肋巴条 一 我们这个背角落小镇上,却有一个大“单位”,靠十年没有生产什么,现在 生产了,也还在打太极拳。一般干部都发牢骚,还都说他们负不了责任。有一个 一般干部,和我同院居住,他想闲着也是白闲着,把后院开辟咸菜园,屋里打了 套沙发。那沙发架子是钢管窝的,钢管,我敢断定不是后院菜园种的。 他早起坐在沙发上撕油饼吃,一边议论十年浩劫,分析了封建法西斯,我听 着很精彩,很有启发。忽然,他由封建这里顺坡一拐,拐到农民那里,说是落后、 愚昧、野蛮、没有前途……我觉著有些个扎耳朵了。 在浩劫以前,我自以为比较了解农村。在浩劫的漫长又坎坷的道路上,许多 事情变了样,许多认识翻了个儿。我对农村里的事情,也不敢说“比较了解”四 个字了。因此,那扎耳朵的是伤人的刺还是治病的针?一时也说不清楚…… 我看着我的邻居,把油饼撕下一条,塞到嘴里…… “啃我们老队长的肋巴条!” 我心里不知哪个背角落地方,冷不防跳出来这么句话。接着,说这句话的大 嫂子,脸膛红红地出现在面前。接着,雪花飘飘起来了,雪花中间飘着阵阵油香 ……一个山村年根景象,仿佛从什么遥远的地方,从什么古老的洞穴里,一步步 推到我面前。 那位叫人啃了肋巴条的老队长呢,他又高又瘦,驼着点背,窝着点脖子,象 是尽量矬下来一点,好跟人众一般高矮。他脸上一道道皱纹,横的坚的能连成圈 儿,一圈一圈好像那叫做“螺丝转儿”的烧饼。多少年来就是这个样子,仿佛十 五岁上就这样,现在五十了也还这样,他没少也没老。 他清清楚楚站在我面前的雪花里。他在闻着油香吧,皱纹一圈圈漾开,透着 喜兴。他望着雪花吧,那眼神又透出来冰雪一般的冷静。他的精神世界我说不清, 说不清…… 我的邻居嘴里塞着油饼,也还腾出嗓子来发着议论,可是我听不清,听不清 …… 二 林秃子摔死的那年,我下放在老队长的靠山村里。我下放的时候是夏天,大 家还拿着小红本三呼“永远健康”。山村正是麦秋过后,大秋还没到来,两个大 忙季节中间相对安闲的时候。我看道旁明面上的庄稼,也绿油油齐楚楚的。山坡 上,背人的地方,可有稀拉拉的缺苗,也有黄耷耷的水肥两缺。要是打现在起紧 抓紧挠,也能盼上七八成年景。偏生村里的新队长泡了汤了。由春起对付到麦秋, 说什么也得撂挑子。这是浩劫中间打派仗的后果,哪儿都有的事儿,全不稀罕。 看庄稼,这个靠山村还算是安定的。 下放干部背诵着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指示下来,规定了“四同”,又规定 了不能“介入”。这个村子过去我来过,关系也还不错。谁也没有把我怎么样, 倒给安排在场院上,写写帐,掌掌秤,归置归置,给保管员打个下手。在这当家 人撂挑的时候,我连串门也得仔细着。可我还是不显山露水地打听了老队长的情 况。 老队长早就当作“走资派”斗了一通,先靠边站,后来彻底下了台。谁也说 不清现戴着帽子,还是平头整脸。只知道整天在地里于活。斗他的时候,可是把 个黑铁水宵,糊上白纸,写上黑字,打上红叉,扣在脑袋上。在场院里开斗争大 会的时候,他戴着这么个十多斤的东西,来到场院口上,先跪下,再趴下,以后 爬到会场中间,撅着。他的老伴儿为这闹过一场病。 有天傍晚,我看见老队长一身土驼着瘦高腰身往家走。我装着闲遛达尾随了 进去。只见他老伴儿先站在屋门口,忽然一冷颤往屋里钻。我走进门,自说自话 地坐在门边板凳上。他老伴儿钻到屋门里头坐着,里边黑,我刚从亮地里进来, 只觉着那脸蜡黄蜡黄的,还没有复元吧。老队长和我招呼了一声,就在门口掸土, 噼噼啪啪掸了一阵,拿毛巾擦脸。放下毛巾,又拾笤帚扫了扫地,地上没有什么 可扫的,又拿抹布擦桌子……很明显,他避免谈话。 