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七岁的孙望欢,总算是刚开始懂事的年纪了,除去爹娘兄姊之外,她最认得 的就是眼前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男孩。 “望儿,他名唤宗政明,小你一岁,以后,就是你的小小随从了。” 娘亲和蔼地对她说著。 孙望欢不明白“随从”是什么意思,她只是看著小男孩苍白的容颜。他没有 丝毫表情,脸孔严重缺乏情绪,简直宛如面具,死板板、硬邦邦的,彷佛仅是在 皮肤上画著虚假的眼耳口鼻。 小男孩的眼神相当直接,毫不矫饰地盯著她,令她小小的脑袋里直觉爬满诡 异的感受。背脊发麻起来,她退一步,向自己的娘伸出短小的手臂,喊道: “娘、娘!”她要抱抱。 “款,你这孩子这么大了还撒娇。”妇人失笑,抱起她,模样有些吃力。 “以后,他会一直跟著你,喊你小姐……若有什么缘份,或许还不只如此呢……” 她打趣地说著,语末咳了咳。 孙望欢坐在妇人膝头,抬头望向自己娘亲的脸庞。不晓得是否天色渐暗的关 系,娘的轮廓瞅来也有些不清楚…… 感觉好像有人在看著自己,她转回头,果然和小男孩四目相接。 他的脸,又僵又硬,瞧起来假假的,真的很恐怖啊! 她吓一跳,忙抱住自己娘亲细瘦的颈子。 “娘……欢儿怕鬼。” “才刚夕阳呢,哪里有鬼呢?不怕,不怕唷。”妇人拍拍她背,轻缓地笑了。 “娘知道你胆小又爱哭,所以找个人陪你啊。” 孙望欢的小脸皱成一团。埋首在娘亲颈项,偷眼睇著那男孩,对方果然像鬼 一样瞪住她。 她忍不住抖了抖。 “娘……”她的话语给咳声打断。 “咳,咳。”妇人用帕巾掩住嘴,模样似乎有些虚弱。 “夫人,天凉了,回房去吧。”一旁伺候的大婶提醒道。 “不……”凉亭里有风吹来,妇人微微一笑。“我还想再欣赏景致。”谁知 道,像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呢……她怜爱地揉紧怀中的小女儿。 孙望欢开心地捧著娘亲的面颊,亲上两口作为回应。 但是,好奇怪,娘的脸好冷啊…… 令人难感愉快的目光始终缠绕不休,她烦了。再次用力转过脸,见那男孩还 是直勾勾地看著自己,黑白分明的眼珠好像如果就这样掉出来也不意外,孙望欢 趁机对他吐了舌头,不高兴地嘟著嘴。 妇人只是轻抚她的头,在她有著一枚红痣的左耳边柔声道: “欢儿,爹娘给你取名为望欢,就是要你时刻存有盼望,时刻拥有欢喜。你 要永远保持乐观进取的心,知晓吗?” “知晓。”孙望欢随口答应。 心里却直想著,该去拿张符咒贴在男孩额上,看看会不会让他消失? “呜……呜……” 月华初上。角落里,传来细碎的呜咽声。 宗政明在庭园内左右张望,寻著轻细的声源,移动脚步,最后,在花圃的后 面找到蹲踞的缩小身影。 “小姐。”他站定,开口唤道。 虽然年幼,但是他的语调却超乎想像的低冷,几乎是一种没有感情的声音。 孙望欢背对著外面,每次一听他开口就感觉可怖得脊骨发麻。但她现在没精 神在意那种事。 颤抖的肩膀一顿,骂道: “你走开啦!呜……讨厌!” “小姐,老爷在找你。”男孩平板冰硬地说道。 她捣著眼睛,哭得更凶。 “不用你多事!我爹、我爹才不是真的想找我!今天是娘的忌日,我有偷听 到,他们都说娘是勉强生下我之后,身体才会变坏的,是我害得她死掉的!