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名字叫阿Q
我叫庄枪。我是一个白痴。我以为把镜子踢烂,就能看不到他了,但很快,更
多的他从镜子的碎片上冒了出来,额头泛起白气,眼睛似乎满是嘲讽。他笑了。我
愤怒地瞪着他,顺手抄起一把锤子狠命砸去。可我砸得越努力,他的笑声反而越大
了,轰隆隆响,让人头晕目眩。这种笑声就像一把尖锐的刀子,有条不紊地把我身
边的时空一层层剥开,我不得不在他面前袒露出身体上的伤口,这些伤口密密麻麻,
像一条死鱼的鳞片。他乐得更开心了,眼里的戏谑之色让我羞愧难当。他先是漫不
经心伸手擦了一把脚底淌出的鲜血,接着漫不经心地把手噙入嘴里吮吸好长一会儿,
然后开始揭开这些鳞片。他就像一个因无知而残忍的孩子,好奇地把每一个鳞片都
高高掀起,忽然一下猛力拔出……
我有一个哥们儿非常喜欢吃鱼鳞片。当然,他没有像涂鸦杀狗般吃出那么多学
问来,但他却认定了鱼鳞是鱼身上最鲜活所以也最为美味的东西。这也难怪,那时,
他还很年轻,在一家工厂当技术员,毕竟没多少机会尝到更多比鱼鳞更为美味的东
西。离校门不远处有几口被人承包了的鱼塘。他经常半夜爬起来去钓鱼。有时我睡
得正香不肯去,他也不逼我,乐呵呵背着双手出去了,样子像是去别人家登门作客,
没过几分钟,便拎一条鱼回来了,模样斯斯文文,又活像一位刚从菜市场归来的老
先生。他钓鱼并不要竹竿,直接把尼龙线缠在手指头上,按说这种简陋工具的威胁
性微乎其微,可他没有空手而归过,害得我花了好几天时间辛辛苦苦去研究他亲手
拌出来的那些鱼饵,并为此又呕吐了好几天。
他按住鱼头,手指掐入鱼腮,将鱼身往案板上重重一甩。鱼顿时老实了,这时,
他多半会对着鱼翻起的白眼扮一个鬼脸。他长得真讨人喜欢,脑袋圆圆的,鼻子塌
塌的,后脑勺上那一撮长得特别快的头发便像一根小辫子翘起来。我便乐,他也乐。
我说:阿Q 。
他说:你就晓得蹭饭吃,也不见你动手做一回。
我说:能者多劳。劳动是最大的光荣。所以你得感激我把戴小红花的机会让给
了你。
他嘿嘿地笑,手指在鱼鳃里动得更灵活了。
我说:你干吗?
他说:放血。鱼血很腥,得先放出来。要不,鱼肉吃起来会发“木”,鱼腥味
也很重。
阿Q 杀鱼倒还真有一点像疱丁解牛,就差没用肩顶、脚踏、膝压了。嘴里发出
清啸,身子摇摇摆摆,随着刀光飞舞,动作像是在跳《桑林》之舞,声音像是在奏
《经首》之乐。抑扬顿挫,优美动听——开膛、斩头、去尾、除骨,刀背沿鱼身反
向逆鳞而上,刷刷几下响过,刀背再在碗沿蹭一蹭,很快,鱼肉是鱼肉,鱼鳞是鱼
鳞,连一点血水都没有。
我很佩服阿Q 这项本事。我很喜欢吃他做的鱼。当然,那种鱼鳞汤我是不喝的。
阿Q 叹着气说我不识人间美味。我便立刻反击他,只有刽子手才能做得出人间美味。
阿Q 笑了说,为了尝得人间美味,做刽子手又有何妨?还好,那时我毕竟年轻,没
有看过黄秋生主演的《人肉包子》。否则说不准,真有可能嚷上一句,听说人肉也
好吃,你丫的冲上街杀个人试试啊?我的年轻与无知挽救了我。多年以后,我一直
为自己没成为一个教唆犯而庆幸不已。
我离开了那座城市。我是一个白痴,注定了到处飘泊。阿Q 以后的故事我也是
听人说的。一个黄昏的下午,一个喋喋不休的小贩,一张破旧的长椅,一地鞭炮的
碎屑。我托着腮,望着远方的天空,心里一片静寂。这是我曾经生活过好几年的城
市,但我感受不到一丝熟悉的气息。在小贩所叙述的这个故事里出现的阿Q 与我认
识的那个阿Q 似乎是两个人。也许他们真的是两个人吧。这个世上重名重姓的并不
少,更何况是阿Q 这个大众化的称呼。这里,为了便于阅读,我做了一些文字上的
修饰。那个小贩的嘴实在有点污染环境。那些恶毒的诅咒若让那个在电话里用四川
话骂我的男人听到,只怕他立刻会羞愧得跳楼自杀。
