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他爱上一个比自己小七岁的男孩。 预计午后一点十六分就可以到达。坐在前往台北的火车上,郭近善低首望着 自己的腕表。 后面的座位上有个小孩突然冒出来搭住他的椅背,有趣似地直挥手,咯咯笑 得很开心的样子。他回头对那孩子微微一笑,下意识要抬手轻摇回应,却发现自 己掌心里握着东西。 是蛋糕店的名片。因为早上出门时忘记抄下地址,他还折回家一趟。 这家店是以前学校附近的名店,他研究所毕业口试时,就是买这家的蛋糕给 口试委员当点心。 星期日那天晚上,他送走江破阵之后,就打电话订了一个八寸的鲜奶油蛋糕, 回过神来,发现好像是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做出来的事。 平常这个时候,他本应该在公司上班的。那是一所学术研究机构,单位里面 有不少学长姐带领照顾,工作还算愉快,几个月前有机会能回学校支援研究,但 是他拒绝了。 今天午休时间一到,他却站在主管面前说要请假,然后无意识地回家拿名片, 然后买票上车,坐下来之后才发现公事包也带着来了。 “请你回到我能看得见你的地方。” 江破阵数日前在耳边低语的余音仿佛嵌入听觉深处,从那夜开始总不停地重 复响起。郭近善颊边一热,只能按住自己发烫的耳朵。 行驶中的车厢微微地摇晃着,他虽然无法清楚地听见疾速摩擦轨道所传来的 声音,却可以感应到那种相当微妙的震动,宛若从遥远的彼端发出,闷闷浊浊的, 真要形容起来,大概就像是在很深的水面下那样。 那令自己平静了下来。闭了闭眼,放开手,郭近善往后靠向椅背,看向窗外 飞逝的景色。 已经半年了啊…… 因为爱上小自己七岁的男孩,所以自己才决定远走。原本打算不再回去了, 为何现在又坐在这班列车上? 结果他还是动摇了……因为男孩的希望。 那双在昏暗房间里注视着自己的迫切黑眸,几乎让他心窒。 男孩抱着他一晚,虽然什么也没做,却教他心乱得根本无法入眠。寂静漫长 的夜里,只有彼此的心跳声重叠,悄悄地触摸着男孩环在自己腰间的指掌,他突 然忧伤地觉得时间若能就这样静止该有多好。 只要两人就已足够,什么都不需要去理会,也不必在乎明天如何。 但终究这是天亮了。 隔日,男孩开车带着他出门,在路上的时候,对他说: “真想就这样把你绑架回去。” 他只是当成玩笑,却突然被用力地握住了手。 “我是认真的。你如果不答应回来也无所谓,那我一定会想办法到你身边。” 指痕烙印在肌肤上。承诺太过深刻,他仅能讶异地望着男孩严肃的侧面。 原本无法接受他的男孩,为何会露出那样炽热的眼神? 男孩问他,有没有想过他每个星期来找他的理由。 他怎么会没有想过? 毕业回到家乡的第一个星期,男孩就出现在老家的门口,似乎是从学长那里 问出的地址。尽管自己忘不了离开前男孩给予的吻,一开始也只是简单地认为他 纯粹来拜访而已。 可是,一次、两次、三次,每到周末就会来找他的男孩,仿佛是在进行一种 仪式般地虔诚。以各种名义或借口,最后甚至借住到家里来和家人相熟,那个原 因,他想过无数遍,想得满脑子都是男孩的身影。 以前说过和他在一起不耐烦也无趣的男孩,现在却只要能见面就满脸愉快满 足的模样;与他四目相会时,也毫不隐瞒眼底那种露骨的感情。但是,他只能无 措地回避开来。 男孩原本只是同情和可怜才和他交往。在学校的时候,因为太过喜欢对方, 就算感受不到情意,他还是无法抗拒地和男孩在一起;那样短暂又虚幻的快乐一 下就破灭了,最终留下的心痛就好像是在惩罚他过分的贪心一般。 从发现自己对男孩有不该存在的恋慕那刻开始,他就知道绝对不能说出来; 若不是酒醉意外的关系,男孩一辈子也不会晓得。 