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 一 “四人帮”猖狂的年头,迫害过“红点子”教授。“四人帮”高高在上,呼 风唤雨。在下边卖力气的,是我。 就我一个人吗?不是。记得清楚的,也有那么十来个。有军人、工人、学生, 有象我这号的青年干部。这些人里头,有没有“爪牙”、“打手”之类呢?要说 有也不多,反正大多数是好人。这些好人,现在各在各的岗位上,为建设现代化 的社会主义祖国,走上了新的长征大道。有的挑的担子,也还不老轻。 因此,我写迫害“红点子”教授的经过时,就很踌躇。真把张三李四一个个 写上去,那多不合适。就写一个我吧,打人是我,骂人是我,折磨人是我,种种 坏事,都是我干的得了。 可巧有的坏事,一个人三头六臂也拿不下来,这可怎么办好?索性写“又一 个我”,“另外一个我”,“两三个我”,“十几个我”……这在语法上通还是 不通呢?别去管它了,老天爷,别旁生枝节因小失大就是了。 再,时间和地点呢? 时间毫无疑问,本文头一句话已经交代明白:“四人帮”猖狂的年头。 那么地点呢?还是商量商量,先不提南方北方好不好?不说是学校还是机关 怎么样? 没劲,照这么婆婆妈妈的能成个什么气候? 且慢。这里写的主角,受迫害的“红点子”教授却决不含糊,正南巴北的一 位历史学教授。年纪六十上下,体格粗壮,声音宽厚,一头马鬃般的黑头发,一 脸的风砂,一双细长的眼睛——那像是哪位豪放的金石家,一刀奏效,不待回刀 修理的。要不是长年伏案,伏得腰背发驼,肌肉发“泡”,他的整个体格面貌, 可以看做开荒起家的农民。 他不但有名有姓,还是名声在外。不过那年头,我只管他叫“红点子”。咱 们就从这个“红点子”的来由说起吧。 二 院子里现在已经安静了,就和一场火灾以后的安静一样。刚才冲天的火焰, 现在已经萎萎了。只有那些精装书的硬皮,象“料子西服”那样一下子烧不透, 还抽冷子吐吐火舌头。线装书的封套,也象长袍马褂一样不容易烧化,冒着浓烟, 象是一肚子怨气。只见纸灰飞扬,有的竟成团成串地飞起来,竟飞得四层楼房那 么高,竟在那里飘飘荡荡。正是封、资、修的阴魂,不甘愿退出历史舞台。 刚才许多来回奔跑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呼叫,喝彩,爆裂,蓬蓬着火,都 一概过去了。该休息的休息了,化为灰烬的也化定了。 我浑身燥热,也要找个清静地方,歇一歇身体,也歇一歇灵魂。我上了四楼, 走过会议室门口,门半开着,看见教授站在屋子中间。这个外貌粗野的臭老九, 现在斯文得很,驼着腰背,两手笔直下垂,一动不动,站在空空的会议室正中间。 周围有许多椅子凳子,他不坐,他站着。 这才想起,是我刚才下的命令,把他从火堆旁边叫开,指定他站到这里来。 心想:“免了他一顿好打。”这个人可是“格色”,他在人前,竟敢“赤膊上阵”。 在人背后,倒又可以“画地为牢”。 我走进会议室,看了看扔在桌子上的、刚才从院子里撕下来的一张标语,这 标语是用旧报纸写的。不能不说那字有根底,又象“草”,又象“隶”,一挥而 就,疯狂地带出许多拐弯抹角,那些弯和角,都腾腾地冒着“反动气焰”。这标 语只有四个大字:“火下留情”。 我连看都不看教授,问道: “这反动标语是你写的?” “我没有写反动标语。” 我敲敲桌子,提高点嗓子: “这是谁写的?” “这是我写的。” 我“甩”地一回头,这个头部动作,在戏曲舞台上是有名称的。李玉和就是 这样甩出威风来的: “什么?” 教授不作声。我这才看见他把眼睛死盯在地上,那细眼睛都像是合上了。他 在掩盖感情,可又掩盖不住,他那一脸的泡肉,颤颤的。他咬着牙,也咬不住那 颤抖。 我虽说已经疲倦,但过多的胜利,好像喝了过多的酒。酒精管自激动着已经 干哑了的嗓子,连嘲带笑: “哭吧,跳吧,唱一曲黑线挽歌吧。为你们的坛坛罐罐,为你们的命根子, 为你们的祖师爷放声痛哭吧。可是我们,向全世界宣布:在熊熊的火光里,一切 封、资、修全化为灰烬,工农兵占领了文化阵地,一个史无前例的崭新的时代开 始了。” 教授脸上的泡肉,绷成了块块疙瘩。 “你安身立命的三十年代,也一把火烧光了。你拚死拚活捍卫的黑线,也一 去不复返了。” “我没有捍卫黑线!” 忽然,他敞开了嗓门,嗓子又粗,又宽,又沙沙地活像鸠山。 “那你叫嚣什么来着?” “我说历史上有一条红线。” 