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轮回转化不休。 一旦发现有所偏离,就必须导入正轨。 马车喀搭喀搭地往前行进。宗政明直勾勾地望著坐在对面的孙望欢,一直不 曾开口。 虽然明知他看人的眼神就是如此直接,但处在狭窄的马车里,更添增些许透 不过气的氛围。孙望欢给他瞧得有些不自在了,只好说: “我们现在……是照著范师傅的信,要去找回遗失的典当物吧?”几次出门 办事,他总会带著她,也许是顾虑她不方便一个人单独留在韩府。 “是。”他依然目不转睛。 “这样……”她垂首避开他的注视,低声道:“如果信里写的全是真的,那 就没有理由把簪子要回来了啊……”因为,是当铺不认帐在先。 前方驾车的宗政晓忽然探头,发表自己的见解: “我说,不一定那范师傅又骗人,跟韩府当家串通好要人。”不明白公子已 经著过一次道,为什么还能相信对方?他就是怀疑! 宗政明不发一语,仅是凝视著孙望欢。 她假装没事,宗政晓见状倒是一头雾水。他挤眉弄眼,小声问: “怎么?气氛好像不太对劲,你跟公子吵嘴了?” “没有。你今儿肚子不疼了?看著路,好好驾车。”她抿唇将他推回,顺带 拉下车帘。 重新恢复成两人相对无语的状况,和他相处,她从未感觉如此尴尬过。一定 都是前夜的影响吧……遗忘不了冷凉唇瓣贴在耳边的感觉,她不禁伸手想要摸著 那曾经被他碰触的地方…… 轻颤的指硬生生停住。她遂抱住自己手臂。 “你……不要一直看著我。”孙望欢略微生气地道。 “为什么?”他问。 因为、因为那会让她心烦意乱。 侧首望向窗外,她的情绪浮动,只能告诉自己别去理会那道恼人的清冷目光。 车轮滚动著,仅有颠簸震动所发出的声响,街边景致往后退,出了城门,很快地 到达近郊的一处农地。 “停车。”宗政明启唇指示。待马车停好之后,他先下了车,随即回头对孙 望欢道:“跟我来。” 孙望欢没料他会有如此行举,之前出门都是让她在车上等待的啊。一时怔愣 住,她睁大了眼,并末立即动作。 “公子,那我咧?”宗政晓又探首问。 “你留下。”宗政明瞧也没瞧他。只是瞅住孙望欢。 好像若不答应跟他去,他就会站在这里不走似的……仿佛一股意念推著她向 前,她踩著车辕跨下车。 方才踏地,便给他一把抓住腕节。 “你——”被突然拉著往前定,她只能赶紧跟上。 眼角余光望见宗政晓好像故意把脸转开,当没看到。八成是误会他们什么, 她心里又气又恼。 自幼,表面上瞧来都是她任性居多,但是有谁知晓,其实从小到大,她根本 拿宗政明一点办法也没有…… 接近前方农舍,地小而荒芜,只有一半长著稀疏的麦子和几株叶菜,以木板 搭建的寒微房屋相当破旧,大门歪斜破损,夕阳垂挂在后面,感觉更寂寥了。 他察觉什么般,匆地停住脚步,教她险些撞上。 “宗政,你究竟是要——” 很快地捣住她的嘴,宗政明一个侧身,两人便隐匿于旁边摆放稻草的木栅。 孙望欢当然是吓了一跳,不及反应,但因为是他,所以她并没做出任何反抗。 背脊贴著他乎坦厚实的胸膛,从他身上传来的冷气包围住自己,凉凉的,好舒服 啊 不觉又要被迷惑,她赶忙瞪住他干净的下巴,发现他一直望著前方。 她顺势睇去。 不远处,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怀抱田里摘回的青菜,慢慢走入木房。从站立 的地方,可以看进窗户里头,厅里空空荡荡,只摆有一供桌,细瞧之下,缺去一 角的桌面,放著些许蔬果,却没有盘子,祭拜的香炉里插著一枝就快燃尽的香, 白烟渺渺,牌位前还搁著的是……一个木匣子。 