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飞花 一 “李老,电话。” 李老不久前还是老李,他的耳朵还没有完全听惯李老,还要稍微愣一半秒钟, 才在嗓子眼里发出含糊的答应声。这稍微一愣是真,这含糊的应声可是应付环境 了,显示自己和老李一样,不拿架子。不耍派头。 当老李的时候,每天必到这个黑黑的楼上来,两边都是房间,中间的过道光 线不足,省电,白天不开灯。房间里也不明亮,对面是更高更大的楼,楼和楼中 间有大叶杨,也叫做闹杨,风来一片索索沙沙。还有,桌子挨着桌子,书本报纸 书架上堆不了,连地上也摞了起来。还有,人进人出,仿佛随时都有三个人同时 说话,在感觉上,这些都是影响光线的吧,因为这叫人想起曲曲拐拐的市场。可 是这里是办公室和编辑室资料室秘书室等等……老李在这里开会,回答问题、看 稿件,还是在这里编写、编写、编写到晚上,只要是编写,非弄到晚上去不可, 质量和数量才能差强人意。 现在是李老了,一个星期只到这个办公楼来一次两次。每次来,进门就会有 人叫李老,陪着说着话上楼梯,楼梯上总还会有人下来,对面相逢,握着手、说 着话。走在过道上,就会有这个房间里走出来一个说话好像女孩子,究竟年轻不 年轻看不清,递过来一把厚厚薄薄的信件。那个房间里一拉开门,会有两个人一 起上来拦住,一个问有篇什么文章看过没有,另一个问前天报上有个报导如何如 何……李老提起精神来,给每个人笑脸,对每个问题都表示热情,其实脑子已经 糊涂起来,过道上光线不足呀。这条过道不过三十米吧,常常这头到那头,要走 半个小时。理所当然这是欣欣向荣的景象,是当老李的时候未曾有过的,可就是 黑了点,不免有些市场气味,省电嘛。 不知哪里的谁,又高声提醒道: “李老,你女儿的电话。” 还要走过两个房门,电话在第三个门里。可是面前有眼镜片闪光,稍下边的 嘴角好像还冒着白沫子,是在辩论中从不知哪间屋子里跑出来的,劈头盖脑就把 辩论的核心端到李老面前,这核心不但深奥,还属人道主义,当老李的时候,是 无可辩论的禁区,不等照面先得绕着走。现在是李老,就是扯上一通出点格,也 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李老,你女儿有点着急。” 听见这接二连三的召唤,李老才徒地一惊,才清醒,才砰砰心跳,想起来女 儿为什么打电话追到办公楼里来?要是顺溜,不该来电话,这个电话不祥!那眼 镜片、冒白沫子说的话,刹那间全听不见了,弄不清是人道主义跑了,还是人道 主义来了,抽身就往第三个门里走,只看见电话筒仰八叉躺在桌面上,好像是谁 生气给端在那里,怪难看的。屋里这桌那桌都有笑脸,招呼,说话,有人递上来 一张汇款单,让签字,有人拿着一个通知,让画圈,有人告给他,下个月可能有 个什么会……李老一一点头、赔笑,照办,可是心飞走了,实在拽也拽不住了。 女儿李百啭刚从大学毕业,面临分配工作。她可能去的有四五个单位,地点 都在本市,粗粗看起来还都对口,再挑挑拣拣,好像是这山望着那山高了。其实 四五个单位的业务,大有区别。李百啭的志愿、特长、兴趣——先不提热情,全 都贯注在“青少年研究”上。这是一个社会调查单位的内部刊物。李百啭四年级 实习的时候,做过青少年的调查工作,让青少年的犯罪问题,弄得坐在饭桌上, 直眉瞪眼,不知肉味,若有所失。该睡觉时候两颊排红,脑门闪亮,若有所得。 李老觉着女儿长到二十五岁,第一次,对社会发生这样高水平的热情。可是人事 部门分配工作,对口就是嘴对嘴——吻合了,志愿啦特长啦还可以提到桌面走一 走,热情是塞在桌子下边也嫌碍脚的。四五个单位中,李百啭最不愿意去的是民 政局,认为那里管的是老、残、火化,离青少年远远的。再说,一提到局,就想 到坐机关,一想到坐机关,就等于坐冷板凳,手脚都立刻冷飕飕起来,这些属于 感觉的东西,简直说不出口,万一说了出来,也只有招笑。 今天分配组宣布分配名单,早晨,李老看着女儿高高兴兴穿上火红的登山服, 女儿还说: “赶快穿红的吧,跟学生时代告别了,过两年穿不出去了。”登山服在青年 里流行过一阵,这件火红的是祝贺她毕业,前些日子准备下的。女儿还照了照镜 子,随手背上挂包,撞着镜框,“咣”的一声。李老看看挂包鼓鼓的,问道: “装着什么呀?” “饭碗。” 李老不禁惊讶,说: “不回来吃饭?” “一宣布,马不停蹄,上‘青少年研究’报到。人家不叫走了呢,就上班了, 就吃食堂了。” 女儿笑着,数快板般说着,只管往外走。李老跟在后边叮咛着,要有思想准 备,兴许分到别的单位。还故意说别的单位也有不错的,实际上也差不多……生 怕万一出了意外,女儿当场惊慌,可是女儿头也不回跑出去了,叫道: “不会。” 李老心里想的也是“不会”。早摸过“青少年研究”的底,有“指标”,缺 人。和分配组也谈过两三次,人家都是客客气气的,连推托的意思都没有出现过, 始终没有变化,真是顺利极了。和当老李的时候,女儿高中毕业的时候,简直不 能比拟。 看起来人们不是假意敷衍,女儿有个女同学姚倩倩,也争取上“青少年研究”, 前天分配组跟她明明白白地说,人家把档案退回来了,女儿说姚倩倩立刻脸不是 脸,咬牙说道:“怎么了?都说好了的!” 这些都是李老走进房间,和这桌那桌招呼时候,脑子里露头的片段,说起来 啰嗦,实际上只是一闪而过。他拿起了话筒,才发出一声: “喂——” 话筒里立刻回声一般反应道: “爸——” 李老心里酸甜酸甜的,女儿在特定的时刻,会把爸爸两个字改成一声爸,把 声音拖长,逐渐下沉。在当老李的时候,在老李也当不成,只够一个“喂”的时 候,几次在电话里,听见女儿拖长下沉的“爸——”,自己的心就随着沉下去了。 这回,女儿也和小时候一样,去头掐尾,没有前言后语,先把“主题”甩出 来: “分配到民政局。” 李老耳朵里一震,刹那间,竟不管来龙去脉,也不分析是非得失,只知道把 听觉神经集中起来,探索话筒传过来的声音,带不带着眼泪?有没有惊慌?委屈 肯定是有的,可是抗不抗得住呢? 女儿在那里补充情况,有前后倒置,有繁简不当,但是和小时候到底不一样 了,眼泪听不出来,惊慌也感觉不到,只是失望,漾漾着忧郁…… 女儿说宣布名单之前,有一个讲话,讲这个名单是经过怎么怎么研究,什么 什么会议决定的,不能改动。宣布以后,就拿介绍信去报到,有意见也报到以后 再调整,不报到,不好讨论…… 女儿说宣布名单,头一个单位就是民政局,她跟坐在旁边的姚倩倩说,上帝 保佑,这里头别有我。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得第一名就是李百啭!李百啭!都不 相信自己的耳朵,打开始谈分配以来,连个暗示也没有过呀,当时一定是变了脸, 姚倩倩咬耳朵说:冷静,冷静…… 女儿又叫了声拖长下沉的“爸——”说: “我想回家。” 李老慢慢转过脑子来,对于这么个结局,当然莫名其妙。但这是女儿“出山” 的第一步,也当然不能凑合了事。报到以后再调整的话,几十年的世故摆在那里, 那又当然不可轻信。那么扭头回家呢?世故在敲警钟,不可闹僵,不可崩,当然 不可把路走绝……这几个当然碰在一起,李老自然而然发表了长者之言,也就是 折中,把介绍信拿着,又声明不合特长,先不报到……女儿立刻坚决反驳: “拿了介绍信就推出去了,分配组就不管了,就铁定了。” 李老以为总还是不走极端稳妥些,一心寻找青年能够入耳的词儿,继续劝说, 谁知女儿又哩哩啦啦补充了一个情况,名单上最后一个单位是“青少年研究”, 只有一个名额,就是姚倩倩! “嚯!” 李老都“嚯”了出来——这种口气,本来以为不合年龄、身分——这个姚倩 倩不是前天连档案也退回来了的吗!你李百啭不是一直连推托之词也没有的吗! 转眼之间,一翻一变,“不似蹊跷,胜似蹊跷。无名怒火万里烧。”那折中的办 法,来不及明细,已如爆竹一炸一溜烟了,李老对着话筒二话不说: “回家,回家……” 女儿那边好像要撂话筒,李老这里又有一缕思绪抽丝般出来,连忙嘱咐道: “去跟分配组说一声,不要不告而别。态度还是要好。你说,和你的特长不 适合,也没有思想准备,必需回家和家长商量。” 女儿“嗯”了一声,李老还怕她不够明白,重复说道: “回家和家长、家长、家长商量。” 这抽丝般出来的思绪,实是李老血肉里边的护犊之情,万一,照过去那样, 不服从分配的大帽子压下来的话,李老打算挺身而出,家长不同意,家长的过, 家长全兜着,不让女儿背黑锅。 二 李老回家的路上,想着下一步怎么办,可是想不下去,思想集中不起来,耳 朵老是响着女儿在电话里,那一声拖长下沉的“爸——”这里面调和着五味,亲 情、委屈、希望、依赖、娇和怨……说不清包含着多少东西,只是李老每每听见, 心也往下沉,血也往下沉,连人,连人站脚的地方都仿佛下沉下沉…… 仿佛就在昨天,算来十多年过去了,忽然,李老连老李也当不成,只落得一 个“喂”,集中住在那黑楼里,比楼上还要黑得多的地下室,“喂”,扫地。 “喂”,交代。“喂”,擦玻璃。“喂”,低头认罪。“喂”,电话,当然只有 家里来的电话,才转告这么个“喂”,家里只有一个女儿,才十来岁。 “爸——” 拖长又下沉,接电话的“喂”屏声息气。打电话的十来岁女孩子,寄住在亲 戚家里,上初级小学。她只要从教室里走出去,上趟厕所,还是去趟操场回来, 她的棉大衣准给扔在泥地上,有时连铅笔盒,作文本子,课本都要从尘土里拾起 来,小女孩子学会了一声不响,连泪花也不叫人看见。谁知让一位“跟不上形势” 的班主任挑上了,当了个学习毛着积极分子,开大会前一天,给了她圆圆的金色 像章,大红花,红地黄字的袖箍箍。第二天早上,操场上红旗飘飘,乐队敲响了 锣鼓,孩子们在各个教室门口整理队伍,“跟不上形势”的班主任,把这女孩子 悄悄叫到墙角落里,说不出什么,只是摘了她的像章,褪下了她的袖箍箍,拿回 去了大红花…… 女孩子没敢上会场,小偷一样躲躲闪闪去打电话: “爸——我要回家。” 这个“喂”爸爸作不得声,只是竖起耳朵来听,有眼泪没有?脸变色没有? 手颤抖没有? 李老回想当时,连汗毛也都竖起来了。 “靠边靠边,老头。” 一辆自行车“滋扭”——擦着李老的左肩膀过去了,两个轱辘轧着一地“毛 毛虫”过去了,地上全是焦黄土黄的“毛毛虫”——杨树上落下来的花朵,世界 上也有花朵不但不美丽,还“毛毛虫”一样叫人起鸡皮疙瘩。女儿从小怕虫子, 一个臭大姐飞到书桌上,她宁可抓起书本铅笔,趴到椅子上做作业,要是落下来 毛毛虫,那还了得: “爸——” 又是一个电话,又是拖长又下沉。女儿上了初中,赶上了“复课闹革命”, 赶上了“邓大人”出来工作,中学里又有了考试,数学比赛,英语朗诵……女儿 一回又一回地得了“三好”“五好”。 李老也由“喂”恢复到老李,进了没有年级,也没有考试、比赛、朗诵的干 部学习班,可以星期六回家。这已经很好了,只是没有一个学制,不知道什么时 候毕业。岁月悠悠,像跑了水一样白白跑到荒野里去了。李老有时候想起鲁迅说 过几句辛辣的话:给狗连狗也不如的待遇,以后再让他做狗,狗就摇尾巴……这 几句话偶然一冒头,李老总是,仿佛身边着了火,不问三七二十一,端起一盆水 来泼了下去……生怕日有所思,夜则成梦,要是说梦话说了出来呢?就是鲁迅本 人活着,只怕也不堪设想。 女儿争取入团了,比别的同学加一倍的努力,加两倍三倍的耐心,总算填了 表格、总算在班主任的示意下,提到团员会上讨论。她又遇上了这么个班主任, 这样的班主任这时候已经不能叫做“跟不上形势”,要叫做“立场模糊”了。在 团员大会上,班主任用当时流行的“插话”方式,作些引导,居然通过,可是批 不下来,同时通过的宣了誓,她还在候批。下一拨又宣了誓,她还不出一口大气 地候着。班主任都不好说什么了,嘴里真的“模模糊糊”起来了。有天,班主任 把女儿叫了去,眉开眼笑,连声说好了好了,现在只要你写一个“认识”,对家 长做个批判。接着就具体帮助起来,开头如何,结尾如何如何,可以一点事实也 不用,语录用三条至五条……这个“模糊”的班主任,原来清清楚楚思虑过了。 可是女儿——想来会是脸色发白,噙着泪花,摇摇头,说: “我爸爸的事,我一点也不知道。” 这“一点也不知道”,是父女两个早就咬定了的,从小学坚持到中学。真的 一点也不知道吗?倒也难说,真的知道什么吗?当爸爸的自己也摸不着头脑。 在电话里,女儿可又拖长下沉叫了声: “爸——”沉默了仿佛一个黑夜,冷锅里爆豆般说道:“我不上学了。” 女儿长大了!电话里听不出来眼泪了!连汗毛都竖起来的耳朵里,只听见充 大人的、生硬的严厉的声音。只是冰冷,连大人都不该这样冷得像是冰。 哟,好呛,好难闻,李老抬头一看,面前浓烟滚滚,原来两三个清洁工把闹 杨的“毛毛虫”扫做一堆,点火焚烧,让地上清洁,让空气污染……可是这是哪 儿,怎么走到这角落来了,李老赶紧掉头,像是逃避浓烟。 李老当过老李,却没有当过小李,他从小老成,在写字桌前坐得住极了,心 里想的是“三十而立”。到了三十那年,来了个什么运动,他检查的是成名成家 思想。后来隔三岔五的老来运动,水涨船高呀,“个人主义”吧,由“思想”提 到“主义”上坎了。“白专道路”吧,跟“路线”挨着了。等到“浩劫”到来, 这么个“白”字也不行了,改成个“反”字,“反动权威”,属“地富反坏右” 的黑五类,这家伙,连点人模样也没有了。 勒令:绝对不可趴桌子。轰下去捏锄把。随遇而安,他倒爱好上了养花栽树。 那年学会了往仙人掌上接仙人指,往三棱剑上接红球黄球,成活率一个劲儿上升, 开花率也不示弱,神不知鬼不觉,这手活儿给他的思想力量比小红书体己,他诚 心诚意想着,有朝一日“毕”了“业”,当个花儿匠去。这不是从废物堆里挣扎 出来,又是一个有用的人了吗!这不是合著挂在嘴头上的:“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直到现在,李老还是不愿意搬到楼房里住去,舍不得四合院。他住的四合院 极小,女儿说,有个桌面大的院子,年轻人说话总要极端点儿。院子里也有一二 十个大盆小盆,可都是“老太太花”,球啊、掌啊、夹竹桃、冻海棠……常年不 用拾掇。李老为了夺回“浩劫”去了的时间,更加趴桌子跟上了瘾一般。不过黄 昏时候,倚门站那么一会儿,幻想幻想有朝一日真的当花儿匠去。人家让他住楼 房,他就说: “年纪大了,沾着土气儿合适。” 李老在小小四合院里,住三间北屋,中间是起坐间,摆着沙发是让客人坐的, 八仙桌那是自家吃饭用的,还有一个书架,却派了几个用场,上边放电视机,中 间是烟具茶具酒具,再就是报纸、新到的期刊、信件,书架上没有书,书都在两 边屋子里。东屋是李老的书房兼卧室,满墙满地都是书,弄得瞪着眼睛也找不见 茶杯水碗。不过也还有一件东西出色,那是红木雕花、大理石面、腿脚包钢的躺 得下一个人的写字桌,这是古董,是特艺,光是实实沉沉往那一放,就给人安营 扎寨的感觉。别的家具,全都黯然失色。“浩劫”时期,好几位打过写字桌的主 意,正因为是好几位,倒保留了下来。 女儿李百啭住西屋,屋里也是书多,书中期刊最多,这是从她爸爸屋里拿过 来的,或是她爸爸没工夫看的。除了书多,再就是玩具多。二十五岁,大学毕业, 还一屋子的布娃娃、剪贴娃娃、石膏娃娃,还有泥的、瓷的、树根的、塑料吹气 的各种动物,从大象到小鸡儿。书和玩具,仿佛井水和河水,俗话说:井水不犯 河水。 李老刚刚打开起坐间的门,走到书架那里拿今天的报纸信件,才回身要往东 屋走,只见女儿推门进来,身子一转,挂包一甩,又是“咣”的一声,里面的搪 瓷饭碗碰着了门框。到底还是个孩子,去听宣布名单,把饭碗都带上了。不,她 二十五岁了,只能说是缺少世故。可是缺少世故,又和孩子分不开。在女儿身上 老爱这么来回思摸,思摸的结果,又老是心肠软塌了,这时装做看报纸,装做什 么事也没有,避免给女儿强刺激。只拿眼角悄悄打量着女儿,揣测她的心境情绪, 女儿快步往她自己屋里走,一边说: “我还带着饭碗,打算吃‘青少年研究’的饭了,谁知道还得回家来吃—— 饭——” 女儿没有打算急忙忙朝爸爸告诉什么,她只管往自己屋里走,好像事情已经 说清楚,还好像事情已经过去了,这是孩子的单纯还是大人的冷静呢!后边一句 话是在她的屋里说的,把吃饭两个字拉长拉开,可以想象出来把脸也拉长,把下 巴颏也拉开了,做了一个爱娇的怪相。可见情绪还是好,这就好了。不过事情总 要问问清楚,还问什么呢?结果是明明白白的,对了,那个姚倩倩蹦上了李老心 头,打上一个大问号,这是怎么回事? 女儿在屋里摸摸索索,在翻抽屉还是换衣服,回答说只知道前天人家肯定是 不要了的,今天又只要了她一个,别的什么也不知道。宣布前一分钟,姚倩倩也 没有透露一个字。她们是坐在一起的,一去,姚倩倩就跟在她身边,一宣布,还 在她耳朵边说:冷静,冷静。 李老只说出一句话来: “这个孩子不简单。” 女儿拉开房门,站在门里说道: “什么孩子,都是打过几个滚儿的油子。什么同学,什么哥们儿,姐们儿, 到了紧要关头,谁跟谁都保密,都不过话,该咬住谁就咬谁,该踢就踢,该端就 端。” 女儿连珠炮一般放出来这么些可怕的话,可是神色平静,好像这都是当然的 事,根本用不着大惊小怪。说完一甩门,在屋里还说: “要是我早知道只有一个指标,我也会把她给顶了,毫不客气,完了也会跟 她咬耳朵,冷静,冷静。” 李老还信不过来,明明还是些孩子,又明明这么可怕。究竟是嘴上说说的, 还是真就这样?打算再问几句,听见女儿那里咔嚓一声,一个哑嗓子好像屁股上 吃一鞭子——唱了起来,只好说道: “好了好了,吃饭吃饭。” 他们一般是星期天做肉菜,做够一个星期的,放在冰箱里。每天傍晚出去买 点新鲜青菜来炒一炒。午饭最简单,父女两个打开冰箱,把冷饭冷菜拿到东耳房 里,那里有个煤气罐,老坐着口蒸锅,点火热一热就得了。 吃过饭,李老往他的东屋走,不用问,午睡是李老的重要项目。他睡得晚起 得早,如果不午睡——哪怕眯一小会儿吧,整个下午就会昏昏沉沉,晚上也做不 了正经活儿。 三 李老心想:今天只怕不容易睡着。先做点准备工作,把窗户帘儿拉严、制造 一个梦境,把门插好,免得发生惊梦的声响,要不要吃点药呢,温和一点,吃一 丸中药安神吧。吃着药,想着女儿这事下一步怎么办,又告诫自己一定要睡了觉, 哪怕眯上一眯再作商量。