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1)
我叫庄枪。四九说完后,我们一起陷入长时间的沉默。阳光慢慢挪动,像一只
垂头丧气的松鼠,从一株树上跳到另一株树上,越跳越远。一些从树叶里漏下来的
光线围绕着我们的身体上下飞舞。它们不是天使,我和四九现在都不想这么早就跑
去天堂安息,天使若违背我们的意愿那还佩得上称之为天使吗?它们也不像蝴蝶,
蝴蝶可为我们捕捉并用来装饰我们的手指,但它们却能轻易从我们的指缝间滑出。
它们的翅膀忽明忽暗,忽大忽小,泛出一抹冰凉的懒懒洋洋的气息。这是一种非常
矛盾的感觉,我的指尖竟然莫名其妙地烫了起来。风飒飒地吹,人行道上这排高大
的绿化树依然沉默。它们的身躯应该算得上伟岸不群,可从树干到树梢却布满一个
个菱形的小口子,黑色的,又像一只只无可奈何的眼睛,干涩枯燥,没有泪水,整
整齐齐排列着,似乎从身体里迸发出来的那种难言的悲怆已彻底摧毁了它们的意志。
它们狐疑地打量着我。我漫不经心打量着它们。我不是李白,它们也不是敬亭山。
我们不会相看两不厌。很快,我就把视线投到不远处。
四九脸上的笑容更多了:道理让人头疼。说到这里我都很不耐烦了。我想你或
早就更不耐烦了。虽然你是一个有着旺盛求知欲望的白痴加天才,但事实总是这般
琐碎令白痴加天才也不耐烦。而我又不是上帝,我也没有办法,所以我现在打算往
你脑袋上敲一棒就啥问题全解决了。
四九忽然跳起来,脸色苍白:妈啊。我在与你瞎胡闹个啥?咱们是去取钱的啊。
银行要关门了。快跑。
空气中多出许多灰尘。它们像水流一般一下子就淌满整个时空。风微微地飘。
细小的灰尘几乎令人觉察不到,但我和四九却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嗽着的不仅是我
们两个,在路上行走的匆匆行人多半拉起一个个白色口罩。他们比我们更有生活的
经验。我与四九相视一笑。天色迅速冥暗,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愤怒地把天与
地抛向人群的背后。一些人开始在灰尘中奔跑,一些人开始在灰尘中呐喊,还有一
些人也开始在灰尘中泪流满脸。城市是不喜欢泪水的,要想找到一个可以肆无忌惮
痛哭流涕的地方并不容易。那个大一点的孩子已经不见了。那个被揍的小孩忽然不
知从哪里钻出,从我与四九身边跑过,忿懑地吐出一口浓痰,仰起脸,眼神里充满
着恶毒,就像一只被人踩了尾巴的响尾蛇,随时准备把毒液喷溅鋈ァN矣胄『⒒ナ
右谎邸P『⑧洁煲簧,操你姐姐。他的声音清澈无比,并不因为刚才的哭泣而有更
多改变。小孩一弯腰从地上拣起《水浒传》迅速跑远了。我笑了,没吭声。四九乐
了,停下脚步,转过身,挥着手,对着小孩的背影喊:孩子,总有一天,你会老的,
会操不动的,哪怕有一颗鲜嫩的草莓摆在你面前,你也将无能为力?br/>
我叫庄枪。四九是我的哥们儿。他应该是一个极不平凡的人。他一只眼睛大一
只眼睛小,其中一只极度近视,他不得不经常拿一只眼睛看人,这只眼睛又因为白
多黑少,这就让他愈发有魏晋名士的那种倜傥风度。不过遗憾的是他不服五石散或
者与之差不多的玩意,天哪,他甚至不抽烟不喝酒,每天早晚必须喝一杯牛奶。更
糟糕的是他居然不跑去裁衣铺要求那些干瘦的师傅们把西装的袖子改宽一点点,所
