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闻声如雷 聊斋 “……忽闻有声如雷,自东南来,向西北去。众骇异,不解其故。俄而几案 摆簸,酒杯倾覆;屋,梁椽柱,错折有声。相顾失色。久之,方知地震,各疾趋 也。见楼阁房舍,仆而复起(请记住这四个平凡又奇特的字);墙倾屋塌之声, 与儿啼女号,喧如鼎沸。人眩晕不能立,坐地上,随地转侧。河水倾波万丈,鸡 鸣犬吠满城中。逾一时许。始稍定。视街上,则男女裸聚,竞相告语,并忘其未 衣也……” 蒲松龄老先生这不足两百个字,写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写得天旋地转,别 人多少字也还奈何不得天和地来。不过省俭了字数,不免撇下些情节。 比如“方知地震,各疾趋出”。其实赶快跑出房子来的,是几个吃酒的男人。 有一个男人跑出几步,回头一看,“见楼阁房舍,仆而复起”,“此真非常之奇 变也”。就在这“奇变”的一刹那间,这男人看见了他的女人,也“疾趋”,但 不是跑到外头来,是“疾趋”往里,抱起里屋床上的孩子。刚抱起来,房子又仆, 再也不起了。 男人不能够忘记这一刹那间的“奇变”,把那“仆而复起”的景象越回想越 透明,每每说给别人听,也说给自己听,说他的女人比他好,说道: “这是母亲!” 自述 老托尔斯泰:“编定”的“一个俄国农妇自述”,楚楚动人。这位俄国农妇 的丈夫,因生活穷苦偷了头牛,判了流放西伯利亚。农妇不听亲戚邻里的劝告, 带上四个孩子,坐囚车,随着男人的铁链镣铐,由监狱到监狱,走向冰天雪地。 丈夫不壮健,又赶上翻车受伤,病死在中途。农妇身边也死了个孩子,当地有的 俄罗斯商人无后,再三要求留下个男孩。农妇不答应,千里迢迢,独自带着三个 孩子回到家乡…… “……把我的孩子们送进医院,叫我同去。” 管理员问了我们的话,那里有一个奇形怪状的人卧着,散披着头发,双眼暴 露,叫唤些不能懂的音调。 管理员问:“哪里有空床?应当有张床来着。” “贵人,没有了,都占满了。” “应当腾出一张来。” “那边那张床上,那个女人快要断气,这不腾出个位子来了。” 我们朝管理员指点的地方看去,床上挺着一个女人的尸体。 管理员说:“去啊,快去啊。” “随着有人拖着尸体到隔壁房间去了。这位死者是上年纪的女人,头发已灰 白了,头下垫着一块砖头。管理员向我们说: “看吧,就这张床,放上孩子去。” 我站在那里痴想,发愁。被单和枕头盖过死尸,怎样能给孩子们用,我说: “贵人,我们是三个人,这床只够一个人的,让我们回去吧,请许我们转回 去,他们的腿自己会好的。” 管理员说:“不能,绝对不能。你们在这里住一个星期。 “他出去了。我流着眼泪。马霞向我说: “妈妈,为什么你这样悲苦?” “她也是哭着说的,沉重的眼泪直流,差不多像雹子一样。” “亲爱的孩子,假使在先知道你们会有这样的灾难,我真不离开家乡了。但 是,哎,我怜惜你们的父亲。” “奇形的人发着怪叫,孩子们害怕,华尼亚紧紧的顶在我身上,吓得哭了。 “小孩们冻得在衣服里发抖。我抱抱这千个,又抱抱那一个,一会儿紧靠在 我的膝盖上,使他们的脚不致立在水中。怎样的难熬啊! “点完了名,房内所有的木板都占满了。没有小孩的人们时间上稍微宽裕一 点,先就自己安排好了。孩子们只好卧在地上了。我把小孩子的湿衣服铺成一个 铺,叫他们躺下,仍用湿衣服盖上他们,完全湿的啊。 “整夜暴雨,我整夜裹裹他们,盖盖他们,洗洗衣服。