我断喝一声: “狡辩!” 教授咬住牙。 “你根本不承认黑线专了工农兵的政?” 教授点点头。 “你说话呀,你不是宣扬不隐瞒观点吗?你不是吹捧独立思考吗?你不是标 榜历史的真实吗?你这个赤膊上阵的英雄,怎么狗熊了?” 教授脸色灰白,没精打采地说道: “我没有隐瞒观点。从‘五四’起,一条反封建的反帝的反一切法西斯的红 线,是文化主流。” 谬论。要当着人说,我当然得说是反动观点。可我心想:只怕谬是谬在落后 吧?时代在天翻地覆,他一死儿抱住陈糠烂芝麻。正经是个榆木疙瘩脑袋,这么 斗,那么批,新鲜词儿一句也灌不进去。注意!我还得站稳立场,这么个脑袋瓜 正经是个“土围子”,作为造反派,当然要打扫了它。作为个人,我也很想打开 这“土围子”看看,究竟神经方面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我拉开腔调,问了个问 过多次的问题: “你那条红线,都有谁们哪?” “三十年代,鲁迅是主将。” “还有呢?” 他不作声,我敲敲桌子: “还有呢?” 他只能不作声,这个我是有把握的。我稳吃稳拿地笑了起来: “还有呢?” 只要他说出一个人名来,准的,不是特务就是叛徒,要不就是反动权威,反 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至不济,也得是个摘帽右派。没有一个能跑得了的,必胜的 王牌在我手心里呢,我跺脚厉声叫道: “还有呢?” 别说是人名,连一本书他也提不出来。不是黑书就是黄书,全是封书、资书、 修书。写书的人自己也说,恨不能一把火烧光。这一关他是过不去的,关口上悬 着千斤的闸门,电钮在用这儿攥着呢。我正要以全面胜利宣告结束,说了一句警 句: “教授,只有点点点连起来,才是一根线嘛。” 不料这个榆木疙瘩一拨愣,一头马鬃般的黑头发仿佛直立起来,说: “还有我。” 真是胳肢窝拱出个人脑袋来。我倒措手不及,只有连声说: “你啊,你啊,还有你啊。” 好家伙,你看那一脸的疙瘩肉,竟咬断铁似地嚷出来: “我是个党外的布尔塞维克!” 我都信不及自己的耳朵了,我都疑心站在对面的是不是疯子了?别说是现住 “牛棚”的“黑帮”,就是平常时候,“我是个共产党员!”倒还听见说过,有 谁见过这么拍胸脯的:“我是个党外的布尔塞维克!”正经闻所未闻。 “失敬失敬,还成了个人物哩!” 那刀缝似的眼睛里,有两点火光: “在三十年代,给戴过红帽子,给叫过‘红点子’。” 我忍不住放声笑了起来。我真不知道当年戴了红帽子,能是个什么滋味儿。 我倒是想本当不笑才是,路线斗争是严峻的。无奈不合身份,不合时宜,不知好 歹,不知死活,原是笑料的来源。我忍着笑,用嘲弄的口气重复说: “红点子!红点子!红点子……” 不错,这三个字确有一种说不清的嘲弄意味,对狂妄自大,愚昧无知,有微 妙的嘲弄。 三 “是可忍,孰不可忍!” 明明是个“土围子”,公然叫嚣“红点子”。 一天晚上,“好几个我”在会议室里贴上标语,不消说,都是生死簿上的语 言。北墙上照例拉上横标,横标上少不了得有个帽子,打上叉子。在帽子上费了 脑筋。地富吧,人家还出身贫寒。特务叛徒吧,历史上没找着岔口。走资派怎么 样?他从不当权,连个党员也不是。那么权威呢,也还不那么老大有名的,没劲。 右派也不行,凑巧人家没戴过帽子。最后,选定一个带有浪漫主义色彩的:“牛 鬼蛇神”。 屋子中间,换上百瓦灯泡,贼亮贼亮。 我在横标下边,照杨子荣那样坐下,象个大写的“壹”字。在风云变幻的时 候,原本两个差不多的人,也会显出全不一样来。这一个,是个大写的“壹”字。 那一个,许是阿拉伯的“1 ”字那样一根棍儿,还斜戳着。我坐定之后,吩咐道: “带上来。” “另外一个我”走到廊道上,用带栾平的声势,把这“牛鬼蛇神”押上场来。 一进来,就不是味儿。这个栾平怎么星眼朦胧,神思恍惚。标语横标,叉叉 和惊叹号,他连看都不看。场上的火药味儿,全没在意。往那贼亮的百瓦灯泡下 边一站,还微微的晃悠。 我心想:“出了怪了!” 我这里摆下杀气腾腾的战场,他那里晃晃悠悠,也不知是诗情方兴,还是画 意未艾。 我这里金刚怒目,满把抓着纲上线上的大题目。他那里没精打采,赛似木头 桩子橡皮头。 我这里呼风唤雨,只着急手里攥的,左不过那张亮过的旧王牌。他那里垂眉 搭眼,死啃着几句煮不烂、烧不化、砸不碎的老文章。 如此这般,几个回合下来。