哥哥 和姊姊也一定是因为这样,所以都不肯理我了!” “夫人已经过世一年。”男孩的嗓音稚嫩,却诡异道出无情的话语。 那空洞至极的讲话方式相当奇特,好似仅仅透过表皮发声,并不带任何血肉。 无论语气或含意,都让人难以相信是出自一个孩童的口。 孙望欢气得抬起头来,一把鼻涕眼泪的。 “你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娘已经过世一年,所以我就应该不在乎,可以不理 会这件事吗?” “死了就是死了。”他面无表情地说,一张白白的小脸像极僵尸。 “你给我闭嘴!闭嘴!不许你这么说!”她站起身朝他冲过去,忿怒地推他 肩膀,怒喊:“我不准你这样说娘!你给我道歉!”推著推著,他始终摇晃身子 又回到原处,没有其它反应。她终于气得打人了。 落在他身上的拳头如小雨,他没躲不避也未吭声,瞥视著两人在地面交缠重 叠的影子,眼里却闪过一丝奇异。 “快道歉!”孙望欢没有发现,只是用尽力气揍他。 她的力道虽不如大人,但他瘦小的身材也不够壮硕到足以承担。 男孩本来是直挺挺地接受殴打,最后还是跌倒在地,孙望欢满头大汗,气喘 吁吁,爬过去坐在他身上,再补上几记才满足停手。 他被她打得鼻青脸肿,却没喊一下疼。 眼未眨,也不曾企图还击,他只是任她骑在身上,冰凉地睇住她。缓慢伸出 手,他以指从她未干的面颊撷取一些泪水,然后放进自己嘴里舔著。 “……这就是眼泪?”他平声道出感想。 孙望欢瞠目结舌,没料他竟会这么恶心! “你好脏!脏死了!”边臭骂,边翻身离开,还不忘踹他两下。 “为什么你要哭?”他的嘴里都是咬破唇皮流出的血,和著唾液,说出的字 句含糊不清。 “为什么我要哭?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很伤心啊!笨猪!”她冒火拔起草, 往他躺平的地方奋力丢掷。 “伤心是什么?”草屑洒落在头上,他没有任何拨掉的动作,仅仅将视线栘 往下方,一双深墨的眼珠,冷冷地看著她。 “伤心?伤心就是心会痛啊!”她的胸口现在就好疼好疼啊! “心会痛,为什么?”他躺在那里,黑眸瞅住她,询问的语气凉凉的。 “为什……因为伤心啊!”要讲几遍? “伤心是什么?”问题绕圈,又回到原点。 有种诡谲不快的感受在脊骨处缓缓蔓延。孙望欢才大他一岁的脑子里哪里会 懂得怎么说明解释,也都只是胡乱回答的。而且他都没看到她那么难过,只会一 直问问问,问得她怒意沸腾,还横躺在那里,像个尸体一样瞪著她! 小拳头发抖著,她大声道: “我早就觉得你很奇怪,原来你的脑袋是真有毛病!” “脑袋有毛病是什么?” “你……你……”孙望欢开始觉得他是故意的了,气得连发尾都要翘起。 “……小姐……” 她捣住耳朵,不想听不想听!拼命地想盖过他的声音,她大吼道: “你这个外人,我娘是可怜你才让你跟著我!你不要烦我,我的事也不用你 管!没人理我最好了!我——我——我爹根本不是真心在找我!他一定也像哥哥 姊姊一样怪我,因为我不好!我不好!我不好!”语无伦次喊叫到最后,她的泪 水再度奔泄而出。 她颓然趴地嚎哭,男孩坐起身来,想要进一步地站直,却感觉双膝软弱无力, 无法如意。 他用手撑地,困惑地重试一次,站是勉强站起来了,但身体好像歪歪的。 不知道为什么,刚刚被她“用力摸到”的地方,都感觉又烫又热又闷。