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 李婕和李媚大概不是亲姐妹,他们都不记得父母亲的面貌了。李媚连怎样到 的保育院也记不起来,后来就把李婕的经历当作自己的故事。其实李婕也只记得 一点点影子:那天,家里有人叫她上街打酱油,提着瓶子回家时,警报机鬼哭一 般嚎了起来。立刻来了日本飞机,投弹、放机枪,身边的房子着了火,有人把她 挟在胳肢窝底下乱跑。后来给送进一家临时保育院,和李媚一起,落到一个油黑 油黑的胖保姆手里。胖保姆每天指使孩子们喂鸡、洗衣服、劈木柴,没有做完这 样又叫做那样,时不时地,油黑的手指头拧住孩子们的皮肉,还转它几转,跟拧 螺丝钉差不多。李媚一天不知哭多少遍,但每遍都是抽搭几下就过去了,眼泪未 干,就唱起只学会一句的歌子: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李婕不哭也不唱,眼睛睁得大大的,冷淡地、固执地做着做不完的事情。可 她也不少挨拧,因为她有一种拗脾气。比方正在扫地,胖保姆叫她去抱木柴,她 却管自把地扫利落了。刚抱起木柴,又叫她提水,她总是把木柴抱完再说。 李婕有时拿小拳头吓唬李媚: “哭死鬼,再哭我也要捶你了。” 有时搂着李媚说: “有哭的工夫,你不会思办法对付她。” 这样,李婕做了李媚的姐姐。大约过了两回年,日本人打过来了,保育院站 不住了,把姐妹两个送给大后方的一个战时学校。名单上写的是李姐、李妹,学 校的教员一摇笔杆,改成李婕和李媚。 这学校是一位民主的教育家办的,分音乐、美术、戏剧、舞蹈等组,让孩子 们从小就受专业训练。并且让一张白纸似的孩子们自由选择,任性发展。几年工 夫,姐妹两个却把几个组都走遍了。头一年学的是美术,李媚抓铅笔、抓炭条, 画了许多歪脖子的花瓶、窝窝头似的山景。一年工夫,就会画半边黑半边白的人 脸了。李婕的画还要整齐一些,可是她说: “妹,你怎么知道你画画顶合适呢?” “姐,画画你还不喜欢吗?我可是画一辈子也不厌,明年还让我们用颜色了 呢!” “咱们转到戏剧组去吧。长大了演戏、拍电影,比什么都好。” “姐,画画不也挺好。” “我想着我们两个好像生下来就在一起的,可是现在要分开了,反正我是要 到戏剧组去的。” “姐,那我也去吧。” 姐妹两个在戏剧组呆了半年,排了一出戏。姐姐演个小学生,妹妹演一只小 白兔。姐姐是主角,妹妹跑龙套。排演的成绩都不错,可是演出那天,姐姐生了 一场气,妹妹大哭了一场。原来小学生这个主角,是AB制的。导演派别人上台, 让李婕在后台管提词。李婕把台词本子一扔,冷笑道: “早知道会是这样的。” 导演向她解释AB制,李婕瞪大眼睛,有条有理地说道: “别解释理由还好些哩!要说理由,我演得比谁差吗?为什么我是B ?我要 演得不好,排演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不教?难道非得天天晚上找你玩儿,才 算得好学生?” 弄得导演答不上来,孩子们都吓呆了。妹妹糊里糊涂穿上小白兔的服装,上 了台,看见小黄兔叫狼咬坏了,就伤心大哭。哭得说不上台词,全场鼓掌。 演完戏,李婕说: “妹,上舞蹈组去。演戏没有意思,有多大的本事,也要看导演的脸子。” “姐,还是演戏好,这么多人在一间屋子里,一块哭一块笑。我喜欢演戏。” “演戏不如舞蹈。你没听说全国还没有办过舞蹈班?我们去了就是第一批。” 姐妹两个忽然都十四五岁了,忽然长成苗条的少女。仿佛水仙花,觉着还是 一块球根,一不留神,长得绿油油,水灵灵。