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口 我相信你们和我一样,我们这些少年时代的老同学,一生,心里都有两个山 口:一个是地理上的山口,一个是心理上的山口。 地理上的山口,那是山坡上一条小街,石板路上上下下。把街和巷都走遍, 你们说,有没有两里路?一片哗哗哗水声,石板路两边的石头水沟里,是和日光 月光赛跑的山泉。 我们的学校在一个小山头上,在哗哗哗水声里。把一个旧教堂改成礼堂,是 主要建筑,是远近指指点点的标志。 这个地理上的山口在地图上是寻不着的,它太小了。我们多么不愿意也没有 用,它太小又没有什么特别,出不得名声。 心理上的山口云腾雾漫,是我们的圣地。半个世纪以前,我们走到这里,自 以为和真理见了面,浑沌的生命开了窍,头顶上现出豪光。我们认定这个山口, 是我们一生的门口。碌碌风尘,吉凶祸福,都和这里联系。半个世纪里有成功, 有失败,有尊荣,有屈辱,无不觉着当年这个山口里的短促时刻,是一生中最纯 真的时候。从来都没有过这种时候的人啊,我们比他们幸福,我们囫囵吞过人参 果。 现在我们都老了,有的退休离休了,有的还工作着,也是“站好最后一班岗” 了。这一生填过多少次表格,大大小小多少次审查,无不从山口开始,如魔似幻, 在这个人是龙口,在那个人又是虎口,第三个人第四个人可能是出口是入口…… 我们的语言大国,退休离休,一退一离,对同时起步的人来说,包含着多少沧桑? 龙口虎口,出口和入口,一字之差,更不消说。 地理上的山口,你们有谁再去过没有?年轻灵活时候不想去,年老的腰腿又 不便去了。仿佛有个山口藏在心里就是一切,地理上的不重要。地图上寻不着的 地方,时过半个世纪,只怕去了也认不得了。 老同学们,我去了一趟,俗话说的,去捉过脚印。 只怕谁也不记得那石板路上的石板,是什么颜色?是粗糙还是光滑?当年幼 稚的脚,匆匆走过,不会留心脚印落下的地方。告诉你们,石板走了一两百年。 全都光溜溜没有边没有角,好像河滩上的卵石,大多淡黄雪青。两边水沟里的哗 哗水声,把世界上所有短促的声音,吸收了,溶化了,它,天长地久。当年的笑 声歌声,也储存在水声里。现在不多的鸡鸣牛叫,也一一落在水里面。 从水沟到墙脚,都潮湿,都绿茵茵。墙上面的门窗关的多,开的少,屋顶矮 塌塌好像半个世纪没有翻修过了。小吃店看起来冷锅冷灶,还有“做黄霉”的气 味,难道就是当年热烘烘的炒粉干饭店,野兔肉酒馆? 我赶紧走上朝圣的山路,水竹一蓬蓬碧绿,不稀奇,江南哪里没有这样的小 山包?转过一个弯,离路三五十步,山坡上,单单一座五间木头平房,柱歪板斜, 窗口黑洞洞,门前冷清清,瓦背仿佛风吹一张席,翘起一边,塌下一只角。不过 这屋还是站着,比四十多年前不多不少,也没有搬动一步。只是老了。耳聋眼花 了。痴呆了。当年门口总有戴五角红星帽子的卫生员,我们走过去,若是外伤, 搽搽红药水,抹点碘酒,若是拉肚子,抓一把草药,伤风感冒喝姜汤,好像也没 有别的病了。 我站着看看;没有走过去,就只管上山。山路没有别人,不过我听见了当年 跑上跳下的脚步,散落蹦飞的笑声,早出夜归都轻灵快活。忽然到了山头,回头 看山路,怎么这么近便?没有真走就到了?正在疑心,听见了山头上今日的笑声, 今日的轻灵脚步,看见新起一间间玻璃窗教室。教堂已经拆掉,当年两排木头二 层楼,还留下一排。我走上修修补补的楼梯,找到自己住过的房间,过去是统铺, 现在是木床,也就下了楼,站在院子里,心里意外的平静。想起鲁迅先生在(故 乡)里的一句话:“不愿意……辛苦麻木而生活。”倒为这平静有些不平静。 一声下课铃响,玻璃窗教室的门开了,院子里立刻都是大小孩子们,有的比 我们当年小,有的差不多。乡下的女学生爱穿桃红杏黄,外面是方格子上身。男 学生或青或蓝,土布条纹裤子的也不少。他们一窝蜂抢起球来了,那个勾手上篮 的小平头,十年后,他会在战场上冲锋吗?那个桃红的打着拍子,教身边的女孩 子唱新歌吧,二十年后,会在沙荒里栽树,夜里打手电筒写申诉吗?三十年后, 那个跳绳的小丫头,会是个新派诗人?那虎头虎脑的是个实业家?那白面书生一 事无成,只讲究吃?那两个勾肩搭背的好朋友,日后会反目成仇,拔刀相见? 