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嫁人了! 经过重重波折,像死过一次又活了过来,最后她还是嫁给君设阳。 想起拜完堂后,红巾帕一落时眼前所见到的情景,她不禁轻颤。身处在如此 尴尬的地位,侍会儿敬茶时,她该如何面对这一家子? 虽然已经无处可去,但她不得不想着以逃了事……不行,不能再逃了!当初 就是存着苟且的心,才会把事情搞到这种地步。 云泽捧着犯疼的螓首好一阵子,等她回过神,才发现房里一直没有人来过。 君设阳说过,会遣几个侍女过来为她梳妆打扮,好让她到大厅上进行新婚敬 茶的仪式。那……侍女呢? 想起那些排拒的眼光,她霍然领悟。也许,根本不会有任何人来服侍她! 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只会更让人认定她傲慢无礼而已、横竖她得在这里 过上一辈子,这逼得她不得不去思考,该怎么跟夫家的人和平共处。 云泽飞快地跳下床,赤脚站在地上急得团团转。她冲到梳妆台前抓起了玉梳, 柔荑却停在半空中——完了,该怎么梳髻? “夫人。”这时,两个丫环模样的女孩出观在门口,带着“你还在磨蹭啥儿” 的表情道,“老夫人请你快点到大厅。” 啧,从来也没听说过,哪家新嫁娘敬茶还要人来催! “是……是。”她慌乱不已,看到浮木就攀,“请问,你们会不会梳髻? “夫人没看见,我们还是姑娘家吗?”不会是理所当然,但会也不帮你梳! 哦,说得也是:“那……茶水呢?”她硬着头皮问。 “这不是应该由你,或你的陪嫁待女准备?” 她没有陪嫁侍女,所以得自己来?她莫可奈何地认了分:“厨房在哪里?” 侍女们说出一个地点,然后离去。再也顾不得那无法处置的乌缎长发,云泽 套了外衣就奔跑出去。 连她自己都不曾发觉,没有退路、没有援手的孤立处境,已经逼得她不得不 去动手做点事;一旦手脚忙着,就没有闲暇去想那些怕得要死的事。 她毫不困难地找到了厨房,但是当她面对着炉灶与大得足以盖住她的铁锅时, 当场呆住了。糟了,火该怎么生?水又该怎么烧? 她的脑子乱纷纷;从来不曾觉得自己这么没用过。 “你在这里做什么?”不容错辨的威武嗓音,在她身后响起。 很奇异地,在这个时候听到他的声音,她居然觉得一阵心安。 君设阳看着那个娇滴滴的公主,双手捧着沉甸甸的木柴,柔软的棉衣描出玲 珑有致的身段,一头秀发像瀑布般地在身后轻轻弹荡。 她转过身子,求助地看着他。乌丝将细瓜子脸儿衬得更娇小、更惹人心怜, 双眸水汪汪,两额红扑扑,软软嫩嫩得像朵棉絮。 他知道,云浮这副模样肯定不会争取到其他人的好感,却令他为之惊艳…… 该死的,他在想什么? “我在这里……”手一松,木柴滚了一地,她狼狈得手足无措,“生火。” “我遣来的待女在哪里?”他刻意放冷了面容,不去想刹那之前的悸动。 才这么一句,云泽就了悟了。他的确是遣了待女,但那些人没有来——更正, 她们出现过了,只是没有给予任何协助。 阳奉阴违的事儿在宫里见多了;既然没有心,她从不为难人。 “我斥退了她们。”她试着勇敢地说谎,眼儿却不自觉地轻眨。 “我要知道理由。”他扬起了一道眉,定定地望着她。 “我不要她们帮、碍手碍脚的。”她匆匆躲过他的视线,弯腰拾木柴。 她的话听来很骄蛮,但气势太薄弱。他直觉地相信她不会乱耍脾气,再说家 里那些女眷们的心思,他多少抓得住。 “娘在前厅等着。”他淡淡宣布道。跨步朝她走去。 巨大的阴影逐渐笼罩了她,她以为自己会很怕很怕,没想到油然而生的只是 心安。仿佛知道他会怎么做,在他伸出手的时候,她将木柴递了出去。 君设阳挽起衣袖,拿起柴刀,劈开那些根本生不起火的大块木柴,在她目瞪 口呆的注视下,熟练而有力地提起大陶壶煮水。 火旺了之后,水噗噜噗噜地烧着,空气很快便暖了起来。 “过来。”他健臂一挥。 云泽疑惑地看着他,动也不动:“要做什么?” “仪容很重要,到大厅去,不许披头散发。”他冷漠地说着,无法相信自己 竟会觉得这样的她赏心悦目。 他是怎么了?在这之前,他甚至对她视而不见! “我不会梳髻。”她的脸都涨红了。 “我也不会。”他解下腰间的玉佩缎带,“但我起码不会让它们就这样披着。” 