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卡门》杂感 新近看电视,在大节目中间穿插的小节目中,遇见了《卡门》乐曲的选曲, 还有现代舞《卡门》的片段。是现代舞,若是芭蕾早已见过多回了。 梅里美的小说《卡门》,译成汉字不足五万,拿我们现在看“长”的行情来 说,不过一个小中篇。大约一百五十年来,经过多少代的读者,一直没有“下书 架”。它又适合各种艺术形式来表现,古典的表现了,现代的还要再表现过。音 乐、舞蹈、绘画都一再的来,电影电视更不用说了。 评论家说:“肯定具有某种动人的魅力。” 小说里有爆发的搏斗,有奇特的情节,有异域风光,有坑蒙拐骗,有放浪的 调情,有生和死,有悲剧结尾。我先前读来,心想“魅力”可能就在这应有尽有 里边,这里边不论哪一样,不都有吸引力吗?应有尽有,岂不发生魅力了? “魅力”在艺术里,究竟是种什么东西,谁能说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呢? 这里的应有尽有,若照一般“情节小说”、“动作小说”、“功夫小说”、 “惊险小说”的写法,洋洋几十万言是可以的。 若照所谓“言情小说”来写,一个军人:一个妓女。一个痴情,一个放荡。 一个泰山勇士,一个江湖侠女……弄得死来活去也不免陈旧气味。 这个四万多字的小中篇,前头与后头还有大段的议论,放在“应有尽有”身 上的,实在非常简约。仿佛多说一句就,“俗”了。仿佛坚决不要“通俗”,要 的是“通脱”,谁知“通俗”和“通脱”弄得顺手了,又是“相通”的。 整个故事的主要部分,是男主角何塞杀死女主角卡门以后,在狱中等待死刑 的时候叙述出来。用第一人称的叙述方法,可以大跨大跳,只要有情绪的联合, 就不会零散。卡门有了个新的情人斗牛士,何塞第一次去看情敌斗牛,那情敌就 给牛踩死了。三言两语,可以说是草率了事。 简约到有些关节好不潦草的地步,这倒容易搜索。“魅力”究竟在哪里呢? 哪里能够藏得住身呢? 我再读《卡门》的时候,有件事叫我动心。这事不在情节故事上,是情节进 行中带出来的一点意思,先前见也见到,不过没有引发思索。 卡门早就和何塞说“……我不愿意给人家纠缠,尤其不要人家指挥我。我要 的是自由,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何塞发觉卡门爱上斗牛士以后,禁止他们来往,卡门说:“如果有人禁止我 做一件事,我偏要马上去做。” 斗牛士死后,何塞要卡门“改变生活。” 卡门说:“我经常想到你会杀死我……” “我先死,你后死。我知道事情准会这样发生。” 生死关头是这样开始的: “‘跟我走吧’,我对她说。 ‘好吧!’她说,‘走吧!’“ 就这样简简单单。两人同骑一马走到一家孤零零的客店里。 “我把她单独留在那里考虑,自己到小修道院那边溜达。” 还在草地上躺了一会儿。“……我回到客店,希望卡门已经逃走;她可能会 骑了我的马远走高飞……” 须知卡门在行骗、抢劫、走私、格斗的生涯中,逃走是家常,是惯技,还可 以说是乐趣。这回生死关头,却没有走。“她全神贯注作她的魔术。”把铅条熔 化,倒在一碗水里冷却。“用悲哀的神气把它翻来翻去,一忽儿又唱些有魔法的 歌曲。” 何塞叫她上马一同走,“我们走到了一个冷僻的山谷,我勒住了马。 ‘是在这儿吗?’她问。 她一跳就跳到地上。她除下头巾,扔到脚下,一只拳头插在腰里,站在那里 动也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你想杀我,我很清楚,’她说,‘这是命中注定,可是你不能叫我让步。’” 倒是何塞让步了,恳求了,“我一切都答应献给她,只要她继续爱我。” ‘不!不!不!’她跺着脚说。 “她把我送给她的戒指从手指上脱下来,把它扔到树丛里去。” 何塞给激怒了,把刀子捅了过去。 卡门不但相信铅条变化形状,还相信咖啡渣子,相信早上在门口遇见教士, 相信兔子从马脚下跑过……都是决定命运的征兆。 她给人算命是骗钱还行窃。她自己又相信“命中注定。” 这个只要自由,死也要自由的吉卜赛女人,她的灵魂里却有极不自由的宿命 观念。为了自由,毫不迟疑,全无惧色的去死。给她充分的机会逃走,也不脱逃, 因为是“命中注定”!这个命又是铅条、咖啡渣子……都可以左右的,难道这不 是极不自由吗? 当我发觉了这一点,震动了。都来不及从时代背景啦、民族文化啦、产生环 境啦去分析。仿佛这些是评论家的事,我可用不着,我只是感受好了。 我感受到深刻。 心想这样的深刻,才有这样经久不息的光辉。 说到这里还是咬金断铁,再往下说就踌躇了。是不是那经久又吸引了多种艺 术形式的魅力,也就产生在这样的深刻里?算不算得找着了魅力的鼻子眼睛了?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梅里美小说选》,是郑永慧译的,有柳鸣九写的《前 言》。开头就说:“此人肯定具有独特的才能和动人的魅力,”“魅力”虽说不 清也画不出来,却是文艺上常用的词儿,可见大家都感觉到有这么个东西存在。 特别在梅里美“此人”这里,不用“魅力”只怕找不到更,好的说词了。 以下和《红与黑》和《悲惨世界》和《人间喜剧》作了些比较,很是扼要。 再以下逐篇说一说“此人”的代表作。