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回忆,就像利刃般,每一次回想起来,都像割剜般划痛他的心脏,一次又次 在胸口翻涌的疼痛险些令他无招架之力。 怎么可以? 她怎么可以不给他任何交代就这样死去呢? 就连最后一面……都不让他见着! 他唤来了儿子,有好多话想要问他。 “父亲大人,请问你找我有什么吩咐?”穆童不知道父亲为何在忽视他那么 多天之后,忽然又找上了他,他想十之八九是与母亲有关吧! “她在哪里?”他想见她,好想、好想见她一面。 “父亲大人,请问你在问谁?” “可人……你母亲她……去世之后,安葬在什么地方?” “她……没下葬。” “没下葬?”燕誉质疑地挑起一道眉梢,“就算是火化,她的骨灰也应该要 有搁置的地方,告诉我,那个地方在哪里?” “在……很多地方。” “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很多地方?” “娘亲大人说她喜欢天空,喜欢海,喜欢到处去玩的感觉,所以交代我将她 的……她的骨灰撒在海里,最后一把……她要我带到香港来,要我选个好日子撒 掉。” “在哪里?她……给我,把她给我!”他站起身,箭步地走到儿子面前,急 切地擒住他白嫩的小手。 穆童被父亲狂乱的神情给吓到了,小脸显得有点苍白,“我已经撒了,就在 昨天晚上,从这房子靠海的地方撒出去了。” 闻言,燕誉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般放开了儿子的手,看着他酷似穆可人的脸蛋, 忽然有种想要大笑的冲动。 他觉得好可笑,真的好可笑,他不是很怕她缠住自己吗?曾几何时他的心态 改变了!他想就算她缠住他也没关系,就算缠上一辈子,他都甘之如饴,只是此 时此刻,就算他再悔恨都于事无补了! 她在这里吗? 她就在他的身边吗? 燕誉站在花园临靠海景的栏杆前,看着夕阳渐渐西落,从白天到夜晚,他一 直站在这个地方一动也不动,只想要感受她的存在。 “主人,请进屋子里去吧!晚上海风很大,请小心保重身体。”明叔终于在 入夜之后第一次出来劝说。 “别吵我,你进去,别让任何人过来,那个世界的人怕阳气,要是人太多的 话,她会不敢靠近。” “主人,请你想开一点,人死不能复生啊!” “你别担心,我没疯,我知道可人死了,但我想见她一面,要她给我一个交 代,她不能这样,不能一句话不说就离我而去。” 好好的一个人说想要看见鬼魂,这还不够疯吗? 明叔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不能再多说什么,无论说任何话,只怕现在的主人 都听不进去。 “那我进去拿件外套给主人——” “不必了!我不冷,你快进去,别打扰我们。” “是,主人如果有任何需要的话,请叫下人一声。”说完,明叔又叹了口气, 转身进屋子里去。 需要?他现在还会有什么需要?燕誉勾起一抹苦涩的冷笑,现在的他除了那 一缕飘幽的芳魂之外,任何东西都不需要! 你听得见我在喊你吗? 可人,如果你听见我在喊你,为什么不回应我呢? 他望着那一片无垠的湛蓝海面,险些压抑不住想要呐喊嘶吼的冲动,他想念 她!想见她! 立刻!就在这里!请你来见我好吗? 他心底的理智告诉自己这是妄想,但他却无法按捺这种荒谬的想法如野火般 在他的心里蔓延开来。 这时,明叔从屋里出来,他的手里拿着一支无线话筒,“主人,龙爷有事要 找您。” 燕誉绷硬着脸,有种想要回绝不接的冲动,最后,他还是接过了话筒,贴靠 在耳边。 “你看到今天晚上的新闻头条了吗?”龙齐在电话的另一端问道。 “不,我没看。” “今晚的新闻头条是一位名人跳楼的消息,警方目前还在调查死者的身分, 但我们已经接到了可靠消息,跳楼身亡的人是罗昭。” “昭大哥?”这个消息令燕誉为之一震。 “很不可思议,是不?