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和方客侠坐在地板上看书,老妈说冬天到了,亲手给喜欢坐在地板上看书 的我们缝了条奇怪的毯子——把家里所有碎布缝在一起,里面塞上旧棉花被,看 起来倒也时尚呢。缝的时候我戴着口罩搜寻碎布,她飞针走线不亦乐乎的。把这 条毯子铺到房间地上的时候,我说:“咱们开家店叫垃圾回收站怎么样?” 我看了看手表,觉得空调温度太高了,关低两度。 嘀嘀的按键声让他抬起头来,“关了吧,够暖和了。” “不行,这天滴水成冰的,一关该冻死了。我妈不心疼电,她只心疼水,水 是不可再生资源。” 我得意道:“再说,买了太阳能,洗澡该省多少电啊,开着吧。” 他笑笑,我们就又埋头看自己的书,很久不出声。我无意中端起他的杯子, 发现里面是个茶包立刻放下。 四处找自己的杯子时,他开口说:“喝一口茶也没什么不好啊。” “习惯了咖啡。” “你喝过茶吗?” “偶尔,但始终不喜欢那种清苦的东西,就是花茶也不例外。” “是否很喜欢甜腻的东西?” “是啊,喝的东西,越甜越好,让它甜死我腻死我,也不要一丁点苦味。” 他就笑,然后给我带吉百利那种浓浓的巧克力冲饮和雀巢美禄,果然把我腻 死。 每每这时候,我就净整些苦掉牙的苦丁给他。方客侠眉头也不皱一下地喝进 嘴里,喉结一动,自然而然。 后来想起那段时光,总觉得是上天所赐一段只可偶遇不可相求的艳遇。也许 普天之下他是独一无二能走进我真正核心生活的人,我们像宇宙里两颗互不相干 又遥相吸引的星球,清楚知道彼此的存在,却永不会想要更接近对方。 他平静,我自由,我甚至想过为他放弃一生的婚姻,就这样独善其身,终老 书墙下。 冬去春来,有太阳能热水器和方客侠同学的陪伴,我还感觉不到寒意,阳光 已经洒满大地。 街上的女孩们,开始陆续不甘寂寞地穿上了春装,艳丽的色彩充满诱惑。 经过艾格那家专卖店,看到橱窗里推出了新款:短裙加运动长筒袜,破洞牛 仔外套和嬉皮的挎包。 我站在橱窗前遐思,忽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 “真是你?太巧了。” 张天叙说着,笑笑,“逛街吗,一个人?” “你不在北京念书吗?” “回来实习,大四基本上没什么课了。” 我这才惊觉,已经不知不觉过去了这么久,“干吗回来实习,北京没有好单 位给你待着?” “我比较恋家。”他说道,比划一下,“可不可以……帮个忙?” “什么?” “茜伶似乎很多这个牌子的衣服,我想买件送她,但不知道选哪件。” 我笑一下,朝橱窗努努下巴,“那就送新款啊,又时髦。茜伶那样的好身段, 穿什么都好看。” “她对衣服可挑,我以往送她的她大部分不喜欢。” 张天叙打量一下我说:“你们身高差不多……你试一下如何?” 我摆手,“不了不了,茜伶的尺码,你挑最小的就可以。” “哦……”他一点头,犹豫地问:“但是,不能让我看看效果吗?” “你找我当模特,却买东西送他人,我很没面子啊。” “是这样吗?”他没想到我拒绝得这样干脆,一时有点无措,“那我要怎么 样?” “请我吃饭,然后在我吃的时候把你们的爱情故事告诉我,让我写本小说, 让我拿稿费自己买套一模一样的,就行了。” 他信以为真,立刻爽快地答应:“好吧,反正下午我也没什么事。” 我们走进去,服务员取了挂样给我,我把书包外套什么一古脑儿塞他怀里, “等着哦。” 打开门的时候,我心里真有点紧张,可是却装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大大方 方地迎视所有人挑剔的目光,“怎样啊,张天叙?” 他一边看,一边无意识地点头。 “如果你觉得还行的话就买了吧,我穿都可以,茜伶不知道效果要好多少倍 呢。” 张天叙点一下头,“好……裙子,外套,还有围巾。” 他去付款时,那个服务员忽然说:“我想起来了,你以前来这里买过衣服对 不对?” 我说:“那是你认错人了吧。” 走出去的时候,张天叙忽然说:“等拿了稿费,你自己一定要买套一模一样 的。” 我说:“哎!还不知道拿到钱的时候这套有没下市呢!