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戏(1)
我叫庄枪。我已然绝望I命来源于大海,但能够溺毙生灵的不仅是大海,黑暗
而又沸腾的时空所拥有无数漩涡中的任何一个都比大海凶险百万倍。人身虽痛,犹
有尽头,纵算碎刀凌迟细割,顶多也就是三千六百五十刀。可在这茫茫时空中,我
心便似鬼堕入阿鼻地狱。阿者言无,鼻者言遮,阿者言无,鼻者言救,合言无遮无
救。一个巨鼎面目狰狞与天地齐高,四周积炭,鼎足皆赤。罗刹夜叉,牛头马面,
声如雷霆,绕鼎而舞。无数游魂嗬嗬应和往鼎底下猛添柴薪,火焰冲天,热油腾腾,
鼎身青铜铭文更化作亿万把砍刀长矛互相穿梭投掷。我随油波而上下,皮肉焦灼,
周身痛彻,沸油入口,煎烹肺腑,万刃穿身,肠迸胸裂。心中只念速死,而又万计
不能得死。人死了是鬼。鬼死了又会是什么?br/> 神说,当世界都向你关上了大门,
我依然会为你敞开羊的门。
阿门。
一根绳子乘一道闪光划破黑暗忽然从天而降。我惊呼,狂喜,战栗,眼前冒出
一团团光明。我是一个白痴,却可耻地有了一个濒死之人的本能反应。我飞奔,以
光的速度,我并不在意自己的身体是否会在E=MC2 下渐化成虚无。还有什么东西比
这根绳子更重要?我猛地拽紧绳子,然后像一个与组织失去联络多年终重归怀抱的
游子,撕肝裂肺,嚎啕痛哭,再也不撒手。
我拽住一根绳子。
我在黑暗中拽紧一根绳子。
我并不敢指望它带领我脱离油镬火海万刃刀山。
我毕竟也看过一些好莱坞大片,绳梯那也得从直升飞机上扔下来。我只渴望它
能给我一个安慰,与书上经常说的那样,男主人公可用它编一个同心结,或者,至
少可以用它挽起一个死结解决掉自己早已厌弃的生命,可我万万没有想到——
幕帷被迅速拉开,一切就像一个修炼多年的变脸大师,黑暗转眼变成光明,我
置身于一个舞台,头顶是白炽灯,脚底是木板,手中拽着的绳子的另一边出现一头
哞哞叫唤着的牛犊。
一个法官打扮的年轻男子慢慢踱过来,他向四周挥挥手,示意全场肃静,然后
转过来,盯着我——我以为他要露出天使的微笑,他却猛然间舌绽春雷:
庄枪,你为何要偷窃这只牛犊?难道你真不知道它只是一头被阉割过后的小牛
犊?
所有的人哈哈大笑。所有的男男女女奋不顾身从椅子上站起来对着我指指点点。
他们有节奏地挥舞起双手,呓唷呓唷地吼起号子,号子声中不时蹿起几声高亢的尖
叫、狂笑、又或是一种非常古怪的呻吟。这些声音汇成一片欢乐的海洋,让每一个
在场的人开始载歌载舞。我也忍不住把手指噙入嘴里,我目瞪口呆。
我来到了哪里?
法官打扮的男子朝全场观众骄傲地竖起中指,原本苍白斧削刀砍的脸上涌现出
一抹红晕。他踉跄几步,很快便把腰板挺得更直。他把中指慢慢凑近唇边,眼波溢
出柔情,嘴里发出轻轻嘘声。这种种迹象完全可以表明这根手指就是他挚爱的情人,
但他还是毫不迟疑地抛弃了他的情人。因为他的情人肩负着比挚爱更为光辉伟大的
重任。而这也是我们一直以来引以为豪的传统。这就譬如,要离为刺杀庆忌,能把
老婆先砍了,个把情人算得了什么?又譬如,刘安能把老婆宰了煮肉片汤给刘玄德
先生吃,虽然经考古专家验证刘安那时还在猪圈里豢养着几头大肥猪,但刘玄德先
生刚好为获得安拉的恩宠决定逃亡途中绝对不吃猪肉。
法官打扮的男子终于怒吼起来,愤怒的中指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半圆弧,牢
牢指向我眉心:
fuck——庄枪!