尤其 是脸,还会辣辣的。 他觉得嘴有些湿,抹了一下,满手都是血水。他看著掌心黏稠的液体一会儿, 就顺势擦在自己黑色的衣服上,毫不在意。 “小姐,”他再次开口,眼睛盯住她左耳的红痣,因为她低著头,月光照得 好清楚。“老爷在找你。” 她哭得惊天动地,哭得足以吵醒死人,就是不愿意回应他。 他站立半晌,忽然伸手抓住她的膀臂,将她给拉起来。还一时气力不足,只 拉了一半,形成她半跪在他面前的姿势。 因为太过突兀,孙望欢没有任何防备,瞠著一双泪目彻底呆住。 “你——你做什么?” “走。去找老爷。”他简单地道。 孙望欢瞪大眼。一时忘记反抗,就被他给拖著走。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她又哭又吼地耍性子,喷出一把涕泪。 任凭她扭来扭去,他虽摇摇晃晃地走不稳,但就是没有放手。她索性伸腿踢 他一脚,结果两人双双跌倒。 “痛……”她撞到膝头,疼得咬牙切齿。 不小心想到,再没人像娘亲那样温柔地安慰她了,又是悲从中来。 倒是冷凉的声音,执拗地在耳边响起: “走,找老爷。” 简直像咒,像鬼一样缠身!孙望欢再也忍不住,拼命槌著地,哭喊得乱七八 糟: “我讨厌你!我讨厌你!你给我滚蛋!” 男孩只是捉住她的手前进,宛如在拖行物品般,一步步拖著他的小姐。 姊姊说,看到她就碍眼,所以把她锁在柴房里面。 孙望欢蜷缩著四肢,靠墙而坐,抱住自己手臂,四周又冷又暗,不知哪里吹 进一阵风,她抖了抖。 她……她才不会怕。 一个小黑影从角落晃过,她一吓,眼睛没有捕捉到是什么物体,倒是听见那 个方向传来老鼠特有的尖音,她差点也跟著大叫。 等一会儿,也许它会突然跑出来,然后爬到她的身上。 小拳头搁在膝盖上,握得死紧。她努力贴著墙,把自己缩成一团小小的东西, 动也不敢动。 她不会怕。不怕! 才这么想著,一张白白的脸突然出现在窗边,她立刻惊叫出声! “哇啊——啊、啊……”在看清来人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泉涌出来的怒气。 “你、你……又是你!”她指著脸色苍白如鬼的少年,愤慨恼喊。 肤色极白的少年站在窗外,只露出一颗头颅。因为脸太白,瞳眸又太黑,加 上面无表情,不过十岁左右年纪的孩子,看起来却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找到了。”少年的语气僵冷平板,黑夜里,更添寒意。 一听他开口,她的背脊就发痒。 可恶,老是这么阴魂不散地吓人! “找到什……你做啥?”望见他离开窗边,走到门旁,她不禁问道。门板忽 然发出声音摇晃起来,她赶紧站起身按住,压低嗓恼怒道:“你在做什么?做什 么啦?是不是要吵到哥哥姊姊来你才高兴?” “我开门,让你出来。”门的外边,宗政明清冷地说。 她一愣。像是嫌他多事地拒绝道: “不……不用了!” “你不是睡在这里。”他仍是冷道。 她就知道!这笨猪根本不是关心她解救她,只是这里不是她的房,他打算把 她带回去而已。 “我怎么不是睡这里?我今儿就睡这儿!”没听他回话,她趴在门上想从缝 里看出去,他却无声无息地回到窗口,让她转身时惊得心跳险些停止。恶狠狠地 倒抽一口气,她怒骂道:“你怎么都不出声的啊?你一天要吓我几次才成?” 