我正经地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要问这怒这恶从何而来,须知“四人帮”乃是金口玉言,上头一哼一哈,往 下层层照着哼照着哈。到了我这儿,也不能改成咳嗽。俗话说的好:一块石头腌 了一百零八天,它也咸了不是?我也可可的养出来金口玉言的脾胃。由我这儿往 下,下边的,得照着我使气支嘴。无奈这么个“红点子”,本身是个革命对象, 竟敢“明目张胆”地软硬不吃,“十倍疯狂”地滴水不进。瞧瞧那模样,泡头泡 脑,晃晃悠悠。单单这晃悠,难道不就是个态度问题?立场问题?现行问题?难 道我能够不火冒三丈,眼冒金星? 我一拍桌子,这叫“惊堂”。鼻子里哼一长声,这叫“威武”。大步奔了过 去,两手按住“红点子”肩膀,叫他站稳当了。可我一撒手,他又晃了晃,这可 恶劲儿,“罄南山之竹”不尽书,我扬起胳臂,顺乎自然,一记响亮的耳光。紧 跟着,“四五个我”一拥而上,左右开弓,劈啪有声。眼见那“红点子”的犟脑 门牛脖子上,涌现了红点子…… 我有生以来,这是头一次打人。小时候淘气也打过架,小家伙们你一拳我一 脚,拳绕拳脚绊脚,那叫打架。现是对方不用捆来不用绑,决不会还手,这叫打 人。 冷静想想,这样的打人,不容易打出个英雄模样来。可当时,我可是觉得 “力拔山兮气盖世”。入画、塑像、上镜头都是现成的。 我本是单位里头散漫的小干部,在官儿面前是个听喝的。我伺候着专家,给 教授们跑跑腿。忽然间,我成了响当当的革命派,那些个人五人六的,颠倒成了 革命对象。有点像一个孩子,本守着那一肚子条呀簧呀大小齿轮的玩具,碰都不 敢碰。现在摸摸它,没事。拨弄拨弄,不但没事,倒听见叫好。爽性拆了它,摘 了它,踩了它。稀哩哗啦回头睡大觉,做梦也是心满意足呀。 我向一脸红点子的“红点子”吩咐道: “把今天的事情,写一个‘认识’。这是给你一个最后机会,机不可失,时 不再来,你要充分重视。” 四 读者读到这里,可能以为我五大三粗,或者挺拔轩昂。其实我是个五短身材, 虽说不瘦也不弱,但到处还是只好叫做小个子。记得上中学时,一天有迎宾任务, 男生一律要穿白衬衣。我从家里出来忘了换衣服,到了学校无法可想。女同学们 却要穿舞蹈服装,有个大个换下白衬衣,我抓过来穿上,富富有余。这事救了急, 却被同学们笑到毕业。我把腰板伸直,把脖子伸直,也还是解决不了问题。 我参加工作以后,单位里老九成堆,压得我精神上也小不点儿了。谁知现在, 我在楼梯、廊道,更不用说院子里了,遇见这些人五人六的,就把眼睛瞪起来, 对方就得正确对待把头低下。我可以俯视人家的项背了。对方要是大人物兼大个 子,我更加甩着膀子走在廊道中间,眼见他贴着墙壁,侧着身子,尽量缩小体积, 这都是我从来没有过的快乐。 现在我很会运用我的眼睛。本来我的眼睛不老小,只是和鼻子嘴巴靠近了点, 成了张“小孩脸”。我的大眼睛的大眼白,透着蛋青色。有个女的夸过这种色彩, 说是幼儿园里常见,使我自在又不自在。有回坐电车,旁边一个女的抓起我的左 手,看了看手腕上那只表,随手放下,一声不响。过后我细细回味,心里好像给 砍了一刀,这个伤痕可能一辈子也抹不掉了。 现在我瞪起了眼睛,我的蛋青色的眼白,一定是变成了铁青色,只怕还剑一 样闪着寒光。如果没有这么个“红点子”,那就所向披靡了。虽说“月有阴晴圆 缺”,天下的事不能够十全十美。但已经照着上头的模样,听不得下边来的半个 不字。 “红点子”没有交“认识”来,他根本一个字也没写。上头指示:如果顽抗 到底,“有地方搁他”。我想那是当然的啰。可我不能设想,怎么我拿不下这么 个“土围子”来! 我设计了个“攻心战术”,时间选定在深夜,把红点子从睡梦里提溜起来, 不等扣齐衣裳,立马带到会议室。 会议室黑着,只见中间那百瓦灯泡,加了个罩子,把白光集中下照,光圈里 放着把椅子,指定给“红点子”坐。我坐在他对面的灯影里。这场面有人许在什 么电影里见过,我也没说是我的发明,只说是我设计。 “红点子”坐在那里,只管低着头,垂着眼皮,好像还没有睡醒。我只见一 头马鬃似的黑头发,在白光下边闪着金丝。这对“攻心战术”不利,这个态度也 不能够容忍。 “抬起头来。” 他抬了抬,照旧低下。 “抬头。” “不许动。” “看着我。” 我直视他的朦胧睡眼,我把眼光放柔和了,我的大眼白想必是保持着蛋青色, 有个女的夸过的那种颜色。