负我爷爷的殷切期望,
在我没有奶水吃,饿得嗷嗷大哭只剩一口气时,他雄壮的身躯派上了大用场。他漫
山遍野疯跑,在万仞峭壁上穿梭跳跃,摘下了一筐筐隐藏在阳光照不到角落里连最
敏捷猴子也搞不到手的蘑菇。老人一边说着话,一边使劲咽口水,眼里全是羡慕,
他可能忘掉了猴子爱的是香蕉。猴子会吃蘑菇吗?老人的话令人生疑,但也说不准,
人会吃蘑菇,猴子据说是人类的祖先。能培养出万物灵长地球主宰的先人们那时虽
然还没学会直立行走,但闹饥荒了,似乎也应该有那么几只胆大好吃见什么都敢往
嘴里塞的猴子。老人或许确实曾亲眼看见过这些猴子。不过,蘑菇好吃不好采,此
刻,老人们瘦骨嶙峋蹲在阳光下,一边回忆,身体一边一点点透明,让人怀疑一根
小指头就可以把他们一起全部轻轻捻死。他们会后悔未给儿子们取名为“雄”吗?
我父亲有权利给我命名时,手里正端着一柄土枪,雄纠纠、气昂昂,就好像当
年大步跨过鸭绿江,不同之处仅在于他此刻守卫的是家门。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我爸爸用里面藏有一只老虎也藏有一只狐狸的眼神从门缝里打量着街道上每一个步
履匆匆的人影。人影不断出现,又迅速消失,像一阵阵被风卷来又卷走的尘土。我
爸爸咬紧牙关,努力让自己不咳嗽出声。一些更为细小的尘土从大街上飘来,穿过
门缝,身手异常灵活,我爸爸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绞干脑汁,也不能奈何半点这些
尘土。它们慢慢飘到我爸爸的身上、脸上、眼上。他的眼神迷离了,一些泪水涌出
来,很快,原本清亮坚定的眼睛便被泪水浸得发肿发红。
那一天,子弹会像萤火虫一样飞到人们身上。那一天,听说天上的星辰淌出了
鲜血,像一粒粒做工精美的弹孔,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这声音是如此巨大,
葡伏在苍天下的每一种生命都情不自禁冷汗直下。那一天,我妈妈在屋子里挣扎,
我在她老人家肚子里挣扎。我妈妈用牙齿叼住被子,指甲掐入床板,满头大汗,不
敢做声。一个接生婆在我妈妈双腿中间手忙脚乱,满手血污。微弱的灯光在她那张
重重叠叠的皱纹里颤粟不安,一些会蠕动的阴影让她忽明忽暗活像一个从地狱溜出
来的女巫。
我很惊骇,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来到这个世上。在妈妈肚子里,我便已对这个
世界充满困惑,并有诸多夫法言说的感觉。妈妈喝了冷水,我就冷得厉害;妈妈喝
了热火,我就烫得难受;妈妈吃了东西,我胸口就似压上千钧重石。我害怕、惊恐、
心慌。我拳打脚踢。我想反抗,也反抗了,但我的意志与反抗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随着一大团羊水、污血与一只坚定鸡毛爪般的手掌,我连滚带爬被赶出温暖的子宫。
我柔弱的身体一接触到四周冰凉的空气,顿感有千万把刀剑刺来。痛,真痛。
我失声痛哭。我放声大哭。我嚎啕痛哭。我哭得泪如雨下。我哭得面无人气。
但接生婆却笑了,将我倒提起来,手掌在我臀部重重一拍——她原本不必这样这的,
我都已经哭出了声,她揍我屁股的动机有几种可能,一是习惯,习惯的力量大于一
切;二是欣喜,毕竟她老人家为了把我弄出妈妈的身体下了大力气,多少要给自己
一点鼓励,再说,我的哭声这般嘹亮,应该不具夭折之相,而这在那个年代确实不
容易;三是愤怒,因为我在未经她批准便脱离程序擅自哭泣,这是她给我的惩罚。
会是哪个动机呢?故意杀人罪与过失杀人罪量刑时可有天壤之别,虽然同样都
死了人。每一个结果在发生之前都有无数种可能。这是一个迷宫,我可以在迷宫里
整理、归纳、推理、演绎,但光凭这些就能找出事情真相,接近其本质吗?希腊神
话里,勇士特修斯闯入迷宫,杀死牛头人身怪陶喏米休斯。但若没有克里特公主阿
里阿德涅的帮助,没有她递过来的绳子,别说杀掉牛头人身怪,恐怕不必陶喏米休
斯出手,特修斯早就饿成一具木乃伊了。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
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皱起眉头,一边哭,一边想。苏轼为什么不坐飞
机呢?按说,他当过国家部级干部,买张飞机票的钱应该有吧?最傻的傻瓜也知道
坐在飞机上可以一览众山小。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任何一座迷宫说到底都是一幢建筑,只不过里面的那些由
酒气财色名利富贵等玩意压缩而成的砖头各自数量有点不同罢了,但众所周知,任
何一幢建筑都有其薄弱之处,纵然其支架的确是钢筋铁骨,可只要用二架装满燃油
的飞机撞过去,那么刹那间,谈笑间,也就樯橹灰飞烟灭了。
只是若这世上真出现这么一座上穷黄泉下碧落同时又无限宽无限向前膨胀的迷
宫,怎么吧?
一幢楼房看起来很高,从上面跳下来的确也摔得死人,但若是能飞到半空中,
再往下看,这些楼房顶多也就火柴般大小。所以,要时时跳出来,哪怕尽管是重复
刚才说过的话,继续毫无新意的喋喋不休。我没有在刚才那个死结里纠缠不休,嘿
嘿冷笑。绳子或许并不重要,它又不能耳遇之为声,目遇之为色,重要的是公主,
不管她是否漂亮,她是公主,这就是意义,那么她在哪里?
我手足舞蹈,嗓门忽然变得像嗓音制造机,双腿中间那根像蚕蛹般大的小玩意
也在不停颤动,不停地思考中。接生婆眉开眼笑看了一眼我的裸体,拽过准备好的
衣物将我迅速包裹成一个粽子,然后又拽过条毛巾盖在浑身湿淋淋的我妈妈身上,
四下掖好,嘴里嘟咙道,女人都得过这关。要想,皇额娘也得叉开腿。没事的,多
生几个,以后就与拉屎一样。
她说得可真粗俗,一点也不照顾正陶醉在刚升职做了母亲的我妈的情绪。她把
我放下,又在我嫩脸上轻轻一掐,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赞叹,便乐颠颠跑出去,扯
开嗓门喊:是个小子,一个胖小子。我爸爸回头轻喝道:嘘,小声点。孩子哭得已
够让人提心吊胆,你还跟着穷嚷嚷个啥?接生婆恍然大悟,捂紧嘴,但笑意仍像水
一样溢出那张满是皱纹的脸,这让她显得非常慈祥,也非常好看。
她小声说:恭喜恭喜,孩子取啥名?
我爸爸掂量着手中的土枪,脸贴紧门缝,小心翼翼窥视着外面,随口应道:就
叫庄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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