姐妹两个身边,都有一群男孩子。 姐姐爱挑,挑一个随着玩随着上街,过几个月另挑一个随着。妹妹是谁对她好, 她就跟谁玩,常常一个晚上跟这个散散步,跟那个唱唱歌,又应约跟别人看月亮 去了。男孩子们有时闹意见,她就躲到一边抹眼泪。李婕教训她: “哭有什么用呢!有哭的工夫,你不会想办法对付他们。” 李婕身上有了许多精致的小东西,有时塞一条挑花手绢给李媚: “妹,拿去。” 一双毛绒手套: “妹,给你。” 一条纱巾: “妹,围上。” 姐妹两个最后转到音乐组。李婕说: “妹,我主科学唱,你主科钢琴。我唱歌,你弹伴奏,我们就一辈子在一起 了。” 音乐组里有位声乐教员,年轻潇洒。当他虚着眼神,一只手掌托在耳朵后面, 还没有发声,那派头就是很艺术的。第一天上课,他就十分欣赏姐妹两个的声音: “小提琴,简直是小提琴。多么好的本钱。” 过不了多久,就格外加钟点个别上课,还请她们吃U.S.A.的巧克力。一个星 期六的晚上,教员跟姐妹两个看了好莱坞的《出水芙蓉》回来,走上黑暗的楼梯, 李媚的一只手,叫火热的男人的手捏住了。李媚心跳,活像有个迷路的小鹿儿在 里边乱撞。转弯时,踩虚了一脚,有只男人的胳臂搂住她的腰。李媚朦胧听见说: “明天一早逛公园去。”就昏头昏脑走进寝室,想说:啊呀吓坏了人,这不是恋 爱了吗?可是第二大醒得晚了些,起来一看,静悄悄的,都玩儿去了。赶紧往公 园里跑,却在树缝中间,看见教员和姐姐挨着坐在草地上,不觉惊叫了一声。 晚上,李婕钻到李媚床上。 “妹,别装睡了。” “嗯。” “妹,你喜欢他了。” “啊,姐,啊,你怎么知道的?” “早看出来了。可我也喜欢他,比你还早。” “姐,过一阵子你又会不理人家了的。” “不会,这一回是真的。你摸摸,我从来没有这么心跳过。” “要是真的,我就不难过了。” 往后李媚真的不怎么难过。只是声乐课再也不能上了,专练钢琴。休息的时 候躲着姐姐,最好一点也不知道他们上哪儿玩去了。到了第二个学期,忽然李婕 跟一个新来的教员练声了,跟别人去看电影了。 “妹,你别瞪着我。小傻瓜,你不是他的对手,怎么能让你跟他闹下去。” “可你说这一回是真的。” “起初倒像真的。可是有一天练声,那家伙说摸摸我的气,越摸越往上去。 我就知道不是个好东西。妹,要是你,怎么对付得了,你会闹糟了的。” “为什么不早说。” “早说你肯信?妹,别走。那家伙声乐上有点本事,可是不好好教,谁也学 不到东西。可是这学期,我进步了一大截。他那两下子我也学得差不多了,为什 么不换个先生呢?……” 李媚没头没脑钻进被窝。她没有哭,只是身上发冷,上下牙直打战,仿佛疟 疾发作了。这光景不象伤心,倒象吓坏了。 可是不久,这件事就烟消云散了。因为日本投降,蒋政府却要打内战。人民 要求和平要求民主的运动风起云涌。姐妹两个的学校,走在运动的前头。开群众 大会时,少年同学们总是手挽手站在台口,压住阵脚。有回一伙特务冲上台去, 霸占主席台。台下群众喊着口号,潮水般往前推进。一个特务头目,站在台口指 手画脚。李媚给人群挤到台边了,气得大喊大叫,拼命摇着手里的纸旗。忽然耳 边听见李婕说话: “妹,生气有什么用,想办法对付他。” 伸手就把旗纸撕下,剩下一条光竹竿,一下子捅进特务头目的裤脚管。 台上台下一阵大乱,李媚在人群里东挤西撞的喊口号。忽然一只手攥住她的 胳臂,死命把她往外拽。拽出人群,才知道是姐姐。 “妹,站在这里看着。现在该是男孩子的事情了。” 李媚脸红气喘的瞪着主席台,觉得姐姐塞了一快东西在她手里。一看,是块 花生糖。 “姐,哪来的糖?” 