—句话,夜里水里做 活。天一亮,又是起身走路,没有给我做活的时间。” “……孩子们不前进,他们哭着,他们的腿不听使唤。 “我累极了。只好抱上这一个走三里,放下,挣扎着再换起那一个来,轮换 着走。最后把他们抱在一处,我再回转去取行李来……” “自述”里说到自己的身体,只有一句“我总是不停的病着”。 “自述”以外,一个给农妇看过病的医生说,她应当早死了。比她的男人, 比她的孩子们,她的身体最坏。她身上有毒瘤。男人死了,一个孩子死了,她把 剩下的三个孩子带回家乡,把孩子们养大,她竟还没有死。毒瘤也干瘪了只叫做 病灶……这是怎么回事——医生伤脑筋,这是,因为……这是母亲。 传说 母城的传说:原先的城一夜间死了,清晨,一个母亲穿城而过,城,复活了。 因名母城。 战车围困了原先的城,久攻不下。后来用了多样计策,以特洛伊木马计为主, 趁夜黑行事,战车以地毯式行进。 清晨,街上没有活人出现。关闭的门里没有人声,半掩的窗户里没有人影, 打坏烧坏的墙脚墙边墙上有人血人肉,没有整个的人形。 那是中心大街,街头街尾有桥,桥是进攻与防御的关口。现在,桥的两头各 有两辆战车。车上有盔甲或坐或站,车前十来步,一溜盔甲站成半圆。车辆不动, 盔甲们一动不动。 胜利者胜利了。忽然,面前没有了对手,只有一片渺渺茫茫。渺渺是时间, 茫茫的是空间。胜利的心头不觉空荡荡,沉甸甸,轮到胜利者摆也摆不脱时间和 空间的严厉了。 这时候,一个什么东西?白忽忽的?由东往西移动过来。在这个世界上,在 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东西活动着呢! 过来了,看出来是匹白马。过来了,白马上骑着个人,白衣白裤白鞋一身的 白。过来了,是个盛年女人,身上白净整齐,只有一头黑发蓬松,微风中微微飘 飘在脑后,好像一面小黑旗。女人不动声色,白马不卑不亢。女人背后,白马后 背,趴着一个黑衣的细胳臂嫩腿。过来了,白衣女人双手搭在白马鞍桥上,不动, 信马由缰。白马信步驮着女人,特别是女人背后的黑衣少年。过来了,女人胸后 仿佛飘着黑旗,脸盘和白衣一样雪白,两眼黑旗一样乌黑,定定地望着前面。黑 衣少年背上有窟窿,血已流尽,间间的有滴把滴在空荡荡的马路上。 不知那里有扇窗户开了开,仿佛有个影子凑在窗缝上。 白衣白马来到桥的东头了,战车前边,成半圆的盔甲们拍起了铁器,直指着 街中央。 这边那边,都有几个楼窗后边,出现——现出人影。 白衣女人好不端正,目不旁视,都没有一根皱纹动弹,只有黑发像黑旗有一 些飘飘。她胯下的白马,径直走向左右两个半圆中间,两边战车上的铁器下斜了, 指着地面。 那里的门半开了,现出半爿身体。 白衣白马穿过战车,走上了桥东头。 半开的门全开了,是几个人一挤,挤开来的。这些人脸上没有表情,好像全 不理会桥上的事,只是白白地看着白衣白马。 白衣白马过了桥,插进西头的战车中间,西头的两辆战车上,凡铁器,都斜 下,直指白衣白马。 打坏的烧坏的墙缺口,竟有人群一寸寸拱出来,准备随时缩回去,因此拱成 半圆形。 白衣白马直直走着,不旁视,不踌蹰。黑旗黑衣少年,间间滴下一滴血。 城,在大喊大叫中死去,在不声不响中复活。 现在,时间还在老地方,空间还在老地方,白衣白马还在老地方;黑旗黑衣 还在老地方。只是老地方的城,叫做了母城。因为白衣女人不好称呼,只好称呼: “这是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