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桥 东海边上有深山,山深得海一样,去年我进了山,寻找大约半个世纪以前, 一个英雄人物的脚印。他自立为王,拉起一支小小的红军队伍。我的寻找工作, 正是大海捞针一样。 趟过潺潺的流水,翻过青青的竹山,那新鲜的空气,把人的五脏六腑都干净 得透明了。这里没有现代化的也没有古老的交通工具,只有依靠两条腿。因此我 也只能遵照一副没有年代的对联行动: 未晚先投宿 鸡鸣早看天 每当山间水边,总有一条百步小街。那两行木头房子,房檐和房檐差不多对 面咬上了,只在街中心留下一线天。地广人稀,不知道为什么把房子挤得那么紧。 我进了街先找客店,客店往往在油盐店或者草药铺的楼上。从放不下整只脚的楼 梯走上去,踏着有弹跳力的楼板,脑袋倒是撞不上房梁的,但一抬手就可以把背 包挂在房梁上。窗户是个方洞,外边有一块窗板,放下窗板好像地下室,用竹钩 钩上,马蜂会径直飞进来,还老大不高兴地嗡嗡叫着。竹床板上的枕头,和油饼 一样。被褥永远像是刚从毛毛雨里拿进来。那汗油和脚泥的气味不便细说,钻进 被窝好像掉进咸鱼桶里就是了。稍安毋躁,数不清的小动物活动起来了,都听得 见它们互相招呼:“快来会餐,快来会餐。” 客店主人总是声明:只有小咬——那是微不足道的跳蚤的意思。决没有大肚 皮的臭虫,和肉肉的虱子。有天晚上我走累了,侧身躺下,一夜没有翻身,第二 天起来一看,那贴床的半边腿,从脚后跟到大腿根,全是大小不等,形状不一的 疙瘩,中间还穿插长条的水泡。如果都是跳蚤的成绩,只怕跳蚤里边,也还分不 同的品种。 一路上,几次听见人安慰我说: “到青石桥好好睡一觉。” “到青石桥歇两天。” 我想我采访的红军故事,如果到这里来拍电影,可以不用另外去搭半个世纪 以前的布景的。当然这里也有新盖的粉墙玻璃窗,挂着红字或者黑字的牌子。也 有电线和电站,也有水库和水渠。但是不多,镜头是躲得开的。 我走到山窝里了,四面苍翠重叠的山头,若比做一个个翠绿的浪头,那这里 是海浪的漩涡。忽然;出现一条青石拱桥。两头九级的台阶,桥头有木头瓦背的 三间亭子,下边是高约两丈的拱门,用大青石插架起来,石头上一层层青绿苔藓。 穿过拱门的是一股表面平平,实际走得飞快的溪水,好像机器转动着的一匹布。 桥下溪东,有一株盘根错节,说不清朝代的樟树,那乌绿乌绿的叶子,成阵扑过 溪去。溪对面是一座三间两:层的木头房子,樟树叶子直扑到窗洞前边。房基的 石条上一溜溜毛绒绒的青苔,房顶瓦背一层乌绿乌绿和樟树叶子一色,这就是青 石桥小店。 小店浸在潺潺的水声里,沙沙的树叶声里。站在桥头亭子往四边一看,会发 现远近山峡里,有的露出三五屋顶,有的一片炊烟,呀,埋伏着村庄,掩藏着小 街,这小店原来站在交通要道上哩。 桥头亭子里,有两条竹撑子架着一块门板,上面摆着熏黄的豆腐干,用马莲 五块一捆十块一捆。还有一把一把花生,总有十来把。旁边立着一节竹筒,却没 有人看守。来往行人拿走花生豆腐干,只用朝小店那里“哦”一长声,把钞票塞 到竹筒里就可以了。若是要喝酒要找钱,就要走到小店里来。小店不知几扇门, 朝北朝东两边好像全是门板,全可以卸下来,只剩下几根柱子。