不过我穿什么都差不 多,凑合也就算了。” “不啊,很好看,比你身上的好看多了。” “真的?” “是啊。” 我大乐,“吃饭去!” 他没有问我茜伶怎么样,似乎胸有成竹地认为他比我更了解她。 不过这样也好,如果他问起,我没十足的把握不把她对高傲表白的事供出来。 我真想卑鄙一回,我的理智正和冲动激烈地搏斗。 “毕业以后就不去北京了吗?” “去是会去,但不会经常在,顶多是去公司那边的办事处出差。” “打算和茜伶结婚吗?” 他思索再思索,这才说:“这也不是我说了算的事情吧。” 我索然无味,早就知道问题多半在茜伶那里。 我说:“你打算让她这样玩多久?” “玩?” “这么漂亮的女孩,心高气傲、不甘寂寞也是很正常的事吧。” “如果你指她有很多异性朋友的话,”他说,“那倒没什么,我认为人都是 需要朋友的。而且,她的性格本来就很热情开朗。” 我知道他们在理论上都对,而我只是有一种预感,我并不能说这预感有多么 准确,我无法衡量。我只是唯一从头到尾目睹他的人,并且自始至终没有偏离。 这样的关注有多少价值,够不够给我足够的勇气,在心底里推翻他们这段有名无 实的感情,我更无从得知。 我很想质问他,你凭什么这么坚定地认为你们会白头到老。可他没给我这个 发问的机会。他开始淡淡地叙述高中三年里茜伶给他的印象,他穿插在点滴生活 小事里对她的遐想。我听着听着,心里顿时又有了另外一种预感。我知道这男人 永远不会离开茜伶,即使她犯下什么滔天大错;她越幸福,就显得我越发可悲。 有几句我实在听不下去,钢笔在笔记本上划出厚而深的印子,使纸完全通透。 我们不可能有故事。 我们的交集只是通过别人的故事存在。 我终于明白这一点。 为时过早……还是已晚? 齐浩惊讶地看着我。 我说你干吗,难道我会吃人? 我走到位子上,旁边一个画眼影的女生把粉饼盒拿开,盯着我看。 “裙子哪里买的?”她问。 “艾格。” “胡说,我没看到有这款。” “几年前的了。” 她更奇怪,“干吗现在才穿?” 我说:“减肥呀。” “你以前很胖吗?”她皱着眉头思索,“不记得了。”耸耸肩继续画她的眼 影。 齐浩凑过来,“今天卖相不错啊,等下去哪里HAPPY ?” “回家赶稿。” 正说着,方客侠进来,看见我也是一愣。 “早上……好。” “早。老师叫写的翻译作业你写了没?借我抄一下。” 他不假思索地交出来。若是以往,起码会埋怨我两句不劳而获之类的,今天 倒是老实。 我三下五除二地抄完,丢还给他,大模大样地把作业交给课代表。 方客侠并没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我穿得像个小太妹,他早就默认了我是 个做任何事情都只凭性情的家伙。 那天晚上高傲看见我时,眼睛面积也无可避免地增大了一圈。但他故作镇定, 像对待以往的我一样,手一挥说:“走!” “去哪?” “去了不就知道。” 他带我去酒吧,说是朋友开的。我们坐下来不久,茜伶进来了,脸上是我们 所熟悉的甜美笑容。她看到我的时候,表情就像第一次见我这样打扮那么惊讶。 高傲拍拍左边的位子,“美女,坐这边。” 一个扎耳洞蓄小胡子的男人说:“瞧高傲美的,左拥右抱一副美人后宫的样 子。” 他是这家店的老板,名叫王二,至于是不是真名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大家都 这么叫。 王二在我们对面坐下来,故意做出扭捏的样子说:“各位要喝什么,第一杯 小店请客。” 高傲说:“少来,今天都算你的!” 王二说:“你想让我开业两天就倒闭?你那海量我又不是不知道,万一两位 美女也这么能喝……” 高傲跷着二郎腿说:“不能喝还敢来酒吧?我不是那么不要脸的人。” 王二豁出去地一拍大腿,“好!全请可以,但是我得把哥们儿们全叫来,你 们陪大伙玩。” 高傲一瞪,“玩就玩!” 我还没明白玩什么,只见王二一声令下,一群男男女女立刻端着自己的杯子 拥过来,这张最大的可容纳十来人的桌子顿时被挤得水泄不通,还有的女孩子甚 至只能坐在男友的大腿上。 