如果他的感情只是秘密,男孩绝不可能用那种专注的眼神凝视他吧?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样看着自己的男孩了。 列车进了站,陷入思绪之中的郭近善险些忘了要下车。在复杂的地下通道沿 着指示前进,排队买票转坐捷运,有个人不小心擦撞到他的手臂。 “啊,对不起!” 被撞到的郭近善反而先道歉,那人却是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 站在月台上,郭近善忽然想到和男孩初识的情景。 因为在那种狼狈的意外情况下受到对方帮助,所以印象深刻,也难以忘怀。 持有着好心人遗落的证件,他虽期盼能够亲手交还给对方然后道谢,却没想到不 知任何来历的陌生人,竟会在两个月后巧合地在学校里遇见。 倘若没有先发生那件事,就读同一所学校的两人就算曾经擦肩也不一定有认 识的机会,然而,宛如安排好顺序似地,不同系别学级的自己,也因为刚好有空 而被找去帮忙监考,在教室里和男孩视线相交的那一刻,他真的好惊讶。 彼此只是陌生人的身分,那样微乎其微的机率,没想到居然还能够再见,让 他产生一种相当特别的喜悦。 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他想要更进一步地认识男孩。 学生时代,由于天生气管不好,他经常卧病在床,也出入医院多次,甚至休 学开刀,再回到学校时,总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对无法顺利打开人际关系的自 己而言,要去主动接近一个人,是需要一些勇气的。 因为两人几乎没有交集,他才会拜托老师让自己接下助教的工作,这样就能 够增加见面的机会。然而,或许是方法不对,每回想要找男孩说话,对方总是一 副皱眉的表情;试了几次之后,他发现男孩似乎对自己有点厌烦。想想自已是否 太突兀,像男孩那样的年轻人,大七岁的自己是个很遥远的存在吧?愈是着急, 愈不顺遂,而他更是弄巧成拙,害得男孩受伤离职。 对于总是惹对方讨厌的自己,他感到非常挫折失败。本来以为没有可能了, 最后能够跟男孩成为朋友关系的时候,他真的觉得那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 这份单纯的心意,慢慢地转变为更深切的期待。 在得知男孩已经有女友的事实时,他心里竟难受到想哭的地步;痛苦酸涩的 异样心情,让他突然震悸惊觉自己原来已经喜欢上男孩了。 虽然发现自己的感情,却也同时失恋。其实,并没有差别吧,因为无论如何, 这份爱恋都绝对不能被发现。 无论如何都不可以。 喜欢对方,却怎么都无法说出口。可就算能当朋友在一起也好,这样他就满 足了。这种事情真实地发生在他身上,那种压抑的思慕,只是更加深他的眷恋。 所以……他那时候才会以为自己在作梦。 喜欢的人就在眼前,那种接近的程度从来也没有过;感情胀满心胸,再也忍 耐不住,他在梦里对男孩说了喜欢。可是那并非梦境,而是现实。 他想自己永远也忘不了,男孩当时的表情有多么错愕。 因为他和男孩一样都是男性,男孩当然不会接受。 他被完全拒绝。这个严重的错误,令他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普通朋友 情谊也尽数毁坏崩塌,就连和男孩打招呼或交谈的那种浅淡关系都没有了。他非 常寂寞和伤心,忘不掉男孩,也对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而自责。 