看来女儿镇定自若,究竟长大了,人像大学毕业生了, 学士了,睡吧睡吧,睡醒了再说…… 刚躺下,合上眼,忽然“吮”的一声,是在女儿屋里,又是那挂包里的搪瓷 饭碗碰着什么了。啊,搪瓷饭碗,搪瓷饭碗,搪瓷饭碗带来零零碎碎,重重复复 的思念。……早上出门,饭碗磕着门框,“咣”的一声,让当老的心里一紧…… 这个搪瓷饭碗,一上午从书桌上,从字里行间,从笔头下边钻出来,……这搪瓷 饭碗有什么特别,没有没有,只不过叫人想起这个大学毕业生,还是个孩子,和 小时候一般单纯……小时候虽说也受过委屈,也当过工人,可是都没有影响这孩 子般的单纯…… 李老叹道:啊,这还睡得着吗!不过脑袋已经感觉到沉重了,只要不再想起 别的事情,不另起一个头,就这搪瓷饭碗,搪瓷饭碗,搪瓷……也可以走进迷糊 状态…… 女儿中学毕业那年,“四人帮”还没有倒台,大学不招考,就业没有后门儿, 好工作想都别想。后来分配到中山公园去当清洁工,父女两个立刻打起精神来, 这个尽往好里说,那个一门心思往好里想。女儿说地点好,市中心,又说空气好, 树木葱茏,还有可以划船的一片水呀。做父亲的说先扫扫地,把地扫好了争取当 花工。又说自己要是个年轻人,让他挑选行业,就挑花儿匠。那是和诗人一般的 工作,可又比写诗安全得多……女儿高高兴兴去报到,挂包里装着搪瓷饭碗,傍 晚女儿回来,眼窝里含着一包泪水,进门挂包磕着门框,搪瓷饭碗“咣”的一声, 泪水随着下来了。原来还要等一等,分到公园还没有分到头,还要往附属工厂里 分。公园虽说是谁也可以去的公共场所,可是有时候要开会,特别是节日,那是 “首长”都要来参加活动的,清洁工也要“政审”,爷爷挂着黑线不行,老子是 “臭老九”也不行……原来这么个年轻——可以说体格匀称,头脑灵活,手脚矫 健,眼睛明亮的女孩子,高中里门门得五分的学生,共青团员,却不能够在公园 里扫扫地,刷刷厕所……父女两个眼前一片黑,思想里一片混乱…… 李老又叹道:啊,不要想它了,脑袋由沉重变成迟钝了,钝得痛起来了。敏 锐的痛是尖尖的,迟钝的痛是沉沉的,是血液涌上头来,又壅塞着脑袋。这时候 要去想脚底板、脚趾头、脚后跟也可以,让血液往下走,如果听到血液苏苏的下 走的声音,身上就会松快了,脑袋就会迷迷糊糊了…… 血液在往下走,身体在松弛,大脑在迷糊,可是人还有一个心,不是心脏, 也不是任何器官,这个心在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好像宇宙里的黑洞,谁也知道 它的存在,谁也不知道它的究竟。李老觉得那黑洞洞里,隐隐酸痛。往下走的血 液又往上翻,往下又往上,激起了浪花…… 现在心情舒畅,可又疏忽大意!谁都知道我们的传统,一个萝卜一个坑,进 了这个坑,再想拔出来到那个坑里去,有时候要三年五年心神不定,有时候要十 年八年头发见白丝,有时候简直就不可能。特长、志趣、爱好,为了什么什么, 都是可以改变的嘛,放弃先前的积累,改过来嘛。要是改不过来呢,不愿意前功 尽弃呢!那就和个人主义打亲家了,弄得鸡飞蛋打,那不是没有的事。什么有没 有,李老自己当老李的时候,岂只鸡飞蛋打,先戴白专帽子,后改黑线人物,一 会儿白,一会儿黑……现在是李老了,虽说不是官儿,没有实权,可是一般还都 给面子的,帮助女儿迈出第一步,把头一个脚印踩得不歪不斜的,那是父女一场 的常情,更不用说女儿小学时候中学时候的委屈,完全是受的老的牵连。现在真 正的事业,这才开始。老的也不是没有关心,该打的招呼也都打了,只是疏忽大 意,没有一竿子插到底。实际上是犯老毛病,不肯张嘴求人,舍不下这张老脸, 溜边,后捎……啊,不要激动,亡羊补牢也还来得及。不是没有人好找,先找谁 再找谁,先争取哪个坑,再准备哪个坑……这都得先睡着,哪怕迷糊一小会儿, 要不,脑子轰隆轰隆,黑洞洞里精痛精痛起来,别想办事了…… 只要不激动,再把注意力往脚板心上集中,还是会迷糊过去的。安神丸是好 药,只不过中药慢性子,现在慢慢的起作用了,迷糊了…… 好像一个人站在沙滩上,周围狂风怒号,那些风像火焰那样看得见头,那风 头有时候显出一张张人脸。脚下翻滚着波浪,浪头有时候卷上来人那么高,也显 出一张张人脸。那些人脸五官模糊,仿佛只有一张嘴。嘴也模糊,只见牙齿。有 磨盘一般的臼齿,有尖利的锯齿,鲨鱼的,狼的,牛的,马的,反正不像是人的 ……这个世界一会儿傻了一样,一会儿疯了一样…… 李老一边想着:这是做起梦来了,做的又是老梦,这老梦做来做去怕有二十 多年了。做就做吧,反正做梦也算是迷糊着了…… 风里浪里,人脸时隐时现,包围着当年的老李。时近时远,那些牙齿把一些 问题浪一样浇下来,风一样堵上来…… “那年你在山里住着?” “是在山里住着。” “住着干什么?” “干什么?干……没上学呀。” “知道你没上学,问你干什么?” “也没工作呀?” “不要说你没的,说你干的。” “那年我才十三岁。” “是十三岁吗?” “是十三。” “是不是的,挂着问号。” “这怎么会不是了呢?” “交代你干了什么?” “帮着放放牛。” “不要这个。” “帮人算算帐。” “不是这个。” “那……怎么连岁数也不对了呢?” “干过什么?” “帮人写过信。” “往下说。” “写写平安家信……我多大岁数呢?” “还写过什么信?” “没写过别的。” “坦白从宽。” “想不起来。” “抗拒从严。” “记不得,糊涂涂,怎么我不是十三岁?” 李老看着老李在梦里真着急,真想交代清楚,真把脑子也想大了,脑子在脑 袋里边睡胀了。李老叹道:这个梦做起来就是吃力,最好做到这里算一站,醒来, 不要做下去了,可是不行,李老觉着自己的两只脚,一上一下蹭着床单,蹬着床 单…… 梦里的李老脚下的沙滩,忽然松软,双脚慢慢下沉,仿佛烂泥塘,仿佛沼泽 地,老李只好拔脚往前,拔出左脚来,右脚没到小腿,再拨出右脚,左脚快没了 膝盖,这么拔着挪着,费劲哪,风裹着哪,浪扑过来哪…… “我怎么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呢?我木头了?” 使劲使劲想吧,使劲使劲拔出脚来。 “怎么不是那个岁数了呢?怎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岁数了?” 沙滩更加松软,两脚更加下沉。风头上一张张脸不是脸,只有嘴,只有牙齿, 一个个磨盘一样,一重重磨一样磨着…… “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我连自己也怀疑,岁数、姓名、籍贯、长相、人格, 全都怀疑。” 浪头上,那也脸不是脸,只有一行行锯齿,尖尖的,密麻麻的,来回拉锯… … “我是榆树疙瘩,我是花岗岩,是什么也一样,反正我交代不出来了,我不 知道我自己了。” 两只脚拔不起来了吧,劲儿使完了吧,好吧,索性不动弹,让他——不知道 是不是自己的他,往下沉,没顶,活埋……可是我要叫一声: “我是不是我自己?” 李老心疼老李,说:够劲了,到头了,这个梦做不下去了,喊出一声来吧, 只要喊出一声,梦就醒了。李老帮着老李喊,好像喊出来了,可是没有声音。再 喊,明明是一个字一个字出来的,可是听听,没有一点点音响,再喊,还得喊, 非喊不可,不喊醒不来,这个梦再往下做可不好,可受不了,往下可来“文化大 革命”了。十几年前做梦,都是做到这个份儿上,就喊醒来的。经过浩劫,常常 还往下做……不好,李老觉着自己的两只脚,已经不是在床单上蹭上蹭下,倒是 鼓槌一般上下敲打……这个梦,今天又要做下去了。 沙滩的松软,变成了滚汤,脚一着地,立刻弹跳,两只脚跳脚尖舞那样倒着 弹着。老李成了个“喂”,“喂”,自己“展览”自己:“喂”,“游”自己的 “街”;“喂”,自己“认罪”: “我是牛鬼蛇神。” 风吐着火红臼齿,一重重的磨在热光里磨着。浪吐着蓝绿锯齿,一行行的锯 在冷光里锯着。 李老都不敢偷眼去看看“喂”的模样,如果有条地缝,那是应当钻进去的。 李老不看不看,可又清清楚楚觉出来,不论神色、肩架、腰腿,都落了魄,丧了 魂,走了人模人样…… 沙滩滚烫,沙粒尖利,古老的民族,有历代祖师传授下来的,壮观的杂技节 目,下边是炭火,上边是玻璃碴碗碴,赤脚在上边舞蹈、吆喝、呐喊…… “我是工具!我是靶子!我是毒草……” 悠久的历史故事上,有“炮烙”。有伸手到冒烟的油锅里,捞钱。有勒令俘 虏过来的帝王,脱下鞋袜,走上烧红的铁板,胜利者喝着酒,奏着乐,看帝王连 个人样子也没有了: “我绝对不是人类,是狗屎堆?” 李老觉着两只脚上了发条般敲打,就是上中学时学游泳先学打水,那好年纪, 也打不了这样匀称。可是累了,很累了,这个梦做不下去了,实在应当醒过来了, 还是喊,喊不出声音来也得喊……忽然外边有人喊道: “电话,电话!” 谁的电话?哪来的电话?电话就在耳朵边上,女儿百啭一声拖长下沉的: “爸——” 好了,梦没有了,醒过来了。女儿呢,不在身边。自己在哪儿呢,窗帘紧闭, 是在自己家里吧?