可我好容易装神弄鬼地进来了,不能不张嘴就走,还是自说自话吧。我说公 社里的老书记官复原职了。那年斗他的时候,头上戴着黑铁水筲帽子,脖子上挂 一块拖拉机上卸下来的的钢板,足三十斤,每到会场,都要爬着进去。他还有 “游斗”任务,有回从这个大队到那个大队,小三里地,勒令爬着走,爬得慢了, 后边有专管踢屁股的。说这些话时,我心里也涌上来落后、愚昧、野蛮……只是 没有说出口来。我把话头一拐,说老书记官复原职以后,也“游斗”似的,这村 那村来回转游,检查夏季的田间管理。我又把话头引到本村上来,岂可一日没有 当家人…… 这时,我的眼睛已经适应屋里的光线,忽然发现里屋门里的他老伴儿,嘴唇 磕动,像是和谁说话,又不出声。蜡黄蜡黄的脸上,眼神乌黑,不是乌溜溜,仿 佛两团阴森森的黑气…… 我心里一咯噔,伸出一个手指头点点自己的太阳穴,本来这是用不着问的, 却小声问道: “出了问题?” 老队长点点头,把脸转到门外去了。我没有经过大脑,又追问了一句: “怎么起的?” 这问得多愚蠢? “感冒。” 这回答多离奇。小学生也知道,感冒和精神错乱设有丝毫牵扯。 “什么什么什么?” “感冒。” 那“螺丝转”般的皱纹里,喜、怒、哀、乐都很难说。皱纹本身也象自然形 成,和风吹雨打没有关系。他那眼神里的透心的冷静,把玩笑、正经、撒谎、诚 实,一概冻在里头了。这是什么样的人?只能说是很不正常的生活里,活出来的 一个很正常的人。 我琢磨“感冒”两个字,是他沙里淘金般淘出来,又经过千锤百炼,这是精 华。他再不给多添一点废物,也不给减掉一点光彩。只是变着法儿,对付不同的 惊讶疑问,一会儿是一叠连声: “感冒感冒感冒……” 或是拉长语尾: “感冒——” 也有一字一顿的时候: “感,冒。” 就这样,他把我打发出来了。 三 公社里的老书记转游到村里来了。他在地里转了一上午,趁大家歇晌的工夫, 把老队长叫到场院里来。这时,场院除了他们两个,只有我一个看场院的。老队 长半蹲半坐在台阶上,老书记坐在台阶前面的碌碡上,看架式,一场正南巴北的 谈话不可避免了。也许是重炮攻坚,也许是拉锯,也许是跑马拉松……这回该我 放下簸箕,拿起笤帚,装着归置,来回转磨。一来表示不“介入”,二来也不放 弃听一耳朵。 老书记年纪不老,顶多不过四十,只因早当了几年书记,挨一通斗下来,现 在回到老位置上,人们为了说话方便,管他叫声老书记。老队长不一样,仿佛坐 根儿就是老队长。 老书记中等个子,四方脸,挺精神,两片薄薄的嘴唇,明显是个会说话的。 他从形势说起,打政策入手,对老队长老伴儿的精神病,表示了关怀,对村子里 的干部情况,作了有表扬也有批评的分析……中心意思未曾开言也已明确:老队 长还得挑上担子。 没想到这场谈话不是攻坚,也不是拉锯,倒象是相声里边的“一头沉”:一 个说得没完,一个只答应着。老队长蹲着又驼着腰身,整个胸脯全贴在大腿上。 低着头,他的脖子也长些,倒象使劲打膝盖那儿往前神。他嘴里有一搭无一搭: “可不……” “那是……” “敢情……” 没有一句整话。仿佛任凭风浪起落,他只稳坐钓鱼台。仿佛任凭风浪翻新, 他都经过见过。不老的老书记虽说很能长篇大论,遇见这么个烂铁顽石,终究焦 躁起来,从碌碡上一跳起身,两步抢到老队长面前…… 我心想:这书记也有一手看家的,那架势是要砍出杀手铜来了。只听得抬高 了嗓门,使足了气力,一句赶着一句: “甭说那么多,甭提一片大好形势,两条路线,三老四严。也甭管多少年的 上下级,一块堆儿摔打滚爬,吃香,坐蜡,有我跑不了你。就好比外州外县,来 了个要饭的,在你跟前费了一车唾沫,要不出一句整话来,你也太难了!” 