如果她不是被关著,她一定一定一定,用力揍他的头。 “你以后住柴房?”宗政明问。 没有情绪的假脸皮,嘴巴一动一动的,像是条半死下活的鱼一样。她咬牙, 气道: “谁要住柴房?你才住柴房!我只有今晚会在这睡而已!” “……为什么?” “哪里有为什么?” “……你想待在柴房?” “鬼才想!” 他忽然停了一下,才又说: “门锁著,我进不去,不能待。” “你又在说什么?”老是牛头不对马嘴,她听不懂听不懂!“总之,你不要 一直问了,很烦人!” “你不想待,为什么不出来?” 要他别问还问!她气得半死。 “你——你真的很笨!你自己都说了,门上有锁啊!”以为她会穿墙啊! “有锁,弄断就好。”他歪著头,这么道。 发现他又要离开窗口,她赶紧扑向木窗,用力把脸贴过去制止道: “等等、等等!你想做什么?回来啊!快回来!” 宗政明停住脚步,又慢慢地走回窗边。 她立刻隔著窗栏伸出手,拉住少年的衣领,急道: “你不要管我了,我好想好想待在这里,所以你别理我了!” 一条一条直直的木栏,把她焦虑的脸分成两三份。他望著她,然后用那惯有 的冷硬语气道: “不想,为什么要假装想?” 只是一个单纯的疑问,再纯粹简单不过了。闻言,她却是立刻垂首,紧咬住 自己唇办。 她低著脸,他只能看到她的头顶,还有微微颤抖的双肩。 良久良久,她才闷闷地道: “那又……和你没关系。” “谁把你锁在这里?” 他怎么那么多问题! “和你无关啦!”她猛然抬起头,鼻头红通通的。 他黑白到有些可怕的双眼直瞅著她,害她已经准备好要爆发的脾气顿时又委 靡下去。 “……你哭了?”少年问,微微倾身,似要看个分明。 “哭你的脑袋里有笨猪!我才不哭!我才没……”目眶泛出湿意,饿扁的肚 子也在此时打岔,咕噜咕噜地叫起来。夜里安静,听得格外清楚。 她羞愤难当,眼泪终于掉下来,也停不了鼻涕。 “你、你——都是你!”讨厌死了!讨厌死了! 为什么要一直问一直问?是姊姊让她留在这里的啊,又没准她可以出去!他 若是弄断锁,这样一搅和,姊姊就更认为她不乖了,她不想再被讨厌啊! “我……我肚子好饿,呜哇哇……”不愿让他知道她真正伤心的原因,她索 性放弃十一岁少女的面子,蒙著眼睛乱哭一通。 他默默望著她半晌,然后,就那样离开了。 终于走了。终于终于走了!也难怪,她对他的态度一直很不好,又这样任性 反复无常,他也是讨厌她的吧?反正她也不喜欢他! 所以她不会难过,不会像哥哥姊姊那样对她而难过…… 他们一定是恨她的,因为她的出生害死了娘! 爹也因为丧妻之痛,这两年感觉消沉了,或许是怕触景伤情,常常出府去, 今儿他也不在…… 就算爹在,她又能怎么做?因为不愿意让爹更伤神,所以她告诉自己总是要 笑著面对啊。 “我要……时刻存有盼望,时刻都欢欢喜喜啊……” 泪水流满脸,她却试著强颜欢笑,但想到兄姊连正眼注视她都不愿,一股辛 酸让她上扬的嘴角完全扭曲了。 咚。一个绵软的东西忽然打上她的头顶,随即掉落在地。 因为没有烛光,她努力挤著眼睛才勉强看清楚鞋边的玩意儿是一朵香菇。在 发楞的同时,她昂起脸,只见一堆香菇从窗栏外哗啦哗啦地掉落进来。 直到停下为止,她只能呆呆地张著嘴。白白的脸不知何时已回到窗口,朦胧 月色下,还是难看又吓人。 “你……你在做什么?”她茫茫问。 “你肚子饿,我去厨房拿东西给你吃。”他放下麻袋。 她抿紧嘴,瞠目瞪著散落一地的香菇。