失落空白地度过一段日子,他虽已经绝望,但对男孩的牵挂丝毫未曾稍减。 之后,男孩突兀地对他说要交往,他心里却是更惆怅了。 男孩只是觉得过意不去吧?他就是那种孩子啊,即使不想和自己出游,但还 是会勉强陪伴。 明明知晓这点,但他就是没办法拒绝。因为不能和男孩见面实在太难受了, 但是见面却也很痛苦,不停地反覆烦恼,男孩不稳定的情绪终于让他明白已经到 达极限了。 由于体检不合格的关系,他并无兵役问题。刚好老师介绍的工作在老家附近, 干脆就离开这个地方吧。 就算再不舍、再难过,他也一定得放弃。。 因为,他只能这么做…… 郭近善从回忆当中醒神,一踏进校门,就看见有工人在修剪大道两旁高耸的 椰子树。 江破阵的系馆位在正门左边,和他的研究室是相反方向。在暂代助教的那阵 子,他总是要走过很长的一段距离才能到达。 怀念般地在校园里缓步走着,也给自己一些心理准备。如果见到男孩该说什 么才好?没见到的话,他……会直接回去。 因为冲动,所以来了。郭近善也不晓得自己在胆怯什么,只是,就算彼此相 爱,他们两个毕竟都是男人。 他深爱男孩,却从来没想过要和男孩在一起。从发现爱上男孩开始,他就决 定隐瞒埋葬,即使已得到男孩拥抱的现在,他也无法轻易和男孩成为情人。 自己的人生他可以负起责任,那么优秀的青年,应该要有更美好的未来啊。 他有爱情,却缺乏勇气,他具理性,所以看不到完美的结果。自己能够承担 他们之间所有的遗憾吗? 因为他比男孩年长,因为先爱上的是他,所以总是无法克制地想着这些事情。 所以,当看到江破阵要走出来时,他下意识地就想找地方躲藏。在侧身以大 门旁的墙壁作为遮掩的同时,目睹一不年轻女孩叫住了男孩。 女孩十分美丽,和身旁英俊的男孩相当适合,两人都像是图画中的主角般让 人赏心悦目。 那女孩有些面熟,郭近善迟钝地想起,以前自己曾经看过她的照片——就在 男孩的皮夹里。那是男孩还在资料室帮忙时候的事,之后他把照片抽掉了,自己 也未曾问过他和女孩发生了什么 女孩是男孩的女友。他和女孩现在还在一起?遣是单纯地碰巧偶遇?他追着 自己,也和女孩同时交往?或者,他已经不想要理会自己而打算跟女孩复合?他 们……在说些什么? 脑袋里乱七八糟,唯一的念头就是自己必须马上离开,但他背脊僵硬地贴着 墙,连一步也跨不出去。 想要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但是听力不佳的他,在这种距离连单音都无法顺 利接收到。 这些日子,沉浸在男孩所带来怅然若失的暧味里,仿佛在一瞬间被迎面而来 的现实给撼醒,郭近善连手指都发冷了。 男孩原本就是喜欢女性的,奇怪的只有他。倘若现在告诉男孩,自己已经对 他没有感情了,那么他的人生就不会再被自己所影响;如果自己替他承受这一切 的话…… 茫然地抬起头,男孩刚好从系馆里走出,郭近善望着他,只感觉心口泛出一 阵疼痛酸楚。 罗孩在看到他后明显讶异,停顿许久才道:“你怎么……” 郭近善有些无措,能有什么话对他说?因为他的希望,所以自己来了? “我请了半天假……我、我订了蛋糕,因为怕坏掉,所以等一下再去拿…… 不是、那个……生日快乐。”他词不达意地道。 然后望见男孩注视着他,压着额头笑了。 ……是因为就这样跑来找他的自己很有趣、很滑稽吗? 握紧公事包的提把,郭近善难受地垂眸。 “——你跟我来。” 男孩忽然抓住他的膀臂,把他带到走廊角落的厕所。郭近善不安也不解,被 拉入个人室之后,他只能无助地望着男孩。 “虽然这个场所很糟糕……但却是唯一不会被看见的地方。”男孩低声在他 耳边说道。 “咦?”