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病了(1)
我叫庄枪。这个世界是一块口香糖,你嚼几下,我再嚼几下,嚼到最后连呕吐
的想法也会没有了。我坐在椅子上打量着你。你打量着鞋子底下的口香糖。这个世
界脏兮兮的。
离椅子约五米处有一滩秽物。想必几个小时前,曾有某人蹲在这里幸福无比。
遗憾的是,我并不能根据这滩秽物判断出这位某人的性别。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成
为福尔摩斯,当然也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成为福尔摩斯——能力越大,所要承担的
责任也就越大。责任的身上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危险固然惊心动魄,符合人爱找刺
激的天性,但心跳若一直保持在每分钟五百次,血压自然会在某时刻猛然窜高,把
大脑搅拌成一锅稀粥。这可就一点也不好玩了。一些蚂蚁在秽物上爬来爬去。我们
所厌弃的也会是另一种生命可口的食物。同理,我们所喜爱的亦极有可能是另一种
生命所厌倦的。
我说:这些蚂蚁爬得可真好看。
其实我还想说——如果地球也是某种生命吐出来的秽物,我们在上面爬来爬去
的,也很好看。不过,我没有说出来,因为我不是布鲁诺。布鲁诺先生证明了地球
是围绕着太阳转的,所以他要被架在火上烧死的。我一直猜测人被别人烧烤时的心
理活动。这种猜测让我整日惶惶。我能看见自己身体里面有几个我在打架。
一个说:让别人烧烤吧。这是伟大的献身。天空因为殉难者的血液才会流光溢
彩镀金万里。大地之所以会丰腴,当然要感谢落叶对生命的舍弃。只有在痛苦中,
生命才有意义,你才是你。就如一条会思想的鱼,如果它不被人逮住做成食物,它
就永不知自己还能被做成食物的价值。
另一个说:烧烤别人吧。你渴望痛,但不是任何人都能亲身切肤地享受痛的滋
味,若热血一时冲上头,被别人用竹条串起来了,你将被打上烙印——你永生注定
了是一块食物。就算你能逃得了第一次、第二次,可你不可能逃脱以后的无数次。
当你忍受不了痛时,你哭爹喊娘的求饶声,只会增加别人烧烤你时的乐趣。
还有一个说:我不烧烤别人,也不想被别人烧烤,就这么一直袖手旁观好不好?
这当然不好。
第一个我与第二个我异口同声说道:你不烧烤别人,如何解决肚子问题?就算
你餐风饮露不食五谷,可别人是会饿的。一条河只有着此岸与彼岸。要么是生要么
是死,否则哈姆雷特大可以变成一个不生不死老妖怪。
我笑起来,把你搂入怀里。你的影子像蚂蚁一般在地上爬。我拖长声调说:小
意,你在镜里能看见自己的几张脸?
懒懒洋洋的阳光照在你身上,你剥着手指甲,你曾说过,我的肚皮像月亮。
一只蚂蚁呀,慢慢向前爬;两只蚂蚁呀,见面要打架;三只蚂蚁呀,到处寻找
家;四只蚂蚁呀,被人摁死了……
你唱起歌。我忽然想起我应该叫你“亲爱的小意”,这样你才有可能回答。因
为——据说——我们之间有着爱情。
我的目光落在椅子右侧的一丛花上。花瓣层层迭迭,或粉白或鲜红或金黄,颜
色煞是好看。我说:亲爱的小意,那些玫瑰真好看。
我忽然感觉到有一个地方不大对劲,一只蚂蚁沿着长满刺的花枝迅速往上爬,
鲜红的玫瑰什么时候接到命令变成五颜六色了?何况现在讲究得是男女半边天,哪
里还会允许什么武则天当道?
你用手指点点我脑门,你说:“猪啊”,那是月季。
听说每一个女孩子都是一朵花,她们当然能分得清玫瑰与月季花。我嘿嘿笑着,
用“猪啊”的嘴重重压在“亲爱的小意”唇上。我把她的舌头当口香糖嚼了一会,
她把我的舌头也嚼了一会,然后我们把彼此的舌头吐了出来。
我说:亲爱的小意,你在镜里能看见自己的几张脸?
你说:猪啊,这世上哪来的鬼?当然是一张脸。
我说:不对。这世上有没有鬼另当别论。你看见镜子里自己的脸,这是一张;
镜子里的你的眼睛里又藏着你的第二张脸,如果把哈勃望远镜搬来,你将看见第三
张脸、第四张脸……若你的视力能让哈勃望远镜自愧不如,你将看见无数张脸。
你说:猪啊,你又放屁了。简直臭死了。
你说了一连串的“猪啊”。我因此注意到你的鼻子有一点朝上,你耸起鼻子,
这令你平添置了许多可爱,但我不得不提醒你,下雨的天,你一定要记得带上手帕
纸,因为雨水将直接落入你的鼻孔里,你若是有个伤风感冒三长二短,我的罪也就
大了,你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妹妹弟弟极有可能把我切成几大块,蘸着甜酱葱沫唾
沫给吃掉。虽说为了爱情,死是光荣的,但一想到我的身体将在大家的胃口逐渐消
化进入肠道变成臭不可闻的粪便,这种感觉确实有一点难以忍受。
我的手放在你柔软的腹部上。阳光让你的脸庞泛出一股透明的香气。香气是朝
气蓬勃的。你很年轻。你的脸庞与我的指尖之间有一种奇妙的触感,似乎某种东西
只要轻轻一触即会粉碎。此刻,天空是属于玻璃的。若上帝把玻璃的另一面涂上水
银,那么天空就会属于镜子。我微微笑。一些食物还在胃部蠕动。这些东西奇怪地
交织在一起,令人生出一种饥饿的充实感。脑袋有一点晕眩。对了,我叫庄枪,坐
在我身边,乳房会像鸽子般咕咕叫的女孩子叫小意。我叫她“亲爱的小意”。她叫
我“猪啊”。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就是这些名词不停地晃来晃去。小意是我的女朋友,在
我眼里,她有时很美,有时很丑。不过,她的乳房一直很美。小意的乳房与小意是
两个不同的东西。很多时候,我就老分不清楚自己更喜欢哪个。
我是男人,小意是女人。这个世界只有男人和女人。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个世
界也只有男人与女人的故事,其他的根本无足轻重。我微笑着,手指继续在键盘上
跳跃。
我记得我病了。但我想我的病并不能阻止某些东西的发生。我们都不是上帝,
很多事情我们注定了无能为力,只能是眼睁睁看着,看着白天被黑夜追赶,也看着
黑夜被另一群白天追赶。它们都是胜利者,也都是失败者。我的耳朵里再一次传来
天空的尖嚎声。这一次,我确信了,它确实在尖嚎。
从嬉皮到雅皮只是一步之遥,从鸡皮到牛皮还没有半步之遥,从自由到崩溃又
会有多远?平面上,两点之间的距离直线最短。但若把纸折迭,把这个宇宙折迭,
那么最短的距离便是两点的重叠处。重叠是一个动作,重复则是在时空中不断再现
这个动作。动作本身是没有意义的,只是因为我们的想当然,意义这两个字便大行
其道。这很可笑。不过,我躺在床上想这些事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可笑。尽管自古
以来,我们就有一个好传统,那就是一定要把无意义的事说成有意义,而其中最卖
力的自然也就是这些识得字,能把“有意义”这三个字到处张贴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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