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 春雷响了。地化冻了。小麦醒过来了。 早晨,村子里的大人小孩,都端着饭碗到当街吃早饭。年轻人性急,竟端到 合作社的院子里来。就是老年人,也围在十字路口,找个向阳的角落蹲了下来。 人们嘴里嚼着粮食,眼睛可象被无数看不见的线牵着,全被牵到合作社的门洞里 面去了。那里现放着一个惊天动地的家伙,等拖拉机手们吃饱早饭,就要开动这 个钢筋铁骨的大牛,上咱们的地里春耕了。谁也生怕就在吃饭的工夫,错过了千 古以来的第一犁。 合作社的大田队队长田十方,自己给自己派下任务,围着拖拉机放哨,可是 好说歹说,还是挡不住七手八脚拥上来的孩子们。他的脸板的铁硬,他的眼神里 透出火烧般的着急。好象这钢铁做的家伙,跟鸡蛋壳似的捏得碎弹得破。他总不 上北屋里去,不象别的队长们,有话没话都到拖拉机手跟前打个招呼。 拖拉机手里边,有一位尖下巴颏、乌亮眼睛、神色严肃的姑娘。她是本村人, 因为长得秀气,一向惹人注意。前两年她在村里做团的工作,自觉着秀气很是损 害威信,就学会了一种严肃的态度。越是肩膀上的任务重大,越是来到群众场合, 越发不能扭扭捏捏象小姑娘似的,更不用说平白无故笑个不住了。哪怕装了一肚 子的笑料,也没法子,必须克服着点儿。 姑娘名叫田燕,就是大田队队长田十方的闺女。自从去年春天上拖拉机站学 习以后,整一年没有回家来过。今天父女俩见了面,可是还没说过一句话。社长 早已暗暗留心到这种情况。去年父女俩闹翻了,田燕才走的。可是今天是个大喜 的日子,不好念叨口舌是非的。 一通鼓响,紧跟着筛锣,八个精壮的小伙子,高举八面彩旗。拖拉机手们让 田燕头一个开车。这时田十方已经闪过一边,背转身子装烟锅。冷不下的背后平 地一声雷,田十方打个哆嗦,回过头来,看见闺女推一把扭一转的,当真把机器 开动了。锣鼓领头,彩旗开道,拖拉机出了门洞,来到十字路口。人们嚷成一片, 哪里还听得出来,这是鼓,那是锣,哪是机器吼?田十方被人们挤到顶后边去了。 他想起十字路口拐弯的地方,路面太窄,社里的骡马大车,都常在那里出事故, 这么大个的机器……他往前挤,挤不动,踮起脚尖,打人头缝里瞅过去,看见闺 女轻轻巧巧地扳扳圆盘子,那就拐过弯来了。闺女穿一身厚敦敦的蓝色工作服, 戴双白手套,脖子上缠着紫红的围巾,映得失溜溜的下巴颏绯红。她两手紧紧抓 住圆盘子,暗自咬着嘴唇,眼皮儿抬都不抬一下。仿佛在她四周跑着、挤着、嚷 着的人们,全没放在她的心上。 田十方的眼眶里酸溜溜的,就放慢了脚步。等到拖拉机开出村口,拐到地上 去了,声音小了,他抬头一看,街面上大小冲洗了般的干净。只有三几个老头子 老婆婆,歪歪斜斜往前撵。田十方刷地迈开大步,出村,上地。却见唿啦啦飘荡 的彩旗底下,机子站着没动,锣鼓住了,人们不出声。原来社长站在车头演说呢。 “……老乡们,咱们盼星星盼月亮,日盼夜盼的东西,今天盼来了。今天咱 们得跟老日子打个招呼,您请吧,再也见不着您了。老乡们,全新的生活,幸福 的生活,今天,此刻,脚下,开始了!” 社长跳下机子,人们一声喊。锣鼓齐鸣,彩旗挥舞。可是田十方没有看见机 子动,只见这一群人,千手千脚,一齐往前轰了。人们哪里跟得上机器,马上全 被落下了。只有几个小伙子,掉在机子后头,没命地赛跑。拖拉机开了第一犁, 划了第一条沟。