老队长抬起头来,对这杀手铜,会者不忙,忙者不会,等候多时,就等这一 招。那成圈的皱纹活动起来了,有整句话要端出来了……且慢,这模样好像哪里 常见,错非棋盘旁边,那比别人多看两步的棋手,揪心等着卧槽马。马不卧槽, 炮不当头。马一卧槽,又仿佛漫不经心地把炮往当头一推。老队长说道: “你的话也说尽了,我也没处藏、没地方躲了,就这么着吧。” 说罢站起身来,立刻要抬腿,书记给拦住,追问一句: “怎么着啊?” “家去,沏碗茶叶水喝,可不唾沫费了一车半了。” “不说清楚了,懒得喝你那碗茶。” “这么说吧,多少年来没骗过你一句半句儿。往后,你得许可,保不齐的骗 两句儿,要不没法干。” “骗两句儿?什么呀?”书记掂簸着分量,转眼一想:先给套上笼头,不怕 不听吆喝。也就笑起来说道: “还怕你把我骗到外国去卖了,就这么着。” 两人并排往外走了。我想:老队长挑明了留着一步棋。书记没瞧准这一步是 什么,我是更加摸不着边了。 四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靠山村也有派有势力,小肚子里也有屎肠。几方面说 合说合,老队长走马上任的时候,大秋也晃晃的来到眼前了。 场院里日渐忙活起来,玉米、高粱、豆子、棉花相跟着上场。几处皮带轮飞 转,遍地粉尘飞扬。我也给拴住了,哪儿也去不了。只感觉这个秋收得虽说不上 紧凑,倒也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不知道老队长是怎么推动起来的。 等到大片的大宗的放倒了,种麦子的忙劲儿又追上来的时候,场院上的高潮 又渐渐过去了。一天后晌,水房烧得了开水,我挑上水筲往麦地里走,我走山边 坡地,拖拉机不管的地方。 看见一块地上有人有牲口,细看人是六七个,男女老少齐全。牲口是一驴一 骡子。老的蹲在地边抽烟,小伙子歪在地头,手里比划着,嘴里不知把什么说得 热闹。一棵小榆树下边,一个妇女纳着鞋底,一个小姑娘在割兔儿草。地里插着 犁杖,扣着筐,仰着耙。两个牲口东一嘴西一嘴找吃的…… 我吆喝着水来了,没有人搭理。我放下挑子,谁也不动弹,忽听背后叫道: “干什么吆喝什么,你吆喝喝水,我吆喝干活。” 回头一看,老队长来了。他在桶边蹲下,舀了一碗,喝一小口,也不招呼谁。 抽烟的老头自己挪过来了,小伙子说着比划着来了,这一口那一嘴,看来都是不 渴。这工夫,老队长不作声,光到地里,看看垅沟直不直溜,翻翻土,看看麦粒 儿匀不匀称。试试犁杖,往深里插插,往浅里提提。纳鞋底的妇女坐不住了,把 鞋底往怀里一掖。这是个红脸膛的青年媳妇,快活快笑,大步走过来牵上骡子, 老队长扶着犁杖一声“驾”,走了几走,那老汉挎上柳斗,跟上来撒籽。小伙子 们也一前一后,端筐抡肥了,小姑娘也打着驴拉着耙,在后尾儿走起来了…… 黄澄澄的秋阳,蓝蓝的天。暖和和的气候,黑黑的土。这一组男女老少,光 膀的、花袄的、披汗褂的、扎小辫的,抡肥的甩开膀子,把筐抡圆了,满天星般 撒下来。撒籽的手前手后,不紧不慢,连手腕子都有尺寸。扶犁的走得笔直,使 耙的走起来象甩着大尾巴。各有各的活,各是各的动作。可又一活会一活,前一 个抬手联系着后一个挪步,组成一个整体,完成着一个任务。多样又单一,杂沓 又和谐,繁重又优美……蓝天大地,纷纷扬扬的粉末,在秋阳里金星闪闪,这一 组人过来过去,我觉着总有什么乐曲,随着他们的脚步吹奏。总有什么美丽的色 彩,在他们手上手下涂抹…… 这些年来,把这样的美景忘记了。可这是有的,在一个湖上,见过打鱼的小 船。条条船尾,有个矫健的妇女摇桨,船头站着精壮的男人,把渔网撒到天空, 落在水中。小船来回穿梭,渔网上下起落……还有那运动场上的团体操,不过那 已经是运动,不是劳动了。 