以后我开始谈话,在谈话中间,我不断提醒这个泡泡 脑袋抬起来,叫这双睡眼看着我那蛋青色眼白。 我用“绿荫荫”三个字,描写他家的小院子。我又用“绿荫荫”三个字,描 写他的书房。那书房的窗户叫树木挡着,屋里书柜、书架、书桌全摞着、摊着、 塞著书,其实阴暗像个地洞。 我用乌烟瘴气形容那些书,“红点子”不动声色。我用打扫卫生说明抄走那 些书,“红点子”的眼皮弹了一下,复归半睡眠状态。我说到他那位老伴儿了, 那位贤妻良母,那个终身奴隶,我描写她包着头巾,手脚哆哆嗦嗦走前走后,我 说明她的头发已经长出一寸有余了。“红点子”的刀缝眼里,汪汪闪现水光。我 说已经告诉居委会,不要再剃她的头。但是——这里有个但是,谁要是一条道走 到黑,谁也不能保险不剃二回……“红点子”坐在那里晃悠起来,含着眼泪晃悠 晃悠,咬着牙关晃悠晃悠,我命令他不许晃悠,他还只管晃悠晃悠……我不能容 忍,我的眼睛成了铁青色,我像当头倾泻一桶冰水般说起他的小女儿,蜷缩在角 落里的躺椅上,跟一只猫一样,弓腰奓毛,眼睛里放绿光…… “红点子”在椅子上晃悠得像是挣扎,就像有条绳子把他绑在椅子背上,挣 扎着一下子挣开了,一下子窜了起来,一下子跨出光圈,站到灯影里。随着却又 老实下来,两手垂直,低头望住地面,一动不动。 我正要发作,猛然心想:可不说明“攻心战术”有所突破了吗。就把声调舒 展开来,说: “群众是要‘仁至义尽’的。现在的主动权还在你手里,不过时间不多了。 其实关键只是你——,只要你把那红线谬论一笔勾销……” “红点子”作难地说: “可我这大半辈子怎么活过来的?” 我把脸一沉:“干脆你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没有红线,我是沿着什么走过来的呢?” “群众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三十年代的时候,我还年轻。我打算写一本反法西斯的书,搜集了许多资 料,也和当时的斗争有密切关联。可我不知道反完了法西斯,应该怎么办?我的 书写不下去。当时白色恐怖很厉害,党的领导冒着生命危险,到我家里来,和我 整整谈了一夜……” 我截断他的话,问道: “你说的什么领导,是谁?” 他刚要张嘴,立刻闭上,哑然失声。我的王牌又上来了,振振有词地问道: “是谁啊?” 他的嗓门小了一多半: “当时地下党文化方面的领导。” “是谁啊?” 他的嗓门堵上了。我可是有十二分的把握,敞开来重复我的: “是谁啊?” “我只能根据我所知道的……”他打算绕开去,溜走。 “你就说是谁啊!” “人家有缺点错误。”他打算息事宁人。 “光是缺点错误的问题?” “别的,那些,什么……”他脱口而出,“我实在说不出口来。” “哥们义气!” “我们没有私交。” “这些年你们没有见过面?” “开大会,人家坐在主席台上……” “心领神会,心照不宣,心有灵犀一点通。” “也是我不爱串门,也是我老落后,老受批评,人家还在报上公开批判过我。” “那你凭什么拿身家性命保他?” 我理直气壮,因为太不合情合理了。除非是疯?是怪?是缺根弦?可是他站 在灯影里,有碍我的观察。我指着光照下面的椅子,大声命令: “坐下。” 他木头似的坐下,脸上发“泡”。 “说。” 他又晃悠起来,我最见不得这晃悠,厉声叫道: “正面回答问题。” “还就是那年,白色恐怖,他上我家,关上门,拉上窗帘,谈了一宿,实际 是辩论了一宿,到天亮,拉开窗帘,东方一抹红霞,天边一线曙光,那出太阳的 地方,烧得白热……”“红点子”那刀缝眼半睁着,也象是有些白热的东西。 “……他轻轻地在我耳边说:”中国的希望在西北,东方的巨人在延安……‘“ “红点子”又晃悠得像是挣扎,又仿佛挣开绑着他的绳子,弹跳起来,一步 到了灯影里,又老实站着了: “从那以后,我决心把反法西斯的书写下来。从那以后,我的一生,有了新 的起点……” 他再说什么,我已经不注意了。因为我发现他在阴影里,一点也不晃悠。我 指着椅子命令他: “坐下。” “……我要求,不要为我浪费时间,不要因为我浪费精力。我不过一个党外 的知识分子,要是许可保留意见,就让我保留吧……” 我注意着他一坐到光照下边,就止不住地晃悠,我随口喝道: “有地方搁你。” “对,辽阔的祖国,哪里也搁得下个我呀!” “还对对哩,还做梦哩,搁到那地方去,半年也不定问你一句话。” “我要求把时间,把精力,放在老党员、老同志身上,把他们早早解放。