人们拥在沟边,有的跳到沟里,矮了一截。有的伸手去量深浅。 有的捧起翻上来的泥土,用两手搓,用指头捏,凑到鼻子上闻。 “往浅里说,也有两手尺!” “整个翻了个身!” “多暄腾!” “多熟!” “多透!” “多干净!” “多痛快!” 田十方也抓起一把土,叫这看,叫那看。说道:“土潮着呢!这地,踩得出 水来。这地,俩牲口也拉不动犁杖。怕得使三个,还得棒棒的。可你看,你看… …” 看呀,眨眼功夫,那机子已经耕到天边去了。头上蓝蓝的天,脚下黑黑的土。 这庄稼地无边无沿。啊!无边无沿的高天大地之间,走着一个无敌的英雄。它越 走越远,好象看不见了。可又拐了个弯,倒回来了,瞧那劲儿,摇摇摆摆,颤颤 巍巍,喷着白烟,雷般吼着。什么土疙瘩,什么杂草植头,一概碾得粉碎,泼水 一般两边满撒。 “瞧,那劲头,那劲头,嗐,那劲头啊……” 忽然,仿佛马失前蹄,机子往左一偏,身体歪了,前轮陷下去了。人们的心 往下一沉: “地里有水!” 田十方往机子那里冲去,一边叫道: “底下是水,土皮子太浅,坏了!费事了!” 刚冲到机子跟前,那拖拉机一声大吼,一抖擞,一使劲,轮子起来了,身体 放平了,跟没事儿一样。群众齐声欢叫。田十方向女拖拉机手呵呵一乐,那田燕 也对着大田队队长抿嘴一笑。父女俩算是打上招呼了。 拖拉机从田十方身边走过。他跟着走了几步,急忙转身,横穿过田地,往村 里走去、心里盘算着:“卖肉的车子来过了没有?今天有谁上集去?晚上叫闺女 家来吃顿饺子。我不去请她,让她兄弟找她去。”回头满地里找寻小儿子,儿子 没有找着,倒看见拖拉机到了地头,站住不动了。闺女跳下机子,和几个拖拉机 手一起在机子后边忙着。又出什么事故了?田十方走近去一看,原来犁铧上边, 挂满了草根,糊满了泥。几双手在忙忙地扯着,扳着,刮着。田燕带着埋怨的神 气,跟围上来的人们解释着: “怨不得机器,你们整理地块的工作马虎了些。这都是老地埂上几十年几百 年的老草根,士又潮,那还不挂上了,堵住了。” “机器不要紧吧?” 田燕一边上机子,一边说: “坏不了机器。可是这么多老乡看着,走走站站的,影响不好。” 田燕说完,皱了皱眉头。那意思是:别怪我一来就批评,谁让你们干活马虎 呢。把几个小伙子逗笑了。可是田十方已经走开,没有看见。他一“屁股蹲”在 地头坐下,忘记了找儿子,也不记得买肉。他觉得闺女乌亮的眼睛,透着烦躁, 尖溜溜的下巴颏也显得铁硬,铁青。心想这闺女的老脾气发作了,又该老辈子挨 教训了。这块地原是归他那个队整理的呀! 趁这工夫,咱把父女俩的纠纷交代一下,不过说来话长…… 田十方是农村里说话有份量的正派农民。身材端正,眉目也配搭得整齐。更 加难得是为人精明,自己吃不了亏不说,倒又心地公平,不愿意沾人家一星便宜。 这一不吃亏,二不沾便宜,是田十方打半辈子的生活经验里,总结出来的主张。 近年日子过得顺溜了,这主张也随着扎住了老根,风吹不动,水浇不透。他的老 婆命苦,没有能够熬到建设社会主义,十来年前就丢下两岁的儿子,八九岁的闺 女去世了。儿子现还坐在小学里磨小板凳。闺女可好了,十来岁时,肩膀上就挑 起三口的家务事,到十五六上头,锻炼得跟个副家长差不离了。前两年入了团, 走到街坊们跟前,都说这闺女老成懂事。站在叽叽喳喳的女孩子堆里,小姑娘们 也夸她积极先进。可是做老子的冷眼旁观,觉着别的毛病倒也挑不出来,就是太 好虚名,爱面子。