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 家乡寄来报纸,约副刊的稿,副刊叫做“大榕树”。忽然想起,我对家乡的 榕树不够重视。福州叫榕城,论名声,那是比不过的。贵州有榕江。云南没有榕 山榕水,但那里的榕树确实壮观。 这些是理性的比较。其实在感情上,又不是这样比来比去,有什么能与少年 的记忆相比呢? 老家现在是东海边上的一个不夜城,夜市早早比北京闹热——北京说热闹, 本地说闹热。一字之颠倒,却以为闹热比热闹分外贴得牢——怎么又比上了呢! 半个世纪前,这个小城一过黄昏就墨黑。我老屋在百里坊,从大街回家要靠 耳朵,听见碎叶声,那是坊口了,朝黑洞洞里转弯就是。坊口有一株榕树,两人 抱不过来,不知多少年纪,我父亲就听着碎叶声朝黑洞洞转弯的。那枝叶重叠, 大街若黑如鬼墙,树下就好比魔窟了。隔不多久总会出个传说,什么白衣白裤的 女人朝树后一闪,没有了——吊死鬼寻替身。什么树上一声笑,命大跳,命小叫。 一声哭,半爿屋。 坊口到我家老屋,不过三四百米。从老屋再走一二百米,是个三叉路口。原 先街边都有河,有两条桥像八字搭在三叉河上。这里就叫做八字桥。八字中间, 又是一株大榕树,也两人不能合抱。枝叶盖着河,河上的桥,过街,盖住周围的 店面。团圈围着榕树的有酒米店、糕饼店、扁儿店,还有两层“洋房式”的百货 店叫严升记。树下是小食摊儿,有团圈有名的猪脏粉,小火煮着圆滚滚肥肠,油 汤里的粉条涨得“轿杠一样粗”,却不糟烂。对面酒米店里的“盘菜生”,斜角 落斗扁儿店的“马蹄松”、蚕豆扁儿,都是吊胃口的极品。“洋房式”百货店的 留声机唱一会儿“毛毛雨”,唱一会儿“我坐在城楼观山景……” “大树底下好乘凉”,也好做市、做阵、做会、做闹热,大树底下成了活动 中心。 每年春夏和夏秋之交,总要几次大风起兮来自大海,发屋拔木,掀招牌翻摊 头,滚雷闪电,雨脚如铁线,铁线成把扫帚一般横扫斜扫。 全城关门闭户,停工、停课、停市、外带停电,点起蜡烛抄麻将,三朋四友 拚着性命来喝酒。在大自然的威力前面,得失、成败、吉凶没有了平时的意义, 当做一个忽然光临的节日来过吧。小学生能够得到完全的快乐,永远在童年生活 的黄金回忆里。 其实是一场风灾,是风暴,是狂风,离不开狂暴两字。本地却挑来一个痴字 叫“风痴”,这个痴字来自灾难不当做灾难,生活不着重生活只要情趣。为什么 别的地方都没有想着说声“痴”?天知道。 “风痴”过后,雀跃走上街头。破碎不在眼里,只见榕树不但壮严依旧,反 因经过彻底的洗刷,树干如壮汉新浴、新剃、穿新衣。那重叠的枝叶,那一片的 苍翠碧绿,是刚刚新琢磨出来的玉。这树得到新生,这树是痴的,全无狂暴的痕 迹。风不见得从树这里得到痴名,树够得上“痴相”给一方水土带来节日情趣, 这还有疑问吗? 我不重视老家的榕树,提起来总把榕城榕江放在嘴边,细想起来也不完全是 理性计较,也还有感性的刺激。 少年离家,约四十年后回故乡看看,河填了,桥平了,两层“洋房式”的严 升记,破旧得仿佛鸡窠。只有椿树依旧,没有长粗,也不显苍老,好像这一把岁 月还不够外零头,这痴的树。 我是依靠榕树,找着了老屋的门台。 难道还有比这更有分量的事?可是家乡的报纸,若叫我给副刊起名,我不会 想着榕树。这里得学一个近年作兴的词儿——刺激。真有远方的榕树,刺激了榕 树下长大的人不认真榕树了,够刺激的不是! 首推西双版纳,亚热带的阳光,长年融化着大地。在融融的风里,静静一听, 随时可以听见融化着像脚鼓声,那里天天有节日。那里有流水的地方,就有少女 的笑和歌,长年有长头发长身材的淋浴。在大地的腹地,榕树不费力气地生长, 枝条伸得远了,就挂下气根,气根落地,扎到土里,又不费心不费力地长成树干。 枝条往四方伸展,四方一五一十气根落地长大,走到树下,就是走进一个树林。 一棵树的树林!我以为得到了一句天高地厚之极的诗。后来才知道当地的行 吟诗人,早已唱过这样的句子。 这不够刺激也够痴吧! 我没有去过榕江,不知道怎么以榕得名。但我走进过西南的原始森林,和东 北古老林子的乔木森森、积叶墩墩大不一样。