李老转着眼珠,看见了硬木的大理石铺面的碉堡般实沉的书桌, 才塌下心来,好了,是在家里了。一身的汗,刚才是旧梦重温。二十多年常做的 梦,这几年当上李老,有一阵没做了。好了,做了梦,证明这个午觉算是睡着了。 李老慢吞吞地起身,走到起坐间,叫了两声女儿,没有答应。难道还没睡醒? 走过去推开房门,屋里没有人,转眼去看小书桌,桌面上一只奔跑的金色小鹿, 压着一张纸,李老两步过去,拿起来一看,十分意外,立刻抬头去看窗外,果然 阳光明亮,杨树扬花,柳树吐絮,黄鸟撒欢,啾啾飞过房梁…… 纸上奔跑着女儿的“行书”: 爸爸: 窗外春天露脸了,前些日子忙着考试,这些日子忙着分配,我都没有玩一玩, 正好现在空闲,我到春天里玩儿去了,开心开心,人,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呢? 爸爸,你说对不对? 女儿拜上 四 李百啭背着搪瓷饭碗回家的路上,早把杨树猛绿,柳树飞花看在眼里。可也 没有撂下饭碗,立刻跑出去,她想着“鲜亮”点儿,认为先得身上“鲜”,才有 眼里的“亮”。想要身上“鲜”,先得掂量鞋袜。李百啭打十五岁上,开始有了 “时装感觉”,到现在自以为阅历十年了。认识到鞋袜是成事不足坏事有余的角 色,鞋袜和衣服配搭得当,就显不出它来,起不了多大作用。要是不合适,那就 一锅好汤坏在这只耗子身上了。李百啭盯了一下半年没有理会的白皮鞋,灵机一 动,开柜子找白裤子,上身大红登山服,下身白到脚跟儿,红白相映肯定“鲜”, 当然时令上,“白”是早了点,可这一个早,又增加了一度“亮色”。 李百啭打扮齐整,踮着脚尖,盯着李老的房门,悄悄摸出屋子,推上院子里 的车,左拐右拐,刚刚“滋扭”上了大马路。听见背后紧跟上来一辆车子,一声: “嚯,耀眼哪!” 李百啭暗自一乐;立刻挂上尾巴啦。头也不回,只顾脚上蹬得溜溜转。后边 又是一声: “大姐,认识认识……” 好一个流氓,正打算自称阿姨,来一个对答如“流”。不觉又笑了起来,后 边的声音好熟悉,是个女孩子逼粗了嗓子。猛回头,果然就是姚倩倩。李百啭往 马路边上靠靠,让姚倩倩上来并排前进,直截了当来了个一语双关: “冤家路窄。” 姚倩倩也面不改色,说: “让我把你给顶了?” “没的说,竟争嘛。到了我这儿,我也不客气。” 李百啭说得爽朗,说不出来有什么含酸带辣的。姚倩倩略略咂了咂滋味,也 收了收玩笑口吻,正色说道: “就说是我顶了你,也该。你有个好爸爸,愁什么。我有谁呀?我得自己把 自己从农村调回来,自己供自己上大学。” 李百啭还唱歌一般问道: “那么说,不是你顶了我?” “不是。”姚倩倩断然回答,又加重一句:“不是就是不是。我摸到的底, 他们的指标是三个。” “那怎么只要了你一个。” “这个底还没有摸到,也许开了两个后门,也许人家愿意留着两个空儿。不 过你有你们老头在,准有好工作就是了。” 李百啭是个沉不下脸,想沉也沉不住的人,这时,也只严肃些说: “姐们儿,什么时候了,说句实话,你走的是什么路子?” 偏偏这句话,姚倩倩不径直回答,只是叹口气,说: “嘿,我这里还一肚子委屈呢!” 李百啭见她支吾,先就不耐烦,又听说“委屈”,心想敢倩是得了便宜还卖 乖,叫道: “得了。” 姚倩倩思摸过“分配”里的疙瘩,准备跟李百啭作个交代的,笑吟吟地说道: “别得了得了的,等你的工作也拍了板,小人烧只鸡,炸条鱼,少不了一瓶 酒,咱姐们儿叙一叙。这一肚子委屈,要是白嘴说,可糟践了材料啦。” 李百啭立刻高兴叫道: “好哩,今天不说委屈,别糟践难得半日闲了,小人专候叨扰……哟!” 眼前闪出红灯,来到了十字路口,两人紧急刹车。李百啭打量了一下姚倩倩, 只见穿一身浅蓝带条纹西装,崭新的。身材和自己一般苗条,可是五官不算清秀, 眼睛肯定没有自己明亮,不过小伙子们说她耐看,有“蕴藏量”,这倒是真的。 三三两两的自行车过来、刹住、下车、回头,这回头不是“规定动作”,是为这 两个姑娘“自选”的。李百啭暗暗统计了一下,先盯她的较多,更加高兴起来。 绿灯出现,蹁腿上车,飞速大转弯,两个姑娘活像两个轻骑兵,没有人敢跟 她们抢道。李百啭叫道: “上公园?” “俗。” “串门儿?” “烦。” “那咱俩轧马路?” “累。” “姐们儿,你多说两个字,磨不坏你那红嘴白牙。” “别让我太嫉妒你了,今天还这么高兴,你有不高兴的时候没有?” “那你穿上新西装,平头整脸的出来干什么?” “新科女学士,上街抖抖脊梁。” “废话,有目标没有?” “惦记着拿到头个月工资,买样什么孝敬我劳动人民老爹爹,今天先来个预 选。” “那咱们——”下边是两个姑娘啦啦队般一同啦出来的:“逛——商——场 ——” 如果是南方——也要分南方的哪里,这时候也许满城富丽的山茶花,也许遍 地是文雅的杜鹃,也许街头一抱的树,繁花压弯了碗口粗的枝干。可是这个城市 里,只有柳絮随着车轮,滚成团。成团也能飞上天空,太轻巧了。飞上天空一会 儿什么也不见了,缺少点儿实质东西。可是这是晴朗景象,是高爽气候,没有江 南的阴雨,没有西南的雾沉沉。这两个姑娘鲜衣丽服,车轮飞转,容光焕发,这 个世界当然是她们的了。 半道上,为了好好玩一玩,又把车扔在同学家里,免得时间上受存车处的拘 束。 半个小时以后,走进商场拥挤的夹道,五光十色,琳琅满目,孝敬老头们什 么好呢?哪有老头们的东西?只可是食品部吧。食品部靠里头,距离门口大约三 十米,这可如何走得过去?一个小时能走到那里就是好了,迎门的裘皮大衣那里, 能够不站下来?花豹似的,“派”!纯黑的,“份儿”!那棕黄棕黄给人金丝绒 的感觉,没的说,“耀眼”…… 李百啭连价码都不看: “拿到头个月工资,立刻就买。” 姚倩倩不但看了,还暗中心算过了: “买一只袖子吗?” “行,三个月不就买齐了。” “三月不知饭味。” 李百啭不管惊动周围,大声说道: “吃老头的。” 姚倩倩冲着前边转过来的头,火辣辣的说: “吃不上老头吃大头。” “行,这一件是你的了。我豁上五个月,要那一件。” 两人一搭一档,十分得意,脚下挪到半长不短的春装大衣那里,发生了意见 分歧。 “瞧这,飒爽英姿。” “看大门的制服。” “那,春风潇洒。” “黄霉天。” “这儿这儿,洋为中用吧。” “土耳其(土而奇)。” “那民族风格呢?” “诈尸。” 李百啭工作上的坎坷,竟了无踪影,满怀喜欢,把不大看上眼的,也禁不住 夸一夸。姚倩倩分配如愿,却又样样不满意,李百啭越夸大,她越贬得狠,“诈 尸”,这可是罪狠狠的说出来的了,李百啭一恼,嘴里仿佛一枪扎了过去: “别够不着葡萄,嚷嚷葡萄是酸的。” 姚倩倩也不软,砍回来一刀; “别见了猫狸,也是肉。” 两人一刀一枪,这个往这边靠,那个偏往那边蹭,总算走到食品部前边,李 百啭站住不走,说: “有什么好看的,到时候孝敬一瓶酒齐了。” “那也得看看葫芦瓶儿还是花瓶,老头喝完了酒,留着也是个纪念。” “挑八大十大名牌买呗。” 说着扭着往回走,姚倩倩在她身后埋怨道: “为什么来的,不为这个我还不来呢。” 埋怨是埋怨,食品部对她的吸引力也不大,脚下也不往前走了。李百啭原是 随着姚倩倩来的,这时倒心血来潮,甜甜地笑道: “你没看看洋娃娃?” “没看。” “有一个你看一眼,保证忘不了。” “吃不能吃,穿不能穿的,暂时不欣赏,还没有这个水平。” 抬头一看,李百啭已经站在玩具部柜台前边,从售货员手里接过一个枕头般 大,穿着毛线衣,歪戴滑冰帽子的娃娃,那乌溜溜的眼睛淘气极了。李百啭毫不 犹豫,打开挂包,掏出来一张五块的,又一张五块的,一张两块,两张一块…… 挂包里边乱糟糟的,姚倩倩看看还不够,走过去咬耳朵道: “冷静,冷静,不值……” 李百啭听都不听,又从衣兜里掏出一把票子,有毛票还有钢蹦……这是倾囊 而出啦!姚倩倩再看一眼淘气的娃娃,忽然心里针扎一般,下乡插队的年头,每 每看见同学打后门调走了,心里就这滋味儿,这时使出咬牙的劲头,把这针扎压 下去,说出来一句真叫做狠的话来: “倾家荡产,买一个长不大的。原来你也是个长不大!” 话一出口,也觉着分量过重,扭头往人堆里钻。李百啭只顾掏钱,话是听见 了,却没有走心,觉不出滋味。等到抱住包装了的娃娃,张望着去找姐们儿,姚 倩倩已经往地下室的台阶上走了。李百啭买到手一件心爱东西,简直是兴高采烈, 别的全不在意。姚倩倩平日常常劝告人家:“冷静。冷静点。”她最高兴的时候, 那基调还是“冷静”。这时她冷嘲着: “渴了吧,来点饮料怎么样,看样子囊空如洗了吧,还得我小气鬼请请你了 吧。” 地下室里有个饭馆,玻璃柜的小小柜台,再就是一张张小方桌,卖炒菜卖水 饺,玻璃柜里是酒菜,花生米、拌粉皮、香肠、松花……不论是格局还是饮食, 都是道地中国式。这两个姑娘要了一升啤酒,两个杯子,连一碟花生米也没有要, 也不找个座儿,就站在小柜台前边喝起来,这完全是外国式的酒吧间的喝法。再 加上衣服鲜亮,身材苗条,态度过分的大方,谈笑加料的生动,立刻,先是前边 几张桌子,随着一张张桌子“传导”过去,全都警觉到了,有侧目而视,有直视 不眨眼,特别是小伙子们,停杯,放筷,中止喧哗,连坐柜台的服务员,也放慢 了买卖研究起来…… “大姐,海量。” 