男孩先是将怀里的东西放落,双手打开木匣子,取出一只发簪,小心翼翼地 用干净的帕巾擦拭著。随即,便又抱起青菜步入后头简陋的厨房。 孙望欢明了了。这种情况,表示男孩就是他们要找的目标吧。那个孩子,是 一个人独自生活吗…… “我还是不明白。”宗政明突兀道。“死人的东西,为何重要?” 低冷的吟语回荡在鬓边,后背靠著的男人胸腔因而震动了。他说什么,她没 专心,只是轻轻地屏住气息,就怕自己的紧张太过明显。 迟疑半晌,她好小声地问: “宗政,你当真……要拿回那孩子亲娘的遗物?那只簪子……如果这只是一 桩算计,那孩子就太无辜、太可怜了。” 他末答,只是垂下眼,看著她腕上翠绿的玉镯。良久都没动作。 颈间有些麻痒,是他的一络发。察觉彼此相距太近,她心慌意乱,轻轻地想 挣开,他却反而按住她的腰侧,不让她走。 她脸一红,不明白地想要抗议:“宗——” “哇啊!” 突如其来的喊叫让她吓了跳,忙朝声源看过去。 只见应该在马车上等著的宗政晓,整个人由栅栏后被推出,姿势难看地跌趴 在地上。 “哈……嘿、嘿,公子。”抚住自己背部,他苦著脸。 栅栏后又走出一人。刚才尚在屋内的男孩,不知何时已站在外头,并且发现 了他们的存在! “你们、你们在偷看什么?”男孩约莫九、十岁的年纪,嗓音仍嫌幼嫩,气 势却不可小觑。 他手里紧紧握著一短木棍,一双浓眉大眼相当强硬,准备豁出去的模样,想 来宗政晓大概挨了打。 “公子,我不是故意坏事的。我只是……只是……”宗政晓哀戚解释。不管 怎么说,停马车的地方颇远,他不可能平白移动到这里。“只是、只是想瞧瞧你 们在赏什么景,这样,你信不信?” “闭嘴!”男孩踢他一脚,力道不大,宗政晓却立刻抱住肚子,反而令他吃 一惊。他逞强怒骂道:“你……你少装死!我不会再被骗了……我认得了,你们 是那天在湖边的人,是要来拿走我娘遗物的!” 孙望欢不意睇见宗政晓的衣领里露出一小截布条,再看他抚著腹部,有什么 不确定的念头一闪而逝,忙开口道: “等一下……” “你住口!住口!我才不要听你们的话,你们只会骗人,娘的簪子赎不回来, 所以爹才郁闷地病倒了!要把我抓去关,尽管来,我不会怕的!但是娘的东西, 我死也不给!”他强势吼叫著,真的一脸无畏。 孙望欢有些楞了,不知该如何是好。一股凉凉的气息靠近,她不觉稍微瑟缩。 就在敏感的耳边,宗政明启唇道: “你把夫人生前的镯子给我,是因为牵挂,还是代替你陪伴我?” “——咦?” 孙望欢闻言僵住,心头滚烫,喉咙却紧哽地说不出半句话。 宗政晓还捧著肚子躺在地上,男孩的大眼睛怒火中烧地瞪著他们,真不知他 怎么会选在此时问出这样的事。 “对你而言,有多重要?”他重复。 她忍不住回首,他冷冷的眼睛看著她。 有多重要?明知他指的应该是镯子,在她听来,却觉得根本像是在问……他。 慌张别开视线,她微低首匀息,却只是更焦虑。 “跟……跟这孩子一样,若是谁想拿走它,我会拼了命地抢回来。拼了命。” 所以,她如此重视的东西,给了他,就也代表,他对她来说是那么样地…… 心口像是被风刮过,颤了。她不敢再想下去。 “你想帮他?”他直接问。 “我……我没有能力。”倘若典当物不讨回,宗政无法交代,男孩或许也会 被韩府送官,届时她可能只是害了人。这一定也不是用银两就可以解决的事,不 管怎么做,总之目的只是要他们为难而已。“为什么要这么过份……”想著想著, 她也气了。 宗政到底是哪里招惹到那位年轻表弟了?是他白白的脸太吓人,是他说话缺 少情绪起伏,还是因为他没有表现过兄长疼爱弟弟的模样? “你并非没有能力。”