李婕伸手一指,笑道: “你没看见那糖担子打翻了,卖糖的不知给挤到哪儿去了。” 蒋政府发动内战了。觉醒了的少年学生们,私下啾啾地商量一件大事。有天 晚上,李媚拉着李婕找个清静角落说话。 “妹,就在这里说了吧。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到解放区去吗?” “啊,姐,啊,你又知道了。” “早看出来了。妹,我们两个好像生下来就在一起的,本来说什么也不愿意 跟你分开。可你这样的人,在这里有危险。我想了又想,没有别的路子,你还是 走吧。” “姐,我要你一块去。” “我不去。” “为什么?” “要是我三十岁了,也会去的。可我现在还没有生活个够。” “到了那边,倒没有生活了吗?” “那边是另外一个世界。” “那你要的是什么生活呢?” “你走你的吧,别管我了。” 姐妹两个生平第一次因为意见不同,互不相让。虽说没有吵闹,可是不欢而 散。 李媚走后,李婕也离开了学校。这个剧社、那个剧团地混混,到处有人包围 她追求她,可是总演不上一个出头露脸的好角色。李婕眼睛瞪得大大的,冷淡地、 固执地应付人事。有回,一个名声很高的剧社,要一个女孩子扮演站在石座上的 女神,要一动不动地站上个半钟头。李婕一笑应下这个角色。到上演时,她让导 演同意一种服装,那是一片轻纱,里面只穿一点点衣服。立刻引起好些人的兴趣。 有一家没有自己的摄影场的电影公司,找她拍一部片子。李婕答应了上镜头,还 答应了导演的求婚。可是她刚刚穿上海勃绒大衣和尼龙丝袜,那家公司就破产了。 五六年后,全国解放了。一个文工团在城市里招考团员,李媚担任声乐考试。 她坐在钢琴前面,眼角瞧见一个白白的瘦瘦的女演员,从背后走过来。李媚一哆 嗦,叫道: “姐!”打算扑过去。 可是李婕冷冷地走到钢琴旁边,固执地说道: “妹,你考我吧。” “姐,你唱个歌,我来伴奏。” 李媚长大了。她居然能够用这么句话,缓和千头万绪的新局面。可是被妹妹 考试的事实,总叫李婕心酸。她无可奈何地进了文工团,眼睛睁得大大的,站在 一边看着妹妹红了,得意了。一个是歌舞队队长,一个只是新来的普通团员。李 媚知道李婕有了两个孩子,想上姐姐家看看,可是被冷冷谢绝了。李媚也已结婚, 请李婕上家里玩玩,她也固执不去。李媚心想:她们已经不只是姐妹,还有队长 和新团员的一层关系。曾见过几个新来的知识分子,总是冷冷地站在一边。最好 不忙去碰他们,惊动他们。让他们熟悉熟悉,赶到适当的时候,使劲拽他们一把。 李婕心想:妹妹有时也念旧情,有时又全是公事公办的样子。这丫头学会了里一 套外一套了哩!因此,两下里疏远了。 一个初冬的星期天,李媚上街看见姐姐在前面走,身边有两个孩子,衣服零 乱,光脚穿着张了嘴的鞋子。李媚盯着那两双小脚,仿佛看见的是冻红了的小脚 板,劈啪劈啪踩在水门汀上,心头涌上姐妹两个在保育院时的光景。猛然觉得自 己太不关心姐姐了。可是远远跟了一条街,还是决定不上去打招呼。往后就从当 时刚够维持生活的津贴费里,省下钱来买小鞋小袜,装做不经心地塞给李婕: “姐,给孩子。” “姐,拿着。” 李婕每回都是冷冷一笑,生硬收下。第一回李媚有些难受。第二回肯定了姐 姐的感情很不对头。第三回又警觉到另外一面,姐姐不象有些新来的人:赶红火, 凑热闹…… 文工团排演新节目了。排的就是当时流行的从落后到转变的话剧。主角是一 种思想类型,所谓“民主个人主义者”。导演要李媚扮演主角,李媚考虑了一晚 上。第二天说:“有一个人比我合适。李婕。导演同志,你不用瞪眼珠子。我不 愿意老做行政工作,我本来是个演员,我不愿意放过演主角的机会。