他们开始玩一种叫大冒险的游戏,这个我在电视上见过,每个人抽扑克,牌 面数字最大的人可以指令牌面最小的人做任意事,得到指令的人如果不肯,就必 须喝酒。 头几轮我们三个的运气都非常好,没有抽到最小牌面的扑克,有回高傲还抽 到了最大的牌面。他让一个女孩子把冰淇淋涂到自己颈子上,叫另外一个女孩子 的男友去舔……我的妈,他们竟然照做了,其余人一个劲地起哄,这游戏真是丧 心病狂的,我暗地里下决心,就是喝死也不做任何事。 看来茜伶也和我有一样的打算,轮到她被指令做任何事时,对方只问了她一 句:“你有没有男朋友?” 茜伶犹豫都没犹豫一下就干了一瓶啤酒,这下那些人更来劲,“咦——肯定 有内幕!” 风水轮流转,当高傲也抽到了最小的牌面时,看得出来以王二为首的那群人 众志成城地打算把他整死。 牌面最大的主人耀武扬威地说:“高傲,给你个选择题好了,要么亲你左边 的美女,要么亲你右边的美女,要亲嘴的那种!” 高傲的目光在我们之间来来回回,有人趁机叫道:“喂,你带了两个极品哎, 该不会一个都不是你女朋友吧?” 我暗自好笑,这下高傲算踢到铁板了,让他尝尝什么叫左右为难的滋味吧。 高傲看到我时,我一挑眉梢,意思很明显,“你敢。” 他瞪我一眼,接下来便没有再犹豫,俯身扳过茜伶的下巴亲了下去。 “哦哦哦哦哦!” 早有人准备好了数码相机,闪光灯频亮。 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因为我对他会选择喝酒深信不疑。 一分钟过去了,他们还在亲。我只好放下易拉罐,打算去厕所。 当我拉开门的时候高傲靠在墙上,“喂,不亲一下我很没面子哎——而且又 不能亲你对不?莫非你吃醋不成?” 我说:“这么玩太没意思了,我没办法那么平易近人,先走了。” “周月年,别这么不通情理嘛!” 我对他笑了一下,“我还是喜欢跟你和茜伶三个人在一起玩,下次再见吧。” 他确定我没有生气后,便没再追上来。倒是王二等在大门口,一连串地道歉 :“罪过罪过,要是什么地方得罪了,别放在心上,大家玩玩而已,玩玩而已嘛。” 我说:“老板谢谢你,但是我看到这样的场面,就高兴不起来。” 他说:“哎,哎,真的没看出来你是这种性格的女孩子……” “扫了大家的兴真是对不起。” 王二挥挥手,“以后要经常来玩哟!” 按照张天叙留给我的手机号码,我试着发了个短信约他出来,把我写好的稿 子给他看。他和茜伶的故事,没有经过他的同意,我怎敢轻易交到陌生人面前。 文章存在磁盘里,他接过去,说自己还有事,要先走。 “你忙你的吧。”我说,“我也要回学校。” “我看完一定会告诉你感想的。”他说。 我对他笑,“麻烦你。” 公车开来,他上去前还回头对我挥手。 晚上10点多的时候,我接到他的电话。 “你怎么知道我家里的电话号码啊?”我记得好像没有告诉过他。 “你文章最后有附家庭地址和电话,打扰了吗?” “没有,你等我一下,我要冲水,马上就好!” 我连滚带爬地奔到厨房去,把警笛叫个不停并不断往外扑水的电水壶插线拔 掉,来不及冲进热水瓶就跑回房间,门一关,抱着电话坐到地上。 “好了,请赐教!” 电话那头传来轻轻的笑声。 “你忘了高中时候的演讲比赛,其实是你赐教我的吗?” 他竟然还记得,这对我而言简直就是奇迹。我故作轻松,“觉得怎么样,稿 子?” “我是外行,不敢说哪里有不好,只是结局……” 我一怔,“结、结局怎样?” “如果真的是我们的故事,那么请不要让主人公那么圆满。” “为什么呀?”我吃惊,他们不是让人艳羡的一对吗?难道不是所有人都渴 望着这样的结局吗? “周月年,”他说,“我和徐茜伶今天早上刚刚通过电话。中午在见你之前, 我和她先见了面,从那时候起,我们就已经不是恋人了。” 我把话筒压紧耳朵,“发生什么事?是茜伶跟你提起分手?” “她说有更加喜欢的人,叫我不要浪费时间在她身上。” “你毫无反应?” “我不想为难她。” “张天叙,你听着,”我说,“别那么早放弃茜伶,你知道她的脾气,她有 资格见异思迁,谁叫她天生丽质。每个男人都有能满足她欲望的地方,所以每个 男人她都不会拒绝尝试。但是那些都不过是尝试而已,她是一个离不开关注的女 孩,只有成为焦点她才能鲜活地生长。