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梦 出版社比着出散文丛书,报纸副刊以散文为盟主。发小说的刊物办不下去, 散文的新刊一再出现。选家编选几十年前的散文集子。评论家编写散文赏析“辞 书”。编辑来约散文稿子,弄得本来没有的周末观念,现在有了,那是周末也得 给周末版写散文。管读书的刊、报、栏编辑来问读书如何如何,答曰:读散文。 动辄深刻的动问:喜欢读哪一种散文? 散文散文,文坛上不乏预言家,岁云暮矣做总结,春回大地写展望。可有哪 位曾经预言今日散文的铺天盖地!散文散文,但说自由文体。随心所欲。无定法。 无定义。无定类。散文好就好在散。散文河里没规矩。 一定要分分种类?现成的分法有抒情、叙事、状物、记人、述怀、发议…… 可以满意吗?要不,分速写、随笔、小品、序跋、书话、杂文……分得清楚吗? 依我的随遇而读,这两年见得多的,又见出喜来的,可归类为二:聊天的和 做梦的。 聊天一事,细数起来吓人,约两千年前“世说新语”上的“清谈”,就聊出 “仰止”水平了。暂放一边。 做梦的话,似乎新潮。读来和快节奏的现代生活有关,和这感那感的都市病 有关,和所谓“没有时尚”的时尚有关……其实不然,白话新文学的先驱,大多 黑夜里背着梦出道的。《野草》就是一本梦书。那一组以“我梦见……”开头的, 直白了梦。学者把这些篇章归在散文诗里,可以先不说它。那著名的《秋夜》在 各种散文集子里上选,半个世纪前就选到中学教科书里,作为散文的范文。几代 的读者都记得“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我上中学的时候,遇见的语 文老师‘太有学问,不免好古。他把课时都讲解文言文去了,白话文只提个醒儿 叫自学。像“枣树”那样的名句都不在话下,我自学起来只觉得“新式”,不能 有别的领会。 后来听说视觉的先后论,把感觉上的微细差别具象了云云。这已经是多年以 后的事。 如今垂垂老矣,默诵这篇“千字文”——实数千三百字,才悟出原是做得一 个好梦。好梦何好?有讲头有名目也。 文章从“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切入秋夜。再是“夜的天空”, “奇怪而高”,“非常之蓝”,“映着”“星星的眼,冷眼。”“将繁霜洒在” “野花草上”。因而“细小的粉红花”,“瑟缩地做梦”,“梦见春……”“梦 见秋……”“梦见瘦的诗人……” 由梦又回到枣树里来,枣树“落尽了叶子”,“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 有春;”“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落尽叶子的枝干,“默默地铁似的 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那么又回到天空这里,又“闪闪地鬼映眼”,又“非 常之蓝”,又是枣树“铁似的直刺”,又是天空“映着许多蛊惑的眼睛”。 千字文到此已多半。“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即刻听出这声 音就在我嘴里……”。接着“回进自己的房”。“小飞虫‘,”在玻璃的灯罩上 撞得丁丁地响“,”他于是遇到火,而且我以为这火是真的。“灯罩的”一角还 画出一枝猩红的栀子。“ “栀子开花时”,又枣树的梦,小粉红花的梦,又听到夜半的笑声,又小飞 虫……还有完没有?“点起一支纸烟”,“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收住。 短短千三百字,枣树、天空、粉红花……提起放下,放下又提三次之多。半 路上来自夜半笑声,小飞虫,也放之提之两次。先知说文是有气的,这文气可是 旋转回环了。 若不从章法上说,那么说梦,这样的梦有个好名目,转圈如螺蛳,叫做螺蛳 梦。 枣树句。“……眼,冷眼”句。“……火……真火”句。笑声,笑声在自己 嘴里句。都把一句话偏偏分做上下两句来说。既分上下,就谁也少不了谁,要不, 不成句。好比武术上的玉环步,不但不是随便多走一步,倒是制敌的绝招。请看 武松两脚踢翻蒋门神,说话的评论道: “——原来说过的,打蒋门神扑手:先把拳头虚影一影便转身,却先飞起左 脚;踢中了便转过身来,再飞起右脚。这一扑有名,唤做‘玉环步,鸳鸯脚!这 是武松平生的真才实学,非同小可……” 再看句中用字,有如步中用脚。“瑟缩”“梦见春的到来”。“苍翠得” “可怜”。特别是“精致的英雄们”,入目即入脑,入脑便难忘。只怕是那“的” 字两头,一个是“精致”,一个是“英雄”,反差极大。仿佛拨浪鼓上两个“子 儿”,各从相反方向旋转,打在一面鼓上,发出紧迫干脆的声响。 “野草”集中别的篇章上,多有如此字法,比如“于”字句:“于无所希望 中得救”,“于天上看见深渊”。“彷徨于天地”。彷徨本来是在一定空间里的 徘徊,无地又怎样彷徨!这样极端反差,两头撞击,戏称拨浪脚。 章、句、字。螺蛳梦、玉环步、拨浪脚。行了行了,哪有这么玩笑的!就是 寻章摘句咬文嚼字,也要正南巴北。很是很是,书归正题,兀那做梦的,六十年 前就做得有“秋夜”这样的奇梦。不过将就枣树、蓝天、粉红花、小青虫,也找 不着情节,又显不明情结,只是搅和搅和端了出来,却透着苍凉,含着悲愤,梦 境浩茫连广宇。 其中必有缘故,但是名文,日久已积攒了许多研究。今日小文不过是说说缘 故必需落实,落实必要具体而微,这苍凉,这悲愤,方可透透的成梦。那也不能 玩笑。没错,玩笑是在下的浅薄,你只管琢磨你的缘故去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