说到《卡门》的地方,抄录如下: “……而在著名的小说《卡门》中,梅里美更达到他这方面的最高成就,塑 造出一个举世闻名的人物形象。卡门是一个社会和法律的‘化外之民’,身上具 有某些邪恶的特点,但梅里美把她表现为一朵‘恶之花’,赋与她某些闪闪发光 的东西:自觉地站在社会对立面,对统治阶级的规范和法纪表示公开的轻蔑,并 以触犯它为乐事。她是一个社会的叛逆者,以‘恶’的方式来反抗社会;她又是 一个独立不羁性格的典型,不愿忍受社会的任何束缚,她最珍视的是个性的自由, 即使在死亡的威胁面前,她也不肯放弃,于是,以整个生命为代价来忠于自己, 就成为这个人物最突出的、也是最吸引人的特点。梅里美把这个自由的粗犷的吉 卜赛人的典型和虚伪、苍白的文明社会对照起来,把她的非法活动、骇世惊俗的 生活态度与统治阶级的道德法律对立起来,让她以勇敢的忠于自己的死超越于文 明社会之上,让这个‘恶’的精灵在那个社会的凡夫俗子面前闪闪发光,正表现 了他对资产阶级文明的否定。” 我读书不多,对《卡门》的论述只零散见过几篇。印象中,大致就是这样。 抄录的三百来字,大致是“公论”了。分析卡门的性格特点和这个形象的意义, 我看也是有根有据的。 这里边有一个词:“惊世骇俗”。我记得见过几次。卡门是一个惊世骇俗的 人物,但她的行为中,她的灵魂中,又有世俗的宿命观念。对这个观念的固执, 不要说比起别一时代的人来,就是比男主角何塞,也要世俗得多。何塞拔出了刀 子又心软了,完全让步了。她要自由,不要让步。同时,她按古老规矩认定“作 为我的罗姆,你有权利杀死你的罗蜜。”死,早已叫命运和民俗注定了。 这个惊世骇俗的人物,这样“认死理”还不世俗吗?这个只要自由的灵魂里, 死也不碰宿命的束缚,还不算极不自由吗? 评论家们忽略了这一层意思。是这意思不足道吗?无关宏旨吗?我把它说做 最深刻处,是小题大作了吧?是牵强附会了吧? 我犹豫起来。不过我不是搞研究的,只是个学习写作的人。若从写作这个角 度说起来,倒还有得说的。 何塞两刀杀死了卡门,用刀挖了个坑把这个只要自由的吉卜赛女人埋了,走 到“遇见的第一个警卫所里自首。” 论情节,小说到这里该当完了。可是梅里美“此人”还写下一段,这一段竟 长达五千来字,占全篇约九分之一。夹叙夹议,有关吉卜赛人的地理分布,历史 变迁,风俗习惯,谋生手段。最后说到语言,几个国家方言的异同,在语言上竟 用了一千多字。 不是说这个小中篇写得简约吗?是简约,几个重要关节都用第一人称三言两 语交代过去了。那么结尾发这么一通议论是怎么回事呢?也还是写卡门。让读者 从更宽广的空间,更悠久的时间里了解卡门。看来是精心的安排。只有末后一千 多字的语言学,稍稍显出作者的个人癖好。在精心安排的议论里,说到吉卜赛人 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他们在宗教问题上无所谓的态度……”说到“女人以算 命为职业”,也只是诈骗。没有透露这些女人惊世骇俗的时候,带着世俗的宿命 镣铐。翻翻前边几个关节地方,也看不出来死也要自由的女人那里,有极不自由 的束缚这样的暗示。 天老爷是长眼睛的,连作者这样写了,也没有暗示更没有明示这样的意图。 不过,我也长着眼睛,明明从写出来的东西里看见了这个意义。再看三看,越发 看见意义的深刻,一时以为那神秘的魅力是从这里出来的了。 有人议论咱们的《红楼梦》,说是打哪里下匙子,下什么匙子都有捞头。索 隐啦,影射啦,家史啦,自传啦,阶级斗争啦,时代兴亡啦,方法上有搜求作者 的原意,有不问原意只问读来感受如何……戏曲是集体艺术,有个地方戏曲改编 了《红楼梦》,久演不衰。可是不少的红楼读者以为只演了个三角恋爱,还不是 “红楼梦”。电视连续剧《红楼梦》,更加惊师动众,集思广益而成。在电视机 面前,有的家庭少数服从多数,把球赛也挤掉了。但,一位老红学家说:一部王 熙凤治家史。言下也还算不得《红楼梦》了。 要知道:这才有红学,有红学会,有红学书刊。这才柳暗花明又一村,这才 物换星移,光辉不断更新……这才是真有魅力。 又绕到魅力这儿来了。我家有几本辞书《辞源》、《辞海》之外,也还有美 学、小说、文化知识方面的,但都没收“魅力”一词。它还没有定义,硬要寻求 它的鼻子眼睛,也许是个傻念头。 但,真正的小说,都有所寻求。不一定寻求魅力,不过寻求的大多是“还没 有定义”、“鼻子眼睛”还不清楚的东西。若已清楚,何必寻求。正如作者和读 者在生活里寻求那样,也在来自生活的小说里寻求。作者比读者高明一点的地方, 只是把这寻求写成了小说,不在寻求到了多少。也可能还会比读者少一点,特别 是下一代的读者,总是一代比一代聪明吧。但再聪明下去,也寻求不到头。比方 说“天理”、“人道”……这些陈糠烂芝麻,折腾多少代了?有完没有?是无穷 无尽不是? 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说“文艺之所以为文艺,并不贵在 教训,若把小说变成修身教科书,还说什么文艺。” 修身一词,经常连贯着齐家、治国、平天下,等等。 也许魅力就藏在寻求里,在这几句话里。不论哪里,肯定是潜藏不露,叫人 觉着神秘。正是“文艺之所以为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