拗不过,云泽只好乖乖地走向他。 挨到他身前,她顿时发现自己的娇小。他双臂一张,可以轻易将她包围住; 他的身子很暖,炽热的气息包裹着她,她的小脸比刚才更红了。 知道她不会打理,他决定自己来。粗糙的手指撩起她的发丝,劲道立即放柔; 那触感比想象中更柔滑,像上好的缎子握在他指间,他不自觉地小心翼翼起来。 这双骨节分明的大掌曾经拿过剑、提过刀,做过许多粗重耗力的工作,如今 却只为她温柔。怕伤了柔细的一毫一发,他费了不少时间才为她打好辫子。贯注 在其间的心力,以及初初萌芽的莫名情悸,他甚至因为太过投入而不曾发觉。 系上了缎带,大功告成! “谢谢你。”她不敢乱动,糗糗地低声道谢。 他的呼息从她的头顶飞过,奇特却好闻的男性气息罩着她。曾经令她怕得想 流泪的男人接近她、碰触她,她却如此平静,甚至还带点羞赧,多么不可思议的 事——但感觉却又如此自然。 一股难言的亲呢流转在两人之间,直到水滚的声音打破了迷离氛围。 他沉默地替她冲好了茶:“走吧!” 云泽无言地顺从了他的话,紧紧跟在他身后;他替她端着茶盘,直到大厅外 才递到她手上。 茶盘比她想象得轻上许多。她低头一瞧,原来是他把茶水盛得极少。是怕她 拿不住吗?他为她设想了好多! 奇妙的感觉冲击她的心,眼前渐渐变得熟稔的他与认知中的模样大相径庭, 但她直觉到,这才是真实无伪的君设阳。 傻傻地抬头看他,她有些迷惑了。 “跟我一起进去。”不打算给她转身逃走的机会,他轻柔却有力地钳制住她 的皓腕。 想到会被多少不善的注视包围,她瑟缩了一下。 “怕什么?不许畏缩。”他命令道。 他根本不会安慰人,但云泽却宽心了;心中有种直觉告诉她,他会保护她。 短暂的独处让信赖感滋生,她对君设阳悄悄地改观了—— 当他们踏入大厅,所有的人一齐转过头来。看到君设阳与云泽一起出现,一 些女人露出了心虚的表情,匆匆低头拭汗。 云浮紧张地直盯着君设阳的后颈,他却自顾自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上;她无助 地看着他狂放如狮的坐姿,他却将头微微一偏,示意她上前。 大厅的上位端坐着一位妇人,神情倨傲不屈,望着她的眼神流露出不悦。 “过来呀,还杵在那里做什么?”君老夫人轻哼,举止之间自有一股威仪。 君家老爷原是儒官出身,因为得罪上级而被参革,削除官籍与俸禄,两腿儿 一伸便呜呼哀哉。多年来,君设阳攘外,再立军功、振兴君家;君老夫人安内, 以强悍不摧的精神将君家治理得妥妥贴贴,个性自然悍烈。 云泽缓缓地靠过去:“……娘。”她小声地叫道,上前敬茶。 “终于见面了。”君老夫人直勾勾地看紧了她,毫不掩饰先入为主的成见, “我等你可等得久了,有些话老早就想问问你。” 云泽怯怯地抬起头:“娘请说。” “你对设阳有什么不满?”一开口,就是重量级的难题。 她惊喘了一声,不习惯如此直接的质问:“我……” “为什么逃婚?为什么找人代嫁?是看不起君设阳,还是看不起庶民出身的 君家?” “我没有……”她摇着头,想要步步退缩。 “这屋里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就说什么,别再支支吾吾了。”君老夫人用力 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既然心里有疙瘩,今天就开诚布公地谈开!”虽然她 年过半百,但直率的作风与爱憎分明的火爆个性一如年少,“我先说清楚,虽然 你贵为当朝公主,可那只是天生的权势与地位;我的儿子文武双全,不用头衔家 世衬他,一样是人中之龙,就算是你,都未必配得起他!” 气死了气死了!只要一想到引以为傲的骄儿被公主这样羞辱,噎在心坎里的 一口怨气就消散不去。 战果辉煌,建立显赫军功的君设阳是家族的荣耀,每个人都以他为荣,年幼 的孩子们更是崇仰他为偶像。他绝对值得一个最好的女人,上天却指给他一个忙 不迭想逃的胆小鬼。 “你有什么话要说?” 云泽呆了半晌,事情摆明了就是她不对:“……没有。” “把情况弄得一塌糊涂,你却没有话要说?”君老夫人颤巍巍地抽了口气, 就要跳脚,“你可以道歉、可以保证绝不再次,而你却选择了沉默?” 