他忽说。移动步伐,带著她往马车的方向走。 “等、等等!”太突然了! 被拉住手,她著急跟上,转眸看向被彻底忽略的宗政晓和男孩。后者眼睛始 终瞪得大大的。 “啊!公子,不要忘记我啊……”少年可怜兮兮地抬起手臂呼救。 “宗政,他没有听话待在马车上是不乖,但你不睬他,那、那回程就没人驾 马车了。”孙望欢勉强挤出一个理由。 宗政明只是对她道: “你可以写字。” “什么?” “吓!” 一跨入自己书房的门,不预期望见里头坐著个人,韩念惜倒抽一口凉气,后 退半步,还意外踩到范师傅的鞋。 “主子,小心。” 范师傅伸出手扶住他,却马上被甩开。 韩念惜面色铁青,直瞪著那不请自来的宗政明。 可恨!到底是谁没经他允许让尸脸人进来的?不管再看到这家伙几次,他都 会以为自己活见鬼。 “拜托你快躺回棺材里去,不要随便出来扰人安宁。”咬牙切齿。 他绝不承认这个尸脸人是自己亲戚!忆起前两天夜里想去上个茅房,谁料竟 意外擦肩遇见,不小心被吓到,他花好大力气才忍住没在尸脸人面前出丑大叫。 那么可怕的长相,还半夜在他的府里到处乱走,想到就恨。就算用尽方法, 他也要断绝他们之间的义亲关系。 宗政明端正坐在椅上,没有理会他的讽言嗤语,只是伸手入袖,拿出一纸笺。 “做什么?”韩念惜哼一声,绕过他的位置,走近自己桌旁坐下。 “这是当契。”宗政明站起身,将纸笺置于他的桌面上。 “当契?”韩念惜一时没有联想,仅不悦地皱眉。“怎么?你还真不会做生 意,所以来请教我啊?告诉你,我真的很忙啊,就连府里前阵子给地震震坏的屋 顶都尚未找人修缮,这边还有很多帐等著看,你笨拙不懂看帐的话,不如拿把梯 子去修房顶吧?我也不是那么——”他一长串贬视罗嗦不停,摊开纸笺一瞧,先 是愣住,随即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对方拥有当契,表明要将典当物赎回。”宗政明冷淡道。 “什——”韩念惜瞠住双目。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那只发簪——那个典当物的当契,早已让他叫人 撕毁,是他亲眼目睹,就在他面前发生的事! 这当契,肯定是假! 他勾起嘴角冷静露出笑,仔仔细细地审阅手里东西。当初爹将三间舅爷的当 铺给范师傅掌管,他心里就有所盘算,在爹过世后,他便将伙计全都换为自己的 人,如今范师傅名义上是朝奉,实际上那三个伙计都是听他话、替他办事的,他 不会不认得字迹! 细察一遍又一遍,他的表情却愈来愈难看。 那字,与其说无法确定是真,倒不如讲看不出哪里为假。 怎么会?怎么会!他捏紧拳头。 就算笔迹可以仿造得让人混淆,他经手的印信总不会随便让人刻去——在看 到纸上方正的朱砂章印,他用力拍桌站起! 不知怎地突然有些晕眩,脚下忽地虚脱乏力,眼见要坐倒,又是给后头的范 师傅扶住。这回,他倒是没有甩开了。 较平常微冷的体温让人无法释怀,范师傅担心道: “主子,您最近身子似是微恙,要不要……” “啊啊,原来如此……”韩念惜打断道。抚额笑了笑,掌心一片汗湿,他没 在意,仅回头阴狠地瞪住范师傅。“不就是有个内鬼嘛……我那么惊讶做什么呢?” 不仅进入书房不会引人疑窦,还知道印信摆放的位置,除去他自己,还有谁呢? 比起当契的事,更教他感觉火冒三丈无法接受的,是没想到自己身边的人竟 然胳臂往外弯! 尤其,这个人,还是他以为永远也不会背叛自己的人。 范师傅闻言,浑身一震,没有开口。 “当契在此,银货皆已成交。