一个小伙子挤上来,拿着自己的酒升,住她们的杯子里斟酒。 “大姐,咱们认识认识……” 两个姑娘早把小伙子从头到脚打量一过,小胡子,七八根拉链的茄克,土造 牛仔裤,“烧卖”式半高跟。姑娘碰杯喝酒,互相称呼小高——意思是高中生, 小戴——意思是“待业”,菲菲——阿飞,宝宝——暴发户……小伙子为了在柜 台上占个一杯之地,挪了挪李百啭新买的大纸包,李百啭说道: “可以打开看看,不过小心你的指纹。” 小伙子做出十二分小心的样子,打开一角,“哟”了一声。姚倩倩问道: “知道是什么了吧?” 小伙子随口回道: “没错儿。” 两个姑娘举杯一饮而尽,同声说道: “走。” 小伙子触了电似的,猛的应声:“走!”跟着走出饭馆。 三个人走到马路上,两个姑娘忽然一分,一左一右,把小伙子夹在中间。姑 娘往公共汽车站走去,越走越靠近,打两边挤着小伙子,小伙子开始思谋着,事 情不太简单: “大姐,大姐,咱们交个朋友……” 姚倩倩指着李百啭的纸包说: “你说是没错儿。” 李百啭绷着脸说: “跟我们走一趟。” 姚倩倩伸手到西装上衣的里兜,那是要掏“派司”的意思了,嘴里说: “老实点儿。” 小伙子连忙刹住脚,抽身往后退,两个姑娘回回头,小伙子车身就跑,不觉 掉出一个惊呼! “雷子!” 汽车站台上,有三两个青年正在张望,听见了这一声“雷子”——称呼“便 衣”的黑话,看见了小伙子奔跑,互相使了个眼色,踅着脚儿走散了。 汽车到站,两个姑娘大模大样上了车,一直绷着劲儿,等车一开,李百啭先 忍不住,姚倩倩立刻随着放声大笑,仰脸大笑,对望着大笑,一车的人莫名其妙, 两个姑娘旁若无人,只管大笑。 车上的售票员,是个头发眉毛浓重的黑姑娘,拿着撕下来的车票,忘了递给 人家,望着两个姑娘微笑,她们跟她挤了挤眼睛,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也挤挤 眼睛,好象是全知道什么意思。够了,再说两句话,再赶两趟车,她们就会是铁 姐们儿了,她们多么心心相印。 五 “到春天里玩儿去了!” 女儿留的条子上的这句话,钻进了李老的脑子,坐下来看书,这句话出现在 毫不相干的字里行间,李老不觉独自微笑起来,拉开门看看院子,这句话会在几 盆“老太太花”中间跳跃,李老不觉笑得甜了。 李老盘算着,有三个地方的工作,都还算合适,也还有熟人说得上话。当然 最合适的还是“青少年研究”,这是一个所里办的内部刊物,有个青年时代的老 熟人,先前听说是挂着副所长的衔头。这回只能怪自己太大意了,没有去找找这 位副所长,当时想也想到过,可是和管分配工作的几次接触,人家没有摇过头。 现在细想起来,人家也没有点过头。李老心里叹道,搞行政的和我们这种人,到 底还是不一样。再者,这个老熟人本是研究员,和自己是一类角色,挂个副所长 又不顶班,只怕是“虚晃一招”。 现在还是先找找这一位呢,另外那两个地方是三管齐下,还是循序渐进呢? 这都得和女儿商量商量,可是女儿“到春天里玩儿去了”。李老又微笑起来,只 是天色眼见黄昏了,怎么还不回来呢?怎么这么心宽呢?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呢? 怎么完全依赖老人呢?大学都毕业了,二十大几了,还依赖到什么时候呢? 天黑时,李老坐不住,出门去找老熟人。心里很不痛快,表面上象是恼着女 儿只顾玩儿,实际上他最怕求人。当老李的时候,不得不开口求人一回,能不痛 快两天,自从当了李老,以为痛快的,不过是只有人求他,不用他求人。谁知为 了女儿,还要求人去,但愿今生今世,就这一回也罢。 老熟人副所长住在五层楼的最高层上,这是所谓“井筒型”的楼房,那么他 住在井沿上了。李老走进楼门时候,天已经黑了,“井筒”里竟没有一盏灯,这 又是为了省电吗?不吧,听说有时候因为电费不好分摊,有时候是灯泡经常丢失。 李老坚决不住楼房,和这些啰嗦事情也有关系。现在只好叹着气,摸着扶手,用 脚探着台阶,迂回爬上“井筒”。 李老敲了敲门,里面有人走出来,走到门边,却不见开门,难道站在那里听 什么?李老又敲,手指头刚碰上门,门里大声问道: “谁?” 李老倏的缩回手来,没有听出来门里就是副所长还是别人,只是随声应道: “我。” 里面还不开门,仿佛站在那里考虑起来,放低点声音又问道: “你是谁?” 好象非得报名不可。有一个古老习惯,不是经官动府,不愿意报名而进。李 老犹豫了一下,也只是说: “我姓李。” 里面还考虑,还愣一会儿,还研究着问道: “你找谁?” 李老这时候所出来门里的,就是副所长本人,大声回道: “我找你。” 同时车转身子,里面要是再不开门,就要摸下“井筒”回去了。“划拉”一 声,里面把门拉开一条缝,一丝灯光扑了出来,李老才陡的觉得这个“井筒”黑 黢黢,幽深深,的确可怕,怪不得人家门禁森严。 副所长穿一身原先不知是青是蓝还是灰色的布制服,现在反正皱巴巴黄不搭 拉,袖筒和裤管都见短了。他让着李老走进他的卧室兼书房,大家坐下,寒暄了 两句,就点烟,就没有话说。副所长眼皮低垂,脸上挂着静静定定的微笑,他吸 一口烟,仿佛嘟噬的一声,深入肺腑。特别的灯光不够明亮,越发显得仿佛是独 自思索,微笑,入神。 李老只好直截了当,说女儿分配中的遭遇,不免提到了姚倩倩这么个插曲, 两三分钟,全部说完,坐着,等待副所长的发言。 副所长从思索里出来了,笑笑,却没有问李百啭如何,单问姚倩倩,三天以 前退了她的档案,今天早上宣布名单,却有她,却只有她一个。笑笑,又重复问 只一个“指标”?这一个是她……把这些情节来回对证清楚,咝咝地深呼吸一般 吸了半支烟,静静地笑着,毫不含糊说出一句话来,叫李老这种人心头一跳。 “这里头有一笔交易。” 交易!一点不错,说的是交易两个字。李老一想这是他本单位的事,不禁哑 口无言。副所长在烟雾里,微笑着,又搭拉下眼皮,又走进沉沉的仿佛哲学性质 的思索里,离开了当前的实际问题,撂下了姚倩倩,更没有接触李百啭。他说的 是这些年来,把人只当作工具、靶子、劳力、因此也可以是商品,也就有交易。 好比我吸收了你女儿,你安排我儿媳妇,这是等价交换。你也可以采用彩电、冰 箱,那是使货币了。你也可以眼前没有什么表示,但是你那里有长期利用的价值, 这好比贷款……李老李老,你有什么呢,跟你做什么交易呢。你也不用埋怨,我 也一样,你称“老”,我挎上个“长”,头上戴着乌纱帽,坐坐主席台,上上报, 高工资,除了开会,时间由自己分配,时间就是生命呀,这还不该知足吗!给的 还不够吗!只不过一到实际交易,我们就不灵了。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福、 禄、寿、喜,能全给一个人吗?作为商品,给我们的价码够可以的了…… 李老弄不清这是牢骚,是嘲弄,还是人生哲学,只觉得那样安静,那样垂着 眼皮微笑着说出这些话来,比大叫大喊要可怕得多。心想倒不如告辞了吧,随着 站起身来。 副所长抬起眼睛,仿佛从沉思中警觉过来,挥手让李老坐下,收起微笑,严 肃说道: “百啭实习的时候,搞了青少年犯罪问题的调查,我就和编辑部提过了,他 们说很困难,要来的人不少,有的来头还挺大,简直招架不住。不过这些日子没 有去上班,你也没有和我联系,一直没有过问。明天我去一趟,编辑部主任是个 女同志,挺有事业心,我和她还能够过话。” “不过我们没有,没有实际……” 交易两个字,李老说不出口。副所长认真说道: “不是还有一顶乌纱帽吗,必要的话,我掼乌纱帽。” 李老和副所长是老熟人,来往不多,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深知副所长 平日好作冥思苦想,仿佛“出世”。忽然“入世”,说起话来,倒不会有虚情假 意。这顶乌纱帽本来也不金贵,他会当真掼起来的,李老觉着不妥当,一边连声 道谢,一边又说不必不必,也就告辞了。 副所长也不留坐,送到房门口,却又坚持送到楼下,两人相让着,又相搀着 摸下黑黢黢、幽深深的“井筒”楼梯,到了第四层,李老想起几句话来,可又说 不出口,心里上上下下翻腾着,脚下只顾往下走,到了第三层,想道:这么个黑 窟窿,倒是说这种话的地方,脸红耳赤也瞧不见,可还是出不了口。两人照应着 下到第二层,再不说出来就没有时间了,李老一使劲,站住,一咬牙,说道: “怎么能让你掼纱帽呢,提也不用提了。”接着,又口羞起来,弄得吞吞吐 吐,没头没脑:“我有钱,有稿费,送礼,烟、酒,冰箱也可以,请客,烤鸭、 西餐,可以可以,我,不会办,你办,我拿钱……” 说罢,滚下楼梯,到了楼门口,那里有盏路灯,连忙摆摆手,贼一般溜走, 看也没看副所长的神色。走出楼群,望见汽车站,李老觉出来自己脚下踉踉跄跄, 稳不住步似的,老了,当真老了,心里也当真不痛快、窝囊、厌烦自己。 上了车,晚上人不多,见有座位就坐下。一坐,觉得全身乏力,筋骨酸痛, 头脑昏沉,不象散架子,倒仿佛周身叫什么捆上了,勒紧了……眼睛还是转得动 的,转眼看见对过车窗玻璃上,映着一个老头子,头发干草那样散乱,腮帮搭拉, 弯腰曲背猴在椅子上。这么个老头子就是自己?