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 骂你的嘴里有我的嘴 打你的手里有我的手 ——梦话 这个电话二三十年前就该打,早早打了,也许我们的命运就大不一样。 可是早些时候,我们光做梦不会说梦话。要没有“骂你……打你……”这么 两句,怎么会去打电话呢?打了,也许更加怨,更多恨。 我们现在远隔千山万水。 我们现在老了。 我偏偏选在今天来打,因为当年的今天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可能也是唯一的 一次,做下了“大义灭亲”的事。 我偏偏选在半夜里打,是想着可以听见话筒里非常宁静。宁静不是无声,有 丝丝的颤颤的声音,那是千山万水的声音,是岁月流走的声音,是太空的声音, 是至高至大的宇宙的声音。 那年我走的时候,已经是学校停课,商店关门,银行冻结了,大街上到处有 人点火烧书,小巷里也不时敲锣,什么人在戴高帽子游街…… 揪你的大字报贴出来了,你换上了最旧最破的劳动衣服……我当然不应当走 开,可我是祖母带大的,她病危,不见我一面闭不上眼,我能不奔丧? 祖母原本好身子骨,好心,好脾气,爱笑话自己没心没肺,活着不费劲。谁 知这一回铁了心,叹口气说:“活够了。”躺到床上不吃不喝不见医生,我赶到 家,她才睁开眼,我还没说出一句整话,两个造反派找上门来了。 一个是你单位的,一个是我那儿的。千里迢迢,由大北方追到南方海边,和 我前后脚。怎么能够这么快?做张做致的也做出红脸白脸,红脸恨不能马上动手 押我回北方,白脸做不放心状,把眼珠横过去看海。我索性带他们去海边,他们 边走边打听方向……我明白了,斩钉截铁告诉他们,他们怀疑的那个岛,要是游 水,世界冠军也是绝对游不过去的。坐船,也过不去,海上有海防。这两个人没 有见过海,面对无边无际的波涛,目瞪口呆。 祖母挣扎着起来,说我的事她比我自己还清楚。我趁势说当然当然,不过老 人家不吃点东西下去,说话都没有底气。祖母想想要米汤喝,给她的米汤里掺了 参汤,原本没有病,喝点下去就还阳了。 家里上下好吃好喝好招待了造反派,红脸也软和了,说我身上没有多少“疤 瘌碴儿”。白脸直说这一趟其实为的是你。——我的爱人。两人说如若揭发你, 有别人没有揭发过的材料,是具体的,是像回事儿的,他们就可以先带着材料回 去。 事情出现了转机,仿佛“柳暗花明”,只要我抓住时机,开动脑筋,可以一 救祖母,二也不伤害你。我还想着,说不定还给了你台阶,让你顺着检查、过关。 过了关,你还是你,你我还是你我。 关键是找一个什么材料。这个材料要真像俗话说的——说它是个事儿,还真 是个事儿;说它不是事儿,还就不是事儿。 先不先,我明确下来,不在政治上找别扭,咱们离开政治。 别人揭不出来,单位里谁都不知道的事儿,其实很多。我们是中学同学,一 同上的教会学校,我们的班主任还是个洋嬷嬷…… 我的眼前出现了校门:铁栅栏,绕着花枝,托着大十字。出现了草地,没有 花圃,两行笔柏像两行铁塔。嬷嬷的房间里,大桌子、大柜子、大椅子;方方正 正,见棱见角,不铺不垫,没有一张浮搁着的纸张,没有一个不实用的小东西… … 可是从椅子也许是柜子底下,走出一条黑狗,从脚到头顶,总共才一尺五, 腿脚只占三分之一,脖子竟也三分之一。一身黑毛,黑脖子竟顶着一副高傲的黑 嘴脸。走路因腿短不得不鸭子那样摇摆,脖子直直的却像英雄一般坚挺。它从最 卑下的角落里走出来,尽可以昂首挺胸,毫无挂碍。尽可以汪汪叫着,径直发动 进攻,一个英雄意识的侏儒…… 我只在教室里看见你,下了课,你总是一闪不见了。渐渐的听说你是这个贵 族学校里的穷学生,你要勤工俭学,抄抄写写,包括喂黑狗,给黑狗洗澡。洋嬷 嬷喜欢你,年年给你奖学金,听说多一半儿是黑狗离不开你…… 有回你出了大名,那是一个晚会,有你的节目。你穿一身黑衣服,昂首挺胸 走出来,坐在台口椅子上,看报。忽然,出现了黑狗,昂首挺胸,从椅子下边摇 摇摆摆走出来。你伸一只手,帮着黑狗爬上膝盖,爬上胸膛,爬上肩膀,最后, 竟爬上你昂着的头顶!四条短腿夹着你的头,肚皮贴在你的头皮上,脖子直直的, 一脸的严肃。你也板着脸读报,庄严如读圣经。 我们大笑。嬷嬷先也笑着,黑狗一上了头,她擦眼泪了,后来老泪纵横,到 了捂住脸的地步。 