慢慢地,有一点一点的深色痕迹在脚 旁晕开,她……明明没眨眼啊。 “……你这个笨人……”东西没煮怎么能吃?至少拿碗粥过来她还比较感动。 只是……这府里,会有谁在乎她肚子饿了?会有谁半夜不睡找她? 他怪模怪样,没表情也没情绪,分明不正常,她对他没有一句好听话,讨厌 死他了! 她自己也是个被别人所讨厌的人,所以很是明白那种心情,为什么他却可以 完全无所谓地继续待在她身旁? 她是个过份的人吧。 娘为什么要找个随从给她呢?是不是因为娘已经知道她会感觉寂寞? 孙望欢垂头不语良久,大概是反省还是另外的缘故,之后吸吸鼻子,举首看 著窗外的宗政明。 他的脸皮,真的好惨白喔…… “你——” 正想说些什么,眼角余光瞄到有东西,她一抖,慢慢地斜目睇过去。 一只灰黑色的丑鼠,不知何时已跑到她附近,正抓著地上香菇吃得津津有味。 她霎时张大嘴,惊恐跳脚。 “啊……啊、哇!宗政啊——” 这晚,她第一次开口喊了他。自此而后不曾更改称呼。 在柴房的夜里,他始终陪伴,直到天明。 怕黑的她,一点也没有难挨的感觉。 “呜……呜……” 同样是月华初上,同样的角落,传来同样细碎的呜咽声。 “小姐。”宗政明的到来依旧无声无息,站定在她背后唤著。 相同的情景,几年前也发生过。唯一变化的,大概就是两人又长大了一点。 “你走开!拜托你,好不好?”发现自己被找到,孙望欢忍著,不愿再幼稚 地在人前哭出声音。 “小姐,今日是老爷头七。”开始抽高的少年冰冷开口,嗓子像是被刮过, 哑哑的,很难听,表情也像平常那样,宛如死人般空白。 “我当然知道……还用得著你来提醒?”她紧紧咬住唇,眼睛红肿。 “民间习俗,和尚诵经,你要在旁守灵。”他的话,仍不带一丝情绪。 他开口时,向来仅有嘴角会随之稍微掀动,即便童时一被她看到就遭骂活像 尸体,却仍然毫无改善,他僵冷的面容和平板的声音还是如出一辙,相辅相成到 万分诡异。 孙望欢狠狠瞪住地。小时候,他像个痴儿,什么都不懂不晓得,连流眼泪和 伤心这种事都要问原因。现在,倒是学得很多,愈来愈明白事理了,还什么“民 间习俗”! “根本没有和尚!找不到肯来诵经的和尚!什么慈悲为怀……骗人的……骗 人的!”她低著头,将脸埋入手肘,双肩一抽一抽地颤著。 他静静地站在一旁,不再像以前那样被她痛打。 瞥见他黑色的鞋就等在旁边,她大声道: “大夫说爹是染上麻疯病,哥哥、姊姊,那些仆佣,都没人敢接近。我偷偷 地去照顾爹,被家里人知道了,他们看到我就拿扫帚赶!不过我不在乎,反正他 们从来就没喜欢过我……你真的很烦!我都这么说了,你怎么还不走?快点离我 远远的啊!”她好伤心好恼怒! “小姐,你不去大厅,会错过时辰。”他凉冰冰地说。 “你跟著我这么多年,说是随从,却什么也不会,没救过我没服侍我,一点 作用都没有,只会如影随形到几乎教人厌烦的地步!老像个行尸走肉,话少又没 有表情,半夜起来都会被你吓到!如果我真的被染病,你绝对也避不过,到时候, 你真的会变成僵尸啊!”还站著不走?她会被气死,会被气死! 他的影子像是黏在泥地上,动也没动。她恨地站起身,满脸泪痕,不想让他 看见,使劲在那影上踩两脚,背对骂道: “你到底是打哪里来的讨厌鬼?听不懂我的话吗?” “我是从一个黑暗地方来的。”他说。 月夜下,语气显得十分清冷,声音低得仿佛从幽冥的地府传来。 小时他不像个孩子,长大后却也不似同龄少年。 “你说什么啦?还回嘴!”又听不懂! “小姐,没有和尚,你可以自己诵经。” 听到他这么讲,孙望欢好不容易忍住的伤心又全洒漏出来。她垂首,眼睛努 力瞠著不眨,结果还是不争气地挂下两道清泪。 她心里,真的真的好难受喔…… 宗政明上前一步,牵住她的手腕。 她腕上有一只玉镯子,是她娘的嫁妆,在她很小很小的生辰时给她的。姊姊 的是指环,她的是镯子,孩时太大戴不上,她都收在怀里。 他比翠玉更冷的体温教她明显地颤抖了一下,随即使劲上下甩动手臂亟欲挣 脱,但他却直视著她,牢牢地没放。 “你还碰我……你还碰我!你一定会变成僵尸的啦!”她瞅住自己脚尖,恼 得忘记掩饰严重的鼻音。 宗政明不发一语,只是拨开她额间的刘海,看到一块带有血丝的瘀青。 “你做什么啦?”她总算抬起头。眼肿,鼻红,涕泪黏,一张花花脸只能用 丑八怪形容。 “小姐,你又没有擦药。”受伤了,会痛,就要用药治疗。这是小姐自己告 诉他的。 哭了,心痛,那就是受伤,应该也可以用药。宗政明不再说话,转身带著她 往卧房方向走。 两人一前一后。孙望欢泪眼朦胧,望见他掌握自己腕节的指节,又细又长的, 显得美丽优雅。他全身上下,就只有手指好看而已。 有些恍惚了,她喃喃说: “爹是制笔师傅,我有他给我做的三枝笔。爹说写字可以修身养性,为了让 爹开心,我跑去念书练字……我在照顾爹的时候,每晚抄佛经,向观音娘娘上香 乞求,如果能让爹康复,我减寿多久都没关系……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没有用? 我很诚心诚意啊,磕头磕得头都破了……哥哥姊姊他们都说爹会生病是我害的, 因为娘也是生了我而生病过世的,我去照顾爹,他的病才会好不了……那我应该 要怎么做?是不是要我死掉才有用?呜……” 她不想哭得这么难看,但是满心的悲伤,却怎么也忍耐不住。 “我……一直以为眼泪是会流干的,娘死的那几年,我以为我哭掉了几辈子 的泪,再也不会哭了。为什么还在流?为什么还不干……” 他沉默地听著,冷冷的脸庞依旧不曾显出任何情绪。 这一年,他还是不清楚,伤心究竟是什么?之后他被小姐生气地拿药罐砸头, 说他脑袋里养著笨猪,因为心痛是下能用药医的。 不过,他却明白了另外一件事。 小姐的泪,是不会流干的那种泪。 微弱的月光笼罩天地,淡淡蒙蒙的,寂静夜里,回荡压抑的哭声。 倚著门柱,少女半大不小的头颅偷偷地看向外头那顶软轿。 好多陌生人啊! 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大厅贴著双嘻,入目尽是一片的红。家里已经很久很 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小姐。” 冰凉的声音冷下防地从背后冒出,孙望欢吃一惊,连忙回过头,又是一吓。 身穿墨黑衣裳的少年,顶著张苍白的容颜不说,脸色更如死尸一般。人家办 喜事,她的随从却像在服丧。 倘若给哥哥姊姊看见了,又会说她不吉祥。 “我、我不是叫你待在房里不准出来,也别跟著我吗?”她咬牙低语,恼得 想打他蠢笨的头。 “我找不到你,所以过来。”宗政明平板地说。 “你……哎呀!”她烦得跺脚。拉住他的袖子:“你先去换套衣裳,红的, 对,也穿红的。”府里有不少人走动,她带著他屈身避开,急急走向他的房。 “我只有黑色的。”他清冷地这么道。 “那——那就穿我的!”她不管这主意好不好,立刻转向,往自己房间步去。 “今天姊姊出嫁,是很重要的日子,乖乖听我的话,知道吗?” “……出嫁?” “是啊,出嫁就是……是一件很好的事。”她以为他又不懂了,所以解释。 他五感正常,却总是会问一些几乎没有人会拿来说明的问题,尤其以情绪方 面为最经常。眼泪、忿怒、哭,或者笑,他每回都要问原因理由,稀奇古怪的。 她曾经以为他痴,但又好像不是那样的痴……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推开自己房间的门,她翻箱倒柜,随便抓出几件颜色看来不那么灰暗的衣裳 塞给他。 宗政明抱在怀里。觉得这些衣物软绵绵的……和他穿的有点不同。 “你赶快换吧!我就在外面。”孙望欢立刻出去关上门。 背抵木门,她随即想到,自己为何要等他?老是这样,虽然她才是小姐,却 好像反而被他牵著走了。 匆有一名青年的身影由长廊走过,晃进她的视线,她一愣,不自觉地小跑步 上前,期待地轻喊: “哥……”她好久,好久好久没见过哥哥了。 在还有好几步的距离,青年却先启唇了: “别接近我。”他头也没回,背对著自己亲妹妹,口气冷漠。 “……咦?”她没听分明。 “过阵子要科举了,你别把不吉利的晦气带到我身上。”青年足下未停,只 是一迳地往前走。“今天办喜事,你不准去大厅。” “啊……”虽然好像还是没听明白,但她却缓缓地站住了。 看著兄长的背影很快走远,她呆楞良久。前头放起鞭炮,劈哩啪啦地作响, 她才彷佛清醒过来,低微垂首,静静地走回自己的房。 里头,宗政明抱著她的衣裳,没换也没动。 她像是没睇见他,踱至旁边木柜,从屉层里翻出一个包得很仔细的锦布,然 后走到桌旁坐下。 拉开系绳打的结,打开布包,里面放有三枝笔。 慢慢地磨起墨,她抄起平日用来练习笔法的经书。 她最喜欢书写了。因为可以使用爹留给她的笔。握著笔杆时,心里总是很安 定,能够摒除所有杂念,能够……不去理会外在的一切。 外面,尽是恭喜之声。她拼了命地埋首抄写,宗政明始终伫立在一旁。 天色黑了,闹烘烘的府邸也逐渐安静下来,她终于再也看不清楚经文和字迹, 而把笔放下了。 手在抖,弯曲的关节几乎伸不直。她莫名地笑了一笑,转眸往旁边看去—— “哇!”她吓得呆傻住,一脸错愕。 宗政明仍是站在那里,简直像根柱子。窗外银亮的月光洒落在他的侧面,看 来更惨白了。 “你……你在做什么?”抚著自己胸口,她心惊胆跳。三更半夜,她险些要 喊阿弥陀佛了。 微微眯眼,发现他怀里抱著她的外袍,那还好,糟的是,她的一些贴身小衣 也给混在一起。 她的脸红透了。 他漠然道:“小姐在这里,所以我在。” 可恶,他讲话老是这样没有感情又不懂含蓄!不知情的人,一定会以为他们 有暧昧吧。是因为她以前对他胡说“随从”就是一生都要跟随和服从,所以他才 开始像个影子黏著她吗? 孙望欢快步上前,把自己那些闺房内的秘密抢下,丢在一旁。这样面对面地 站著,她忽然发现他好像长高了不少。 不甘心地瞪著他,总觉得有点生气啊。 “哼,话说得真好听,还不是因为我们养你,你才待著的。”虽然知道自己 的话伤人,但她就是忍不住迁怒。 “……我可以不吃饭。”他冷道。 闻言,孙望欢心里微讶。不是因为他如此说的理由,而是只要他开口就肯定 会做到。