由于他的靠近,郭近善顿时脸颊泛红。 男孩叹息了。 “……你不能怪我。你要祝我生日快乐的话……我想再许一个愿。” 郭近善的肩背被拥住,男孩几乎没有距离存在的凝视让他心慌。 “什……什么?”根本无法去思考男孩的用意,因为呼吸到对方灼热的气息, 他莫名地浅喘了一口气。 “我要吻你。” 嘴唇瞬间被男孩给掳获,郭近善反应不过来,能做的就只是战栗地闭上眼睛 而已。 轻浅的亲吻很快地变成掠夺,男孩从裤腰里拉出他的衣摆,然后伸手进去抚 弄,感觉掌心贴在自己的肌肤上肆虐,他忍不住发抖。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刚刚还想着要替男孩扛起一切的自己。为什么现在却脆弱得依附怀抱住自己 的这副胸膛?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为何会爱上男孩,但这个孩子总有一天会离自己而去 吧?等到再成长之后,也许会发现对自己的感情只是一时迷惑而愤怒,自己会在 男孩的回忆里变成一块不可抹灭的耻辱……其实他真的好害怕。 因为奇怪的只有他,因为先爱上的人是他啊! “我每次看到你打领带,就很想把它解开……把嘴张开。”男孩哑声低吟。 不想被怨恨,舍不得放手,明知道不可以,但是郭近善却不无抗拒。他也对 那个漂亮女孩子这样做过吗?以后或许也会对别的女性这么做吧……他好厌恶想 着这种事的自己。 在从未想像的地方承受着男孩的热情,太过激烈的浪潮令他恐惧,他只能拼 命地攀附着男孩的肩背,以免让自己溺毙。 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恋爱会让人改变,或许会变得连自己也不认识。始终对这段感情恐惧的自己, 一定也是由于爱得太深所致吧?复杂的思绪教他不能喘息,当男孩低头吮吻住他 敏感的胸尖时,他全身剧颤,什么也无法思考了。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郭近善忽而清醒过来,万般辛苦找回自己消失的声音, 他喉咙干涩地说: “有……人……” 男孩终于停住,抬起脸热切地望着他。 郭近善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只是,从男孩瞳眸里所看到的映像,好 像再也不是那个熟悉的自己了。 被男孩那样用力抱进怀里时,他仿佛深陷进一个踩不到底的领域之中,无法 自拔。 “我爱你。” 耳边响起一句低语,震撼了他朦胧的听觉世界。 ……他也爱着男孩啊!爱到连自己都不能控制。但他们之间却不是只有爱情 就可以的那么简单。男孩该如何面对家人,男孩的未来……必须考虑的事情实在 太多了,所以自己才会这么、这么地烦恼……视野模糊成一片,郭近善热泪盈眶, 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 将脸靠向男孩的肩膀,他缓慢地闭上双眼,滑落的泪水滴进心底深处,成为 痛楚和觉悟。 丢弃吧!理智、思虑或者现实,他不再去想那些了。 就算自私,就算不被谅解,就算日后遭到憎恨,就算会拖累男孩的人生…… 怎么样都好。 只要男孩爱着他,他就会给男孩自己的一切。 轻轻地抬起颤抖的双臂,他回抱住男孩。 不再放手。 在那以后 为什么明明已经四月了,气温却只有十二度? 早知道出门前应该多带一件厚的外套才对。一阵冷风吹过来,江破关微微眯 起眼,觉得手臂上的寒毛似乎竖起来了。 走在有些陌生的道路上,他朝路边某户门牌看了一眼,确定自己哥哥的住处 就在下个巷口。 真不晓得当兵放假的自己干嘛要不辞辛劳地坐火车来新竹探望哥哥。