只要人前塞给她两句好话,她能东跑西颠蹭坏两双鞋底。咱们 庄稼主,比不得人家当干部搞工作的。人家得下名声,也图个升级。咱们除了种 地还是种地,要那些好听的干什么使。姑娘妇女,更不用提了。谁知这闺女不服 指点。可是田燕这边呢,倒不是不听老人言,实在闹不明白他老人家的道理。寻 思既做了团员,哪里可以不带头呢?也没有往外搬粮食,怎么说吃亏呢?争取立 功做模范,那跟好虚名爱面子有什么牵扯?真是的,老辈子的指点反倒叫人糊涂 了。 前年,父女俩入了社。田十方被选做大田队的队长,少不得早上先走一步, 晚间多开个把会。社里交下来的任务,他不爱推三托四。可也难得从他嘴里听见 “保证”两个字,总是说走着瞧吧,劳动人还舍不得卖力气?干活上遇见个二把 刀时,他就自己做给那人看。遇到耍奸取巧的主儿呢,告诉给党团员。他说自己 学不会抬杠拌嘴。批评什么的,那是党团员在行。就是有一件事,是他始终不放 松,说什么也马虎不得的。那是评工分,他得拿头一份。哪怕比别人多那么半分, 也得多点儿。要是跟拿头等分的一般齐呢,算是委屈着些了。他觉着说到天王老 子那里去,也站得住理。本来费的心比人家大,生产技术数他高,还不提来回磨 嘴皮子呢。慢慢地,队里有了些反映。但还没有人当面说什么,田十方也就稳住 劲儿,装做太平无事。可是心里难免不痛快,回到家里就犯嘀咕。端起饭碗说: “人多嘴杂。” 叭着叭着烟锅说: “费心不落好。” 田燕听了劝道: “爸爸,咱家才三口人,倒有两个参加劳动。您还愁吃呢愁穿。您是个队长, 带个头,少拿两分不行吗?” 田十方叫道: “你成天挂在嘴上的公平合理,都上哪儿去了!” 田燕心想:对呀,公平合理可是个原则。就悄悄找社长商量。社长笑道: “你来得好,正要找你去呢,大田队里的几个小伙子,跟我反映几回了。我 研究了一下,遇着技术活儿,你爸爸多拿两分不算多。可是力气活上,不一定赛 得过小伙子,当队长的领头争工分,可不是件好事。” 话才说到这里,田燕象是自己做了什么丢人的事情,脸先红了。社长赶紧说: “你爸爸也没有什么。他是个正派人,干活从不耍奸。就是把个人利益看重 了点儿,你得帮助帮助他。” “怎么帮助呀?” “还不是集体主义的教育。算算细账,说说前途。让他看见集体主义跟个人 主义,倒是哪样好。” 原来是这么回事。 可是社长没有料到这一番话,给这姑娘添上不少的心事。田燕本认为她爸爸 是老一辈子里头拔尖的人物,谁知也这样自私自利。再说爸爸究竟是爸爸,一向 都得听他的。现在反转过来教育他,这工作怎么做呀。 有一天耪地,两个调皮的小伙子,暗暗定下计策。这两个一左一右,把队长 夹到当中并排耪过去。他们紧跟着田十方,一步也不肯落后。田十方起初不在意, 到歇头晌的时候,小伙子们笑了笑,说: “今儿个门当户对,不差分厘呀。” 田十方回头检查了一下他们的质量,说实话,也挑不出毛病来。歇完响,心 里留意了,手脚上逼紧一些。谁知两个小伙子也紧了上来,越干越带劲,拼到晌 午,三个人还是并排。田十方完全明白了:这是跟我摽上了呀,那我让一步,换 个地方还不行吗?又想:这一让,还不白送个笑话到人家嘴里。赛就赛他娘的, 凭我这老把式,紧慢都误不了质量。他俩要是耪得离离拉拉的,咱找社长评理, 明儿叫他们返工。这一下午,田队长使出平生的武艺,那两个小伙子也笑不成声, 哼不成歌了。三个人脚步扎实,抬手不离方寸。只见锄头飞舞,两边的队员暗暗 喝彩。