我眼见这样的景象出现,却不知道怎样发生。老队长明明没有讲什么道理。 就是让他讲吧,当前的道理除了大批判,就是活学活用。大批判早已批不下去, 活学活用本来没有人肯信。老队长也没有褒贬谁,这一组人里头,不定这派那派, 说谁也轻不是重不是。老队长也没法拿工分卡人,政治挂帅,死分死记。女劳力 六分,男劳力八分,干不干的露面稳拿。 我纳闷……这是一着什么棋? 金色的阳光,金闪闪的粉末。当头抡肥的方脸宽肩膀的小伙子,悠悠地唱起 了鼓书: 穿一身士林蓝,水灵灵真叫好看。 两个红漆水筲,一条光溜溜扁担。 颤悠、悠颤,颤颤悠悠,悠悠颤颤…… 牵牲口的红脸膛嫂子格格地笑起来,因为小伙们撺弄她,让她接下来唱颤颤 悠悠的,把这挑水挑给没过门的婆家。 鼓书的内容和眼前的劳动,全不相干。可是这悠悠颤颤的劲头,又这般和谐。 我一直纳闷……这一步棋是怎么走开来的? 不几天,晌午,我在场院里小屋睡觉,叫拖拉机的吼声惊醒。那年头讲究早 出晚归,两头摸黑,可是中间的歇晌不论钟点。拖拉机怎么这时候吼叫起来呢? 我起来一看,老队长站在场院东南角上,守着一台手扶拖拉机,使破布擦着两手 的油泥。拖拉机在山村,还是半新鲜的东西。说新鲜吧,哪个村庄都有一两台。 说不新鲜吧,村里只有个把青年机手能够驾驶,维修差不离全不会。这台机子前 天不知怎么弄坏了,只好撂着。却叫老队长在晌午觉时候,悄悄地拾掇好了。老 队长擦罢两手,他那瘦高个子上了小机子,好象长脚长手的人骑在毛驴身上,脚 手好像都不听话,可是他把机子开到场院中间了,歪歪扭扭,可是转起圈子,压 起场上的豆秸了……他不知道会有个我隔着窗户看着,他那“螺丝转”的皱纹, 和平常总显得冷静的眼神,这时全放着光彩,天真的光彩,全神贯注的光彩,狂 喜的光彩…… 我忽然察觉:莫非就是这东西。他在种麦地里,就是拿自己的这种东西,引 燃别人身上的这种东西。这东西叫做什么呢?就是常说的勤劳吧?不够,还要加 上个智慧。这东西美。这东西古老久远,和落后、愚昧、野蛮一样,仿佛从什么 深沉的洞穴,一步步推了过来…… 五 麦子总算播种完了,场院刚好归置妥当,打扫干净。灰色的云好象拉秧的棉 花塞满天空,越塞越厚越重,有些毛毛掉下来了,随着,成团的也往下掉了,下 起雪来了。 秋收收晚了些,冬雪来得早了些。山村一冬的柴禾:做饭和烧炕,原都指靠 大山高坡上的荆条,应当在雪前砍下来,垛起来。老队长决定男的不休息,上山 砍柴。 第一天后晌,老队长守在场院里,看上山的陆续回来,拍着肩膀上的雪片, 跺着脚上的雪花,往场院上扔的柴禾捆,让老队长都掉过脸去不忍看,左不过三 十斤多点到不了五十。天可是越发的黑,越发的潮湿。老队长坐不住,瞅瞅云层, 瞄瞄天边,估一估山头,皱纹挤紧了,没有了沟,只见一道道黑圈。我都不敢相 信,不过一场雪,能叫老队长没有棋了?等到几个精壮的小伙子们回来,连那抡 肥的方脸宽肩膀,也只扔下胳肢窝也能挟上的一捆来,老队长离了平日的谱儿, 急急躁躁地叫人跟公社打听,气气恼恼地找这几天的天气预报…… 天都黑严了,他没有回家去吃饭,我寻思了解一个人不容易,大秋大忙没有 发过火,怎么对着烧柴起急呢?上公社的人回来了,带回来气象站的回答:不但 别指望一两天出太阳,有可能大雪封山。 老队长坐在炕沿下,听见这个消息,那驼着的腰身一“哈”,和大腿贴上了。 只见长长的后脖子绷着筋,整个脸向着地面,看不见那眼神,好一会儿,直起腰 身,脸上却像打个瞌睡醒来,不但和素常一般,还比较的精神,说道: “明早开大会。” 说着往外走,扬起点声调,显得高兴些,说: “家去喂脑袋啰。” 走到门外雪地里,仿佛自己嘱咐自己: “反正谁也不能冻着。” 