阿Q 当了法院院长,走起路来,龙精虎猛顾盼生姿,甚有帝王之姿。足音遥遥
传来,全院职工无不双股战栗。据说有一次,有一位男同志正在厕所撒尿,忽闻大
门口阿Q 那阵极富特色的脚步声,猛然间想起阿Q 交待下的材料还差结尾一个句号
没有打上,慌乱间,三步并成一步蹦出厕所,随手把裤子拉链往上一提,糟糕的是,
他那玩意还没来得及塞回去,拉链的牙齿自然毫不客气一口咬紧他那玩意。于是,
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差点把整个办公楼给震垮了。理所当然,没过几天,这位倒霉
的男人被阿Q 安排去食堂烧锅炉。用阿Q 的话来说,锅炉不会因为这种惨叫得心脏
病。
阿Q 很年青,才三十出头,在没当院长时,他是副院长。在官场打过滚的人都
知道,从副到正,无异于马克斯说的从商品到货币那极为惊险的一跳。阿Q 用钱搞
定了县里的政法委书记,但面对新来的县委书记却有点一筹莫展。那是个老头,估
计钱也捞得差不多,愣就把阿Q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托人送上去的钱给退了回来。无
奈之下,阿Q 只好每天去趟县委,并用个小册子专门记载县委书记在什么时候会瞳
仁放大,呼吸加促。
阿Q 没有学过统计,一加一等于二,还是知道的。小册子越来越厚,阿Q 不无
得意地发现书记大人在看见他老婆时,眼睛放光,舔嘴唇,摸鼻子诸如此类的动作
最为频繁。阿Q 有个漂亮的老婆,人称县城一枝花,在妇联当干事,端得是体态婀
娜,再怎么威严的制服穿在她身上,反而更添了三分风流。用小贩的话来说,这叫
制服诱惑。
阿Q 眉头一皱,老婆白花花的身体在眼前浮起,阿Q 赶紧摸摸鼻子,免得流鼻
血。阿Q 的老婆是老法院院长的千金,男朋友无数,肚子也被人搞大过几回,一来
二去,年纪渐大,可愿与她玩的男人不计其数,愿娶她做老婆的却是一个也没有。
说实话,谁不喜欢买辆私家车?弄一辆公共汽车搁家里头,不仅别人看着笑话,自
己也瞧着别扭。老院长为此长吁短叹,可怜天下父母心,头发便若秋后的树叶,刷
刷往下掉。
阿Q 那时还只是个小小的技术员,听闻此事,当即在机房里来了个团空侧体翻
一周半。什么是机遇?这就叫机遇。阿Q 请了几个月病假,打听到千金小姐经常去
的舞厅,与她耗上了。干柴逢上烈火,瞌睡碰到枕头,千金小姐也着实厌倦了男人
丛中的游来逛去,便把阿Q 领回家门,没过多久,阿Q 成了老院长的乘龙快婿。借
此浩浩春风,阿Q 迅速成长。这令县城里一些正当年的男人私下底无不痛骂自己鼠
目寸光。阿Q 对老婆很好。结婚伊始,千金小姐因难忘旧情,与个男人在床上蹦达
得正欢,刚巧让回家拿衣服阿Q 碰上了。阿Q 只微微一笑,说了一声,你们继续,
就又出去了,并还随手把门轻轻掩上。这令千金小姐感动得涕泪交加,晚上等阿Q
回来,指天发誓。
显然,阿Q 没讲这话。若讲了,他肯定就不是好公仆了,所以他就算是听说过
这句话也会迅速忘掉它。很惭愧,这是小贩的原话。这让我对这位小贩顿生久仰之
心,但小贩马上又乘机卖给我一包葵花子,而用来包葵花子的纸上也就刚好印了这
段话。
仆人没有权利,只有义务。法院全体职工在阿Q 的精心调教下,终于明白了。
一个好的仆人,首先是要去信仰,而不是怀疑。阿Q 用行动向广大职工再一次深入
浅出地阐述了这个道理。
法院有个女工,刚生了孩子,乳房大得惊人。有一天,阿Q 口渴了,眉毛拧成
结。视线落在刚敲门进来女职工衣衫里隐隐约约的这对大乳房上,想起什么,心中
一漾,嘴里分泌出若干唾沫,便向女人招招手。女人乖乖走上前,把手中的文件放
下,静候发落。
阿Q 说话了:把衣服撩起。
女人没听懂,瞪圆眼。阿Q 见她傻乎乎的样子,火大了,吼起来:你是领导,