云泽双手颤抖着,捧在身前的茶盘发出瓷杯碰撞的声响。 道歉,对,她该道歉,就在她努力要发出声音的同时,君设阳开口了。 “说任何话都没有意义。”他一接掌局面,气氛立刻紧绷得像鼓面,轻微的 一触都可能使平静的表面破开,“道歉与保证可以免了,我不听无谓的说词。” 君老夫人又气又急:“设阳,你或许不介意,但……”娘亲的心里疼哪! “既然知道我不介意,那就得了。”他沉下脸,自始至终都没有表露出任何 情绪,“云泽已经进门,代表事情已经落幕,以后谁都不许再提起这件事。” “你这是表明要护她了?”君老夫人把话挑得很明,“我不容许任何人作践 你,包括你自己!” “我也不容许。”他没那么孬种,“同样的,我也不允许这个家有任何报复 的情形发生。”他环视厅内一圈,用眼神确定每个人把他的话都听了进去。 “这个家就像以前一样,由娘做主;是多了个人,但—切如常,继续相安无 事地过日子。”他淡淡说道,刻意遗忘为云泽梳发时的柔软感受。 这些日子以来,几乎每个人都逼着要他表态,所有为难云泽的动作只等他颔 首就要进行。对于她,他没有多少感觉——即便有,也不愿意承认。过去如此、 现在如此,可以预料未来将亦是。 本来对她便没有太多的期待,落空后,自然没有太多的怨恨。 之于他,她只是个透明人,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打了个突,似乎事情不 该这样发展。 “一切如常?”这代表公主只是个活动布景,没有改变君家结构的影响力, 也当不成新一任的当家夫人? 君设阳漠然地颔首,暂时缓和了君老夫人的怒火。 这同时也使君家众人松了一口气。起码他们现在知道,云泽公主并不是站在 最有利的位置;相反的,她将被彻底忽略。 而这是她应得的,谁要她自讨苦吃?活该! */*/*/*/*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敬完茶后,云泽狼狈又仓皇地回到栖凤阁,手脚发凉、浑身发抖。 她真的好难过,也好气自己。她错误的行为毁了终身幸福不打紧,但怎么也 没有想到,她竟然伤了君家人的心。 光看婆婆气得发喘,就知道自己有多过分;她所造成的伤害难以估计,正一 件件地抖露在她面前。天哪,她该如何补偿才好? “我以为你一回到栖凤阁,就会坐下来开怀大笑。”半掩的房间口人影一晃, 机灵又聪明的美丽少女窜了进来。 她穿了一身男儿服,举手投足自然帅气。眉目清清朗朗,大咧咧地站在云泽 面前,双手插腰,毫不客气地打量着她。 “你是……”云浮依稀记得,在大厅上见过这个少女。 “君采凡,君家的小女。”她有张适合甜笑的小嘴,此时却不悦地噘起。 “哦。”单看她的眼色,也知道她不是来串门子的,但她娇俏的模样让她想 起雪辉。 “你要不要坐下?”她怯怯地提出邀请,希望至少能拥有一个朋友。 “不用,我要说的话,站着就能讲清楚。”采凡比手划脚地大声说道。 她的性格与君老夫人如出一辙,有什么不满直接说清楚,拐弯抹角和耍阴斗 狠不在她的行事范围内。 她喜欢干脆利落,就像现在,她不欣赏云泽公主,就会确实让她明白这一点。 “公主一向是高高在上,没人敢顶撞的。”她顶高小鼻子,有些孩子气地问 着,“刚才令你大开眼界吧?!” 云泽没有回答。她有预感,这种大开眼界的机会将一直持续下去;而她怀疑 自己有扭转一切的能力。 “我不许你怪罪大家。你辜负了每个人的期望,尤其是娘。”没有人愿意接 近这个君家新成员,她自认有义务让她明白,她干了什么好事,“虽然她嘴里不 说,但谁都看得出来,她多么希望你早点进门。” “其实大家都一样。这座将军府才竣工不多久,婚讯便传来。为了讨好你, 大伙儿甚至搁着自己的院落不理,齐心协力先置栖凤。”采凡此番是为大家出口 气,憋着可会憋出病来啊,“你可以想见这里的一花一木,都是我们弯腰植的吗? 还有那些窗幔门帘,都是女眷们亲手绣的吗?” 这个家的老老少少,曾经以最细腻、最温煦的方式表达欢迎之意;然而,可 恶的公主新娘却瞧也不瞧,甚至没给他们表现的机会!被当作猴子耍,这可不好 玩,采凡自然愈想愈生气。 