什么时候自己变了模样了!应当 振作振作,直直腰,挺挺胸,但是懒得动弹,仿佛还是这个模样合适,真要挺起 来倒是假神着,只会更加劳累、酸痛、昏沉……虽说人应当挺直,不该佝偻,不 该趴下来,不该四脚落地……为什么这么想,跟自己过不去吗…… 售票员是个头发眉毛特别浓黑的姑娘,她叫着买票买票,没票的买票,把眼 睛落在李老身上,大约落过几回了,成了死劲盯着了。李老才明白过来,掏出钱 来交过去,觉得这黑姑娘的眼睛黑得可怕,黑黢黢里有刀尖似的怀疑、轻贱、厌 恶……李老忍着接过票来,想道:人跟人,离得这么远!这么互不理解。人看人, 这么下刀子似的啊! 六 李百啭回到家中,“老头”不在,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刚才酒喝得急了点儿, 上头,躺躺吧,马上睡着了。“老头”回来,喊了她两声,没有惊动她的一根头 发。 可她突然醒来,觉得口渴,嗓子发苦,起来喝水,看看表,已是清晨四点多 钟。再躺下,脑子好比一眼清清泉水,自由地流,自在地冒着“咕嘟”…… ……工作分配不理想,可是我不委屈。(这是个舒展的小“咕嘟”。)这一 觉睡得舒服,太舒服过头,软绵绵动弹不得。可我得动动脑子,这一天都干了什 么啦?喝酒啦!还买了个娃娃!“老头”会说:“大学毕业生,还买娃娃!”把 钱花得精光,一贫如洗,还得跟“老头”要去。不能要了,自食其力,没有拿工 资以前,给“老头”抄抄资料,算三块钱一千字,也来了幅度,三块至五块吧… … ……姚倩倩分配例如愿,可是一肚子委屈。(这是冷不丁冒出来的,先是个 小“咕嘟”,随后可冒大发了。)她有什么委屈呢?都是听她自己说的,一面之 词。瞧那吞吞吐吐的劲儿,八成是个幌子,怕我有情绪,来个缓兵之计……我怎 么会没有情绪呢?我是应当有情绪的呀;本来说得好好的,顺顺溜溜的,到时候, 变了。当时也一愣一怔的,只不过我这人没心没肺,事情一过就烟消云散……不 对,事情还没有过去,工作根本还没有门儿,我也太‘长不大’了,我是应当抱 着委屈的呀。姚倩倩那么大起大落,是委屈;我这儿临阵变卦,也是委屈…… ……我的委屈可大着哪!(下边的“咕嘟”不在大小,在冒得一惊一乍。) 当了三年工人,再考大学,这容易吗?国家培养我四年,这简单吗?学了专业, 有了特长,一到分配组那里,宣布名单之前,连个谈话也没有。一宣布,就得嫁 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不活像包办婚姻!包办婚姻现在也兴先相一相,相上了还 谈两谈呢。这不相不谈的,整个是老封建……中央说了,今年是改革年,报上也 登了,哪儿哪儿试办自由招聘来着,双方满意,皆大欢喜。他可以自由招聘,我 为什么不能毛遂自荐! (这一个“咕嘟”通的一冒,李百啭整个人从床上蹦了起来。) 李百啭急忙忙穿上衣服,这工夫,她已决定先写一份简历,自荐完了留在人 家那里,人家只要在这上头写个“行”字,画个圈也“行”了。自觉着还真在行。 李百啭铺纸展笔,先写姓名、性别、年龄、学历这些“自然项目”,都不用 思索,可以一挥而就,只是不得不耐住性子,把字写端正了。文章做在最后一项 “特长”上头,这可要自吹自擂一番也,可是也不过略一踌蹰,就刷刷刷地写了 下来: ①爱好写作,发表过有关青少年的报导、特写、散文。(列表附后) ②当过三年工人,由学徒到一级工,受过表扬,担任过团小组长,有过一定 的劳动和工作锻炼。 ③爱好文体活动,唱歌,跳舞,经常在大学晚会上演出。冬天溜冰、夏天游 泳,因此很容易和青少年打成一片(或玩成一片)。 ④毕业论文写的是青少年犯罪问题,曾得到贵所副所长的指导,被认为是有 事实、有分析、有观点的好论文。 李百啭写完一看,只觉得第三点里要说的话还很多。还大有文章好做,现在 这几句话“词不达意”。是不是和“老头”商量一下,不,什么也不告诉,先斩 后奏。生怕一商量,“老头”推敲起来,可能推也不好,敲也不是,把这股子兴 头都会推敲没了。 主意打定,天也大亮了,李百啭悄悄一梳洗,就蹑手蹑脚摸出门来,骑上车 飞跑。上班时间还早,马路也还没有打扫,一夜工夫,闹杨又闹下一地的“毛毛 虫”。李百啭单拣“毛毛虫”多的地方,使劲蹬着车轮压过去,不管东西南北, 只管压过去,压过去,心里高兴,身上带劲,敢跟小伙子摽膀子呀。 直到上班时间,李百啭来到机关门口,觉得浑身的肌肉才活动开来,脸上红 扑扑地,腿脚弹跳地来到传达室,撒了个小谎,说是编辑部约她来谈稿子。闯进 “青少年研究”编辑部,眼睛一转,看明白了大屋子有五六张桌子和靠椅子,尽 里头有一扇门,半开,露出沙发一角。大屋子里五六个人,李百啭打定主意,问 也不问,目不斜视,径直穿过桌子椅子,走进里头半开的门,这是一间小屋,靠 门一套沙发,靠里一张写字台,靠墙是书架,来不及细看,写字台那里坐着一位 中年女人,短头发,黄黑面孔,她摘下眼镜,望着李百啭,单眼皮小眼睛,眼色 严厉。李百啭问道: “你是主任吗?” 那主任不作声,若有若无的点了下头。李百啭没有设想过可能有几种不同的 接待,这种似接待非接待更加意外,但她有一个准备,就是无论如何把要说的话 说出来,不成功拉倒,再到别处去自荐。能够接受自荐的地方,条件差些也值得。 因此也不等对方发问,也不计较人家让不让坐,就稍稍叉开点脚站稳了,自报姓 名,校名,应届毕业生,分配到哪里,不合适。开门见山,说明今天到这里来, 是毛遂自荐…… 主任听到一声自荐,暗吃一惊,脑子一下子转不过来,只拿下巴指了下沙发, 轻轻一声: “坐。” 李百啭一屁股坐下,靠在沙发上,一想不合适,离开沙发靠背,腰背挺直坐 着。主任没有再说第二句话,李百啭心想:管她呢,只顾说自己读的是什么专业, 年龄多大,什么时候入的团…… 那主任把眼睛盯在桌面上,仿佛一边听一边还要看什么紧急文件,两手还在 纸张中间翻着翻着,翻出了一封没有拆开的信,这是刚刚十多分钟以前,副所长 交给她的一个大学生的简历,她懒得拆开来看看。编辑部里缺人是事实,缺年青 活跃的干将更是实情。但上边塞下来的,多半不顶用,来头越大的,越不好使唤。 不是有三天不照面,不言声的吗。有想去哪儿,就要出差的吗。有才批评三句, 就摔茶杯的吗。倒不如空着,少两个人省心……可是没头没脑,跑来个自荐的, 这是头一回,还是个姑娘,模样儿还挺精神。这可怎么办?给她个不作声,且看 她怎么办吧…… 李百啭快要说完那些“自然项目”了,没想到毫无反应,那个主任坐在那里 看着桌面,哪怕是皱皱眉头也好些,不让说下去,不许说,也能激动情绪,李百 啭觉着自己的声音干拉拉的,空洞洞的,仿佛扔出去一块块石头子儿,都落不了 地、飘浮着。快点说吧,说完“自然项目”,进入“特长”,那就带劲了。谁知 “特长”也不能让主任抬起眼睛来,这要不是个铁女人,就是个冰女人。真是头 回学剃头,遇上个瘌痢。“特长”的第三项,文体活动,清早写简历的时候,李 百啭觉着怎么写,也是意犹未尽,这里头可吹的多了。现在必须在这里生动活泼 起来,改变局面。不料发出来的声音,自己听着也是没油少盐。对方还是没有动 静,随着想起自己向来不会自我吹嘘,也看不起人家自吹自擂,想到这里,对自 己没油盐的声音,添了一层厌烦。这哪里是“特长”,这是“特短”!打算再说 两句毕业论文,赶紧结束,初出茅庐第一遭,就以失败告终算了…… 说到毕业论文,也无心搬出副所长来,只提起实习时候,做过一些青少年犯 罪的调查,有一个小男孩杀人的案子……这是脱口而出,没有准备说这些,清早 琢磨简历的时候,想也没有想到这个案件。这些事情和自己的特长没有关系,细 说起来岂不是离题万里了。但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管它呢,反正自认失败不 就完了,要说就说个痛快。一说起来才知道这个案件埋藏在心里,仿佛窖酒,越 容越纯。听吧,自己的声音纯起来了,带劲了,有滋有味了。看吧,那主任抬起 了头,那单眼皮的小眼睛,还是严厉,可是闪闪着尖刀般的光彩。李百啭觉着陷 在沙发里,拘着手脚,案件里,有强烈的动作,索性嗵的站起来,比划起来,谁 知那主任也嗵的站了起来,给李百啭倒了一杯水…… 李百啭说的案件,是这么回事。 有个初中生,十三四岁的小男孩,功课跟不上。他坐在课堂里也不很淘气, 可老是走神,心不在肝上。说说他,跟没说一样,仿佛不只对功课,对什么也不 感兴趣,冷冰冰的。 一天,那是星期六的下午,放学的时候,班主任把他留下,让他在教室里补 作业。班主任是个中年女教师,身体瘦弱,脸色苍白,戴着眼镜。可能是身体不 大好,工作又忙又累,有时候会忽然起急,本来就够白的脸,急得透青,手也打 哆嗦,拿粉笔头子往孩子脑袋上“拽”。多半“拽”不准,“拽”上了也不疼, 她没劲,就是那样子很不好看。不过她是有责任心的,是为学生们好,希望没有 掉队的。她留下这个小男孩补作业,自己也不回家,上教员办公室坐着看卷子。 到了天擦黑的时候,到教室里一看,孩子的作业本,没写下几行字,也没有淘气, 只是冷冷淡淡的坐着,眼睛盯在桌面上。