氤氲 前言 这是一位木雕艺术家在“牛棚”里交代的一件事。当时派出专案组,坐飞机 以观天象,乘轮船可察海情,住宾馆品尝山珍异味,周游名胜古迹。调查结果, 若道是捕风捉影,连个影子也没有捕捉得到。 归来使气,夜审木雕艺术家,方知此事来历。 木雕艺术家顶多是个小名家,为人木讷。夜枕木段,日抱木板,没有多少票 房价值。到了“三名三高”一网打尽时节,才随大流进“棚”。没人想到他身上 发生“轰动效应”,又总要有个名目,就告诉他历史上隐瞒着一件事,须是坦白 从宽。 木雕艺术家反复思索,实无藏掖。举目“棚”中人才济济,天塌下来,也有 高个子顶着。用不着打翻盐贩子,闲糟心。过些日子,人才们交代得天花乱坠, 开大会做了典型报告,当场“解放”了一批。艺术家心想现在“蜀中无大将”了, 可还有“廖化充先锋”。又过几天,廖化们揭发别人立功,也“回到群众中去” 了。“棚”中地铺上空出一边,艺术家心神不安起来,难道真有个天角,会塌到 自己头上!再,有“走资派”检查深刻,到“群众中接受教育”了。再,有“历 史问题”做过结论的,让“群众监督”去了。“牛棚”里满目荒凉,只剩下三五 个人扑灯蛾似的,胡乱交代起来。艺术家感觉到“天将降大任”于自己了!面红 耳赤,抖落了画模特儿时,走过邪。不中,不是这件事。艺术家原来欣赏“英雄 有泪不轻弹”,也顾不得了,流着眼泪,悔过了当穷学生时,偷拿过食堂的馒头。 不对,也不“着穴”。艺术家成夜成夜无眠,搜索枯肠,绞尽脑汁,巴不得曾经 风高放火,月黑杀人。有一夜到得天微明时,忽然,眼前出现一片杂草杂树林, 不觉心惊肉跳,似曾相识。不,好不熟悉。你看天色阴沉。你看暴冷冻人。可是 什么年头?出过什么事?肯定不平常。可能一生难得一回。你看刚一想起来,就 起心眼里哆嗦。 天一亮,艺术家就要求交代。人家听了没有表示。过一天,继续交代,也没 “解放”他。再补充交代,细节越来越多,全部形象化起来了。 专案组调查归来,夜审也无结果。反正旅差费也报完销了,气势平和下来。 注意到最初交代中有几句话:“决非存心隐瞒,实是三十年来,从未想起。这样 重大的事,竟会忘记?虽说不合逻辑,但确实如此。”专案组喝道: “木头。”当场命名,“你做了一场梦吧。”这原是递个话头给他。 木头立刻否认:“不是不是,我想起来以后,形景都在眼前,越来越清楚。” “木脑。”再赐一字,“你神经出了毛病。”这是给个台阶好下了。 “没有没有。我先还以为逻辑不通,现在看来全合逻辑。” 虽说专案组有否定这事的想法,但既已立案,否,也得有人证物证。正是: “一字入档案,九牛拉不出。” 正文 木头木脑的家乡,有世代相传的黄杨木雕工艺。木头木脑“拔长”的年纪— —“拔长”是土话,和稻麦“拔节”的意思差不多。可因水肥气候的缘故,拔得 不匀称。木头木脑的颈部过长,头部略小,暴眼看去,两部分仿佛一般粗细。他 喜欢把零碎黄杨木雕成小动物,雕得最叫别人喜欢的是雁鹅。他见别人最喜欢, 自己也最喜欢起来。雁鹅颈部也长得“出格”,他雕来雕去,把“出格”的长度、 弧度、角度变化多样,雁鹅也就“龙活”不凡了。 木头木脑拿着雁鹅,爱东走西走,给人看,人家嬉笑道: “把你自己的形容雕出来了。” 他就送给人家。这样,木头木脑走了一些不该走的地方,听了一些不该听的 话,学了一些不该学的嘴。自己还一点也不警觉。 有朝一日,衙门出兵捉人,上半夜捉了街前,下半夜捉了街后,青空白日, 东搜西查。 有个后生家有名的“清水”——相貌水一样清秀。平常最会评论雁鹅,木头 木脑若是听得进去,就会雕出新花样来。这天,清水后生静悄悄走来和木头木脑 说,有真好看的雁鹅,相伴到城外走一趟。要走就走,反正是近便乡下,和谁也 不用招呼。 走到城外,清水后生七岔八岔,木头木脑不知几时,身在树林中了。林中没 有道路,走法只有一个,避开葛针蒺藜,不问东西。绕过狗也钻不进的荆条水竹 篷,不论南北。白杨、乌柏,胖桐、瘦柳,王树矮、杉树高,全都不分行、无疏 密、胡乱生长。 木头木脑只好紧跟清水后生,脚高脚低,绊倒爬起……忽然,怎么树木整齐 起来,士地平整起来,抬头细看,全是半抱粗的槐树,一株一株相隔七八步,分 两行对立,如老将排队站班。行间一条土路,没有杂草,更无杂树。