嬷嬷管黑狗叫“大令”——亲爱的。我们管它叫“大郎”——武大郎。你伺 候狗是勤工俭学,大家本来是同情你的。 晚会以后,这个节目好像嬷嬷的心头肉。每到节日招待、贵宾参观、晚餐余 兴,凡要显摆显摆的时候,你就演出。 同学里有人叫你“大郎丁”了,虽说丁是你的姓,放在后边可以算做外语习 惯,可也是“三寸丁”之丁,“家丁”之丁。 你聪明,你用功,你还能忍,你不声不响的拿下五分。有人嘲笑你,我抱不 平,我说你好话,我替你争气。有天,我们班的女生起哄,我顺嘴说:我主持正 义。同学们说:也就是嘴硬,反正你不会嫁给他。说着哄堂大笑。我可是暗吃一 惊,脸上笑着,心里一团乱麻…… 往事如梦,当我揭发亲人的时候,走进了梦境。 听吧,这份宁静,是无底梦境的宁静,是无边无际的太空的宁静。 听吧,宁静里的丝丝声音,是梦的气息,是遥远遥远的地方,是模糊连片, 是清晰细语。听着:骂你的嘴里有我的嘴;打你的手里有我的手。 我有过一次“大义灭亲”…… 大义灭亲吗?你听着,该我说两句了,若论大义灭亲,也是我在前头。凡事 都有个先后,因果关系,不可颠倒。你想不到我这么说吧?要是早早的来电话, 我还说不出来这么个意思呢。 二三十年算什么,人生人生,只有一个“大限”生和死,都还活着就不晚。 那年你早起走的,中午,揪了我。戴高帽子,挂大牌子,写的罪名够枪毙两回的。 我哪里经过这么个阵势?哪根神经不绷得要断了似的?先问我,你老婆呢?我脑 子都不会转悠了,立刻反应:回老家。老家在哪里?南方,海边。离那个岛近吗? 斜对面。造反派立刻派出去两个人,追你去了。这就是他们和你前后脚的缘故, 可不可以说是我揭发在前? 我先觉着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们没有藏着掖着的事,我们襟怀坦荡,为什么 不实话实话?后来我暗自思摸,为什么不来个缓兵之计?嘻,别说是让你缓过一 口气来,我都没有把祖母病危强调起来,也没有把祖母和你的特殊情分特别说明 一下。好了,这都是太紧张了,太幼稚太老实了,也是那刀山火海的太吓人了。 再过后,“斜对面”三个字蹦了出来,三个字一个个瞪着眼睛,我不能回避 了。我说过“斜对面”。造反派问到你老家离那个岛多远,我竟“直不愣登”回 道:“斜对面。”实际还隔着个海峡呢!真要斜着过去是多少多少海里呢?秃秃 的一个“斜对面”,有这么说话的吗?风风火火的时候,不是最忌讳煽风点火? 这“斜对面”有点煽情不!至少是个“贱招”。巴巴地讨好,顺着人家的心思, 拣人家爱听的来说。仿佛我没有伤害你,可是把你搁里头了。我要不够个“大义 灭亲”,也是“犯贱”,更臭。 追你去的造反派回来了,带回来你的揭发。你说那“黑狗”不沾政治,可好, “黑狗”一出笼,叫批斗会整个的改了观。 批斗会原来只有政治,又没有实际材料,直线上纲上到反党反革命,顶格了。 只好去挖世界观,那就好比干在沙滩上晒着了。“黑狗”带来一潮的水,一沙滩 大钳子小蟹、跳鱼、泥蒜,所有的软体动物全都活跃了。“黑狗”整个是往事如 梦的散文,本来干巴的发言,全滋润了。有血有肉的,哪一句话都有油水,哪一 个细节都可以纵深发展,哪一个过程都可以把人格掰开揉碎。 斗我政治?帽子越大我还越问心无愧。批我思想?我自己还往世界观里头挖 呢:哲理啦,思辩啦,修身养性啦,中国有“吾日三省吾身”,“昨日之我昨日 死,今日之我今日生”。洋的呢,老的有“自我完成”,新的有“自我选择”。 凡真正的知识分子,都讲究自己修理自己,自己收拾自己。别人最不能碰的,是 人格,一碰,就是侮辱。知识分子的老祖宗说:“士可杀不可辱。”“黑狗”一 来,凡发言都离不开狗、狗、狗。凡大字报都不免狗、狗、狗。都把人格和狗格 等同。 我不能接受,也不能忍受,我心里结上了死疙瘩。 听吧,宁静。丝丝的极宁静极空旷的声音。岁月丝丝的流走了。千山万水丝 丝的流走了。生离死别丝丝的流走了。 今晚,听见了太空的声音,宇宙的声音。有一个叫作“三百年梦”的歌里唱 道:“朦胧中清晰,分明里依稀。”今晚听见了: 骂我的嘴里有我自己的嘴。 打我的手里有我自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