但谁都有失去光彩的一天,她最后一定会 无处可去,你要在终点等她。” “……她会回来我这里,你是这个意思吗?” “她不可能只属于你一个人,你当初选择她就该明白,这是绝对不公平的感 情。” “那我该怎么办呢,”他平静地问道,“周月年?” “你自己知道呀。”我笑笑,“需要帮助随时可找我。” 过了良久,他说:“谢谢,晚安。” “晚安。” 放下电话,我真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嫉妒得要死,分开了居然言不由衷地奋力撮合。 为何不告诉他我爱他,毫无功利地爱。不敢说永远这样,但起码我一直如此。 我趴在书橱上,脸埋进去。门“砰”地被我老妈踢开,“水开了怎么不灌! 你是谁?我女儿周月年去哪了?” 隔了两个月,高傲终于发消息给我。 “明天我生日,来家里做客吧。” 我以为会见到一大堆高傲的亲戚朋友,但我忘了他本身是个讨厌繁文缛节的 人。 除了我和茜伶,高傲和他父母之外,来的还有一户人家,夫妇带着儿子,看 起来非常知书达礼,我想大概是关系很好的朋友。 那对夫妇的儿子叫高玮,上高中,朝高傲一口一个“哥”,管我和茜伶叫姐 姐。 高玮的母亲一到就系上围裙进了厨房帮忙,父亲则和高傲的父亲在客厅里下 棋。高玮到高傲房间去打游戏,我们随意地参观房子。 茜伶打开钢琴盖,问高傲:“你会弹钢琴?” “哪年的老皇历了,10岁以后没碰过。” 茜伶偷偷跟我说:“你看看他家的房子,一定很有钱,比中产还要高级。” 我说:“是啊,这个地段,这个格局,恐怕每平米得上万吧?” 茜伶点点头,目光落到电脑桌的两张照片上。 一张是高傲和父母的合影,一张则是和那户人家的。 看得出来,这两家人关系真不是一般的亲近。 茜伶突然说:“哎,小年,你觉不觉得,高傲跟他爸妈并不太像啊?” 我把两张照片一对比,说:“是啊……好像,跟高玮的爸妈倒是有点像。” “我也发现了。”茜伶低声对我说。 这时高玮跑进来,“姐姐,吃饭了。”他边说边给我们看一架航模,“漂亮 吗?哥送我的。” 茜伶说:“你哥对你真好呢。” 高玮笑道:“那自然,他可是我亲哥,不对我好对谁好。”他说着跑了出去。 茜伶很吃惊地望着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年?” 我已经明白了个大概,说:“他可能是过继的孩子吧。” “过继?”茜伶耸耸肩,“这种事情现在真的还会有吗?现在都是独生子女 了,就算有两个孩子,也该过继次子才对啊。” “那是他们两家的事。”我拍拍茜伶,“去吃饭吧,别让人家等。” 高傲的父亲似乎对我和茜伶都很感兴趣,两个烤鸡的鸡腿分别夹给我俩,连 高傲这个寿星都没份。 他母亲则拿出一瓶法国波尔多产的红酒,TavelRose ——玫瑰天芳,解释说 是路易十四的最爱。 高傲接过酒瓶,给我和茜伶倒了满满两大杯。 “你这孩子怎么乱来啊,不是说过吗,”他母亲嗔怪地拿过一个矮胖的水晶 杯,“倒进去的量应该是在杯子平放的基础上,里面的液体刚好不至于溢出来的 程度。” “她们两个都是酒桶。”高傲手一挥,“这种糖水喝上一整瓶也醉不了。” 我和茜伶就只好讪笑。 每个人举起杯子互相碰了一下,高傲对我和茜伶说:“干了它。” “一上来就干,不会吧?”茜伶觉得这么牛饮路易十四的最爱简直是暴殄天 物。 高傲问我:“你怎么说?” 我说:“今天你最大,你叫我干就干。” 他一拍桌子,“碰!” 我们俩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饮而尽。 “没有啤酒过瘾。”一放下杯子,高傲就感叹说。 吃水果的时候,高傲提议看恐怖片《闪灵》。他是存心跟我过不去,我连看 《office有鬼》都吓得够呛。 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说好,片头字幕的时候高玮问茜伶:“姐你最喜欢什么 电影?” 