可以随便从哪里 跨过门槛,朝里一步就是一张厚墩墩的八仙桌子。不用和谁招呼,和自己家里一 样只管坐下来。 楼下三间屋没有隔开,宽敞敞地一长条。地是泥地,光溜溜不见浮土。南头 砌着三眼的柴禾灶,老有暗蒙蒙的火光,一早一晚蒸汽腾腾。灶前坐着一位老人 家,头发灰白稀疏,要看七老八十了。身高体瘦,肩宽腰直,好像气力还在。他 拿柴草拿火钳,都不转头,只伸手去摸。上灶添汤添水,也是伸手一摸就是。他 两眼混沌沌,原来双目失明了。灶对面有一扇板门,那里边还有一间屋哩。板门 和板壁随处有小指头宽的缝,可是看不见里边的什么。里屋门边,立着一个小柜, 盖上盖子当凳子坐。掀开盖子,可以从里边摸出算盘、发票本本、钱包、老虎钳、 麻绳……好像魔术箱子。这柜上老坐着一个中年汉子,鼓脑门,下巴开阔直连粗 脖子。想当年可是个挑两百斤翻山的角色,不过现在要站起来,得先找撑拐,他 的左脚甩甩的残废了。他会开发票,会用一个手指头拨算盘珠子,会坐着修理竹 篮、板凳、铁丝笊篱。 “给客人蒸碗蛋羹。” 清清楚楚一个女人的声音。人呢?人在里屋。里屋的门一直是关着的。 瞎眼老人家嗓子里应了一声,里屋有点响动,老人家赶紧说: “就蒸就蒸。”。 “擦擦碗边。”里屋的女人好像笑了一声:“城里人最不放心碗边。” 老人家嗓子里应了一声。 “给客人两条毛巾。” 这回是跛脚汉子赶紧答应: “两条两条。” “新洗的。” “新洗的新洗的。” “一条铺枕头,一条搭在被头上。城里人不放心被头。” 这个女人口齿清楚,声音响亮、平和、快活。不好说她嘲笑城里人,只能说 城里人很让她开心。她在里屋一步也不出来,外屋倒全在她的眼下。她说话不带 称呼,但外屋的男人有时这个应声,有时那个答话,都是不会弄错的。 “好了,拿去。” 这回两个男人都一声答应,立即行动起来。瞎老人往里屋走,他在屋里走路, 只把手稍微往前伸伸就可以了。跛脚汉子坐在柜上,弯腰从板壁脚下拽出一捆长 短粗细不一的竹管。都是锯过、削过,有的有眼子,是拿铁棍烧红了烫成的。老 人家从里屋拿出来的,是一张用苎麻绳编起来的渔网一样的东西。接着,我看见 了一场精彩的协作:把大小竹管有横有竖插在眼子里,把那张网嵌在横横竖竖的 竹管中间。有时要这个人把着这一头,那个才好弄那一头。有时要两腿夹着,有 时要四只手一起用劲。这个工作要好眼力,要手脚灵活。这两个残废人取长补短, 都不用递话招呼。里屋的女人好像就在近边盯着,不时地说: “随它长一点。” “下边扎紧。” “推推看,活动不活动。” 瞎眼老人脸上身上的筋骨,都又直又硬,看来本是个硬性人,可是现在神色 安详。里屋女人一说话,他只嗓子眼里应声,可就显出软和来了。跛脚男人鼓脑 门下边的眍眼睛,有机灵锐利的光芒,可是现在很平静,里屋女人一说话,好像 熨斗把边边角角都烫平了。 我忽然想起民间舞蹈里,有个叫做瞎子背疯的节目,是一个人扮演两个人的 独舞。上身是女装的疯瘫,两只假腿假脚交叉在腰后。下身是男装的瞎子,一个 假脑袋扣着个大帽子,搭拉在腰前。疯瘫的管认路,瞎眼的管走路,一路扭着舞 步。这个节目的意思不错,不过总还让人有些凄凉的感觉。可是这个舞蹈的音乐, 是从秧歌变化出来的,是十分欢快活泼的曲子。 