他在她身旁已久,虽然几乎没看过他表现出什么明显的喜怒哀乐,但她 多少了解他的性子,当真承诺不吃,那就是撬开他的嘴他都不会吞下一粒米。 “你……你在说什么?你脑袋养著一头笨猪,吃的才多了!”随著年岁成长, 他头壳里的猪也越发地大了是吧?她心里对他更有气了。 “……或者,换我养你。” 她真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一时语塞,睁大眼睛盯著他。 “养……养我?”真是……吓人啊。 “是。”他不觉有哪里不对,回视她看来相当惊讶的脸庞。 “你不要乱说话了,好不好?”声音忍不住上扬,她舔舔嘴,还是有点发怒 地道:“你这副尊容,卖棺材的都不敢用。你以为自己有多少能力?养我,我可 不是鸡或鸭啊!你快点回去睡觉啦。” 被臭骂拒绝,宗政明却看不出有任何羞恼的样子。只是瞥她一眼,随即转身 走到门边,尚未伸手推门,却听房顶传来“喀喀”的声音。 “是什么?”孙望欢忙抬头,刚刚赶他,现又没出息地捱著他。 他的肩膀宽了,身上也好像有一种……不臭不香,不知道是什么的味。 她抬眼,他的视线也落在她脸上,四目相对,她一呆,像被抓到亏心事般地 微微拉开距离。 “你在害怕?”他瞅住她。 “我哪——”头顶上再度传来的怪声打断她的说话,她不嘴硬,立刻承认道: “一些些……只一些些怕。”郑重表示。 宗政明没有迟疑,开门大步走出去。 “喂,你别忘,你要跟随我,服从我啊!”她低喊。 他昂首往上察看声源。屋檐底下,卡著一只被吹歪的大红灯笼,风一起,便 会在角落作出声响。 “是……什么啊?”孙望欢瞧他一直盯著上面,战兢地走近他身旁,躲到他 高瘦的背后,拿他当盾挡著,然后顺势看过去——“……原来是灯笼啊。” 他偏过头。问: “你以为是鬼?” “鬼?”她噘起嘴,一脸奇怪。“我以为是鸟啊。我前两天看了一本书,里 头有一种大鸟,专门在夜晚出没,吃人眼珠的。” “……你不怕鬼?”他的眸,比夜还黑,冰清专注,凝视著她。 “怕鬼……我怕啊。不过,老是被你吓,还有什么好怕?”她随口说。 闻言,他的眼神,却在一瞬间变得瑰异。 她没发现,越过他就要进房,他却突然开口道: “你说,欢喜时会笑。你明明不欢喜,为什么却笑了?” 她跨出的步势顿住,瞠目盯著自己鞋面。 “哪、哪有为什么?我想笑就笑了!”抬脚凭空踢了踢。 “小姐,伤心也会笑?”他面无表情,声调极平。 “你……你啊……”深深匀息,反覆再反覆。声音却还是抖了。“你……你 ……你真的很烦!”她霍地跑进房,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枝笔。“你这么吃饱 没事做爱问东问西,干脆帮我守门好了。我怕被鸟吃掉眼珠子,你就给我站在这 里护著!” 蹲在地上画出一个圈,吼完,她折回房,碰地关上门。 吐出一口长气,靠门滑落坐下,她抱住自己膝头。良久,闷闷出声: “什么伤心、欢喜?我……笑,才不哭。” 虽然被他惹得怒烘烘的,却又突然发现,给这样一气,之前兄长的无情对待, 她刚刚好像都没去在意了。 窗外有人影,倒映在脚边。是她那个又蠢又笨,被罚站的随从。 爹娘不在了,哥哥姊姊,也都不理她了。 ……以后,只有他了。 她……只有他。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