他 们比我有用处,他们是祖国是人民的财富 我命令他站起来,指定他站远一点,完全站到阴影里去。只见他一边站过去, 一边腮帮抽搐,黑发抖颤,刀缝眼里滚下粒粒泪珠……终究敞开了宽宽的沙沙的 嗓门: “告诉我老伴,等着我。告诉我女儿,她走她的路,她还年轻。可是相信爸 爸,五年以后,能追上队伍,能回到人民中间来……” 我观察出来越往阴影里站,他越不晃悠。我的结论是:送精神病院检查。 五 我受到严厉的批评。什么百瓦灯泡,什么灯影,什么晃悠,那都是“人性论”, 恰恰把“五年以后回来”这句话,给轻轻放过了。“五年以后”,这是赤裸裸的 “变天思想”。这是明目张胆的“秋后算帐派”。我首先是被迷惑了,继而越走 越远,竟替黑线人物放烟幕:精神病。我的错误归结起来是一个字:“右”。 那年头,这个“右”字可比骂娘还难听。古人制造这个字时也特别,一只手 扠住嘴巴,说不清,道不出来。 我立刻采取了措施。“大张旗鼓”地宣布红点子“隔离审查”。不得到许可, 不能离开“牛棚”。我把“牛棚”里的灯,换上百瓦灯泡。把电门挪到走廊上, 通宵不许关灯。 每到晚上,我少不了查查号。总看见“红点子”在屋里不是晃悠,就是转身, 反正散步是散不开的,那“牛棚”原本是挨着楼梯放笤帚墩布的小屋子。点上百 瓦灯泡,就像是火刚点着,刚刚发出光来,就叫四面墙堵回来了。这样的光是带 着火苗的。 不几天,我看见他坐在“马扎”上,趴在铺板上——写字!心想:莫非转过 弯儿来了,投降了,在写“认识”了。我推门进屋,他弹簧一样弹起来,转簧一 样转过来,啊,这个人变了样。红光满面,精神奕奕。泡泡肉绷成了块块疙瘩, 刀缝眼里简直有刀光剑影。他是给点着了,浑身发着光,那光是带着火苗的。 我镇定一下,扭脸看着墙,问道: “写什么呀?” “我纠正一个重大错误。” “好、好。”我连声肯定。 “我那本反法西斯的书,一直没有定稿。到了解放,心想民主革命的任务完 成了,现实意义又不大了,干脆给搁起来了。” “你在写书?”我真正吃了一惊。 “我要从头修改。” 这个“红点子”变本加厉。他本来还只是没有把“身份摆正”,一会儿像是 向人民低头,向革命群众认罪,一会儿又发谬论,坚持“反动观点”。平心静气 地说,总还拘着自己,“扮演”了派给他的角色。可是现在,他完全“失掉身份”, 或者是他燃烧了,“隔离审查”他写书!他烧得白热化了,连起码的“常识”也 没有了。他白热得疯狂了,不论神色、声音、气味,无不狂热像是吐着火苗! 我本当“敲警钟”、“当头棒喝”、叫声“悬崖勒马”,再来一回“仁至义 尽”。可我觉着浑身没劲,或者是不对劲。我抓起摊在铺板上的纸看着,迎着灯 光再看看,我心里哆嗦起来了…… 疯了,真正疯了。什么反法西斯的书。什么修改,什么定稿。纸上不但一个 完整的句子也找不着,连单个的字也没有几个。满是歪歪扭扭的线,大大小小的 叉,不规则的三角、圆圈、方块……在一片乱糟糟中间,我找出了四个大字:火。 髡。抄。电。 在那个“火”字旁边,蚯蚓般的线条中间,我看见了一个人名字:“戈培尔”。 这几年看交代看外调材料,对人名字我有特别的敏感,这个“戈培尔”象是在哪 里见过,我琢磨着说: “这个姓戈的……” “希特勒的宣传部长。” 哟,可不是嘛。这些年没往那儿想,差点儿给忘了。我正要找个台阶下来, 用不着,这位“红点子”敞开了沙沙嗓门,热腾腾地讲解起来。他说希特勒上台 不多天,一个夜晚,成千上万的学生举着火炬游行,走过柏林大学对面的广场, 一个个把火炬往广场上扔。那广场上,堆着书,遍地是书。从图书馆拉来的,从 书库搬来的,从教授学者那里没收的。广场上一场大火,中世纪以后没有见过的 景象。戈培尔发表了一个演说,他说在火光中,不仅一个旧时代结束了;这火光 还照亮了新时代…… 我一警惕,心想“钉子”埋在这儿啊。我瞪了“红点子”一眼,可他毫不理 会,只管慷慨地说出了这么两句,倒像是警句: “但是历史证明,这火光照亮的,是法西斯的毁灭。” 我心里也出现一句警句:“知识越多越反动。”可我没有抛出来,仿佛心里 也跟他那张纸上似的,爬着些蚯蚓似的东西。我看看蚯蚓中间,那个写得大大的 “髡”,那是个冷字: “这个‘几’……” “念‘坤’。” “对了,‘坤’,不常见。” “两千多年不见,现在又见着了。” 我瞪了“红点子”一眼,他不但没有低头,反倒沉下脸来: “我们古代,奴隶社会的时候,有一种刑法叫髡。