他们的工作不是一下子可以完成的,我抬头看看板壁上,贴着两三张奖状, 红旗手,先进单位……那用钢笔填的年月名姓,都让黄梅天搞模糊了。我打听是 怎么得的?都是怎么回事?瞎老人愣愣神,有点像沉思的石像,跛男人的鼓脑门 上,眉头微皱,好像是不知从何说起。里屋的女人说道: “晓得哩!” 这三个字是带笑说出来的,是唱歌一般唱出来的。她说的是晓得,意思却是 不晓得。也不是表示真不晓得,又不是真都晓得。 瞎老人不思索了,脸上不动声色,声音里可带着笑意随着说道: “晓得哩。” 跛男人也随声笑道:“晓得哩!”不过添上一句:“我们是山里人。” 我听着这样不是回答的回答,也满心喜悦,不再追问。 这是春耕春种农忙时节,只有我一个客人。我上楼躺到床上,脑袋下边是干 净的枕巾。也可能还有三两个小动物顽强地活动着,但是“不伤大雅”了。我看 着扑到窗洞外边黑黑的樟树,听着潺潺的水声,觉得客店这样的宁静干净,有点 像是寺院的客房了。一个客店叫人想起寺院,奇怪。回想三个人说话,他们自己 都不用称呼,可是他们倒是什么关系呢?我更加奇怪起来。 第二天,我到山峡里寻找英雄脚印,跑了一天还回到这家客店里来。是宁静 和干净,是老樟树和青石桥下的溪水,把我呼唤回来。我在采访中,也顺便听说 了这个瞎老人是爷爷,里屋女人是孙女,跛脚汉子是孙女婿。中间一代怎么没有 人了呢?啊,这里的宁静来自多么的不宁静。 这个老人家生养了四五个女儿,没有一个是儿子。他说自己好比赶着一群白 生生的鹅,赶着赶着大了一个少一个,到后来一个也留不下,全是人家的人。因 此“请”来一个男孩,养大了却是个喘子。给他娶了一个趴山趴大的媳妇,脾气 和体格都跟炮弹一样。这媳妇养下来还是个女孩子,喘子可是已经喘得佝偻着腰, 跟一只虾一样了。挑水担柴,还得老人和儿媳妇。两人双双上山,一人肩膀上百 多斤,颤悠悠的下山来,双双归窠。孙女跟着喘子爸爸守着青石桥,爸爸给她拿 吃的,困了跟着爸爸睡。长到十来岁时,影影绰绰晓得妈妈在时,大家不声不响。 背着妈妈、爷爷和爸爸会咬着牙吠起来…… 有天,喘子爸爸抓一把石灰硫磺粉,那原是药跳蚤的,朝爷爷眼睛里撒了过 去,爷爷瞎了眼。 那是热天,喘子爸爸半夜也不敢回屋睡觉,躺在桥头亭子栏杆凳上。娘去叫 他,不多两句话,娘手起手落一掀,爸爸从两丈高的拱门上掉下来,再没有回来。 溪水表面上像匹布,实际飞快像支箭,把所有的声音和痕迹都掩盖了。老樟树只 会摇头,摇头,把满头树叶摇得沙沙价响。 十岁的孙女头回独自下了山,偏偏给她找到了挂上牌子不久的区人民政府, 告了妈妈的状。挎枪的民警进山来把她妈带走,当妈的把女儿叫到面前,说: “冤有头债有主,怨不着你。你是我的女儿,记好不要来收我的尸。我宁肯 在乱葬坟山上当孤魂野鬼,不愿回来和这一家合骨。” 母女两个都没有流眼泪。当妈的摘下手腕子上,的银镯子,放在八仙桌上, 空手跨出门槛。民警指指她的脚,脚上穿的是草鞋。她说: “走得到阴间的。” 新瞎了眼的爷爷,低声嘟囔道: “畜生,畜生。” 孙女跳起来叫道: “谁畜生?谁畜生?谁畜生?” 抓起桌上的银镯子,套在自己的手腕子上,又叫道: “我是人。我是人。我是人。” 一挥手,她的手小,银镯子掉在地上一滚,不知滚到哪个角落去了。孙女低 头一看,地上光溜溜,什么也没有了。