全场观众雷鸣般和道:
fuck——庄枪!
fuck庄枪的爸!fuck庄枪的妈!fuck庄枪的爷爷和奶奶!
这歌声是如此凶猛,如此肆无忌惮。据说那一刻有十座死火山忽然死灰复燃猛
烈暴发,遮天敝日的灰尘让全世界的温度急剧下降。饮荒发生了,有好几年所有的
食草动物因此不敢轻易出门,整日饿着肚皮,数着窝里囤积不多的粮食过日子。它
们窃窃私语交换着惊恐与不安——
这世上是不是又出了一种恶兽?
这恶兽有多长多高多宽?一次要吞噬掉多少只食草动物?
显然,这是一些永远也不会有答案的问题。天地间的戾气既然培养出这些恶兽,
又怎会让食草动物知晓它们的秘密?否则,这些食草动物岂不要悠然自得地过小日
子?要让这些无力反抗的食草动物知道——它们随时都有可能被吞噬或五马分尸撕
成粉碎——只有让它们生活在崩溃的边缘,这才是力量最伟大的彰显!
这位法官打扮的男子再一次朝观众竖起中指。一个强者坚定的姿态必然会赢得
一批人无条件跟随。人的膝盖是软的,人口口声声渴望自由,但,其实他们更害怕
自由。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去承受思考的痛楚与寂寞,相反,绝大数人都乐于像扔
掉烫手的山芋般把这种思考的权利交出去,因为他们根本不觉得——惟有思考才能
让他们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人与动物有所区别,之所以能厚颜自许为万物之
灵长,就是人会思考。
我潸然泪下。
浪涛般的欢呼声从四面八方向着法官打扮男子的中指涌来。观众无不心神迷醉。
这个指着他们鼻子的中指在这个时刻便成了他们的神灵。他们将无条件服从它,取
悦它,就像最顺从的女奴一边媚笑一边褪下衣裙分开双腿。它的强奸越粗鲁,他们
的身体就越兴奋;它的蹂躏越无耻,他们的心灵就越愉悦。
我潸然泪下。
我试图在舞台上找出某种东西来堵住自己的耳朵以躲避这些欢呼的声音,我在
法官打扮的男子脚底下发现一本封皮破碎书页泛黄的小册子。我趁法官打扮的男子
无限陶醉时,一把抓起书,用力撕碎匆匆塞入耳朵。这本书的书名似乎叫《异端的
权利》,这应该是一个惹人发笑的书名,这世上的异端若有了权利,那砍他们的脑
袋多费劲啊,多不好玩啊?我连随手翻阅的兴趣都没有一星半点,我准备露出笑容
去迎接这些欢呼的声音。但蓦然之间,耳膜里却似有黄钟大吕轰然而鸣,激情无限、
力量强大、节奏明快、语法简练,所蕴藏的情感铺天盖地,汹涌澎湃。这种声音有
着可怕的极为强悍的传播方式,其凶猛之势只可用一个成语来表达——迅雷不及掩
耳。心脏蓦然一痛,又似这根极为粗壮的硬物已楔入其中。原来思想还可以这么表
达的啊!
我潸然泪下。
这是一个“苍蝇撼大象”的故事,讲得是为什么在我们拥有如此灿烂的黎明之
后,为何还会退化回到昔米莱人的黑暗之中的道理。当加尔文攫取了权利;当塞维
特斯被扔上火刑台;当暴力毫不留情干掉了道德;当一些精英噤声不敢言语信奉起
明哲保身的哲学或者自诩圣人可以找到比驯服疯狗更好的消遣;当更多的精英们葡
伏在加尔文脚下像一根充血的阳具急速膨胀不可一世时;当那些所谓的自由市民在
有效的洗脑与强有力的组织下成为一个疯狂运转机器中的某一个零件时——卡斯特
利奥出现了,一个微不足道、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出现了!他知道他的战斗是徒劳的,
他正因为清清楚楚知道这一点,他才毫不犹豫地追随了良心的召唤。大丈夫知其不
可为而为之,虽千万人吾独往矣。他以非凡的勇气发出雷鸣般的声音:把一个人活
活烧死,不是保卫教条而只是杀死一个人。
我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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