髡就是剃掉头发。” 我想了想,冷笑一声,说: “奴隶社会动不动就用鞭子抽打,剥皮抽筋也不当回事,剃头发还算个刑法?” “红点子”的嗓音低沉下来,好像咬着牙说: “确实是个刑法。我想对于妇女特别可怕,这是精神上的鞭挞,人格上的抽 筋剥皮。” 我不想去看“红点子”,只把眼睛盯在纸上,我看见那个“抄”字旁边,各 种符号特别多,也特别齐全。“红点子”顺着我的眼睛,指点着说: “漫长的封建时期,哪一个朝代也没有断过抄家。这里没有参考书,我只好 凭记忆把史书上有名的事件,大致理一理。看看人的基本权利,什么时候有过保 障?看看悠久的历史,给我们多么沉重的负担。” 我在最后一个大字“电”那里,又发现一个名字,这可是无人不知的“蒋介 石”。 “蒋介石集古今中外之大成。还有新发明,因为世界上有了电。” “红点子”用这么两句话开场,接着滔滔不绝地演说起来,他忘记了“牛棚”, 好象站在讲台上。他完全弄错了身份,好象还是个教授。他声色热腾腾,措词还 火辣辣,把我也弄糊涂了。当他说到他叫蒋介石特务抓起来过,这几年审案养成 的敏感,才使我警觉过来,连忙插一嘴: “你进过监狱?” “没有。那不得经过法院,费那个事干嘛?” “那么是集中营?” “也用不着,那还得圈个地方。就在我们学校的办公小楼上,锁一间小屋, 贴上个小条叫做‘反省室’。我的人身自由就全没有了。他们要我承认是共产党, 我不承认,实际我也不是。他们说你不是个共产党,也是个‘红点子’……” “红点子?红点子就是由这儿来的?” “由这儿来的。说既是红点子,就有红线。点点点连起来,就是一根线嘛。” “那倒好了,你不是坚持有红线吗?” “那是现在。那时候我坚持没有红线。实际那时候,我也真不知道什么线不 线。” “嚯,你倒哪会儿都是实话实说。” “现在为的是有红线,那时候为的是没有红线。要是掉个个儿不都没事了吗? 偏偏事实不能掉个个儿。他们拿绳子把我绑在椅子上,在我太阳穴旁边,一边一 个百瓦灯泡……” 原来如此。我破了谜,一阵高兴,站到“红点子”面前,脸对脸问道: “从此你做下了毛病,在亮光下面止不住晃悠。” 他也凑过脸来,跟老熟人似的认真问道: “我晃悠了吗?” “你自己不知道?” “我使劲不晃悠。” “我看你咬着牙呢。咬得腮帮起疙瘩。” “咬牙不顶事,我咬着腮帮呢。我想这是群众审我,是自己人受罪,不能晃 悠,把腮帮都咬烂了……” 这都拉起家常来了,闹得我也忘了我的身份!赶紧扭头往外走,边走边说: “休息吧,我把灯关了。” 谁知“红点子”连声叫道: “不关不关,关了怎么写字,我要抓紧完成。” 我头也不回走过走廊,多少有些踉跄,走进自己的屋子,放倒在床上,闭上 眼睛。 可是我的眼前,抹不掉撵不走“红点子”的形象。他不但眼神,连身上都有 一种奇异的光彩,我断不定是疯狂的邪光,还是创造发明的光芒。这两样好像是 有不容易区别的时候,试看弹钢琴的,弹到手舞足蹈的刹那间…… 我承认我知识不多,外国的很少接触,本国的模模糊糊,历史一片黑暗…… 如今让“红点子”一搅和,脑子里——脑子里就跟他那张纸上一样,那些歪歪扭 扭的线条,那些莫名其妙的叉叉圈圈点点,就象是我的“脑电图”。我应当好好 想一想,可是这时候思想集中不起来,也找不着线索。我那脑子变得跟一把豆腐 渣似的,没有油性,也没有粘性,好容易攥成团了,一松手又散了…… 我决心不想它,去球,睡觉大吉。这时,一些警句姗姗而来…… “知识是生产资料,随时产生资本主义……” “……宁要没有文化的劳动者。” “从国际歌到样板戏,中间是空白。” “空白”!我躺在那里不由自主地笑开来。“空白”,好像熨斗一样熨平了 那些歪歪扭扭的皱褶。“空白”,试想冰山那样的空白,多么高爽!千里雪原那 样的空白,多么纯净!就说沙漠吧,缺水,干燥点儿,可也多么的宁静!我需要 宁静,我欢迎空白,……我宁静地走进空白的睡乡…… 谁知睡乡也不都宁静,也难得空白。后半夜,不知几点钟,我忽然惊醒,心 头噗噗乱跳,一轱辘爬起来,走出房门。我走过走廊的那个样子,如果录下像来, 准是个小偷模样。我鬼鬼祟祟地走到“红点子”那“牛棚”门前,摸着了电门, 啪,我终究关了百瓦灯泡。 六 从此,我把红点子的“专案”撂在一边,按我的心愿,天下最好是没有这么 个人。有时在走廊上忽然看见,我立刻转过脸去。有回上厕所遇见了,我吐口痰 扭头出来。 说实在的,看见这个人我不自在。心里发慌、发毛,好像还发怵。