这件事情就到此结束。”宗政明冷漠说完,转 身就要走。 “你是被抢,不是吗?”韩念惜扶住桌面,自己站直。要把事情闹大,要告 官,他可是有很多办法。 “不是。我只是东西掉了,刚好被捡去。”宗政明平声道。 这就表示,从现在开始,他都会这么说。 看著高瘦的身影推开门,韩念惜心里一股忿怒彻底爆发! “可恶!”将桌面书本挥臂扫到地下,望见范师傅屈膝捡拾,他更是抓起案 头砚台发狠朝他砸落! 坚硬的黑石正中范师傅肩膀,他闷哼一声,却不曾举首。 “去死!全都去死好了!”韩念惜勃然大怒,双脚又是一阵虚软,踉呛坐倒 回椅上。 宗政明缓步走出书房,背后传来那诅咒般的咆哮,他的眼底诡奇地闪了闪。 回到客房之处,有人已经在那边等著。 “宗政。”孙望欢轻喊,迎上前。“怎么样?已经……没事了吗?”她有点 不确定地问。 宗政明望著她的脸庞。 “是。” “啊,太好了!”她这才松口气,露出微笑道。“这是我第一次摹仿不熟悉 的笔迹呢,重复写了两个晚上,总算有收获。”她眨眨眸。又道:“这都要感谢 那位范师傅……如果他没有帮忙拿当誧伙计写的其它册子给我看,就不能那么顺 利了。” 他看著她略微喜悦地双颊泛红,并未开口。 她笑得眯起眼,继续说: “不过,宗政,我真没料到你会这么做,因为你感觉总是一板一眼的,真难 得你想出这种取巧的行径。我把爹给我的笔拿来这么运用,他泉下有知,应该不 会生气吧……”她抬起头,笑睇他:“我觉得你做了好事,你会有好福报的。” 宗政明瞅住她,让她莫名心跳加快。半晌,他道: “我不是为了福报,才这么做。是为了你。” “……啊?”她的神情有些迷惘。 他注视著她皓腕上戴的翠绿镯子,那样晶莹剔透,他墨黑的双瞳里,却黯淡 不具光辉。 “我以为这么做,就能够明白那为何重要。”结果,他还是无法感受。“玉 镯,还有我,到底是什么存在?” 她先是讶异,在他直接的目光下,回避垂首,凝睇著他优雅修长的指尖。 那双迷人又美丽的手,曾经那样地……碰触她啊。 仿佛非常眷恋,她眼神泛柔,道: “宗政……以前,我一直觉得你是个痴人,因为你老是会问些奇怪的问题。 家里的其他人也曾说你一定患有心病,情绪的表达才会异于常人……不管那是为 什么,我不在乎。”她扬起嘴角,轻轻地笑说:“就算是现在,无论你是天生痴 也好,是真的病也好……怎样都好。即便你长得吓人,对我来说,你就是宗政, 永永远远也不会变。” 异于常人……他,本来就非人。 “你陪我。教我。”他低沉道。 他自己没察觉有何不对。但听来宛如要求的说法,却教她极是讶异。 “我没有办法教你什么,有些事情,你要自己慢慢地了解才行。”她也不能 ……一直陪著他。想到此,她暗暗地咬唇。 慢慢? “我没有机会了。” “你……”终于发现细微的不对劲,孙望欢一愣,抬起眼睫。他常会对她讲 些怪异的话,那没什么,只是……她不禁蹙眉问:“你身子是不是不舒服?”语 调虽然依旧冷冰冰,但好像没什么力气的样子,脸色看起来也不太好。 “小姐,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要我离开你?”他彷若未闻,仅冷声如此问道。 “你怎么……” “你为什么要哭?”他又问。 她默默收起笑容,只是看著他。 “为什么?” 面对他毫不婉转的问题,她无言好一会儿。随即踮起脚,举高双臂,捧住他 冰凉的脸。 “宗政,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好不好?”她虔诚又真挚,认真说道:“我什 么也没有,只有你而已。