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 我不是老北京,1950年才到北京来。老北京的往日风貌,倒也赶上个尾子。 不久,就开剁尾巴尖儿,陆续听说要拆掉天安门前的三座门,还有东单牌楼、 西单牌楼、东四牌楼、西四牌楼的牌楼。拆与不拆,两种意见争论起来,听说相 持不下,后来还是总理作出折中,牌楼拆掉又挪到公园里保存。 不过牌楼一挪,就失掉意义。只有专门兴趣的人,才会找到什么公园去欣赏 一番。广大众生现在都不知道牌楼是怎么回事了,连地名也只剩下东单、西单、 东四、西四,仿佛没头没脑的数目字。可见建筑不是随便孤立在哪里的东西,它 和人文环境息息相关。 那时候我虽有关心,但还没有站在哪一边的意,思。 随着讨论诉诚墙,人大讨论、政协讨论、文化部门讨论、专家讨论、老百姓 也议论纷纷。这可是金、元、明、清屡修屡建八百多年的庞然大物呀!难道这还 不能列为国宝?反对派以建筑学家梁思成为首,这回我立刻站到梁教授这边。其 实我对梁的学问、学派、学品,可以说一无所知。倒知道他出身名门,体重才七 八十斤,还读过他夫人的小说,但这些和城墙不生关系,都不消说的。 我站在他这边,单只因为他反对拆城墙。我没有参加过有他的会,没有听过 他的引经据典,或据理力争,或力排众议。我只听见一些传闻,当作会场花絮传 开的,好比说他说,拆城墙和抽他的筋剥他的皮一样!这样激动的话,竟出自大 学者之口,我惊讶。不过惊讶不惊讶也是小菜,我只反对拆城墙。 顺着城墙根儿,由崇文门往西和由宣武门往东,背靠城墙,有小吃摊儿;回 民的羊霜肠,汉民的熬油渣,高丽的炸货。有打小鼓的拉来的,大至三件头的两 米高的红木立柜,小至揉得油光甑亮的核桃壳儿。还有的一张包袱皮铺地,摆上 自家使出来的——不定什么全有。 关于霜肠,我写过小文章,且抄摘一段: 霜肠是羊肠子里灌羊血,圆滚滚的使小火煮在锅里,以它为主。陪 着煮的有骨头肉、碎肉、筋头、软骨头……羊身上没有名分的东西,全 在这锅里了。 …… 吃主往小桌旁板凳上一坐,掌柜的在热腾腾锅里,用手指头抓起一 根肠,拿刀“拉”下一节,切片码在碗底。再抓块碎肉切两刀,抓块筋 头切两刀。匆忙又从容,耍刀中节又中看。再浇上汤,问声要辣的不要? 要酸的不要?洒上碧绿的香菜和韭菜末。 要是冷天、风天、雪天、雨天,再搭上夜晚,那小火,那热腾腾的 锅就是吸引力。 这是最大众化的荤小吃,价钱由五分到一毛。吃主多半是蹬三轮、 拉排子车、赶牲口、干力气活的。摊上带卖白酒,叫二锅头,哪怕是白 薯烧,也叫二锅头。暖壶大的玻璃瓶口上,塞着个棒子核儿。掌柜的那 热锅里出来的油晃晃带冒烟儿的手,抓住瓶颈子,往小碗里咕嘟咕嘟两 下,二两。 这些小摊儿别处不是没有,在什么胡同口,在哪个拐角地方,但都不如城墙 根的“风味”。沉甸甸的高大,青苍苍的厚实,散发着八百年的风霜,八百年的 京都气息……那是不能够替代的。 我在别处,也写过别一城墙的事: ……一位好古的文人,在南京城边,找到一块残破的,不过寻丈的, 据说是三国东吴遗留下的石头城。他肃立凝视,沉思。他看见了风化的 石头透着暗红,他听见了江海风涛,千里刀枪碰撞,遍野的呼喊。那暗 红的石头,原是浸泡了历史的鲜血……差点儿“怆然而涕下”。 为什么说不能够替代,建筑与人文溶化一起了。 当年主张拆除城墙的理由,大体上是老北京太小了,不能适应新建设的需要。 不得不扩大到城外,城墙成了内外交通的障碍。 反对的说,老北京不是小了一点,是需要有整体的规划。保留文化古城,在 外围建设新的卫星城市,比如说海淀是教育城,通县是轻工业城,石景山的钢铁 城,门头沟的煤矿城…… 现在的北京好像煎饼似的摊开来,远超过拆城墙派的眼界。若当时好好的做 出卫星规划,新北京会比摊煎饼齐整。 那老北京,就有可能成为别具一格举世无双的历史、文化、旅游城。梁思城 教授有一个诗一般的倡议,广阔宽厚的城墙,正好是一圈高架花园,别的国家化 多少钱也不能有这么大的规模。它是绿化带,又是环城花园,还是星星点点的歌 厅、舞场、棋局、茶室、酒巴、健身房,是八百年的苍翠和现代的花朵、你里有 我我里有你、别时别地无法替代的文化。 不幸,当年讨论结果是:拆。传说的“说法”中,有一句是“拆它个稀巴烂”。 拆到文化大革命,还留着几个城楼。更不打话,还拆。西直门那里的门墙里, 拆出个小点的城楼里来,原来是元代的建筑。后来在加宽加大的工程中给封在里 头了。真是意外的收获,可也是:拆。 北京发动的“大革文化命”,发明了“破四旧”:烧书画,砸古董,抄走资 料稿本。远在东海边上,丛山陡岭窄路,有个老虎也蹦不上去的仙姑洞,洞中有 古寺。竟遭“革命”两次,因为恰好地处两州之间,本来是两不管的地方,这回 是这个州来造了反,那个州也不放过,又来“革命”。 二十年代的《阿Q 正传》里“静修庵”老尼姑遇到过这种情况,说“革命革 命,革过一革的……你们要革得我们怎么样呢?” 北京的破坏,五十年代“拆它个稀巴烂”就开始了。这回更是北京发动的缘 故,通都大邑,山坳海沿,无孔不入,一扫而光。若不是北京的号召,不会泛滥 如此。 五十年代北京批判了马寅初的人口论,现在吃到了苦果。其苦涩无比。得到 比较充分的认识。南北的超生队和反超生队伍,不一定都知道马寅初,不一定或 正面或反面直接受到马寅初的影响。但北京批判马寅初确实影响到全国,现在不 能不把人口控制定为国策。 保护文物可能没有控制人口的重大。但浩劫之后各地又大兴制造假古董,假 古董替代不了真古董,还要耗费巨大的财力人力去制造,可见是人民的需要,是 国家的利益,是民族的光彩。 “破四旧”的英雄们,毁灭文物的勇士们不一定知道有个梁思成。也因为对 批判梁思成的反思,远远没有展开。现在历史学者、建筑师、文物专家们每有痛 心疾首的呼吁,往往得不到共鸣,嗤之以鼻,置之脑后的也还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