我们两个 的地位都没有改变,我照样可以瞪眼,他照样得低头。我指的是内心情况,这个 情况还必须保密。我躲着点儿免得露馅儿。因为,因为,因为我在争取入党。 “红点子”究竟有什么厉害招儿呢?没有。我说过我需要宁静,我欢迎空白。 这个人由头发、泡脸、刀缝眼,直到农民那样的体格架子,对我的宁静都起破坏 作用。他要一张嘴,那沙沙的宽嗓门就象把我踩着的空白,由脚底下掀了起来, 天旅地转……在我争取入党的时候,需要,需要,需要太平无事。 正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到了年终。照例,把“黑帮”都叫到会议室 里来,一人给把椅子坐着。挨个儿说说这一年的心得体会。 不用挨个儿看,准是一张张苦脸。有谁扬眉吐气的那还了得!挺大的老爷们 抹抹眼泪,倒是正常。说的话我也懒得细听,都有头有尾,头尾都有模子。头是 低头认罪,尾是仰望解放,中间有几句各人不一样的地方。 轮到了“红点子”,我连眼皮都不抬。他说了几句“开场白”,还是没精打 采,好像在牙缝里轱辘着……忽然,听见宽宽的沙沙的嗓门一敞,出来这么句话: “我要求入党。” 我陡地一抬头,座上有“十来个我”呢,我飞快扫了一眼,只见“个个我” 都睖睁着,证明了我耳朵没出毛病。 “我要求入党。” “十来个我”都露出笑容,当然,没有一个笑出声来的。有的把嘴一撇,把 笑容撇成烂柿子。有的腮帮往下沉,把笑容拽成驴脸。有的瞪圆的双眼,仿佛两 个铆钉把笑容铆死在那儿了。 要说红点子的神经是正常的,怎么连几岁的小学生都不如?有专政队里发展 党员的吗?要说他的神经是不正常的,他怎么不胡说别的呢? 我转眼看看“黑帮”们的苦脸,也变了,大多数变严肃了,有的变得铁铸的 那样铮铮的。 我不由自主地去看“红点子”,“红点子”却什么也不理会,只管扬着泡脸, 睁着刀缝眼,望着窗外。四层楼上的窗外:一片蓝蓝的天,淡淡的几朵白白的云。 下边有一些些波涛似的苍翠的松树树梢,微微起伏。仿佛听得见隐隐约约的松涛。 真是海阔天空,任凭鱼跃鸟飞…… “……我象一只船,一叶扁舟,在江河湖海里飘荡,飘荡,飘荡了半个多世 纪……起初没有航线,是党在文化方面的领导人,冒着生命危险,给我指出了… …”沙沙的嗓门,忽然像沙瓤的瓜那样酥,那样甜:“……中国的希望在西北, 东方的巨人在延安。我开始写一本反法西斯的书……。可是我这条船,没有靠拢 码头,只是望着红灯,在风雨里飘荡,在潮涨潮落里飘荡……我以为这样就可以 了,就不会偏离航线了。但是在烽火连天的年头,在惊涛骇浪的险滩,我差点儿 撞上了礁石。我那本反法西斯的书,陆续发表了一些章节,出现了唯心史观,过 份着重个人的作用。没有用阶级斗争的观点,去分析希特勒的兴起。不是从历史 背景,从民族根源去解剖蒋介石匪帮……当时党在文化方面的领导,叫我多听听 批评意见,我说我这本书是棵大树,那些意见,是长在大树上的蘑菇。后来书在 社会上起了些消极作用,党在报刊上公开批判了我,又在思想上生活上帮助了我。 使我惊醒,使我回到航线上来。我又沿着这条红线走过来了,要是没有红线,我 怎么有今天呢?……可是我还是一叶扁舟,飘荡,飘荡…… 我觉着我坐得不大稳当,有些晃悠。不是这个“红点子”,是我在晃悠。我 忘记了这是个革命对象,因为我震惊。我看见了一个人要求入党的时候,这样敞 开了胸怀。不是“这个我”“那个我”争取入党那样,封闭着内心,严防着露馅 儿。 “……飘荡了半个世纪了,明明看得见码头,可总是靠不拢。……我的心木 了、柴了、干咧咧干咧咧了,跟萝卜糠了一样……” 我扭头去看窗户,那一溜玻璃窗,一扇扇全关严了,我觉着憋闷得慌,我听 见了闷沉沉的一声雷: “……跟萝卜糠了一样……” 不是滋润的宁静,不是悠悠的空白。在我心里头,好像一个尘封多年的角落, 有个声音叫着:我不要宁静,我不要空白。宁静是虚假,空白是欺骗。啊,窗户 为什么关得那么严?我为什么更加晃悠起来? “……一解放,我把没有完成的书放下了。心想现实的意义不大了。中央一 位领导,他那么日理万机,怎么还记得我这么个人,记得这么本书,他叫人传话 给我:有意义,完成它。可我还是飘荡,飘荡……” 我看见会议室的尽西头,有半扇窗户开着,仿佛有些凉风进来。 “红点子”还在说什么,我已经听不清楚,只像有两个声音都在叫喊入党, 一个叫说真话,一个叫顺着说。一个叫敢说敢当,一个叫唯命是从。