忽然心胸千百枚针扎一样,哇的一声哭了 出来,放声痛哭,直把一口气哭尽、哭断。 这个小店孙女当了眼睛,瞎眼的爷爷仿佛腿脚伙计。 孙女长到十七八,她在水声里树叶声里,吃点番薯也长块头,啃点竹笋也长 膘。胸膛挺挺的好像炮弹头,腰身圆滚滚也像炮弹筒。来往客人,村街后生,都 不敢对面盯着看,只好在背后指点。十岁告下亲娘这件事,好像纹身的人把图案 用针扎在皮肉上了。那挺挺的是钢铁呀,那圆滚滚里边是火药呀。 却说左脚残废的跛子,当年是爬悬崖采药的后生。不过他的药只可发卖远方, 因为他会把柴草蓬里摘的柴菇,晾干,也是一朵云似的叶片,也是有筋有节的叶 梗,也是紫巍巍的光彩。他拿褡裢装了,翻山越岭,过河渡江,当做灵芝卖给城 里人。出趟远门回来,干部服也穿上了。脚上是圆口薄底便鞋,提起裤脚来,只 见短统花袜子。走到青石桥小店门口,太阳老。高也走不动了。捶腿擂腰给瞎爷 爷听,一边笑眯眯地摸出小月亮般的镜子,白花花银镯子一样的剪子,轻悄悄摆 在八仙桌上。孙女只一拂落,全往小柜里一扔。 后生坐下来,要油煎豆腐放辣椒,要炒鸡蛋放暴腌香椿,要烧酒先敬瞎爷爷 一杯。樟树摇头说:好不阔气。溪水跑着说:直叫得意。 太阳落山头,照得后生红光满面。后生说下河乡一亩水稻三万斤,三个胖丫 头站在稻穗上拍手,照了三张像登在报上。柳桥开酒厂,到西溪山里买大树,一 间屋大的酒桶要做八十一个。粮食吃不完都做酒,做出酒来当水喝。我们山里人 连吹牛也摸不着行市,吹出来的牛还没有人家猪大。人家湖前的猪六百,湖后八 百。湖前一千斤,湖后过千斤大关。 瞎爷爷喝了杯酒,不禁开口问道: “那猪架子多高?身量多长?” “猪还不就是猪。” “一千多斤肉往哪里挂呀?” 后生斜着眼睛,笑眯眯和孙女说: “下趟我带你去参观参观,去吃大食堂,白米饭随便你舀。一桌新郎一桌新 娘,做阵成亲,一个贼大的洞房间……” 孙女高声,一句加个码地问道: “去。挑水去。把水缸挑满。” 晚上,后生从楼上做贼一样摸下来。只见灶洞里还有火光,板壁上闪亮,挂 着那月亮一样的镜子。孙女光着圆滚滚的上身,松松挂着大红肚兜,手里拿着毛 巾,小柜上一盆水。后生蹑手蹑脚摸到身后,两手包抄过去要拥抱那炮弹。孙女 不作声,后生只觉得肚皮上有小咬,低头一看,只见孙女背着一只手,拿着白花 花的剪子,剪子尖尖正好顶在自己肚皮皮上。连忙缩手,孙女这才咬牙骂道: “畜生。” 后生倒退,踉跄,不料坐在角落里的瞎爷爷,从地上摸着一把柴刀,顺着声 音拂落过去,正好砍在后生左脚脚后跟上,一刀砍断了脚筋。 后生家撑上了拐杖,跟牛屁股也跟不住。那把柴菇当做灵芝卖的生意经,连 想也不用想了。只好在桥头亭子上摆个摊子,卖豆腐干、花生、掺水的烧酒。将 就比讨饭好点。 粮食吃不完,做酒当水喝的日子也没有来。倒是吃完了粮食,和猪争吃番薯 藤。豆腐坊也关了门,花生看都看不见了。后生家面黄肌瘦,走路也不知道是他 撑着拐,还是拐杖撑着他。站在青石桥上,想想做个倒路尸,还不如跟着喘子去 干净。正要跳未跳,只听见一个唱出来似的拉长声音: “来——” 后生扭头看见孙女站在小店门口,向他招手。后生撑了过去,孙女一声一句 说道: “后生,做人要有个人样。樟树爷爷听着,溪水婆婆听着,青石桥神听着, 叫后生来做爷爷的眼睛,叫爷爷做后生的腿脚。