这里贴地长苔藓,贴苔藓爬着爬行 的和见缝锸针的草们。再贴在上面的是灌木,再是树,树干树枝之间绕着挂着藤 萝……静静的森林,无时无刻不在无声战斗,为争取阳光水分,使尽种种手段, 不惜长出毒刺毒汁,让近我者死。 绿是和平色,绿是生命和生机的象征,这是吃绿色的人说的,不是被吃的绿 色自己的话。 榕树的生存空间受到威胁的时候,枝叶伸展不开,就把气根趴到地上,蟒蛇 般的圆滚滚身子,也蟒蛇一样看着懒洋洋,却在树林竹林荆棘林子里蜿蜒。一旦 找到阳光水分的空子,就扎下根去,长上树干来。到得占定地盘,原先的老树自 会枯萎,榕树自己把自己搬了个家,也许得说生死存亡的关头,自己杀出重围。 这可痴得可以。 这可够刺激。 福州去过两三次,但都在晚近,“遍地高楼下夕烟”的年头。纵有百年榕树 站在夹缝里,也跟孙子似的。悬想乃祖乃父的风光,只可失落、狐独,灰溜溜和 酸溜溜地害起都市病来了。 不料其中一棵名声大振,有类似气功大师的传闻,惹得远近善男信女走来磕 头、下跪、插香、烧纸、点蜡烛。本当赶去见识见识,因俗务耽搁了。过两年再 到福州,又听说这棵榕树,已因日夜烟熏火燎,干枯了。半个多世纪前,先贤说 拍掌拍死了英雄。以后又屡见磕头把叱咤风云的人物磕坏了。 可是作兴无烟工业的年头,须要有烟的景点,巴巴地补了棵榕树在那里。车 经一个十字路口,朋友指点给我看,树未成形,说不上气候,已有香烛插在地上 了。我没有意思停车见识。 我向家乡父老,向十方通人打听,别的长生树好比松、杉、柏、樟、除非特 别保护,明处暗处都站不长久。太平年月,也许建筑庙堂征用。战争时候,更会 有攻防工事派上了用场。没有听说哪里的榕树挨了砍伐。柴禾林子都有人偷,谁 听说偷榕树的吗? 因为榕树做不得栋梁,也打不得家具,连砍成柴禾烧,也别扭。外表粗壮庄 严,内里的纹理却歪弯扭曲。活着百年风霜不当回事,砍下来放着干则裂湿则腐 烂。 这东西不成材。 原来是痴的。 绣花的枕头——草包。 花木瓜——中看不中吃。 银样腊枪头。 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 空壳大佬倌。 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各方面能够接受的人物。 过去的生活里,积累了多少对“表里不一”的冷嘲热讽。在“表”与“里” 的两下里,“里”是硬吗?是干货,是真才实学。“表”是虚头,是水分,是花 里胡哨。这成了思维定式,一来就会顺着这条道走下去,左右逢源……可是,现 在遇见了榕树,原来这庞然大物是一位废物。我们好像笑不起来,刺不过去。我 们的思维定式撞在南墙上,一时摸不着头脑。 生活不住奔流,渐渐地接受了“选美活动”,“模特表演”也看出瘾头来了, 健美成了兴隆的行业……虽然外表的美离不开内心气质,但外表可以“剥离”出 来单练也成了现实,成了精神粮食,成了社会财富,成了文明指标……大榕树, 大榕树,你当然可以做家乡报纸的副刊名目。 你是南方的大树,又可以到北方来过冬。北方的树落叶了,你可以不落。你 自身带着魔法,把自己缩小到几寸高,站在浅浅盆里,将就一把黄土,你不但活 得下来,或卧根状,或残躯状,或化石状,都做得来“百年孤独”的模样。不过 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那卵形绿叶不能够按比例缩小,好像侏儒老精灵,张着 大巴掌,扇着招风耳朵。也许这供在案头的怪异,比十字街道供人跪拜的大规模, 更多想象的香火缭绕。 若说那是迷信,是愚味。迷信可说,愚味不见得。科学越进步,知识越丰富, 不可知会越少吗?因不可知而来的神秘会越小吗?显然正好相反,知识的树越长 大,接触不可知的外围越宽广。 严寒时,北国的窗玻璃上挂了冰花,窗前三寸丁老树,支愣着招风耳,听着 亚热带草野上,一棵树的树林中,像脚鼓的蓬蓬回声。 神秘来自远古,但不会消失在将来。若论艺术,神秘和魅力是女神的两副面 孔。 说起来拗口吗?单说一声痴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