究竟哪一个 是革命的?我糊涂了,我挣扎站了起来,有点踉跄,我走到尽西头,站在那开着 的半扇窗户跟前。 我想开动脑筋想一想,可这脑筋仿佛齿轮长了锈,发条没膏油,格啦啦格啦 啦响着转不起来,格啦啦格啦啦干裂了般精疼……我胆战心惊,我已经不会用自 己的脑筋去思考。 谁知“红点子”也在叫喊: “……我的舵轮快长锈了,我的链条没有油格啦啦响了。我要靠拢码头。我 要完成反法西斯的书……” 我探头窗外,好蔚蓝的天空,好苍翠的松柏。 “……我要求入党!” “哄!”好像是一个哄堂大笑,我没有回头去看,只觉得这“哄”的声浪, 把我托上了窗户台。开阔的蓝天向我欢笑,波涛似的苍松向我招手,我一步跨到 窗外,跳了出去…… 七 这些事情过去两三年了。 “四人帮”已经送上了历史审判台。我们伟大的祖国开始了实现四个现代化 的新时期,我们勤劳勇敢的人民走上了新的长征。 现在,“红点子”教授埋头完成他那本反法西斯的书,我自愿要求帮他查对 资料,算是一个助手吧。 当我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教授虽说没有一口拒绝,但是沉默不语。我想着 是不是打个退堂鼓算了,教授却问道: “你是对这本书有兴趣,还是因为别的?” 我觉得他问得直率,也认真。就尽量诚实地回答说,我感兴趣的是这么个问 题,“四人帮”的那一套,拆穿了不成片段,荒谬,空洞,可笑,说什么也不过 分。可是当时,怎么把我蒙得奉为圣明? “要说最初,我也蒙了。可你是不是直到最后,还奉为圣明呢?” “后来我也有些怀疑。” 我想说到这里就算吹了吧,可是教授一本正经地追问下来: “怀疑什么?” “这可三言两语说不清。” “现在清不清楚呢?” “也还不大清楚。” 我想彻底完了,可是教授断然说道: “是不清楚。法西斯的来龙去脉,它的要害,我也不敢说全清楚了。可是你, 我的印象是,那时候你干得挺带劲儿。” “是的。” “要是咱俩换换,你处在我的地位,你能带劲儿吗?” “不能。” “可见有些东西,是你处的地位造成的。但是,要是我处在你的地位,我能 带劲儿吗?” “也不能。” “可见有些东西,是你个人的关系。” 我站起来要走了,可是教授把我按住: “别走,帮我弄清楚这个问题怎么样?”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不作声。 “这是我对你的看法,你对我的看法呢?” 我想反正是“吹台”,没有了顾虑,脱口而出: “你象个开荒起家的农民。” 教授一愣,沉下脸来问我这话从何而来?我的顾虑又悄悄起来,我说这是从 外表得到的印象。我说他体格宽厚,没有说粗野。我说他一脸的风砂,没有说什 么泡泡脸,刀缝眼。我说他那一头头发也叫人觉得直爽,当然我没有说不合时宜。 最后我说了个缺点:固执、主观。偏偏在说这个缺点的时候,我心里想着这个人 最难得的是:敢坚持观点。 教授听着,一直沉着脸,接着问道: “这是你现在的看法吧?” “不,我早就这么看。” “那你主要还是好感吧?” “好像是。” “那我告诉你一件五事。这件事谁也没有看见,我跟谁也没有说过。还是我 圈在四楼小屋里的时候,有天后半夜,我醒来,觉得闷,憋气,觉得屋子里没有 氧气了。我开门出去,摸到会议室,想着那间屋子大,可能痛快些。进了会议室, 我看见那一溜玻璃窗外边,月光清亮清亮。月光下边,好象一片水一个大湖。我 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更加闷,更加憋气。那一溜窗格子全像铁栅栏,把外边的世 界隔绝了。这屋子是个石头凿的牢洞,这大楼是个石头山凿的大牢洞。我要再在 这里头关下去,也要变成石头。我的脑子已经常常一片空白,这是变成石头的信 号。我要逃跑,我要冲出去,我去开窗户,可是打不开。挨个儿打,都打不开。 我更闷了,我真急了,我摸到尽西头……” “那半扇?” “对,那半扇一拉就开了。嚯,外面美极了。是烟雨迷濛的太湖?是水天一 色的五百里滇池?是碧波荡漾的渤海湾?我上了窗户台,跳水一样扑了出去……” 教授急刹车似地收住口,瞪住我。我却笑了起来,教授很觉意外,但他也撑 不住敞开嗓门沙沙大笑,我们有了“共同语言”: “窗外是阳台!” “窗外是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