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了。” 他的眼睛里映出她真心的容颜,又感觉到胸口有东西跳动。 喀搭喀搭,像是车轮滚动一般,掌控命运的轮回一直悄悄地往前行进著,没 有停止的时刻。 将自己腕节上的玉镯摘下,和写好的信一起放在桌面。 孙望欢拿起自己没什么东西的包袱,打开房门。脚步踌躇跨不出去,她知是 自己心里有所留恋,便轻轻地吸了口气。 “要走,就不能回头。”提醒自己,断然反手关上房门,跟著往后门而去。 守门的认得她的长相,知道她是和宗政一道的,每次瞧她的那种暧昧眼神不 三不四,她清楚那是代表什么。不过,那也无所谓,她一点都不介怀。 她在韩府,只能算是个外人,就算下落不明,也不会有人关心,她就是看准 这点,只要随便找个理由,就可以顺利离开了。 出府之后,她要继续向南走。一定……会有尽头的吧。 今儿晚,只见黑云,依然没有月。 长长走廊空荡昏暗,西边的客房本来就离主屋有段距离,又以空房居多,夜 深,这么安静也是应该的。只要小心点,不会有人发现。 韩府占地广阔,白天的时候还好,一层晚,就像容易走错迷路似的。 好像有一道黑影从眼角余光处晃过,她刚好拐弯,微愣,下意识转首一看, 什么也没有。 就在她发怔的当口,背后又袭来一股冷凉的气息。她犹豫回身,入目的只有 一丛丛静谧的树草。 “啊……”轻呼一声,抱紧怀中包袱,她加快足下速度,心跳得狂,怕的不 是什么暗夜出没的恶鬼,而是、而是—— 黑暗长廊的一头,修长的身影截住她的去路,她喘息著停下步势。 “你要去哪里?” 冰冷而低沉的嗓音,乘著夜风进入她耳里,有那么一点飘摆不定的虚浮。 “我……你不是睡了吗?”孙望欢讶异地瞅著宗政明被夜色遮去一块的苍白 面容。 他几乎每晚都会在她门前守著,一直要到夜半才会离开。现在已经丑时,她 是确定他回房了,才行动的啊。 “我没有睡深。”他的半身隐没在柱影之中,平冷说:“睡深了,起来你就 会不见。” 她整个人呆住。猛然间心一酸,说下出半个字来。 那年,她赶他走,在他被宗政老爷带走的早晨,她没有送行,要别府里的大 婶告诉他,她已搬离那里,而且再也不回去。事实却是她躲在桌子底下,紧紧抱 著膝盖,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就怕他来找。 忽然想到宗政晓曾提过的鬼影……她低“啊”了声,突兀地睁大眼。 “你……自从和我重逢,你就一直没睡深过,在府里这样走来走去?” “是。” 她凝视著他,好气好气。气他,更气自己! “为……为什么?”深深地低下头,她咬住嘴,语音虚弱。 为什么要让她如此牵挂?为什么要教她放也放不下?心里对他好恼,压在胸 前的包袱令她就要不能喘息,双手使劲握成拳,无法克制地抖了。 身体可以离开他,眼睛可以不看他,但是她的心却绑了绳子,系在他所在的 地方。不见他七年,她忘不了他。这次,她还是选择逃跑,但是,其实她早就在 躲藏桌下的那一天,就完完全全地深陷了吧。 “宗政,你喜欢我吗?”不需要他的回答,她只是抽气般地道:“你知道吗? 其实我好喜欢好喜欢你。我也好喜欢娘,好喜欢爹,但是他们都死了。哥哥姊姊 不喜欢我,他们恨我,认为爹娘都是被我给害死的,我真的不晓得自己是不是一 个不吉祥的人,我只知道,如果你也不在了,我一定会非常……非常地伤心。” 她垂著脸,没有让他看见表情。 宗政明无法理解她在说什么。她的命格注定孤苦一生,没有亲缘,她的爹娘 会逝世,只是因为阳寿已尽,也是由于他们拥有壮年病逝的命运,才会成为她的 双亲。