基本上 都是因为哥哥没回台北的家才让自己多跑一趟。 研究所毕业后便在新竹某家光电产业里服国防役的哥哥,役期已经顺利结束, 目前定居在新竹,不仅原有的公司开出高薪希望他留下,就连更知名的企业体都 来网罗。 和拼死拼活才考上国立大学的自己不同,这个大他五岁的哥哥从小就聪明, 表现相当优秀,自己的功课都是他教的。 不论是国小或国中,教过哥哥的老师都会微笑地对自己说:“你就是江破阵 的弟弟啊?”拜哥哥遗留下的辉煌过去所赐,自己九年的国民义务教育受到各方 不少关照。不过,他对这个唯一的哥哥只有尊敬崇拜,没有一丝嫉妒。 因为他们家只有两兄弟,也不是说完全不会吵架,但是哥哥一直都很照顾自 己这个弟弟。记得以前就算弄坏哥哥的宝贝电脑,他虽然发了一顿脾气,但怒火 过后就不会再提,也没要那时还在念国中的自己赔偿。 有好康的彼此分享,有时候也会做一点小坏事。考高中和考大学时都会问哥 哥意见。因为哥哥到新竹念研究所、服国防役,而自己去中部读完大学又当大头 兵,逐渐聚少离多,但他们平常仍然保有联络。一直以来,兄弟之间的感情,可 以说是非常好的。 只不过,这几年哥哥比较少回家,所以父亲有点不高兴。之前,哥哥在新竹 买房子,先缴完头期款才告诉家里,已经让父亲有些生气了。在知道哥哥和以前 大学的学长同住之后,父亲因为担心对方是利用哥哥而在过年时多说了几句,还 顺便叨念那位学长会阻碍哥哥成家,结果哥哥当时虽然完全没有顶嘴,但却似乎 有意无意地减少回家的次数。 极度古板的父亲和开明的母亲,或许是因为互补的关系才会结婚吧? 虽然他不大了解哥哥现在的生活,不过最近在交谈时经常感觉有些奇怪。 “如果有一天,我被爸赶出家门,就拜托你好好孝顺他们了。” 类似这样的话,哥哥已经讲过两、三回。第一次是在电话里,刚好谈及父亲 不悦的原因,因为看不见表情,所以他并未多想;后来见面时又说到,但是他实 在无法从哥哥俊美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虽然也可以哈哈两声带过,不过哥哥从来不是爱开无聊玩笑的个性。 自小就优异到让父亲充满期许和骄傲的哥哥,究竟因为什么而让他讲出那样 的话? 在路口转个弯,江破关眼前出现一栋崭新的大厦,不远处,有个戴着眼镜、 年纪约莫三十来岁的男人站在那里等待。 “你好。” 低沉而温柔的嗓音,露出微笑的就是哥哥的同住人。以前来新竹的时候也见 过好几次。发现对方竟在楼下等自己,江破关一愣,忙道: “郭大哥,你还特地出来接我?”今天天气很冷。 男人微微一笑,说:“你哥哥搬了新住处之后,你是第一次来,我怕你迷路 啊。” “真不好意思。”江破关望着他微红的鼻头。 男人只是淡淡地笑,好像在告诉他不必在意般地那样温和。 坐电梯上到七楼,男人用磁卡和钥匙打开门,轻声说: “破阵他……那个,你哥哥今天公司临时加班,所以晚一点才会回来。” 江破关跟着进入,打量四周装潢,到处都充满新房子的气息。他点点头道: “嗯,他打电话跟我说过了。” “那就好。”男人带他到一间似乎没人睡的空房,然后从抽屉里找出一条新 毛巾递给他,道:“你先洗个脸。今天晚上睡这里,就当成自己家……”忽然察 觉什么,他脸一红,赶紧补充道:“对不起,明明我才是外人……” 江破关微怔了怔,才听懂他的意思,因为觉得他慌张的样子颇有趣,便笑道: “你那样说没错啊,因为你住在这里,而我只是借睡一晚而已。”为了化解 对方的尴尬,他体贴地转移话题问:“这屋子好像只有两个房间,我把这间房占 走了,那你或我哥不就要睡沙发?其实我随便打个地铺就可以了。” 