班主任问他是哪里不懂呢,还是身体不 好?孩子连眼皮也不抬,哪怕是皱皱眉头也好啊。当老师的满怀热情的跟他说话, 怎么可以木头人似的呢?班主任焦躁起来了,想想也只好沉住气,做思想工作, 启发孩子认识学习的重要。那孩子哪怕是顶嘴也好,不让教师说话也好,表示个 厌恶不耐烦也好,可他照样连眼皮也不抬,脸上和冰一般冷。班主任觉着自己在 这个空空的教室里说话,声音都空虚了,好象抛出来一块块石头子儿,都落不了 地似的…… 说到这里,李百啭的大眼睛湿润起来,闪闪水亮…… 班主任渐渐的上火,突然,把手里的课本,“拽”在孩子头上。一“拽”之 后,班主任立刻后悔,转过身来,走到窗口,朝着窗外让自己冷静下来,窗外已 经黑上来了。那个男孩子吃这一“拽”,才从座位上站起来,弯腰拾课本,碰巧 地上有一块浮搁着的碎砖头,拾了起来随手往窗外扔似的,其实是往班主任后脑 勺上“拽”。正中目标,班主任都没有喊出来一声,那瘦弱身体直往下出溜,下 巴颏搭在窗户台上了。男孩子拾起掉在地上的课本,整理书包,打算回家了,看 见窗户台上仿佛打翻了墨水瓶,走过去一看,班主任不但后脑勺上流血,嘴里也 冒血泡,人已经死了。 李百啭自荐“特长”的时候,很想生动活泼起来,可是声音干拉拉的。现在 她得让自己冷静一点,因为声音里的感情,到了饱和了,再多些要盛不住了。 这是个星期六的晚上,班主任的男人下班回家,只见冷锅冷灶,连忙哄着女 孩子摘菜,自己捋袖子切肉。做完准备工作,班主任还没有回来,只好自己炒肉 丝,拌黄瓜。热炒凉拌都上了桌子,班主任还没有来家。女孩子喊饿,男人也忍 不住打开酒瓶子,才抿了两口,心里突然慌乱不安,嘱咐两句女孩子,自己骑车 往学校里去。学校只有传达室亮着灯,一问,星期六,除了值班的,全都回家了。 男人思谋了一下,说,到教员办公室看一看,作兴桌子上留着个字条哩。打开办 公室的灯,只见班主任的手提包,还挂在椅子的靠背上,断定没有离开过学校。 值班的老师和传达室的工友,全都有些惊慌,在廊道上叫唤了一阵,把各处的灯 打开,走到教室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可是这个男人先前做过侦察工作,他在 教室里站了一会儿,忽然心里一颤,仿佛闻到一种气味,仿佛是血腥气味。他在 教室里来回盘旋,找到了那个窗户台,别人看着干干净净,他可看见了痕迹。他 的脸也白了,要了杯水喝下去,然后走到廊道上,在平平整整的水泥地上看了一 会儿,然后往左拐,值班老师他们莫名其妙,跟着他转过屋角,到了房子后面, 走进后边的储藏室,那里边尽是破笤帚、烂墩布、板箱子、塑料桶,他揭开一块 木板,下边是个一人高的,好象一个坑似的地下室,角落里有一具女尸,洒上了 整桶的白灰。男人还在尸体旁边,拾起一块带血的碎砖头,断定这就是凶器,连 凶器也没有拉在教室里。 校长也赶来了,派出所来了几个人,大家汇集情况,研究了半宿,明确了凶 手就是那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手脚做得非常干净,好象是个十分冷静的老手, 可是的确是个没有犯案记录的男孩子。 李百啭的口气和神色,都显出了庄严。她平日说话行动,和庄严是不沾边的。 这时候好象是和专政工作人员一起讨论、研究,不知不觉间也庄重严肃起来。 第二天是星期天,两名民警走进大杂院,居民组长带他们去找那个男孩子, 屋门口大盆小盆泡着衣裳,高高低低拉着绳子,男孩子的妈叫衣裳床单挡着,也 没工夫细看来的人,回道: “拐角那儿买豆腐去了。” 两个民警立刻退出院子,拐角那儿有一家小小的副食店,门口排上了队,一 半老人一半孩子,那个男孩子端着个小脸盆,在队伍的前头,快卖到他那儿了, 一个焦黄头发的小女孩跑了过来,那个男孩子往后挤挤,空出点地方,让小女孩 站在他前面,后边有人叫“夹塞儿,夹塞儿”。男孩子“拨浪”脑袋跟人争辩, 说女孩子本来在这儿,回家拿钱去了……跟没事人一样,过着小市民的日常生活, 挤着排着队,吵着逗着嘴。 两个民警闪在一边,看他买上豆腐,端着往家走,这才跟了上去,轻轻告诉 他,上派出所去一趟。男孩子一声也不响,把豆腐端到屋里,大声跟在绳子中间 晾着衣服的妈说,找回多少零钱,全放在桌子上。扭头往外走,两个民警紧跟了 上去。那焦黄头发的小女孩对面走过来,瞪大了眼睛,张了嘴,直往墙边缩,那 个男孩子走过她身旁,说: “下回买豆腐,早点去。” 到这一句话结束,到此结尾最利落。不过李百啭的意兴未尽。她从编辑部主 任的脸上,眼睛里,也看出来她给点燃了的情绪,就势带点朗诵的意味,说出来 几句仿佛是哲理的话来,这些话是她写毕业论文时掂配过的,要不,她顺嘴说不 了这些个: “从这小男孩的作案,特别是作案以后的处理,小男孩没有把班主任当作人, 也不在主任不主任,他是把人,不当做人。从第二天排队买豆腐看来,原来他也 没有把自己,当做一个人!” 案件还没有到买豆腐的时候,编辑部主任心里已经出现一个思想:这正是编 辑部需要的青年干将,人才难得。到了买豆腐,主任往具体里盘算了,自己找上 门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人事部门通得过吗?可这是符合改革精神的,咱们 在理——主任心里说的是“咱们”。等到朗诵出来了几句结束语,主任下了决心: 争取。哪怕是有交换条件,也争取。 李百啭说完话,也不再坐下,拿起主任递给她的水杯,一饮而尽。秉性冷静 的主任,严严地管住自己的嘴巴,只说工作问题,可以研究。又看看简历,上边 有地址有电话,就说等信儿吧。一个字也不多说,可是用眼色,用笑容,用握手 ——带拍肩膀,尽情表达自己的倾向。 送走了李百啭,编辑部主任又拿起副所长交给她的那封信,不觉对上头压下 来的,后门递进来的名单,更加厌烦,看也懒得看,往兜里一掖,直奔副所长办 公室。 主任说向副所长汇报一件事,特别在汇报两个字上,加重音量。接着叙述一 个应届毕业生,别开生面,自己找上门来,各方面条件都不错,随着一句一句加 重语气;相当合适。是个人才。一般工作人员早齐了,就需要干将。最后说这个 毕业生的名字取得特别,叫做李百啭。 副所长本来垂下眼皮,挂着个静静定定的微笑,仿佛在思索,捎带听着点儿。 等到听见李百啭三个字,就抬起眼睛,微笑没有了,正经回到世界上来了。这时, 主任把那封信恭恭敬敬交过去,意思是退还。副所长正色说道: “你都没有打开看看。” 主任尽量笑着,用商量口吻说: “不必了吧。” 副所长竟拍拍桌子,说: “看看。” 主任只好慢慢打开信封,心想:副所长是个书生,人权财权都不爱插手的, 这一回这样坚决,必定是来头大,他顶不住。果真如此,那就交换,一对—…… 慢慢抽出信纸,立刻,三个字跳了出来: “李百啭。” 副所长已经扭过脸去,眼皮低垂,笑容依旧,念了两句词: “黄鹏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现在有了解其意者,还能让她飞走 吗!” 七 李老早上起来,女儿早已出去了。心想: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贪玩。也是 太娇惯了,从小养成了依赖性,明明是她自己的工作问题,倒全扔给了老的。李 老昨天考虑的方案是三管齐下,今天上午本当全面行动起来,可总想着等等副所 长的回话再办,这个老熟人最托得起,他那个单位也最合适,理由再要两个也还 有,实际自己明白,提起求人就脑袋大,“得不求人且不求”吧。 等到中午,李老接到副所长的电话,得知大体情况,业务部门已经通过,单 看人事方面如何了。女儿竟去毛遂自荐一番,李老当然是意外,不过也只是一笑, 小孩子家心性,起不了多大作用,因此在电话里没有细问详情,只是连声感谢老 熟人的帮助。 下午一直等着女儿回来,人事上要过两道关,一个是分配组让退,一个是人 事局同意转单位,想来想去,这方面一个熟人也没有,只好公事公办,只能走前 门。这可要和女儿详细商量对答进退,女儿却老不露面,又上哪儿玩儿去了?前 途未卜,大局未定,怎么会有心玩儿呢? 好容易等到晚黑六点多钟,听见院子里车响,女儿冲进了起坐间,扔下挂包, 抢步打开电视机,原来到了“跟我学”的时间。这时间神圣不可侵犯,李老只好 耐着性子,走到自己屋里,又走出来,又走回去。 “跟我学”里一声再见,李老的忍耐也到了限度,已经失去兴趣,问一问自 荐的情况,也没有工夫,责备她一出去就是一整天。紧紧绷绷的提出人事部门的 两道关,怎么个过法。 女儿却“呀”的一声,从挂包里扯出一张纸来,李老接过来一看,上边是女 儿的字,不过两行,不及细看,大意是原分配和特长不合,要求另行联系。下边 一左一右,两个朱红的圆戳子,一个是分配组的,一个是人事局,两个戳子旁边, 都有会爬的同意两个字。李老纳着闷,问道: “就这个?” “就是敲两个戳子。” “这就行了?” “明天就背上搪瓷饭碗报到去了。” 李老心中叫道:真是见了鬼了! 有关敲这两个戳子的经过,李百啭劳累了一天,只打算日后和同学们好好吹 吹牛,当晚跟“老头”,不过说了个大概齐。 