到了半下午,田十方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真是岁数不饶人,心有余 力不足了吧。可是歇下来不是,不歇更不好过。看看两个小伙子呢,活象斗狠的 公牛。眼睛定神了,牙关咬紧了,埋着头,破着性命往前干。一步急似一步,竟 把田十方落下来了。一步跟不上,就步步落后。田十方心慌意乱,索性把锄头一 扔,装做满地里检查质量去。 这种战场不让步的好事情,是捂也捂不住的。到了晚上,合作社院子里叽喳 喳说开了,个个青年都好象就是自己打了胜仗。田燕怎么装不知道也装不过去。 田十方也开会来了。小伙子们拦住笑道: “队长,今儿可输给我们一分两分的了吧。” 田十方也早有准备,稳稳当当地应道: “少记两分我巴不得呢。晚上现有会,你们替我开去。” 田燕心里叫道:怎么说得出这种话来?两分要了命了吗? 小伙子们也不是好打发的,哈哈笑道: “工分还得您头一份,谁叫您是个队长呢。就是求您认个理输。” 田燕臊得站不住,悄悄往外溜。偏偏田十方看见了,他正想借个事由岔开去, 就叫住田燕,说道: “过来,你兄弟找你有事儿。” 田燕心想,这种场合还说什么家务,您还招呼我干什么呀!瞪了她父亲一眼。 见她爸爸端端正正站在那里,跟平日一模一样。呀,您就是生生气,也比这个样 子强呀!心中一恼,话也不答,扭头走了。走出大门,听见青年们在院子里放声 大笑。她像叫扎了一锭子似的,眼泪也出来了,踉踉跄跄跑回家去了。啊呀,自 私自利呀,往后您怎么当队长?我又怎么做工作呢! 等到田十方回家时,看见闺女守着油灯,一动不动,垂头坐在桌子旁边。 “还不睡?” 田燕刷地抬起头来,脸上摆着公事公办的神气,说道: “爸爸,把情况都谈出来,分析分析。” 田十方没见过闺女这样说话的,好生摸不着头脑,支吾道: “怎么了?” “今天的错误,您先谈谈情况。” 田十方在人前虽说沉得住气,可是心里早已憋足了劲。不由地喝道: “给我睡觉去!什么情况不情况,卖多大力气挣多大的工分。” 田燕也提高了嗓门: “人家都笑话您了!”说到笑话两字,心里一酸,眼眶里汪水了。田燕心想: 糟糕,要是眼泪一挂下来,还不让爸爸当做小孩子了,说出来的话还起得了什么 作用呢?因此使劲忍着。可是田十方哪里有闲心思留心这个,心里火辣辣的,从 来没有让小青年取笑过,现在连自己的闺女也来教训老人了。嘻,老辈子不好当 呀,忍着点儿吧,别嚷嚷了: “睡去吧,没你的事儿,你爸爸也不是糊涂人。” “您不糊涂?就是把个人利益看得太重了。” 这“个人利益”,好比把干柴点上烈火。田十方一跺脚,叫道: “谁都给老子扣个‘个人利益’,少你一个也够我咽气的了!起早贪黑,跑 道开会,我落下什么好处?我占了谁的便宜没有?你说,个人沾了谁的什么利益 了!” “工分上头,表现了自私自利。” 这“自私自利”,好比火上添油: “吃里爬外的东西,给我滚开!” 田燕昏头昏脑钻到被窝里去,流了一枕头的眼泪。她不明白爸爸在合作社院 子里,一句硬话也没有,为什么回到家里,跟我这么凶。最后检查了一下自己, 认为主要是没有跟爸爸谈问题的经验,一上来就哭鼻子。不够严肃,怎么谈得了 思想问题呢。 田燕是个不在困难面前低头的女团员。从这天起,把对爸爸进行集体主义教 育,当做自己的经常任务。寻丝觅缝地找爸爸说道理。每碰一回钉子,下回就更 加态度严肃,说话郑重。