他还是留着一着棋,很有可能是他的杀手铜,轻易不露。他不是诸葛亮,不 会掐算,也不会呼风唤雨。刚才真正着了通急。现在敲定了天老爷不肯帮忙,非 使杀手锏不行了,他的棋又活了。 第二天一早,那雪不紧不慢地只顾下,只顾下,人们挤到场院仓库里边来, 老队长站在写账的桌子旁边,把身上的扣子,打脖领起一个个扣得严严的,把衣 襟衣袖扯得平平的,脸上不知怎么的,显出恭恭敬敬的样子。一宣布开会,从怀 里掏出小红书,两手捧住,贴到胸口上,再放下左手,垂直贴在裤腿上……我觉 着不妥,不能不介入,我挤过去,凑到他耳朵边上说: “林秃子摔死了,不兴这个了……” 老队长神色不动,看来他是琢磨过的。我又提醒一句: “这一套可能要批。” 他也凑到我耳朵边,说: “礼多人不怪。” 他信这么句俗话,我只好走开,他分明是顺着倒着都掂过斤两的。 老队长站得笔管条直,腰也不驼,脖子也不往前窝。浑身的线条,一条鱼一 条船那样刷溜,挑不出来吃住风挂着浪的地方。不但我,大家都叫这做派镇住了, 鸦默雀静。 老队长且不开口,顺下眼皮,望着胸前的小红书,要比做祈祷,很像那么回 事。一会儿,抬起眼皮,竟带出来点忧愁的样子,慢慢说了起来。他说必须在雪 还没有下大,还没有冻冰前,把一冬的烧柴储存起来,不分男女,能上山的都上 山,背下柴来,在场院过秤,十斤一个工分,好比谁打了一百五十斤,准给记上 十五分…… 他没有上挂什么形势,也不下联什么动态。连今天变个方法多劳多得的话都 不说。他是反复琢磨以后,觉着还是一句俗话说得好:“越描越黑。”三言两语 说完了,也不征求意见,也不再解释,可也不宣布散会。小红书照样贴在胸口上, 手脚照样直溜溜地逼着,他给群众一个琢磨时间。凡在农村混过的人,都会知道 这点儿“主意”不用提溜,现成满够“主义”的份儿。老队长把会场左右看过两 遍,叹口气,轻轻说道: “就这么着吧。” 却没有人挪步,群众不作声,也不动弹。 老队长收起小红书,松动手脚,驼着腰身转过来说: “那就干去吧,该戴铁笛帽子我戴。” 小伙子们首先喊出一声:“得!”往外走。群众一起说起话来,边说边走, 不过没有人说工分,谁也不提刚才的话茬。一般都是见景生情,瞅着雪说雪大雪 小,谁也没认真说,谁也不认真听,心里都揣着个陀螺在打旋旋…… 这天后晌,小伙子们背下来的,一般是七八十靠百斤的。我在场院里放下磅 秤,写帐的时候,一不抹零,二不四舍五入。有的说: “七三八四的,算帐多麻烦。” 我大声地回答: “这你甭管了,这是我的事。” 第二天,那雪纷纷扬扬下得不露缝儿,也不留空儿。大姑娘们三五结伙,叽 叽呱呱地上山了。小伙子们超过一百,那方脸宽肩膀的一百五十六,我一笔不苟 地给写下来。 第三天,那白雪倒黑压压地压了下来,小媳妇们里头,那牵牲口的红脸膛挑 了头,咯咯笑着上山了。那方脸宽肩膀的约上了两位,搞开了互助组,一个砍, 一个捆,一个背,来回倒着干,一天下来,三人都是二百来斤,二十来个工分, 我刚写下帐,哗的一声开了锅,全村张扬起来。 老队长估摸着,再有这么两三天,全村就暖和到开春了。谁知第四天,小伙 子们又都七八十斤往下,方脸宽肩膀的把柴禾捆一扔,秤都不看,扭头就走,他 才五十斤。我叫住他,提笔不写,问道: “还有没有?” 他头也不回,嘀咕道: “我不天天儿走资本主义。”说着只管走,带出点气冲冲来,“谁要等着抓 我的大脑袋,没门儿。” 这样的小伙子,当然是有帮有派的,我不便往深里打听,可我眼见一盆火, 要叫冰水浇下去了。这时,老队长叫住了小伙子: “你没找对地方,麻藜岩上进不去脚。” 