我已经联络上在台湾的渊,要他立刻赶回香港一趟, 明天一早你也回总部一赵。” “我知道了。” “对了,听苍风说你有一个儿子,明天也把他带来总部吧!” “为什么要我带儿子去?”燕誉困惑地拧眉,心想回总部开会为什么要把儿 子一起带上? “渊说他想看,如果你有异议的话,请你去对他那位任性少爷说吧!”说完, 龙齐挂上电话,没给他申诉的机会。 任性的人是谁呀?燕誉不悦地瞪着断线的话筒,心想他这个门主想向渊少陪 罪,也用不着拿他儿子当赔礼吧?! 不过,渊少肯回香港至少是件好事,这几个月他们兄弟们已经快要被他留下 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每个人除了自己的事情以外,还必须多担待他这个参谋总 长的工作,不免开始觉得他这个少爷除了任性之外,果然真有两把刷子! 只是,罗昭会跳楼自杀? 燕誉眸光一沉,心里不免起了质疑,把话筒交给了一旁的明叔,转身进入屋 里,方向直往书房而去…… 隔天,“黑门”之中所有上位者都撇下了身边正在进行的工作,回到了总部, 他们陆续抵达大门口,其中以四大守护与久未露面的参谋总长最受到瞩目,一时 之间气势磅礴惊人。 还未进议会室,他们就已经得到了昨天新闻的简报,以及组织高层向警方要 到的秘密文件副本。 最后,是一份直指罗昭贪污收贿、挪用公款的控诉,对于这一点,所有人的 脸色都变得异常凝重。 难道,罗昭是因为畏罪心虚,才会跳楼自杀吗? 每个人心里都存着一份猜测,只是表面上没说而已。 在一群男人之中,穆童与另一名女子称得上是最突兀的存在,女子的肌肤白 净得有如上好的搪瓷,称不上是顶尖的美人,但一头披肩的长发,秀致的五官显 得气质恬静。 她一直跟在同样也是四大守护者的令扬天身边,抿着淡粉色的嫩唇静默不语, 一身纯白色的衣裙教她看起来就像是忘了上色的瓷娃。 穆童看见了她,露出了遇见熟人的微笑,趁着大人们都进去了一个大房间, 她一人落单的时候走上前打招呼,“静冬阿姨。” “小童,你怎么会在这里?”官静冬没料到自己会在这里看见他,绽露了讶 异的微笑。 “因为一点小事,所以我来投靠父亲大人。”他在她身旁的软椅上落坐。 “你父亲知道你的事情了?”真令人意外,她还以为可人这一辈子都不会告 诉燕誉有儿子的事情呢! “嗯。”男孩点点头。 “还记得吗?不可以跟别人说你跟静冬阿姨认识,知道吗?”她怜爱地轻抚 着他柔软的发丝,像姊姊疼爱弟弟一般。 “知道!”所以他才会挑没有人的时候过来!穆童一直都觉得自己跟这个阿 姨特别投缘,她的话不多,但总是笑得很温柔。 从他四岁第一次见到静冬阿姨之后,每年生日总是能够接到她送的礼物,只 是他母亲总说静冬阿姨很忙,没空来看他。 “你真懂事,不知道阿姨的小宝宝如果能生下来的话,是不是也能够像你这 么可爱懂事?”官静冬瞅着他嫩呼的脸蛋,笑容有点悲伤。 四年了!如果那个男人知道她骗了他四年,只怕会气疯了吧! 穆童不习惯自己被当成小孩子一样对待,但看见他静冬阿姨伤心的笑容,只 好隐忍下来,任她疼爱地抚着头发与脸颊。 “静冬阿姨的小宝宝一定会是全天底下最可爱的小宝宝。”他不知道该如何 安慰人,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必须说点话,让她的心情好过一点。 “谢谢小童。”官静冬平静的面具有一瞬间崩解,美眸深处泛起了一层淡淡 的泪光,这短暂显露的真实情绪随即教她用笑容给隐去,“你母亲呢?她没跟你 一起来香港吗?” 穆童顿了一顿,踌躇了半晌,终于示意官静冬挪过耳朵,小声地在她的耳边 低语数句。 听他说完,官静冬感到非常讶异,扯开一抹苦笑,“这个消息一定会令你父 亲非常难过,但如果他能够了解可人多一点,或许就能够明白了!” 只怕是……他们从来都不知道彼此的真心吧! 身为“黑门”的财长,罗昭每天经手出入的金钱只以亿为单位,如今他跳楼 身亡,所引发的影响层面非同小可。 “三十亿……港币?”冷子渊拿着手中的资料,转头瞅了龙齐一眼。 “不,是美金。”龙齐摇头,定定地瞅着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神情显得 非常凝重。 “这可真是一笔大数目。”冷子渊笑哼了声,不予置评。 在场的人心里都清楚他不给予评断的原因,罗昭是他们这一辈之中最年长的 人,从小做人做事都非常敦厚老实,所以前任门主才会给予重任,让他担起“黑 门”之中掌管财经大权的职位。 才正值三十九岁盛年的他,没道理会跳楼自杀! 但如果他真的私吞公款,那当然又另当别论了,“黑门”对待背叛组织的人 绝不心慈手软,背叛者的死法绝对会比跳楼身亡更凄惨百倍,所以先行自我了断 才是聪明的办法。 “我不信昭大哥会做出这种事情。”燕誉首先开口道。 “我也是。”另外两位守护者也开口了。 这时的令扬天则是缄口不语,冷冷酷酷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 龙齐环视众人一周,扬手招来部下,从他的手中拿过了另一份资料,将资料 放到长桌上,“渊,这就是你要我派人调查的结果,果然事有蹊跷,誉,你们身 为‘黑门’的守护者,应该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吧?” “那当然。”燕誉从龙齐手中接下了那份资料,环视了兄弟们一眼,开口沉 声回道:“发生了这种事情,就算这份文件里写的人名是自己的至亲兄弟,也都 必须狠心铲除,不留俊患!” “很好,去办吧!”龙齐微微一笑,表示散会。 这时,一行人陆续走出议会室,向来记仇的冷子渊可没那么简单就放过龙齐 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起身出去要见穆童。 燕誉对这种状况只能苦笑,同样随着众人的脚步走出议会室;或许,现在发 生这种事情对他而言并非全然都是坏事,他太需要有一点其他的事情来分散他对 可人的思念。 再被这种如焚般的想念煎熬下去,他迟早会疯掉! 一想起她,他的心情不由得瞬间低落到极点。 这时,正聊得开心的穆童与官静冬一看见有人进来,立刻拉开距离,假装生 疏,然而,这过分不自然的举动尽落入令扬天的眼底,看见她唇畔来不及收敛的 笑意,他阴沉的眸子不悦地眯起…… 深夜十点,早该是孩童就寝的时间,这天晚上,燕誉忙完了工作,一静下来 才想到自己这些日子太疏忽儿子了! 只除了第一天儿子刚来到这里时,他仔细地看过之外,接下来他就像失了魂 似地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之中,没心思再多看儿子一眼,对于这一点他心里感到非 常亏欠。 燕誉走出了书房,来到了儿子的房门外,才正想推门而入,听见门里传来了 说话声,才发现儿子还没睡觉。 这么晚了,他在跟谁说话呢?该不会是明叔在陪他聊天吧? 立刻地,他发现房里只有儿子一个人的声音,只有单方面的说话声,听起来 像是在讲电话。 多年训练的直觉教他感到不太对劲,燕誉悄悄地推开房门,从门缝之中看见 了穆童正在用手机讲话。 没发现自己正在被人监看着,穆童按照在台湾时跟母亲的约定,每隔一天就 用这支手机打电话给她报平安。 “……我没事,明天明爷爷要带我去玩,好像是叫什么海洋公园吧!他说小 孩子就应该要去那种地方玩比较健康……我会好好玩,绝对不扫明爷爷的兴,那 你病好了没有?” 他顿了一顿,似乎对方有回话,听完之后才又说道:“你的病既然好了,那 我可不可以快点回去?因为……我不喜欢骗人,有种很罪恶的感觉,所以我想要 快点回家……” 话说到一半又停顿了下来,最后,他只能很无奈地点头:“好吧!那你要赶 快安排让我回家喔!” 