男人明显停顿住,垂首半晌,才好不容易低声说出: “这里本来就是为你准备的。” “咦?”江破关有些转不过来。他们两个人,不就刚好两个房间吗? 男人只是道:“你一定饿了吧?先吃饭吧。”语毕,匆促地走出去。 江破关忍不住困惑,把自己的东西放妥后,一边进厕所洗脸洗手,一边想着 对方怪异的反应。 待坐上饭桌,因为实在饥肠辘辘,所以也就暂时没闲暇去在意了。拿起筷子 扒饭,跟军中的伙食相比,这种简单却用心的家常菜加倍美味。 “郭大哥,我以为两个男人一起住不会开伙。”记得哥哥从来没进过厨房。 “我有时间的话,就会煮一点。”坐在对面的男人浅浅一笑。 “不过你煮的东西都是我哥爱吃的呢,你对他太好了。”江破关没心机地说 了一句。 男人动摇了一下,仿佛是在解释,却没有重点—— “因为……因为他喜欢吃那些……所以……” 那种略微慌张的神情让江破关抬起头注视,然后发现。男人从头到尾没动过 筷夹菜。 “你不吃?”他问着对方。 “我……想等他,等你哥哥回来再吃。”男人说道,露出温柔的微笑。 不知道为什么,江破关忽然强烈地有种这个人非常珍视自己哥哥的感觉。之 前几次见面,总是有哥哥在旁边,两人独处是头一回。 由于交谈不够多也不深入,所以并未特别注意。以往的印象,就是这位同住 人是个性格温和有礼的家伙而已,虽然跟哥哥以前的朋友迥然不同的类型,但也 并不是什么坏角色。 其实哥哥为什么要和一个男人同住呢? 父亲曾在家里问过母亲,听到的时候自己也曾觉得奇怪。不管学长弟之间的 感情再怎么好,都已经到适婚年龄的两个大男人一直同居,不是件诡异的事情吗? 虽然找不到理由,不过也自行想像成可能这位学长有困难等等之类的原因来 填充;至于事实的真相又是如何,他并非特别喜欢追根究柢,但总是有那样无法 厘清的疑问存在。 这个人,和哥哥一起住那么久,那种宛若摆在心头小心翼翼珍视的感觉,或 许只是出自共居多年的情谊吧? 思及眼前的男人应该算是哥哥最好的朋友,江破关不禁想把最近的事拿出来 询问,于是开口说道: “郭大哥,你跟我哥认识很久了,又住在一起,我想请问你,你有没有发现 他……呃,这阵子有什么不对劲?”问话突兀又搞错顺序,他看见男人困扰地对 自己偏着颈项,只好先放落碗筷,再一次仔细说明:“老实告诉你,我哥跟我讲 过好几次如果他被赶出家门,就要拜托我照顾爸妈的话。我真的想不透他有什么 困难,爸又有点高血压,我真担心他们两个哪天忽然吵起来,那就来不及了。我 想,和他最要好的你,也许能察觉一点迹象……”他说到一半停住,因为男人对 自己轻微地笑了,但那笑容却太过凄楚,宛如因过度压抑而显得异常扭曲。 江破关怔愣半晌,不觉唤道:“郭大哥?” 男人沉默不语,只是坐在椅子上,然后,将脸垂得好低好低。 仿佛察觉空气之中那种接近极端的不自然,脑袋里的问题好像都被忘记了, 江破关一时只是望着眼前的男人。 “……对不起。” 良久良久过后,男人终于启唇,低沉温柔的嗓音沙哑。 为什么郭大哥要向自己道歉?在他没弄明白之前,男人又重复对他说了次: “对不起。” 江破关突地不晓得该怎么面对眼前这个只会讲对不起的男人,也不懂自己是 否说错了什么,不知如何打破僵硬凝滞的气氛,正欲启唇安慰,不意却望见对方 颈处有一小块紫红色的痕迹,如果不是因为他低头的姿势,本来应该是被衣领遮 住的。 猛然像是被雷电击中,从未窥探过的预感在心里一闪而逝。江破关诧然站起 身,仓卒道: “我、我吃饱了!先睡。” 进入那间所谓的客房,他只觉自己的思绪像团混乱的毛球,回头从门缝望出 去,坐在饭桌上的男人背对着自己,还是那样地低着头。 那副肩膀,看起来好小、好沉。 男人没动,他也不动。不知道经过了多久,打破那样如履薄冰静谧氛围的, 是开门的声响。 