还是我是领导?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把衣服撩起来!
女人这才明白过来,以为阿Q 是要与她干那事,边脱裤子边说话:院长,我来
了那个,能不能换个日子?
也难怪女人会犯糊涂,整个法院里的女人,谁没与阿Q 有一腿?据说就连守门
房六十多岁的张大妈,因为阿Q 一时性趣大发,也得重享这鱼水之欢。阿Q 见女人
这样不明白事理,嘴都气得直哆嗦,一个巴掌扇过去,怒吼道:我叫你撩衣服,不
是叫你脱裤子。
劲用大了,女人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下身涌出鲜血。阿Q 漫不经心打量一眼,
走向前,蹲下身,抓紧女人的乳房,用力挤出一些乳汁,用杯子盛着,一饮而尽,
这才拨通电话叫人把女人送进医院。可怜的女人早也痛得什么话都已说不出来了。
女人歇了几天,回来单位上班,整天勾着头。
阿Q 又把她叫进办公室,说道:上班要像上班的样子,没有一点朝气,哭丧着
脸,成何体统?对了,听人说,有人讲上次是我把你撞倒的?
女人瞪圆眼急忙分辨:谁讲的?我去撕烂她的嘴。上次是我不小心自己摔倒的。
院长还为我倒水,叫来救护车。女人的声音越说越小了:我只是身体还没有恢复过
来,所以就低着头了。
阿Q 满意地点点头:你还年轻,以后走路要小心点。对了,以后每天为我倒杯
奶过来。
阿Q 没说他要喝什么奶。他相信,再愚蠢的女人也能把话听明白。而这个女人
也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我叫庄枪。我咬破嘴唇,我晕头转向,眼睛里迸出泪水。一团团云气裹着野马
的气息,胁生双翼,震天撼地,席卷而来。前一秒钟,它们还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呼
啸,转瞬间遮盖了整个城市的上空,发出一声声长嘶。马蹄下溅起一溜串火星,剧
烈的疼痛让岁月那扇黝黑暗哑之门訇然中开。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我在城市的垃圾堆边抬起头,目不转睛,目瞪口呆。一个个传说中的神祗出现在这
群没有马鞍与嚼子的野马背上,他们衣衫褴褛,目光沉静,眼神坚定,嘴边的笑容
却有着些许悲悯。一种神圣的感觉击中了我。我热泪盈眶,刚想俯地而拜,还没等
弯下膝盖,一个人影从这群神祗中闪出来,一把挽扶起我。
他说:神并不要人跪拜它,它怜悯你,因为你是它的孩子。哪一个作父母的忍
心见到自己的孩子整天磕头不得动弹?他笑起来,笑声清朗干净。他往我肩上重重
一捶:庄枪,你现在咋也变成一块纯金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一块金子成色越好,骨头越软。我还记得有一个笑话,说一
个富人上天堂,彼得允许他带上一样自认为最宝贵的东西。富人想钱或不是万能的,
但没有钱恐怕就是万万不能。富人在自己丰富的经验指引下,挑了一箱黄金,可等
他到了天堂后,富人忽然发现了天堂里的黄金比尘世间的石砾更多,它们惟一的用
途就是修马路。
我笑起来:修士,这年头不再流行越穷越光荣了。
我与修士喝过酒后就各赴东西了。没钱的想有钱,有钱的想更有钱。这是一种
简单而又幸福的思维模式。我羡慕他这种生活,所以得努力去追赶。但我万万没有
想到几个月后,我再见到他时,他竟然穿着一件破T 恤,一件牛仔裤,一双破球鞋,
在一家食品公司门口,气喘吁吁,汗流狭背。他弓着腰往车厢里码货。我傻了眼,
怀疑自己看花了眼。他一抬头,看见我,却兴奋地嚷起来。就这样,我不得不卷起
袖子帮他一起往车厢里码货。
我说:你丫的破产了?做起食品生意了?