李百啭自荐完了出来,满怀高兴,神采飞扬,又觉着脑细胞也消耗了不少, 应当犒劳自己。恰好街角上有个活动亭子,拉着帆布棚,不消说是“知青”饮食 小“点儿”。帆布棚下边,折叠的小圆桌,也很合胃口。要了杯酸牛奶,一碟奶 油蛋糕,望着街景细嚼慢咽起来,才明白那位主任最后的态度极好,可是落实的 话一个字也没有。……不觉懊恼起来,发觉右边太阳穴微微发热,叫一双眼睛盯 着了。打眼角上一看,这时“饭口子”未到,买卖清淡,亭里边一个姑娘闲坐着, 亭外边一个小伙子抱着膀子瞅着她,李百啭招呼道: “哥们儿,自在啊。” 听见“哥们儿”,小伙子咧开了嘴,亭子里的姑娘也扭过脸来,小伙子问道: “大姐,心中有事吧?” 李百啭正要找人说话,她弄不惯沉思默想,倒是在吵吵闹闹中,可能发生思 想的飞跃。她把上午的经过,虽不是全部抖搂出来,可是说得豪爽,只怕比在家 里还要痛快一些,这也是“见鬼”的事情。单单自荐这一手,也“正中”青年们 的“下怀”。小伙子叫道: “好样儿!你可没有找错门牌。” 亭子里的姑娘探出头来说: “每天中午,我们给那儿送酸牛奶,那个主任跟我们不错。” 小伙子拍着胸脯说: “别的不敢拍胸脯,摸情况交给哥们儿啦。你在这儿再照顾我们点什么,我 这就去怎么样。” 李百啭不觉大笑,小伙子当真拿上一兜子奶,飞车而去。 “饭口子”快到了,三三两两的顾客来了,李百啭帮着姑娘拿盘子端碟子, 那姑娘也不推让,仿佛是多少年的老同学。 小伙子飞车回来了,带回来的是百分之百的好消息,还说“口说无凭”,他 让主任写了张条子。李百啭一看,条子上只写着需要办妥两个手续。李百啭从来 没有办过这些事情,那姑娘忙着买卖,插嘴问道: “有后门没有?” “没有。” “嗐!” 小伙子又拍胸脯,说: “免费供应四字方针:软磨硬泡。”又找补一句:“你学过心理学没有?” “大学里有这门课程。” “正好实践。什么时候软,哪个骨节儿上硬,根据心理学。” “得,赶紧回去跟‘老头’商量。” 小伙子两手一摊,做了个苦脸: “完了,我这四字方针,到了老字号那儿,一般是‘拨浪’脑袋。” 李百啭笑着去推车,刚要道谢,小伙子伸一个巴掌,仿佛捂人的嘴,说: “不谢,往后在这儿上班,早茶晚点,请光临小‘点儿’。” 李百啭笑着上了车,骑不多远,心想:对呀,先不找“老头”吧。要是早起 先找他商量,蝎蝎螫螫的——李老绝想不到女儿对他会使用这四个字儿。——这 一出毛遂自荐,只怕还唱不成哩!想着掉转车头,打算找找姚倩倩,那丫头鬼点 子多。骑一会儿,又想;她是个人,我也是个人,我为什么依赖她呢?这一出自 荐,要是两人唱,不一定有我独自撒得开。心理学考试,我拿的分儿在她之上! 又掉转车头直奔分配组。 路上回想昨天上午宣布名单的光景,仿佛是铁面无私。打个折扣,也是自信 分配对口,明面儿亮得出去,不怕谁搅和;站得住脚。要是兴高采烈跑了去,人 家不顺眼,要是表现自己有了更好的工作,人家会吃心。一天工夫,马上就有了, 岂不趾高气扬!人家准得恼,要是一别扭起来,自己是单凭脑门发亮,并无来头。 得,根据心理学,让人家站上风,自己甘居下风,让人觉着是高抬贵手,得到心 理满足,小民得过且过…… 走进分配组的房门,李百啭当真苦着脸,小声说分配下合适,果然,那位把 眼一睁: “对口,怎么不合适啦?” “对口是对口,可是特长不合。” “什么特长?还没工作哩,就特长啦?这可不好说啦?” “我也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可是想找找看,哪怕花上半年……” 那位“哼”的一声,截断她道: “挑来挑去没好处,去年毕业的,现在也还有挂着的。” “就是挂上一年,我也得把工作找合适。一上岗位,安心工作。要不,日子 长着呢,尽给领导上添麻烦啦。” “你还没有联系好?” “我今天才开始联系。” “你可要三思。” “我都没睡好,不知道多少思了。” “那你写个申请。” 李百啭提笔就“划拉”,只是写到以后怎么办时,心想要是写再行分配,恐 怕不会同意,旁生枝节。写自行解决呢,又太没他们的事了。含糊含糊吧,写下 “另行联系”。 那位看了看申请,倒不计较,只说: “你的决心这么大,只好你自己负责了。” “咣”,戳子打下来了。李百啭不觉笑了出来,立刻伸手去拿…… “慢着。” 李百啭心口一跳,可是那位只是抓笔爬上去似的,爬了同意两个字。 李百啭“车不停轮”,立刻直奔人事局,这可是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事先 不可能分析,只有依靠见机行事。先到传达室,打听好了归那间屋管,慢慢地穿 过院子,沿着走廊细细地寻找,好叫自己适应这里的气氛。找到了那间屋,先不 推门,在玻璃窗外往里张张。只见不过一间十来米的小屋,只放着一张办公桌, 沿墙放着长椅子,那是让来人坐的。家具陈旧,四壁光溜溜,仿佛破败的路亭里, 摆着个王半仙的测字摊,一点人间的温暖劲儿也没有。办公桌那里,对着窗户, 坐着一位四十来岁的干部,胡子拉碴,连个刮脸的工夫也没有?桌前背着窗户, 坐着个人佝偻着脊梁,他们谈着什么,隔着玻璃一点也听不见。李百啭想:还是 要听一听,好作准备。就轻轻把门推开一点,悄悄侧身走了进去,尽量不惊动人, 在沿墙的长椅子上坐下。可是他们说什么,还是听不清,只看见胡子拉碴的那一 位,一会儿皱上眉头,一会儿脑门上使劲,把眉头撑开。不多会儿又皱上,皱得 上锁了。他是显得疲倦,谈话又沉闷,可能是车轱辘话,可能琐琐碎碎……李百 啭心想:这样不容易敲得下戳子来,根据心理学,这种情况要谈得轻巧,干脆, 争取“喜剧”,要是让胡子拉碴松松快快笑一声,他愿意敲两下的…… 那位皱着眉头结束了谈话,李百啭差不多是踩着舞步走进去,未开言,先递 上那张申请,上边不过两行字一个戳子。估摸着胡子拉碴看过了,就不废话,拿 指头点在“原分配”那里,说声“不合适”,马上把指头挪到“另行联系”旁边, 说已经联系好了,“青少年研究”,随手递上编辑部主任叫办两个手续的条子。 这条子是张白条,又没有采用谁的话,眼见胡子拉碴要皱上眉头了,李百啭赶紧 又把手指头点着“原分配”三个字,说: “这是包办婚姻。” 那位差点儿一个“机灵”,李百啭紧跟着说道: “我不一般地反对包办婚姻,那是历史的产物。”把手指头又挪到“另行联 系”那里,说:“可是希望也允许来点儿自由恋爱。” 胡子拉碴嗤的要笑出来,又收住,说: “都怎么恋……联系的?” 李百啭用大约十句话,说了自荐经过。那位可真笑了出来,笑道: “可真是自由啦……不过这个情况,我们还没有办过……你等会儿。” 说着拿着“申请”,站起来走进里屋,开门关门之间,只见里屋比外屋大得 多,摆设也阔得多。 不多会儿,听见门响,李百啭回头看见胡子拉碴笑着出来,出来的笑容和进 去的笑容一般,心里先踏实了。果然,那位走到桌子跟前就抓戳子,擎着,说: “我们也不老封建。” 李百啭对着戳子,做个手势,好象礼让一位贵宾: “请。” “羡慕你。” “咣”的戳子敲上了。 李老听着敲这两个戳子的经过,耳朵里响起女儿在电话里,拖长下沉地叫着 “爸——”直到昨天,都还这么叫着。因此没有觉着女儿已经不是他的孩子,她 是她自己,她自己这个时代的人。等到听完,想道:究竟也还是孩子,简单,片 面,天真,说: “不要太自我欣赏了,你不过是乘着改革的东风,要不,十个你也不可能。” 这句话说得李百啭哑口无言,“老头”有理。李老倒又想着这两天这么件事, 勾起来的情绪和作为,父女两个多么的不一样,现在常常听见人说:“代沟”… … “爸——”女儿又拖长下沉的叫着:“拿到头一个月的工资,孝敬您一瓶双 耳瓷瓶的双沟大曲。” 李老心里稍稍一跳,为什么是双沟?看看女儿的笑容里,有点调皮、有点怪, 啊,她想到爸爸想到什么了,究竟是父女。 女儿只管笑着说下去: “那双耳瓷瓶古色古香,您喝完了酒,还可以摆在书桌上,插花也行,当水 ‘龟’使也不错……” 李老越发明白女儿的笑容了,截住她说: “你应当想想,拿上搪瓷饭碗吃饭以后,怎么把青少年犯罪问题,继续调查 下去。” “不,我报完到,先要把姚倩倩的大起大落,摸个水落石出。” “哩,那里头是……”交易二字,李老还是说不出口,改口说:“是委屈吧。” “是啊,她自己说,一肚子委屈。” “只怕也没有别的。” “希望没有别的。” “只怕不过是为人上,亏了点儿。” “大写的人字,小写了。” 父女两个简直是一搭一档,又很投机。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一个住东屋,一 个住西屋,东屋里全是书报纸张,还有一张安营扎寨般的写字桌,有时候有噩梦。 西屋里有玩具,有时装,有书本,有满城飞花般的作为。每天两人都在起坐间里 一起吃饭,看电视,女儿拖长下沉地叫着“老头”,老头日渐老了,叫起女儿来, 不知不觉也有了拖长下沉的声调,可以说是相依为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