一点也用不 着推让,更没有理由让给姐姐。可是李婕能演好这个角色。她现在对集体还缺乏 信心,我们要帮助她成为团体里边的好演员。导演,你别瞪眼。你心里在说,不 能为了这个糟蹋演出。可是你想,要让搞艺术的,通过艺术实践改造思想,同时 也提高了艺术。这种例子还少吗?爽直点说,你就是一个。” 说得导演哑口无言。 有天晚上排完戏,三九天气,可是李婕拿着手绢,扇着微微冒汗的红红的脸。 没有见她这样兴奋过。 “姐,你演得很好。” “要是恭喜我,还嫌早了一些。” “姐,我想到一个问题。” “我知道了。是不是转变的时候,不够自然?可是我真正没有法子了。” “当然,转变那一场,剧本要负很大的责任。可是我说的是整个表演。对那 些个人主义的东西,你好象不自觉地欣赏、玩味,好象没有批判,没有站得高一 点。所以你演得虽说流利,但是不深厚。” 这个见解是李婕没有想到过的。一时琢磨不透,但已隐隐觉得这比自己高明。 因此,脸上又透出冷冷的神色了。李媚见她刚刚有些热情,却立刻往回缩。就拉 住姐姐的手,不想看见姐姐的鬓发中间,有块青伤。赶紧问怎么回事。 “家务事,打了一架。” “姐,常打架吗?” 李婕一笑不语。 “啊,都为的什么呢?” “自私!”李婕断然回道,“他自私,我自私,连孩子们也自私。” “啊,姐,我不懂。” “有什么不懂。都想少付出,多收入。” “姐,这中间还有什么付出、什么收入的呢!” 李媚拉着李婕到自己家里去,怎么也要跟姐姐好好聊聊。半夜到的家。出乎 李婕意外,那妹夫害着不时会发的气喘病,这回卧床已经二十来天了。李媚安置 姐姐坐下,就来来去去砸煤、添火、提水、倒痰盂。病人把棉被盖到下巴,只露 出一张微笑的瘦脸。可是李婕看见妹妹走出房间时,那微笑就不见了,还把棉被 推开一些,呀,呼吸有些困难。最后还是叫李媚发觉了,赶紧找药针注射,可是 药又没有了。李媚不管病人怎么说,一面笑着告诉姐姐这是常有的事,一面穿外 衣戴帽子,钻到北风呼呼、黑咕隆咚的街上去了。 李婕等到下半夜一点多,却接到一个电话。妹妹问病人怎样了,说她敲遍了 内城药房的门,有的不开,有的没有这种药。现在要上外城敲门去了。李婕接完 电话,关上电灯,对着红红的炉火,把自己舒舒服服地埋在沙发里。她觉着妹妹 的处境跟自己也差不多,并没有高多少级。憋在心里多时的紧张一下子消失了, 她暖洋洋地睡着了。 惊醒时,看见李媚在轻脚轻手地点酒精灯,洗玻璃管。原来妹妹学会了注射。 等到姐妹两个躺到床上时,已有赶早市的大车,隆隆滚过胡同。李婕对着精疲力 尽、(足卷)缩在自己身边的李媚,觉得自己已回复到姐姐的地位。好兴致地叹 道: “妹,你也命苦啊!” “命苦?什么意思?具体点说呢?” “想不到你嫁了个长期病号。” “他的病是叫敌人剥了衣服,扔在雪地里冻坏的。” “你自己也要保重。常常半夜里满世界敲药房的门,你也会变成长期病号的。” “姐,我着急啊。有回,交通警察把我当做疯子了呢。” “着急有什么用,有着急的工夫,你不会想办法对付——处理……” 李媚吃了一惊,觉得这句话那么熟悉又那么疏远。想道:姐妹两个好像生下 来就在一起的,不知怎么一步步离得这样远了。又忍住千头万绪,说: “姐,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说。可是这忽儿脑子轰隆轰隆的,咱们睡一睡吧。 最好早早醒来,象小时候那样,赖在被窝里小声说话,看着窗户一格子一格子地 亮了,咱们越说越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