想当初皇上指婚,大伙儿多么开心,以为公主下嫁是莫大的荣耀;再听说云 泽公主美丽,心地又善良,大家一致点头认定,这就是君设阳的良缘佳配。 没有想到,大大的希望却演变成大大的失望。 “我很抱歉。”云泽轻声说着,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无能为力。 而她已经够痛恨这种无奈感。如果从头来过,她会审慎为之,但一切都太迟 了! “抱歉并不能挽回一切。”采凡严肃地宣布,灵活小脸有着超乎年龄的坚持, “你已经伤害了我的家人、我的大哥,我不会原谅你,大家都不会!” 云泽震慑住了。 看着她倔强的脸庞,她终于明白,君家人是多么团结,又是多么保护自己人。 他们荣耀他们所荣耀的,也敌视他们所敌视的,口径永远一致,而她所做过最蠢 的事,就是把自己变成他们的敌人。 如果能成为君家的一员,必定很幸福,只可惜她已经筑起一道隔绝的墙。 遗憾蔓延着,她知道自己很有可能一辈子也得不到如此珍贵的对待。 “不过,我依然欢迎你、”采凡掀了掀眉,伸出了白皙软嫩的小手。 云浮受宠若惊,微有错愕:“欢迎我?” “是的,欢迎你。”采凡露出玉白贝齿,绽开凉凉的笑意,“这座装潢完成 的华丽牢笼需要一个长驻其中的囚犯,而即将成为闺中怨妇的你,刚好适任。” */*/*/* 晴日煦煦、和风暖暖,将军府里一干女眷齐聚在凉亭闲话家常。 气氛热热闹闹,刺绣的、逗小孩的、品糕点的,人人脸上洋溢着朴实的笑容。 她们都是君家的亲戚,关系或远或近,从君家家业尚未风生水起时,感情便 十分融洽,早已聚集一处。 “咦?怎么没见到四房的媳妇儿?” “玲瑶说不过来了。天气正好,要拆被单洗洗晒晒呢。” “真勤劳!对了,我听长工说,前庭就快理好了!” “就说设阳好本事。没有他,指望谁给咱们大宅子住?” “设阳好是好,但说到他的那口子呀,那就……” 女人们闲话家常,无所不谈,此时却因为话题尴尬而吃吃笑着。 “云泽公主还不算‘那口子’啦!你们没听说吗?设阳他娘天天催着要他们 圆房。”说到闺房私密,女人家脸就臊热,偏偏又爱讲,“嬷嬷们每天潜到栖凤 阁检查床单,什么也没发现,看样子‘啥事’都没发生。” “耶?不圆房岂不是要绝后?设阳要是纳妾,会不会得罪王上?要不我有个 表妹,才十六岁,招来当填房刚刚好!” 众人争相讨论着当家男人的子嗣话题,正谈得不可开交,只见缺席茶叙的四 房媳妇儿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啊!” “怎么啦?怎么啦?”大伙儿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 “我……”玲瑶显然吓得不轻,“我房里有人闯进来过!” “玲瑶,大伙儿互相串串门子,不必用到‘闯’这个字吧?”真是夸张。 “不是,真的有人闯进来过!”玲瑶抓起石桌上的茶水,一口灌下,烫得呀 呼呀呼乱叫,“我只是转个身到井边去一趟,没想到回去时房里就一片混乱!” 一片混乱?这可不寻常!“走,过去看看!”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杀往玲瑶的院落。 翻乱的房间令人倒抽口气,这里就像被顽童彻底捣蛋过,也像被粗人野蛮地 搜查过,衣衫杂物都被扯出橱柜外,散落一地,妆台上的胭脂罐也东倒西歪。 如果这是打劫,那么,这个贼从没费心掩饰过形迹。 “啊呀——”另一串尖叫从另一座院落响起。 大伙儿又赶了过去,见到的情形与之前相同。不但被翻得彻底,连藏在暗格 里的体己钱都被扯了出来,掉了一地。 女眷们纷纷跑回自家院落去,不断有人发现居处被翻扰,群情愈来愈激愤。 “是谁敢这样做?太过分了!” 一阵沉默之后,总算有人开口了:“还会有谁?贼偷都是贪吃又畏光的阴沟 老鼠,哪敢如此嚣张?”再说,初步盘点下来,并没有失窃,打劫的可能性很小, “大家想想,若要摆起架子,这家里只有一个人的身份可以如此胆大妄为。”点 破心里话,众人神情一冷。 是啊——一定是她! ------------ 转自织梦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