叫小店像个人住的地方,叫小咬 大咬都去咬作孽的卵泡。爷爷你愿不愿意,答应一声。” 爷爷嗓子里答应了个“好”。 “后生你也答应一声。” “好。” 山里的日子不照着日历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往客人说话: “到青石桥睡一觉。” “到青石桥歇歇脚力。” 有天晚上,孙女买个蹄膀炖得稀烂。先给老爷爷一块,再给后生一块,自己 一块。大家喝了两三杯酒,跛脚后生拐到孙女床上来睡觉了。 这是我寻找英雄脚印时,顺便听来的。这里边有几个生生死死大关节,山里 人都说是简简单单,我也不好做花样文章。只不过由那生生死死,怎么变做现在 的平和宁静呢?山里人说:“晓得哩!”我也只好先就这样了。 客店里还只有我一个客人,我躺在干净的褥子上,享受着潺潺水声,沙沙树 叶声。但客店像个寺院,竟叫我忧愁起来。我不安地想着,总还缺少个什么,究 竟缺少什么呢,什么呢……我跑了一天,沉沉睡去了。 一阵哭声把我惊醒,定神一听:“咿呀咿呀”,是一个人来到世界上的宣言。 我看看窗洞,樟树叶子在黑糊糊里,快钻到窗洞里边来了。 我走下楼梯,三眼灶那里点着油灯,水汽蒸腾,灶火通红。昨天晚上那精彩 的协作,现在已经完工,站在地当中,原来是个可以晃悠,又可以推着走的摇篮。 里屋的女人小着声,显着是疲倦了,更显着更加深沉的快活: “炮弹一样,小炮弹,小炮弹……” 坐在灶洞前边的瞎爷爷,手里举着火钳,愣着,柴火在他混沌沌的眼前,吐 着红红的舌头,老人家嗓子眼里重复着: “小炮弹,小炮弹……” 坐在小柜上的跛脚孙女婿,左手一把布条,右手一块布片,但这时靠在板壁 上,两手张在那里,鼓脑门下边的眍眼眶里,汪着点水,这点水里闪闪着火光灯 光。他也小声重复着: “小炮弹,小炮弹……” 咿呀咿呀,忽然改成拉长声的哇——。里屋的孙女小声惊叫: “晓得先吸口气,先吸口气,再哭出来……” 跛脚女婿重复着,惊心动魄哪: “晓得先吸口气,先吸口气……” 瞎眼爷爷也惊服了,嗓子眼里重复着: “晓得先吸口气,先吸口气……” 我一下子警觉到,在这浸在水声树叶声的深山客店里,需要这吸足了气的拉 长的哭声。客店缺少什么呢?就是缺少这个,这新生的人的喧叫。 我采访的半个世纪以前的英雄脚印,和别处一把菜刀闹革命,别处一支土枪 拉队伍一个模样,山里人说得简简单单:“晓得哩!”再追问下去,就说:“我 们是山里人。”把重音落在“人”字上。我听着吹号般的哭声,当天辞别了青石 桥,走出山窝,路上才忽然想起这个小炮弹,是个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回想三个 人的说话、神色、行动,都没有带出来表示性别的意思。早年间的头等大事,为 这事宁可出人命,怎么变得不相干了?我一直走到东海边,想着自己用俏皮的口 气,说拍半个世纪以前的红军故事,不用另外搭布景,那是说没有多少变化? “晓得哩。”可又头等大事不相干,变得多了?“晓得哩。”“我们是山里人。” 这是个回答吗?“晓得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