路不足五十 米,两头还是胡生乱长的野林子。 老槐树纹丝不动,苍老人定,好不肃穆。清水后生前走几步,指出一个丁字 路口,朝路口看过去,也是两行槐树,不过二十步,有一倒塌石头围墙,墙里一 个废墟,中间成堆的好像一个坟包。看那方正青石碎板,厚砖头,磨砂水泥块, 原先当是洋楼,不会是农家小屋。不知多少年前,肯定阔过,繁华过,门前走过 车马。现在像一座不见子孙的坟墓,失落在荒野。 清水后生走进倒塌围墙,挑块石头坐下,叫木头木脑坐在对面,石头冰凉。 清水后生说,你没有来过吧?他也只来过一回。头一回来时,天色也阴阴沉 沉,好像要下雪的样子。你走得出汗吧,现在坐下来,身上汗水冰着肉了吧。 他说头一回,是你也认得的白麻子带他来的。白麻子坐下来,摸出一把手枪 拍在膝盖头。 白麻子说清水后生是个叛徒。执行组织命令,把叛徒带到这里来处理——这 叫做处理。 清水后生说自己不是叛徒。 白麻子说他不知道,只知道叫执行就是执行。你若不是叛徒,就做个烈士吧。 现在你站到那块青石板上去。 清水后生就站到青石板上,白麻子也站起来,扣着扳机。清水后生穿着一身 青哔叽学生装,觉着可惜。就说慢点,让他把衣服脱下来,战友们缺衣少食的, 不要弄脏了。脱了上下衣服,脚上是一双翻毛皮鞋,一边脱一边说,小三的脚一 般大小,他的鞋底透通了,这一双给他正好。 清水后生脱得只剩一条裤衩,站在青石板上。天冷,身上立刻起了鸡皮。白 麻子右手颤抖,左手过来帮衬。清水后生正要喊最后一声“万岁”……不知从哪 里,蹿出来一个四脚动物,灰黄色,挟尾巴,长嘴子,蹿到废墟前边,回身,半 蹲半趴着,做前扑的准备。 这是狼。 狼望着这两个人,等着打死一个。是先吃活的,还是吃死的呢?好像还没有 决定。 两个人也看着狼,差不多同时觉出来这狼的眼睛,分明懂事,在察看世情, 审视世态,带着点冷嘲——分明是一双人的眼睛,啊,人的眼睛,两个人都心惊 肉跳起来。 阴沉的树林,破倒的废墟,一只狼脸上一双人的眼睛,把两个都是正义又悲 壮的胸怀弄糊涂了。 白麻子掉转枪口,对着那双人眼睛中间,砰的一枪。那狼蹦起来丈把高,朝 后一翻,落在废墟的坟包后边,不见了。 白麻子叫清水后生穿上衣服,说,枪里只有一颗子弹。那时候子弹的确金贵。 后来什么事也没有,因为没有谁是叛徒。 清水后生说完头一回到这里来的事。看着木头木脑,流露出少年朋友中间露 水般干净的感情,说: “我早告诉过你,其实是警告过你,不该去的地方不要去。还有,最要紧的 是,这里那里,来回传话,犯了大忌。我相信,不只我一个人相信,你是无心的, 你不懂。我也早和你说清楚,听的人若有个把有意的,就糟糕一‘脉死’。” “脉死”可能来自洋泾浜英语,意思是“最”,是“统统”,平时是玩笑言语。 “我晓得的。”木头木脑也露水般透明,“这几天在捉人。” “你晓得就是了。”露水虽好,却容易晒干。清水后生脸上正派起来,“你 认得的人,你认得的地方太多,你的嘴又最没有栅栏。组织上不能不处理,叫你 为事业牺牲。” 还是叫做处理。 这时,木头木脑的头脑,真的木了。说木,是脱离实际,白话是魂不附体。 那脸色煞白,手脚冰冷,膝盖骨手关节摇铃,他自己都不知觉。灵魂已经到了体 外,又没有走远,牵一个瞎子那样牵着身体站起来。那灵魂没有反抗的意思,连 怀疑也没有。身体也就没有一点逃跑躲避的动作,摇摇晃晃不觉得,出气多进气 少不觉得,一步不停,不朝别处,径直朝那块青石板走。好像走了很远,好像走 都没有走就上了青石板。 站上青石板,身体问灵魂: “我也是烈士罗?” 清水后生眼皮低垂,寻思这位少年朋友还没有参加组织,算不算得烈士呢? 回道: “我一定为你请求,放心。” 站上青石板,手就上来解领下的钮扣,好像全无力气,解不开。灵魂替着脱 下来,看不见有什么人缺少衣裳,还是一件件都脱下来。又脱鞋,脱袜,也不知 道有谁的脚一样大小,有谁的鞋底透通了,要换鞋。 “我没有带枪。”清水后生在地上找到一根两尺长木棍,根头两根狼牙般的 钉子,看来是拾粪、捡桔子皮、收字纸的工具。 木头木脑的手指还在第一个钮扣上,没有力气解开。他的灵魂已经把上下脱 光,只剩一条裤衩。 “这不用脱衣服。只用转过身体……” 这时,灵魂和身体都看见了清水后生的一双眼睛,变了。