弄得田十方麻烦不过,叹道: “女大十八变。挺秀气的闺女,变得叫人一见心烦。” 田燕才一张嘴,田十方就说: “不爱听你的!” 后来弄得吃饭也不爱共桌子了。田十方端起饭碗往院子里一蹲,有时端到街 面上来,有时端到对面小酒铺里连吃带喝了。 在社里呢,田十方从此不乐意跟队员一块堆干活,特别不乐意一块堆干一样 的活。比如耪地,总把整块的分派给大家,自己拾掇地头地脑。轮到打场吧,只 见他抬起杈耙放下簸箕,骨碌碌地转游,可是不专干一路活。时常队员们都不知 道队长干了些什么,还是干什么去了。到记工分时,报出来却是一大堆工作,考 查起来呢,还都不假,还都是青年人不爱干的磨性子活儿。调皮的小伙子们,想 出了一个外号,管田十方叫单干队长。记工分时就说: “您说多少记多少吧,反正您干了不少看不见的活茬。您是合作社里的单干 户。” 田十方也不生气,平平稳稳地回答: “我报的账是良心账,我干的活是良心活。你们要不愿意我当队长倒也合适。 腾出开会跑道的工夫,我能干一个半人的活。” 话虽这么说,回到家里,又更加没有好脸色了。炕头上简直坐不住,晃一晃 就想拐到小酒铺里耗着去。有天晚上,田燕堵住门,眼睛盯着地上,斩钉截铁地 说: “别走,爸爸,咱们谈谈。” “不爱听你的。” “坐下。” “嘿,把个闺女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爸爸,咱们成了合作社里的单干户了。又合作又单干,那算个什么呢,多 难听呀!” “别听他的不就完了。” “完不了,人家有道理。” “还是人家有理!” “爸爸,坐下,咱来算一算账。” “跟老子算起账来了。” “算账。您不知道一个人把个人利益摆在头里,反倒个人得不到利益。要是 一心一意闹好集体,个人也就……” “不爱听你的!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带大了,不说孝敬,反倒成天惹老人生气。” 田十方甩帘子往外走,可是田燕还拦着门,说: “都是因为个人主义,还没有建立当家作主的思想。” “你要造反吗!你会当家让你当去。站开,小心给你个耳光子。” 父女俩在门边面对面,眼瞪眼,相了一小会儿。田燕暗自吃惊:端端正正的 爸爸,怎么变得凶神恶煞模样。田十方也嘀咕:都说这闺女秀气,可你瞧,青筋 也暴出来了,鼻一搧一搧的,成了个丑鸭子。他走出门口,还回头嚷道: “翅膀长硬了,你飞你的去吧,算我白养活一只丑鸭子。” 这年合作社新办,产量上还没有提高多少。秋后分了红,田十方琢磨手里的 粮食,也不过象单干时遇上好年成的光景,倒惹下不少的闲气。这年会计还是按 户头算帐。田燕的收入,也都写在田十方名下。闺女向她老子拿钱做件短大衣, 田十方心想:你那个集体主义,气不少生,粮食多不了多少。你现有棉袄,还做 什么短大衣呢。就说: “先给你兄弟做套制服吧。” 田燕觉着不能为个人享受闹纠纷,立刻让了一步,说: “不做短大衣也行。那个钱给我,团里要组织一冬的文化活动,大家都得出 点费用。” “没钱。” “我的工分呢?” “还有什么你的?” “我劳动挣来的呀。” “跟老子算帐吗?行,拿来,十几年的房钱饭钱。” 说了这句话,田十方跑到小酒铺里,喝了足半斤白干,足足吃下一斤猪头肉。 第二天,田燕到社里单立了一个手折。会计帐上单写了一个名字。田十方心 想;怨不得老话说,养闺女赔钱货。