茜伶说:“我喜欢的多了,你呢?” “也多,《生化危机》还不错,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拍3 呀!你喜欢《杀死 比尔》吗?” “还没来得及看。” 他们聊得起劲,我把靠枕盖在脸上,高傲一巴掌拍飞。 “大白天的看本来就很没气氛了,而且还有这么多人,你怕个鸟。” “不看恐怖片是我做人的原则!” “去你的原则,你不说今儿我最大吗?” “不代表你可以叫我去死。” 我看看四周,高傲拉上了窗帘,密不透光,而且壁灯又是幽蓝色,要多渗人 有多渗人。他家电视还是超豪华的家庭影院,能把窗户震得直颤那种。 我悄悄抽了张纸巾把耳朵塞上,看到关键时刻,立即闭眼绝不犹豫。 好不容易到了尾声,四个人均安静无比,我也不知道他们三个是被吓的还是 在专心看片子。突然门“吱呀”一声开了,我听见茜伶和高玮不约而同倒吸一口 冷气,高傲他妈妈的脸探进来,“你们不出去玩玩,照点照片吗?” 高玮提议去游乐园,被高傲驳斥,说除了他这种未成年人,没人会要去那里。 茜伶立刻站到高玮那边,说她也想去试试新建成的过山车。高傲不由得看向我, 我耸肩表示弃权,于是我们被迫挤上通往游乐场的专车。 辗转了1 个小时才到,已经是下午3 点,离关门还有2 个小时。 高玮和茜伶急忙向过山车售票点冲去,我和高傲慢慢地荡在后面。 迎面一阵鬼哭狼嚎的尖叫声,高傲挑衅地问我:“怕吗?” 我说:“那么多人坐过了不都没死吗?” 被五花大绑固定在座位上时,高傲大声说:“想哭就哭出来吧。” 这种过山车是悬挂式,我们每个人就像水滴一样,是挂在轨道下面的,据说 等下会被离心力甩来甩去,连哭爹叫娘的力气都没有。 茜伶开始喊道:“怎么办,我怕!” “没事没事,一会儿工夫就过去了。”高玮安慰道。 他们两个坐我们后面,我和高傲是第一排。 过山车开始启动,我偏过头对高傲说:“喂,过生日,就高兴一点吧。” “我哪里不高兴啦?”他刚说到这里,车子猛地冲上一个高坡,然后以丧心 病狂的速度沿着圆弧滑下去。 “哈哈哈哈哈!”我大笑道,声音还没出喉咙就被风噎了回去,硬生生被吹 出来的眼泪在脸上滚得横一道竖一道。 速度快并不是过山车唯一的花样,它又来了个海底捞月的倒挂式,一瞬间我 头朝下,脚向天,呈现太空舱里的漂浮状态。 “救命啊——”不光是我,每个人都发出这样的嚎叫声。我从心底里祈祷这 场磨难快点结束。 最后是一个山洞,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见,在这样的速度下,不由得让人担 心随时有粉身碎骨的可能。 说来奇怪,过山车的速度这样快,却在进入黑洞时让我产生时间仿佛凝固的 感觉。那一瞬间,我似乎可以把周围想象成随意的空间,只要作出选择,我就能 回到过去任何一个时刻。 回到过去,重新开始,有多少人从来没有这样的渴望? 但是我能经历的,永远只有未来。 车子抵达站台,我傻傻地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高傲推起我的防护杆,我一 低头,他正不动声色地把我被风吹起来的裙摆拉到膝盖下面去。 我斜眼。高傲明显察觉到我的目光,故意挑衅地一瞪,“曲线还不错。” 高玮扶着茜伶往休息用的长椅走去,“坐一坐,坐一坐就好了。” 高傲跟着颠过去,冷嘲热讽:“这么没用啊。周月年,我们去那边的高空弹 射排队,你们好了就跟上啊。” 茜伶说:“不用那么没人性吧?我要不是中午喝了酒……” 高傲指指自己,又指指我,“好像我们两个喝得不比你少。” 去高空弹射买了票,我忍不住说高傲:“干吗那么冷冰冰的,连好话也不说 一句。” “不高兴。” “今天到底谁惹你啦,瞧你那副看谁都不爽的德行。” 高傲站住,指着自己,“我最讨厌过生日,明白为什么吗?”不等我猜,他 又说:“我看见他们就心烦。” 他走到一条长椅前坐下,我跟过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虽然可以理解他这 样的心态,但总不能眼见着他这样下去,“那你打算一辈子就这样对你的亲生父 母吗?” 