我勉强这么想着,其实思想集中不起来,想象力飞不起来,心胸也无所谓激 荡。勉强这么去想,是以为这么是个有意思的想法。 我觉着吃力,随便走开,不觉走到山头边沿,脚下大约是南坡,碧绿青翠, 漫漫下到田野。田野平铺无垠…… 心头轰隆一声,心血涌上,翻滚,起浪头,竟一泻千里……四十多年前,离 开这个山头的头天,站在这里遥望水色田田,矮树烟雾,远天云霞,向老家告别, 走向战场,走向人生。确实还有一句饱和感情的当时言语:向黄金般的童年告别。 当时起浪花,起浪头,从心胸滚下漫坡,滚进山光水色烟云,一泻千里…… 只不过当时是探头进梦,现在是回头看梦。 少年同学中,有的老死、打死、糟死、病死了。大约半个世纪间,有南征北 战成了将军,有坐够敌人的监狱又坐自己的班房,有读书万卷仿佛两只脚的书橱, 有号称“酒老龙”,有晚年皈依教门,有名人,有早早拎起菜篮,下半天打打小 麻将,有高干多病离休,有家破人亡倒又老健…… 信步走下漫坡,草地柔软湿润,遇见一个石碑,看看,是烈士纪念碑。上边 有名姓,都是牺牲在敌人手里的。还没有刻上死在自己人中间的战友。 细雨蒙蒙,阳光淡淡,草地青青,却有两个七八岁小孩子,一男一女,坐在 碑座角落里。各把斗笠翻倒在脚边,斗笠里各有一把青草。草茎细圆,顶上是开 裂的圆片,不知道是不是乍浆草里的一种,本地叫做“子孙梅”。可吃,微酸略 有梅味。 两个孩子都低着头,各人两只小手小心着把叶片左右撕开,连带撕下茎皮, 露出细细的白芯,比一比长短就掼了。再去撕,再比。有输赢,又无所谓输赢, 一比一掼,一声不出。没有歌谣,没有口诀,没有欢呼或是惊叫,只是专心一意, 不理会蒙蒙细雨落在头发上,积累成点点针尖大的水珠。我走到他们身边,都不 抬头。 这是游戏吗?太安静叫人心疼。草坡、石碑、细雨,太没有声音好比太古… …什么东西轻轻磨擦,是两头牛,一黄一花,拱着草地,甩着尾巴,慢腾腾走上 坡来。两个孩子说,牛来了,回家了。各自戴上斗笠,走过去各牵一头牛,说着 话走下坡去。 我忽然惊觉,这两个孩子说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语言,男孩子是福建话,女 孩子是浙江话。各说各的,各各明白。 这地理上的山口,原是浙闽交界万山丛中,无数山口中的一个。山又靠近东 海,仿佛一夜大风,把东海上的波浪吹到陆地上,摆也摆不平,摊也摊不开,任 它重起来,堆起来,任它去顶天立地,去藏龙卧虎。 我跟着两个牵牛的孩子,走下漫坡,走上石板路。我要告别了,我用两种完 全不同的语言告别了。我向地理上的山口告别,心理上的山口将和我一起走到人 生的终点。 终点在哪里?想来总不会还有半个世纪,不会有这么远的路程。什么时候再 到地理上的山口来,若说捉脚印,捉一回也就是了。 忽然想起一句话,老同学里不只一个人说:我们这一代人最苦。 我们赶上了天翻地覆,上养父母,下养儿女。原来有些根底的老人家,也两 手空空倒在我们身上,靠我们养老。我们的子女中学大学毕业,有了工作,结了 婚,老只是低工资。要住我们的房,吃我们的饭。不住不吃的也要补贴。他们养 儿养女,还要交给我们带,我们带不了,只好给第三代雇保姆。 我们在战争里迎接又送走了少年,不够,又迎接又送走了青年。抗日战争、 解放战争,有的还剿匪、抗美援朝…… 我们的中年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躲过这一枪的、闪不过那一刀。熬到在 事业上地位上有了个样子,“浩劫”到来,正好是打倒的对象。有的因为共产党 戴高帽子游街,有的因为国民党坐喷气式,一生和两个党都没有牵连的,老同学 里竟一个也没有。 好日子还是来到了,政治清明,经济活跃,思想开放。扣在我们身上的“不 实之词”全部推翻,却又年岁上到了“一刀切”之数。 我听见石头水沟里哗哗哗,丛山的口腔共鸣,分不清地理心理,只听见说: 最苦的一代人,请把脚印捉起来串成故事,一个人一个,天在头上会叫你们晓得, 你们是吃了人参果的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