几个星期没见的哥哥出现在饭厅,最先喊出回的是男人的名字。 “近善。” 在望见低头坐着的男人不语时,哥哥走近,然后将手放在对方纤细的肩背上, 倾首在男人耳边启唇。 一开始说的几句话,只是模糊的音量,江破关并未听见,直到哥哥将男人抱 入侵里安慰,对话才变得清楚。 “……你不可以因为我……而舍弃你的家人啊……” 男人微微地挣扎着,哥哥没有说话,只是抚摸他的后颈,将对方的头压靠在 自己肩上,用力搂住。直到此时,江破关才看见那张伤心落泪的脸。 “你不可以……不可以……请你不要……我不想看到那样的情形……我会跟 你站在一起,就算被你的家人唾骂或仇视,就算一辈子都无法得到原谅……我都 会站在你身边承受……所以,请你不要因为我舍弃……对你而言那么重要的人… …” 男人几乎泣不成声,没有一个音节平稳。 但是,每一字每一句都宛若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承诺倾诉,那样真切而深情。 江破关觉得自己胸口好像被绳索勒住般喘不过气,连指尖都发冷了。 “……你只要永远爱着我就好。”哥哥仅对男人说了这句。 在看到呜咽的男人仿佛需要拯救般地伸出手拥住哥哥时,他没有再听下去, 只是很快地锁上房门。 那一夜,他一直怕哥哥会来敲他的房门,但是,在对面的房间响起关门声后, 整间屋子就像是虚幻的梦境那般寂静沉默。 站在车站人口,江破关因为一夜未眠而眼皮浮肿。 “你确定要这么早走?至少和我吃顿早餐。” 从出门到现在,哥哥已经问第三次了,于是江破关也只好再回答一次: “我有事。” “那好吧。”那笑意有些无奈。 江破关望着自己哥哥,虽然是星期日一大早,他还是坚持送自己来坐车。一 路上,兄弟俩都很有默契地没提及昨晚的事。 “你回家告诉爸,我下次放假会回去。”哥哥说。 “喔。”江破关点头,拿起自己的背包。称作迟疑,他深吸口气快速地问: “那郭大哥呢?” “他不大舒服,在家里休息。” 江破关的问话重点其实并不是这个,但是哥哥不知是会错意还是故意,总之 害他也没有勇气再问一遍。看了看表,真的到点了,他向哥哥道别,转身走进车 站之际,想到什么,回头喊: “哥!” 还未远离的哥哥停步,回头望住他的表情带着一点点的讶异。 心脏怦怦作响,幸好只有自己知道。江破关表面平静地遭: “如果你被赶出去了,一定要告诉我你在哪里。” 说完,他朝哥哥挥手,没有等待对方回应,直接走向月台。 要搭乘的火车比自己的表面指针稍迟两分钟,肯定是因为行驶误差,绝对不 会是手表不准的缘故。这只表,是自己考上大学时,哥哥买给他的庆贺礼物。 列车停下,他跟着人群进入,车票的座位号码是个靠窗的位子,虽然风景没 任何动人之处,但优点是可以一直面对没有人的窗外。 瞪着映照出自己轮廓的玻璃窗,江破关的眼眶开始泛湿,连视线都逐渐模糊 起来。他没料到已经二十几岁的自己居然还会有这么忍不住想哭的一天。 为什么? 怎么会? 怎么可能? 这世界上有很多很多问题,但是并非每个问题都能够得到答案。 他终于知道,哥哥之所以会对自己讲出那样的话,那个理由有多么教人难受。 因为,最不愿那样说的,一定是哥哥自己啊。 “可恶……”愤怒悲伤难过的情绪在心里复杂交缠,他气为什么找不到自己 能够帮忙的地方,更讨厌自己内心还是觉得遭受打击所以无法立刻接受! 眼泪流下来,江破关没有擦去。 是昨晚没睡好眼睛才会出水,绝对是。 下次再来找哥哥的时候,他要笑着面对他们,别像今天这样狼狈逃走。 然后,他们也一定会再次对他微笑吧? (全书完)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