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弟 ——矮凳桥小品 鱼非鱼小酒家不卖茶,不过一碗鱼丸面,再来一杯烧酒或是一碗老酒,就好 坐在那里讲打讲和,讲人情,讲鬼话。什么也不讲,拿只耳朵听着也好坐小半天 的。 这天过了“日昼”,本地土话把中午叫作“日昼”。这真是古语了,古得说 不清朝代,也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地方,还流传这个昼字。过午,酒家总要清静 一个时辰。 这天,“鱼非鱼”吊脚楼东头角落里,坐着一个青年,背靠板壁,两条腿在 桌子下边伸直叉开,整个人仿佛仰在躺椅上。两只眼睛圆轮轮盯着顶棚。桌面上 一碗鱼丸面早已吃光,连汤也喝干了,一双筷子仰八叉——不是放,是扔在桌面 上。 店主人溪鳗早已封了火,过一边休息去了。 街上闪进来一个女人家,三十来岁,白白的。烫过的头发上带着卷子,笔挺 的混纺衣服卷着袖子,看来是从家务里闪出身子,三脚两步走到这里来。店堂里 没有别的主顾,她直奔那青年的桌子,在下横头坐下,尽量坐到板凳头上,好靠 近青年。青年比她小四五岁,装做没有看见来了人,盯着顶棚的圆轮轮眼睛都没 有斜下来一下。像这样圆睁眼睛,定定的盯着什么,本地人形容起来只用一个字: “光”。眼睛“光”了起来坐在那里。 女人家匀匀呼吸,说道: “不要什么事情都放在脸上,为什么一点点事情都要摆出来给人家看呢!弟 弟,跟你说话呀。” 这个弟弟好像没有听见。这个姐姐又好像没有时间等待,也没有心情“水磨”, “干呲”道: “这一家十二口人,上下四代,我这个当长孙媳妇的,就是眼观四方,耳听 六面也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你是我的亲兄弟,不用你帮我,也要你体谅我。” 弟弟哼了一声,姐姐赶快把话咽住,听着,弟弟又什么也不说了。姐姐看看 扔在桌面上的碗筷,说: “有时候也不用人家叫你,都是自己人,一天三顿,家常便饭,你又不是客, 何必顿顿要人家叫呢。” 弟弟把眼睛从顶棚上落下来,“光”了姐姐一眼,说: “我天天要人家叫吗?我顿顿要人家叫吗?我当然不是客,我是工人……” “合作嘛,弟弟。” “是合作社?是联营公司?不是吧,我就是个体纽扣厂家庭车间的雇工。” 姐姐说不清这成串嘀里嘟噜,也不想深究,说: “我是说吃饭,我是个饭头,只管吃饭,以后不用人家叫你好不好?” “我没有要人家叫,工人还要人家叫?不过今天的情形不一样。” “有什么情形不一样?” “我是白吃饭的吗?我是睡懒觉的吗?我论过钟点?几点上班几点休息?忙 起来我没有连夜干?” 姐姐听听这些,又是无穷无尽,就拉回到吃饭上来: “什么情形可以不叫呢?” “起先也说是合作合作,自己人,一家人,好说好说,我还往里贴钱,我没 有贴钱吗?我贴钱没有?” 姐姐想想还只有说说吃饭吧: “什么情形可以……” 弟弟把身子一抬,坐直了,冲口而出: “在没有活做,饭又不够的时候。” 姐姐也有话要冲出口来,又急刹车一般刹住,忍了一会儿,说: “现在还是很困难,有赚有蚀,还没有站稳脚步。这回赚了个小头,罚款, 补税,支援,蚀了个大头。你也要原谅大家,养活这一大家人很不容易,还有亲 戚……” “不用养我,我可以走。” “弟弟!”姐姐喝住弟弟,又换成平和的口气,“人家没有对不起你,你待 业三四年了,做纽扣才做了两年不到。” 弟弟说不出话来,不过还是有气憋着。姐姐又说: “你也没有对不起人家,忙的时候不论黑白的做。只是你有丁点事情,就摆 到脸上来。今天一天没有和他讲一句话了吧。他也忙,也不清心,有时候不注意。 见了面,你总要跟人家打个招呼,礼节总是……” “是我不跟人家打招呼?也要人家看得见我打招呼。为什么都要我跟人家打 招呼?人家可不可以先跟我打个招呼?” 这几句话说得急,只听见招呼招呼的。姐姐说: “说话嘛说清楚点,不要在嘴里咕噜,要说出来,嘴张大点,大声点……” 弟弟眼睛一“光”,嘴一张: “大声人家就说我凶!”这个凶字从高处径直下落,落地有声。 姐姐只好苦笑: “这个样子当然是凶,我说你把话说清楚点。” “我说话也要人家听我的,人家摆起架子不听,怪我。” “也许是的,也许是的——”姐姐也有点烦恼了,“因为你根本没有好好说 过话。” “那我好好说话,先要你好好听着。” “好的。” “剥削。” “什么?” 姐姐先一呆,再一惊,立刻站起来,想想又说: “到底还是这句话,你到底还是说出来了。真是这样吗?只怕还不是。你知 不知道一字千斤,这两个字两千斤分量。你怎么好随便说出来,你们还是周瑜黄 盖……”姐姐觉得自己的嘴张不大了,“……那你也不要伤人家的心,不要伤感 情……”姐姐觉得自己的嘴里也咕噜起来:“……你待业好几年了,还是那样子, 你的性情和在家里一模一样,一点儿没有改……” 姐姐忽然眼圈红起来,和闪进来一样,转身闪了出去,立刻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