以他在街头行走经常会当作盲流被扔进收容所。他脸上本来没有疤,不过从收容所
出来后,他脸上就有了。当然,这是我道听途说的,并不足信。也许他是失恋受了
什么刺激像一只小猫躲起来自个把脸挠破了。他经常把袜子穿反了又或是一只裤脚
高一只裤角低。他说话的声音很大,称得上声嘶力竭,身体还会一摇一摆,极富肢
体语言。我总觉得若在战争年代,他一定会成长为一位出色的将军。不过,当将军
就不一定能够天天喝牛奶了,但也说不准,若将军不喝牛奶谁还有资格喝呢?他时
常口中念念有词,自言自语,有时用舌端舐着口腔上膛突然向后一抽,发出母鸡似
的咯咯声,有时用舌端突然向外一吐作嘟嘟声,有时和人争论之后仰天吐一口大气
如鲸鱼喷水。噢,真惭愧,这八十个字在梁实秋先生描写那个编词典的怪人约翰孙
那篇文章里出现过。但我发誓,我绝对不是存心想抄袭,这只能怪四九在这一点上
与那个可敬的约翰孙先生太相似了。还好,这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也没有两
个一模一样的人。约翰孙就算投胎转世来到了中国,也会具有中国特色的。譬如四
九在与女人同席吃饭时,从来也没有忽然蹲伏到桌底下偷偷剥落一只女人鞋。不过,
四九吃起东西来倒还真是狼吞虎咽很有秦王扫六合舍我其谁的气魄。
我愣愣地看着四九像恶鬼投胎两眼发光专心致志消灭着餐桌上的那几盘菜肴。
这孩子真可怜,敢情饿了十生十世。我伸手按紧他的胳膊,然后往每一个菜盘子里
轻轻呸了一口。四九推开我的手,腮帮子鼓鼓囊囊。他瞪我一眼,奋力扒拉开我的
手,继续大嚼起来。我大喝一声,伸出筷子,开始与四九逐鹿菜盘。我终于抢到了
最后一块红烧肉,惬意地把它挟入嘴里,牙齿轻咬,咯吱一声。我脸上露出幸福无
比的光彩。这肉真他妈的香。神啊,请原谅我的粗鄙吧。我实在找不出更富有力量
的词汇来赞美这块红烧肉了。四九放下筷子,目光里尽是忿恨。接着,他不小心地
打了一个饱嗝,顿时满脸通红。四九像一个孩子般难为情地笑了。我哈哈大笑。
这是一家路边大排档。昏黄的灯光下人影幢幢。几块廉价的塑料膜将东、西、
北三个方面从头到脚紧紧包裹好,只在南边向街处留下一个并不算很大的口子。风
从那边涌来,经过熊熊炉火,再被一大锅热气腾腾卤肉汤一熏,不仅温暖,而且美
味,让人食指大动。面目黝黑的女老板正向顾客陪着笑脸——这位大哥,再挤挤行
不?女人的声音虽然粗糙,但那一桌客人都笑呵呵挪开了屁股。我与四九坐在排档
最里面最小的一张桌子上,没有人来打扰我们。我们也乐得暂不离席。这是一群生
活在城市最底层的人们,这从排档外面停着的板车、三轮车、人力车就能看出来。
他们兴高采烈地啃着猪蹄、牛筋、羊肉馍,额头冒汗。有的人把脚架在椅子上一边
吃一边抠脚丫子,有些人吃着吃着或是忽然觉得某处痒,便再用这啃过食物抠过脚
丫的手再在脸上乱抠一气。奇怪的是他们劳累了一天,笑声却很爽朗,精力似乎更
加旺盛。他们放肆地说着各种荤话,并有人不时做出各种暖味的手势。
四九微笑起来:这就是生活。由不得我们抱怨。这就是幸福。身居幸福之中的
人永不晓得自己正享受着幸福的滋味。从这一点上来说,每一个人都是白痴。幸福
永远是旁观者给出来的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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