他笑嘻嘻:是啊。破产了。
我说:就是破产了,也用不着动手做苦力吧?好歹你也混出过一张高级知识分
子文凭呐?可千万别说你那文凭是从街头买来专门蒙骗我这种无知青年的。否则广
大人民群众绝对饶不过你。
他说:自己动手省点钱吧。省一分是一分嘛。文凭假也不假。只是没多大意思。
我张大嘴:没意思?你丫的,饿汉不吃饱汉饥啊。把你那文凭改成我的名字,
我立马给你磕三个响头。这可是银子啊,身份啊,老婆啊、房子啊、用来嫖名妓的
啊。
我一连用了五个“啊”。
他脸红了,有一点难为情,尴尬地笑了:庄枪,别吱吱歪歪了。像一只小老鼠
一样,恶心不?呵呵,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看看,有没有兴趣?他眼里闪出光芒,灼
热的很。我吓了一跳,以为他病糊涂了,试着伸手去摸他额头。在记忆里,他眼里
除了戏谑,便只有嘲弄。我小心翼翼地说:修士,你没病吧?你父母也不管你?
修士脸上掠过一阵悲哀,想了想,脸上又重新泛起笑容,平静地说道:他们不
在了。不过,他们走得很幸福。是同一天过世的。
我吃了一惊:对不起。
修士说:没事的。货装好了。与我一起去看看?
我不知道修士要带我去看什么,看在他这种眼神的份上,我还是老老实实地跳
上驾驶室。我并不知道修士那时心底的挣扎,而我在路上一句轻飘飘的话便就让他
彻底无怨无悔了。
修士说:我父母过世后,我发现自己生病了。性免疫缺陷综合症,俗称艾滋病。
我可真会赶时尚啊。
修士咳嗽起来,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你放心。不会传染。我保护得很好。没有
人知道。不过,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吧?
我点点头,默不作声,眼泪流下。修士把他的服装公司卖了,把车卖了,所有
的钱财没用来购买那些能够维持他生命的“鸡尾酒”,而是建立了一所“垂死之家”。
他收留下那些无家可归被遗弃又即将死去的老人,那些被虫子和蚂蚁啃坏了身体的
流浪汉,那些因为饥饿和病痛不得不在马路边蜷缩的黑不溜秋的孩子们。他请人照
顾他们,做他力所能及的一切事情。他不抱怨这些人身上腐烂的味道,尽可能地握
着他们每一个人的手,好让他们能像一个人样死去,在死去的一刹那,心底还存着
暖意。
修士不是一个教徒。他从来没进过教堂,但希望自己能在教堂里死去。教堂里
的人争论了很久,最后同意了他的请求。他心满意足地躺在这间左侧廓里不无惋惜
地说了一声:若是那些孩子们也在,能唱起那些好听的歌,那会有多好啊。他的眼
神渐渐涣散下去,喉咙里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咀嚼,又像是用生命点燃
祝福,然后,身体便一点点冰凉下去。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