眼珠如乌木头,如 干石子,如烂铁球。眼白闪闪碧绿寒光。这是一双狼的眼睛。饿狼的眼睛。饿狼 扑食的眼睛。 崇高、庄严、悲壮……一个个就像彩色的肥皂泡,没等到直上天空,就飘渺 失踪,灵魂也从身边消失了。 剩下的肉身里,恐怖弹簧一样弹开。木头木脑要狂呼奔跑,蹦高撞墙…… 这时,一个平和清楚的声音: “把那棍子放下,那是我们家的。” 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女人在哪里?女人看不见。她在坟包后边?她在坟包 里面?她就是坟包? 清水后生心里一紧,手里那根带铁钉的棍子,掉到地上。 “我们家姓秦,秦始皇的秦。那棍子是大宋年间,霹雳火秦明传下的武器, 叫做狼牙棒。敲人的脑盖骨,一敲就出脑浆,是有名堂的家生伙。” 女人没有笑出声来,不过听得出来带着温和的微笑。 “这个地方是块宝地,先前我们秦家来到这里落户,盖了三间草房,后来添 了五间瓦房,再后来,还盖了个木头小楼。门前房后,开了水渠,水渠分出来大 小水沟跟一张网似的,网眼里种水稻,一年两季。到这时候,割了晚稻,还要种 一地油菜过冬。小油菜开花时候,四面黄爽爽。蜜蜂盘来盘去,一片嗡嗡嗡。牛 角上毛毛雨,牛屁股晒太阳……是宝地不是?” 声音甜甜,风光柔柔。 是坟包在说话。坟包就是女人。在清水后生眼里,坟包显灵一样显出了女人 的标准的线条,流动的线条。这个女人是废墟妖精。 在木头木脑眼里,坟包是女人的脸面,声音从一个黑洞洞里出来。废墟是女 人的身体,或饱满或柔和或神秘的女人部件,散落在黑暗里。这个女人是废墟母 亲。 “后来,仇家来抢宝地,烧了房子,杀了人,杀人和砍菜头一样。全家只逃 出一个我来。仇家在这里养牛养马养鱼养鸡鹅鸭。发了财,盖了水泥碉堡,造了 石头城墙。我逃到外面,养了六个儿子,个个‘拿龙’一样杀回宝地来。不要说 男子,女人也会抢过吃奶的孩子,就朝石头上掼。怎么做得下手?我们是为了活 命,你死我活,有什么做不得。 “只不过杀完了,气也出尽了,力也光生生了,宝地上只见杂草,歪藤,七 岔八跷的树。” 坟包袅动,生发了吸引力,两个后生身不由主,朝前挪步。也还有些警觉, 慢吞吞做贼一样。 才两三步,听见女人笑出声来: “我们只晓得活命,你们心高一等,叫做革命。不但也是什么也做得出来, 还活著称英雄,死了编烈士。精神头比我们高十倍都不止。 “前回你们打了一枪,打的是我们秦家看家的狼狗。把它打疯了,你们弟兄 两个走过来看看吧,两只眼睛都变了颜色,一只绿哀哀,一只蓝幽幽。我要放它 出来,疯狼狗咬人,吃倒不吃,有几个咬几个……” 清水后生嗖的转身开跑,木头木脑紧跟也跑了。 像这样的无头公案,若不是那个地方山明水秀,物产丰富,专案组也不会跑 一趟的。正是: “事出有因,查无实据。” 后语 木雕艺术家晚年闭门不出,只顾拿锤、用凿、运斧、使刀。不久,得了直肠 癌,做手术把肛门也削了。腰里开个洞,扣上一个塑料盒。 不便做大件头,就做头像。日夜加工,生怕做不完。怎有那么多东西好做? 做的不过人物动物。人物五官都还端正,距离、比例、角度却又“出格”。动物 做的最多的是:狼头。 给他开过展览,赞赏的不多。报上着重介绍身患绝症,自强不息。赞赏的也 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妥当,是不是错了位,把人的眼睛安在狠头上,狼的眼睛又嵌 在人那里?若果真如此,那算什么主题和思想意识?客气点说,看不懂。但艺术 家认为都是亲眼看见,亲身体会,亲问理性,都合逻辑。亲到和亲自上厕所一样。 艺术家不久两腿站不起来,叫人从床底下翻出一个黄杨疙瘩,在肮脏的角落 里珍藏多年的宝贝。坐着用锤、凿、刀、斧,雕出一只天鹅。仿佛浮游水面,长 颈贴背,头微仰。是酣睡初醒?是垂死复苏? 上下收拾停当,留下眼睛最后努力。谁知癌细胞抢先扩散全身,两只臂膀也 抬不起来了。只好叹一口气,拉倒。 大家说最后做的天鹅,是他的“天鹅之歌”。没有眼睛是最完美的艺术表现。 有一位评论家用了两个生冷的字:“氤氲”。正是: “此处无眼胜有眼,留得空白氤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