燕誉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他挂断手机之后,才敲了敲门,推门而入,“小 童,我听见有人在说话,是你在跟谁说话吗?” “没……没有。”穆童吓了一大跳,连忙把手机藏在背后,用力地摇头。 “还说没有?你刚才还说到要回家,这里就是你家,你要回去哪里?”他峻 睿的眼眸细细一眯。 “我……我没有要回去什么地方,刚才跟我说电话的人是在台北的邻居张妈 妈,她问我在香港过得好不好。” “就这样?”一道眉梢质疑地挑起。 “对。”他很用力地点了个头。 “早点睡吧!时间不早了。”燕誉决定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将儿子安顿上床 之后,转身退出房间,替他关上灯。 他合上房门,并没有立刻离去,站在门口半晌,听见了房门里传来了下床的 脚步声,接下来是一声轻微的砰然声,虽然声音很微弱,但他非常确定那是抽屉 被合上的声响。 燕誉勾起一抹满意的微笑,转身离去。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燕誉表面上假装平静,其实心底根本就无法冷静下来, 一种接近妄想的念头不断地在他的心里发酵,渐渐地不受控制。 可能吗? 事情可能如他所推测的那样吗? 穆童今天被明叔带到海洋公园去玩,一整天都不在家,此刻,他站在儿子的 房里,就像个入侵者般格格不入。 他缓缓地拉开沉木书桌的抽格,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昨天儿子用来讲电话 的那支折叠式手机,他打开盒盖,按下了最近一通拨出,显示了一长串号码,他 迟疑了半晌,终于按下了拨出。 听着一声接着一声响起的电话铃声,他的心口为之紧缩。 可能吗? 在这手机线路的另一端,可能会是“她”吗? 听筒那端响起了女子娇嫩的嗓音,含笑的语气显得非常热络,“小童,你不 是说今天明叔要带你出去玩吗?怎么?你该不会很想念娘亲大人我吧?我们约好 两天才打一次电话,这跟约定不符合唷!” 听着手机那端传来了熟悉的娇嗓,燕誉心口一阵紧缩,指尖不由得微微用力, 他必须要很克制自己才不会将手机给捏成碎片。 “小童,你怎么不说话?你该不会是想家想到哭了吧?”穆可人担心地问道, 心里想到昨天儿子要求早一点回家,她是不是应该听从他的要求呢? “我没哭。”他冷硬地回道。 “吓?”穆可人被突如其来的低沉男人嗓音给吓得倒抽一口冷息,好半晌说 不出话,似乎在思考自己应该要如何回答,或者是考虑把电话给挂掉。 燕誉?! 为什么?为什么是他打的电话? 她儿子呢?她儿子跑到哪里去了?穆可人一时间心里有点慌,没想到自己竟 然会在这种时候听见他的声音。 “请问,这支手机可以直拨天堂或是地狱吗?”他低沉的嗓音听起来非常地 轻浅冰冷。 “呃……我想你大概是打错电话了,抱歉,我要挂断了。” “穆可人,你要是敢挂断我的电话,我绝对会教你后侮莫及!”他一字一句 缓慢地说道,每一个字句中都充满了恐吓的意味。 似乎听出了他语气之中的认真,穆可人不敢挂断电话,但沉默不发片语,屏 气凝神地等待他即将要说的话。 “到香港来,我派人替你订机票,订最近的一班飞机,你什么都不需要准备, 我会要台湾那边的人去接你,你不要想逃,要不然就算天涯海角,就算是十八层 地狱,我都会追下去把你带回来。” 从他口中吐出的每个字句都宛如冰珠般,从他平静的语气之中听不出早已经 在胸口翻腾的激动情绪。 “对不起……”她嗫嚅道。 他出声打断了她,斟酌着别教自己说出会泄漏真正心情的字句,“你现在什 么都别说,等我见到你之后,再好好听你解释这一切!” 她没死! 她还活在他的世界之中,好好地活着!他闭起了双眸,生平第一次感谢起上 苍给予他的仁慈对待……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