方脸小伙子哼了一声,歪着脑袋翻着眼说: “还让我往悬崖上爬呀?” “砍了往下扔,岩下边搁辆小车搁个人,专管往回推,一人过二百还不累得 慌。” “劳驾了您哪,我还走社会主义大道。” “黑间磨磨镰刀。”老队长把自己手里的刀递了过去,“就手把我这把也磨 磨。明儿连我四个,我挑头爬悬岩。” 方脸小伙子望着老队长,眼睛里闪闪的像冒火花,接过镰刀,一声“得”, 往外走,走到场院门口,扯开嗓门唱起了样板戏: “……大树底下好乘凉……” 一场大雪过去了,一冬的柴禾也齐备了。我坐在保管屋里算着账,看见老队 长悠悠地走进场院,他穿上黑直贡面子,里边挂二毛的大衣。这件大衣长过腿肚 子,把老队长的瘦高条装扮得黑塔似的,这件大衣做了少说也有十年,可是还和 崭新的一样。一年难得上几回身,一般是年根分红的那天,起箱子里翻出来。这 件大衣的穿法是:套上一只袖子,那半边披着,使手拢过来,显得不比人众大模 大样。他半穿半披着这件大衣,往会计桌子横边一坐,歪靠着桌子,看着社员一 户户来领钱,是他一年里最松心的一天。 今天怎么提早穿上了呢?我愣愣地看着他悠悠地走进屋子,也在我横边坐下, 也歪着点靠在桌边,一会儿,悠悠地说: “砍荆条这一轮辘,单另写怎么样?” 我抬头看着窗外,大雪早已过去,可是还在星星点点地飘着雪花。我没想别 的,只是想起不老的公社老书记,动员他挑起担子的那天,末末了他说:“保不 齐的骗两句儿,要不没法干。”这一着棋莫非应在这里了!“单另写”干什么? 准备着两本账呗。 我不觉微微地笑起来,但还没有笑开,又愣了。飘飘的雪花里,明明地飘来 了油香。老队长也闻见了,往四下里扭头,可不四处都有香味飘飘吗?他的“螺 丝转”似的皱纹舒展了,他的眼睛闪亮了。我也好象看见了家家户户坐上油锅。 大闺女手里擀面杖在案板上飞滚,小媳妇在油锅前边两颊飞红,小小子儿吃得腮 帮子锃亮。这种炸活,城市里一般只两道缝三根条,简简单单叫做油饼。山村里 平常不炸,要炸就炸得大些,四道缝五根条,叫出许多名儿来:栅栏儿,炉桥, 篦子……凡是心爱物儿,总归叫不够。在这“浩劫”中的年头,更加金贵难得了。 一个妇女推门进来。就是那位快活快笑的红脸膛,她端来一盘刚出锅的,鼓 鼓的,黄黄的,油泡泡还在吱吱响的,喷香的……她往桌上一撂,瞅定了老队长, 咯咯笑着,说: “啃我们老队长的肋巴条!” 六 我看着我的邻居,把最后一块油饼塞到嘴里,鼻子尖儿也蹭油了。 忽然轰隆隆声响,拖拉机仿佛撞进院子里来,邻居笑道: “新政策下来了,农村活了,富起来了,这是来拉东西的,这要下脚料,那 要废品,连潲水都有人包下……” 说着,那油晃晃的手爪子,往纸堆上抓两张雪白的透亮的打字纸。这种纸拿 农村的眼光看来,就跟丝绸差不多。他揉了揉,擦着手说: “今年的麦子不定怎么样,冬水没浇透,农民忙着跑外活。”压低点嗓门, “农民腰里掖上千儿八百的不稀罕,投机倒把的起来了。小生产意识;落后、愚 昧……”再压下嗓门,使上点气音:“听说要反击,又要刮冷风了……” “嘡”的有人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两张单据。我一看,可不就是几年不见的 老队长嘛,我跳起来招呼,连声问道: “你们也来了?拉什么来了?多种经营来了?” 老队长不见老也不见少,那“螺丝转”里透着喜兴,那眼神可是冷静。只回 道: “起哄。” 这回答也离奇。比得过那“感冒”两个字。 我的邻居也连声问话,但不管是热风还是冷风,老队长只变换着口气: “起哄起哄起哄。” “起、哄。” “起哄——” 这个人,能有不留着一步棋的时候吗?我什么也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