高傲没说什么,找支烟出来点上,喷出一股烟雾,有点心不甘情不愿地看了 我一眼。 “她怀我的时候还不到20,又早产。他们说我小时候非常聪明,没到上学前 班的年纪,已经会背古诗、写毛笔字。我弟出生那年,大伯和大伯母因为都不能 生育,就想从我家抱一个孩子养。大伯做生意很有钱,也最喜欢我,给我买东西 从来不皱眉头。我爸和妈都认为他们能提供我最好的成长环境,而且又是自家亲 兄弟,就同意了。” 他把半支烟丢到地上踩灭,“开始我妈跟我说,只是去陪大伯他们住。我喜 欢大伯,头一点就答应了……反正我也记不清什么时候开始改口管大伯叫爸爸的, 他们对我很好,买钢琴,小提琴,请最有名的教授。7 岁上小学那天,我没去报 到,因为小学班主任是我妈,她和我爸一个是小学老师,一个是中学老师。” 他说:“我没上过一天学,都是他们亲自来家里教我。15岁家里送我去洛杉 矶上高中,为了躲开他们,我答应了。整整5 年我没回来过,也没给他们打过电 话。” 我浅浅地叹了口气。 “真奇怪,周月年,为什么会有父母舍得把孩子送给别人呢?”高傲问我, “你不觉得这匪夷所思吗?至少我直到现在,都还不能彻底地相信这是真的。” 我说:“我也是。虽然说是为了孩子的将来,但是无论怎样都无法理解他们 的想法。” “我们又不是穷得过不下去,只是买不起钢琴,听不起演奏会,请不起家庭 教师,出不起国罢了——那些很重要吗?” “大概是你小时候太聪明了吧。”我笑着说,“一下子给他们无比高的期望。 很多家长砸锅卖铁就是为了孩子的前途,再说你大伯正好有能力负担这一切,又 没有孩子,也许他们认为这是天赐的机会吧。” 一群人坐在高空弹射机上大呼小叫,把我们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高傲看着那些带着孩子的家长们,不由自主地摇着头,“我不懂,真不懂。” “你恨他们吗?” “恨?”他大惊小怪地看了我一眼,“如果有恨也就算了。我对他们毫无感 觉,就像可有可无的陌生人。” 果然。我在心里说。 妈曾经跟我说过,她用她的方式抚养我,不管我成年后对她是爱也好恨也好, 她都认命,至少那也是一种感情。她最怕的是我对她视若无睹,冷漠麻木得就像 对待陌生人,那才是让她万念俱灰的致命打击。 幸好,她说,我没有变成那样。 “他们说我冷血。”高傲说,“我听见他们的议论了。说我怎能这样对待他 们,连大伯都觉得我过分,他越是好心撮合我们见面,联络感情,我越嫌烦。每 次见面,都跟受刑一样浑身不自在。” 我知道他陷入了一个孤立无援的境地,中国人始终认为血浓于水,从一定程 度上轻视后天的情感教育。总抱着“等他/ 她做了父亲/ 母亲,就会明白我的良 苦用心”的类似念头,得过且过。 “说得我好像大逆不道一样。真不明白,明明是他们先不要我的,为什么现 在如此热衷于和我修复亲情。莫非是我养父生意越做越大,家产丰厚的关系……” “喂喂喂,高傲!”我急忙打断他,“这样的想法你还是不要有,更不能说 出来。你知道这句话可是跟重磅炸弹没区别,就算是无心的,也够伤人了。”我 停了停,补充:“当然了,你跟我发发牢骚就另当别论。” 高傲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伸出手摸摸他的头,“可怜的孩子。” 高傲一把打开,“乱摸什么。” “你从来不觉得什么东西是自己真正拥有的,对不?亲生父母的关爱,养父 母的家财,都不是你的。”我说,“我知道你的感受,真是个别扭又可怜的小孩。” 高傲吼:“待会上了高空我立马把你弹射出去。” “但是你想过没有,你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不管是谁,能伤害你的可能性只 是微乎其微。如果你能够主动对他们友善一点,哪怕只是施恩的程度,他们都会 很感激你。” 高玮和茜伶从小路另一头走来,叽叽喳喳说个没完。高傲站起来朝高空弹射 入口处走去,淡淡地说:“很难。”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