还没出门子,她就闹起私房家当来了。得, 我也不找她理论,早晚是人家的人,快快打发了她完事。从此父女俩十天半个月, 难得过一句话,可是暗地里,田十方不由自主地,留心着田燕的一举一动。瞅见 田燕写字,就闪在一边吧烟锅。等田燕一出门,赶忙翻了来看。遇着不明白的地 方,就命令小儿子朗诵。小儿子本着少先队员的诚实精神,一五一十报告给姐姐。 田燕心头一跳,首先想到的是:“干涉人身自由!”后来寻思也没有什么,反正 记的写的,全是工作上的事情,个人没有秘密。等到她和知心的女伴一念叨,就 研究出来一个巧妙的教育方法。她当着爸爸趴在桌子上写了整一晚上,第二天把 这个本子忘记在显眼的地方。田十方拿过来一看,写的是一篇文章。这种文章在 夜校课本上叫做“议论文”。文章的题目也是夜校里常见的作文题。那是一个问 句:“什么是人生的理想?”文章的开头,又用连串的问句,提出重大的问题: “人生可以没有理想吗?什么叫做正确的理想?个人主义的打算和集体主义 的理想有什么不同?……” 田十方读到一半,觉着这是闺女变着法子教训老子,一生气就把本子撕了。 其实这个本子是撕不得的,那上面除了议论文,还有许多统计数字:扫盲班的学 员人数,团里的文娱开支,前街交来耗子尾巴多少条,少先队员捉拿了多少麻雀 ……为这要命的本子,当晚父女俩闹翻了。小儿子听着吵得不祥,跑去找社长。 社长拉扯上团支书和妇联主任,一阵风走来劝架。田十方发作道: “闺女人大心大了,现在棉袄穿着,非要买个短大衣。当老人的没敢说不买, 说是先给她兄弟做制服。她就拿我当做偏心眼的治,跟我分门分户,单上手折。 好吧,偏心眼就偏心眼吧。养儿防老,闺女早晚是人家的人。到那时候我能上她 那里住去?上她那里我算个什么?你要跟我分,趁早分了吧。你要什么拿什么走 吧。” 气头上的话,原是听不得的。田燕再也忍不住眼泪,哇的一声号陶哭了出来, 连哭带跑,奔到女伴那里,说什么也不肯回家了。这时候拖拉机站正好到社里招 收学员,社长就让田燕学习去了。 去了整整一年。 这一年真不简单。田燕学会了开拖拉机,合作社闹了个老年人也没听说过的 大丰收,社员扩大了一倍,订出了五年生产规划。家家粮食满囤,人人精神饱满。 田十方怎么样呢,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叫做“折腾得够呛”。开春时,免掉他的 队长。完了秋,又选上他当队长了。还得自己做饭,伺候小儿子上学。他每天的 工分,十之七八还是拿的头等。有时少拿一点,也没见他争执了。这种时候,田 十方总是闷闷不吭声。他的眼面前,总是出现了田燕的严厉的脸子。那点着了火 的乌亮眼睛,那铁硬的尖下巴颏,逼得田十方无路可走,只得暗暗认输。他心里 嘀咕:争这一分半分的干什么,闹得众叛亲离,身背后叫人指点得脊梁骨痒痒的。 究竟工分也不顶事,社里多打了粮食,工分才值价。谁不指望自个儿的家业兴旺, 可是单凭个人,有几个发了财的?咱们闹合作,就是要大家共同富裕起来。道理 上没有什么难缠的地方,你不认输也不行…… 这天下午,田十方请了个假,赶到集上买了件紫铜色绒领子、蓝卡其面子的 短大衣。眼看太阳落山了,急急往回走。心里念叨着:没法子,老的伺候小的吧, 叫她家来吃饭。快走快走,锅也没刷,饭也没做。他三脚两步抢到屋里,慌忙揭 开锅盖,呀,饭已做熟了。再一看碗筷勺瓢,刷得干干净净,放得各是各的地方。 