那仅表示因果关系的顺序,跟吉祥与否无关。 她的兄姊,也因此和她断去亲缘。一切,是在人世之前就决定好的事情。 “宗政,我希望自己能时刻存有盼望欢喜,这样,我就不会愧对爹娘给我的 名,等有一天见到他们的时候,我才能笑得出来,所以我会把很多事情都忘记。 我本来也想忘了你,但是,我花了七年都做不到,再见到你,我好高兴好高兴。 我想和你亲近,却又害怕太过亲近……我太贪心了,在遇见你的第一天,我就应 该走了才对,却偏偏又想把握这个上天给我的缘份,只要几日也可以……我想和 你在一起。我以为心里能够很平静,结果却完全不是那样,我真的好害怕,我愈 来愈舍不得离开你了……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无法停止去想你会不在的那一天; 你在远方,至少还能让我想念,如果你就在眼前失去,那我……那我……”她犹 如自言自语,陷入每段让她伤痛欲绝的回忆,那样不安地倾诉著。 极轻的声调好似薄脆琉璃,稍碰就成碎片。 她的那种叫作“喜欢”的情感,如丝似线,细细地缠绕在他身上,却又压抑 和苦痛,重叠太多太纷乱,他不是首次感觉,但却从来不能分辨那是什么,又何 以名状。 他想要成为人。如果真的变成人,就可以了解和懂得了。 但是,却没有时间了。 脑壳发胀起来,他面无表情,直到再也难忍,才不觉抚住额间。景象于眼前 扭曲,不再只是虚无缥缈的黑影,真实并且清楚地显现著。 长得像马和像牛的巨汉,几乎有两个人高,一直都在他的左右。长长的铁链 拖地,那幽冥冷绝的声音在耳边重复说著: “有错误,就要导入正轨。” “——咦?”孙望欢霍地吃惊举首,不禁左右望了望。 长廊上明明只他们二人,刚才的一瞬间,却好像听到别人说话。 那是一种,仿佛由地底深处传出来的阴沉话声。 “小姐……我……” 虽然是夏夜,夜风却显得不寻常的凛冽,宗政明的言语宛如被平空扯散,传 不到她站立的这边。 “宗政?”夜色突然变得异常浓重,黑得连他的轮廓也看下清,她只迟疑了 一下,随即很快地朝他小跑步接近。“宗政,你……你不舒服?”发现他抚著头, 她慌张地问。 想拉下他的手,却发现他连衣袖也湿了。 他的皮肤渗出大量汗水,襟口颈间亦汗湿一整片,她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 人体是暖,汗液微温;他的身躯向来较常人更冷,那汗,也是吓人的冰。 就算是天热,一下子跑出这么多的汗水也太奇怪了。 “你、你怎么了?怎么了?”她仓皇地不知所措,察觉他有些站不稳,赶紧 探臂扶住。他整个人像是霜雪,冻得手都会疼,她没放开,只是当真吓到了。 “是不是很难过?你等等,忍耐一下,我带你去找人帮忙——” “我……小姐……”他想要出声,却不若平常容易。“我是一个……” “你别说话了!” 心里万分焦虑,只盼三更半夜能够马上找到大夫,著急地搀住他往前走,却 让他一把抓住膀臂。 他紧紧握著掌心里的温热,那个能够让他感觉到自己有所血肉的唯一存在。 前世和今生,在记忆里交织成一片诡谲的密网。抬起那双太深黑的眼眸,他 满面冷汗,脸色青白的恐怖。 冷冷的嗓音,喑哑地说道: “小姐……我不是人。我是一个鬼。” 本不该投胎转世,因为误入轮回,所以,才会得到这个不在既定命运之中的 躯壳。 如今,却是到了该被收回去的时候。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