全是田燕在家时的光景。莫非闺女回家来过了吗?四下一看,只见条桌上堆着一 叠子书,书上红红绿绿尽是画儿。这是给她兄弟买的吧?书背后站着个玻璃瓶子, 哟,一瓶二锅头。莫非这孩子变了脾气了?在先上小酒铺打个转游,她也那样不 乐意,这忽儿拿整瓶子的二锅头灌我了。哈哈,老辈子也不白喝你的,给你短大 衣,给你。田十方听见院子里一阵笑声,田燕领着她兄弟进屋来了。田十方抱起 短大衣往闺女怀里一塞: “给你。” 田燕一愣,立刻格格地笑了。笑着鞠了个躬,唱歌似的说道: “谢谢您,爸爸。” 田十方万料不到会有这一番“礼节”。弄得回礼也没回好,回话也没说得出 来。 一家三口,立刻端锅拿碗。田燕正要打开二锅头,田十方摆摆手,说: “留着吧,我早忌了。” 一家人欢欢喜喜坐下吃饭。可是有些生分,闺女呢,象个客人又算不得客, 老子呢,不知道该做老子还是做主人。让菜吧不好让,不让吧有些不妥当似的。 这中间总好象罩了一层什么,一时还没法揭开。 父女俩客客气气吃完饭,其实连饭也没吃好。田燕赶紧刷锅洗碗,一边给兄 弟介绍小人书。田十方觉得有些个话,拿出来说一说才舒坦。可是连吧了几锅烟, 还是不知道打哪儿说起,只好闷闷地歪到炕上睡觉去了。 刚刚迷糊过去,忽听得突突突的吼声,拖拉机上地打夜班了。夜里听着,分 外地震耳朵。不由得人留神去听它。大气不出地听它,悬着心攥着拳头听它。这 突突突的声音,还越听越怪:一忽儿象是打雷,一忽儿象是火车开过,一忽儿象 地动,一忽儿象心跳。田十方叹道:“变了,变了,世界变模样了。没想到说变 就变,眼前使上机器种地了。社长说得好,全新的生活开始了。哼,叫它这么不 分日夜地突突突,还有谁二心?谁还不拿合作社当做自个儿的家?”见鬼,这怎 么睡得着啊。闺女睡了吗?起来跟她聊聊去吧? 田十方起来一看,田燕没在屋里。难道打了个日班,还有她的夜班吗?瞧瞧 去,田十方出门往地里走。街上黑得象个地洞,灌满了突突突的声音。一声声, 都象打在人的胸膛上。田十方没法不加快脚步,从小步到大步,从大步到小跑。 一出村口,呀,这光景怎么这样的美呀。拖拉机头前,放射电光,好象塞光闪闪 的宝剑,劈开无边的黑夜。远远近近,烧着几堆野火,红艳艳的火光里,闪着许 多笑脸。原来大家都在炕上躺不住。队长们走来走去,那样子可不象闲遛达,活 象这春夜,这泥土,这清风,都非得他们掌管不成。姑娘们小伙子们,说着笑着 唱着,大约是在比赛谁的嗓门大。小孩子们更加辛苦些,为了争取熬夜的资格, 自动地四出捡柴禾。 田十方走近一个火堆,看见他那队里的几个调皮小伙子,围着一个拖拉机手, 伸胳臂露大腿。靠拢一听,原来各人在争取春耕期间,跟拖拉机手当学徒。田十 方笑着往另一火堆走去,看见他闺女笑吟吟地在火边坐着。一个拖拉机手问道: “这地计划种什么?” “花生。” “好东西。” “油料作物,支援国家建设。” 那拖拉机手指着田燕说: “她顶爱吃花生。” 田燕反问道: “你不爱吃吗?谁见过不爱吃花生的人?” 几个小伙子抢着说: “要吃我们这里有的是。” “你要吃不了,请你兜着走。” 田燕反问道: “我爱吃香油炸的,蘸白糖的,你有吗?” “哟,一年不见,口味高了,眼睛往上了。” 这句话不见得怎么好笑吧,可是小伙子们笑得前仰后合。田十方看着闺女尖 溜溜的下巴颏上的小嘴,也笑得合不上来。心想:没见过她这样快活。那笑眯了 的眼缝里,眼珠子那么贼乌,多秀气的闺女! 映着火光,这些人的眼睛,没一个不水灵灵的。恐怕是柴禾烟子呛的吧。好 说,烟子呛出亮晶晶的幸福的光彩来了。 田十方好象怕打搅了青年人的快活,悄悄退开来,去看拖拉机。脚下踩着一 块石头片儿,依照老习惯,拾起来往地边扔去。却马上缩住了手,暗自笑道: “往哪儿扔呢,这地还有边儿吗?”这也没什么好笑的吧,可是田十方笑出声来。 他听见了自己的笑声,也听见了黑暗里,送过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爸爸。” 闺女跟过来了。 田十方等闺女走到身边,问道: “这块地怎么样?草根子多不多,卡住犁头没有?” “比白天那块干净些。” 田十方走了几步,叹了口气。虽说在黑地里,根本谁也看不清楚谁的脸,他 还是把后脑勺向着闺女,眼睛看着地面,说道: “那块地归我那个队整理的。队里有几个主儿,干活糙得叫人生气。光知道 惦着挣工分,活儿还能不糙吗!当队长的也没有尽到责任,先得做个检讨。” “爸爸,做检讨的话,该我先做。” “有你什么事儿?” “我到了拖拉机站,碰了好几个钉子才明白过来。在村子里做工作的时候, 真是傻瓜蛋。成天板着脸子教训人,谁爱听你那一套。我说话太凶,跟爸爸说话, 特别凶得没有道理。” 虽说在黑地里,虽说田十方的眼睛看着地面,可是他仿佛看得见闺女的秀气 的脸蛋儿。那尖下巴颏上的小嘴,对着做老子的乐,那乌眼珠子,水灵灵的瞅着 老辈子,好闺女! “别那么说了,还是你站得住理,你那个集体主义是正道理。” “爸爸,今晚上咱们不说大道理。” “谁说大道理来着,咱不是聊聊爷儿俩的话吗。人生怎么可以没有理想呢?” “别提了,别提了,那不象话。” “怎么不象话呢!论个人,谁也为个人奔了一辈子,奔出什么名堂来没有? 做梦也梦不着使机器种地呀。现在还光顾个人,就会误了大事。拿整理地块来说 吧,光惦着挣工会,草根、树植、石头块儿不弄干净,万一把机器卡坏了呢?” “爸绝,明儿队上开个会吧。” “不开不成,得跟他们说说。” “别光说大道理。” “让我说也说不上来。左不过几句家常话,批评批评个人主义。” “先别扣帽子。也有人光听说拖拉机怎么怎么厉害,没想到多少年的老根子 会挂住犁头。” “也有的耍奸取巧,怎么说怎么不开窍,死落后。” “爸爸,那也得好好儿引导他,一步步带动他。明儿您说话放软和些。” “看对谁吧。我可知道有几个主儿,跟他好话好说,他准当做耳边风。不跟 他厉害点儿,说上一车子话也起不了作用。” 说话时,田燕挨近了她的爸爸。隐约看见她爸爸脸上绷得铁板似的,嗤的一 声笑了,不知觉间,伸出手挎住了她爸爸的胳膊。在农村里,还看不惯挎胳膊走 道。一个大闺女跟父亲上街,总是一前一后。可是这父女俩如今挎着胳膊,两人 倒也没有觉着别扭。田十方轻轻说道: “咱家还有点儿花生,干巴巴的没有什么吃头,别怕费油,咱炸它一炸。” “您也把二锅头打开了吧,别多喝,高兴的时候来个一盅。有年纪的人了, 喝点儿怕什么?” 拖拉机吼着过来了,机灯照着这挎着胳膊的父女俩。田十方不觉离开闺女一 步。可是那拖拉机手没有留神这些。那小伙子好象古代传说中骑在老虎背上的英 雄。他胯下的坐骑,两眼放亮光,呼吸如春雷,脚步到处,地动山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