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个世界,怎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下雪了吗?好冷啊!再也没有了光明, 再也没有了希望…… 青春的寒意贯穿了睡在医院蓝色棉被中的慧枫,她的皮肤白得几乎透明,所 有的肌肉都在这短短的两天内消失了,而且发高烧到四十一度。 「并不可怕,但是病人似乎放弃了求生的意志!」来替她诊治的医师摇了摇 头:「除非她能自己振作起来,否则再高明的医生也没有办法。」 「医生,你一定要救她!我求你!」秦德言憔悴得可怕,一双眼睛由於熬夜 与忧伤过度,已经整个深陷了下去,那样子,比起十天前的轩昂器宇,简直不可 同日而语。 「我说过,她要自己振作才有办法。」 「可是她在昏迷中,你要叫她如何振作,如何自救?」 「医生不是万能!」显然的,医生也被激怒了,用冷冷的语调回答:「不管 她是不是在昏迷,唯有她自己及时自救,才有转机。」 送走了医生,秦德言回到了病床前的椅子上,把头深深埋在掌间。他老了! 他觉得自己再也受不了任何的打击。 他曾经失去他的独子,再也不能失去慧枫。慧枫!他低低地在心中叫着,为 什么是这样呢!天!到底我造了什么孽?上帝!请你宽恕慧枫,一切的後果都降 罪於我…… 慧枫!求你醒来!求你快些好起来! 眼泪从他的指缝间流出来,他抬起脸看着仍陷於昏迷的慧枫,然後站起来, 给她换了一个新的冰袋。 自他发现他请的特别护士竟然擅离职守,闹出这么大的风波,他把她们辞退 了,亲自守着慧枫。 俯视着她的睡脸,他不禁又是一阵悲从心来。造化弄人,是不是?初夏的时 候,他在潭边发现了她,然而,一切就在那个清晨有了转变,命运的手也从那时 起开始愚弄他们…… 多么可悲!他不但丧失了他的独子,命运还把他心爱的少女变成了他的儿媳 妇……现在,连她的性命都要取走…… 造化这样弄人,不仅可悲,还十分可耻。 但秦德言把握起来的拳头又放了下去,他能控诉什么?他又能向谁控诉呢? 还有一件事……他颓然的垂下头,如果慧枫真能如愿的醒来,那件事,他该 如何向她启口呢? * * * 人事不知的慧枫,正在这残酷的搏斗中,做着一个梦。她梦见自己站在一个 铁道上,徘徊四顾,不知何去何从…… 远方的雾气中,她听到了婴孩的啼哭,虽然遥远,但却是这样清晰。 她心中一动,就顺着声音沿铁轨走了过去,一步又一步的对架空轨下的万丈 深渊胆战心惊,但婴孩的啼哭是那样吸引着她。「我的孩子!」她一边叫一边越 过障碍,当啼声愈来愈接近时,她赫然发现有个高大的男人正抱着她的孩子在前 面走。 「等一等……」她叫着的追赶,那个男人就是不停,突然,他发现那个男人 的背影变成了秦伦,不禁一阵惊喜,可是,秦伦不是死了吗?一阵彻骨的寒意, 使她不禁连打好几个哆嗦。 就在这时候,秦伦抱着哭个不停的孩子转过脸来,满脸的血污令慧枫惊骇得 都要昏过去了,秦伦背过了脸去;继续往前走,她追在後面叫「把孩子还给我!」 但他们已经重新走回浓雾中,哭声也渐行渐远。 但四周一片白茫茫的,再也看不见任何踪影了。 「秦伦——」她嘶喊着,遥遥的雾中也传来了悲郁不胜的回声。 她发出了悲泣,可是雾也茫茫,路也茫茫,她这才惊觉到自己是站在生与死 的分界线上 脚底下的轨道发出「吱咯、吱咯」地响动,然後一寸一寸的松开,她就这么 眼看着自己在慢慢地坠落,终於愈坠愈快……愈快…… 宇宙在急速的运转中……「砰」地一声重击又恢复了秩序。 「她醒了!上帝!她醒了!」一直守在床边彻夜未眠的秦德言不敢相信的看 着她睁开眼睛。起初他屏声敛气,唯恐他是渴望过度而产生的幻象,更怕惊扰到 她,终於,他确定了,不禁大叫出声。 那呼声像悲凉的秋风,声声撼着医院白色的窗户。 * * * 浓浓的秋意渲染着环潭的山谷,遍野都是白色的芒花,在秋风中摇曳,远远 望去,就像是海浪衬着远处山上台湾枫香的那一片火红,再和山腰橘子林地的绿 交织成一匹锦缎般的颜彩,使萧瑟的山谷凭添几分秋兴,真是好看极了。 碧绿的潭水静静映照着这些美丽的影子,仍是脉脉不得语,只是更清更冷了。 慧枫坐在车里,远远看见这些时,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半年前,她在这潭水 边,第一次邂逅了秦德言,那个清晨——改变了她的一生。车子绕过建筑在潭边 不远的公路,终於停在白楼的柳荫前。这就是她未来的家吗?慧枫由秦德言扶着 下车时,心里一片迷惘。可是,她应该待下去,至少为了孩子。他是她的骨肉, 也是秦家唯一的後代。 意想不到的,门口竟出现一个人。 「欢迎你回家!」沈曼丹快步的走过来,拥住慧枫的那双手还充满了同情。 慧枫张开口,但终究还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白楼!久违了!越过沈曼丹的 肩头,她的视线停留在那幢洁净明亮的建筑物上,她还记得第一次看到这幢屋子 时,是多么羡慕住在这片风景中的人…… 「外面风大,我们进屋去!」沈曼丹牵着她的手,把她拉进屋。 白楼里的陈设依然,她一眼就看到了那扇「窗」。喉头禁不住一阵哽咽,他 画得真好,也画得真像,许久不见,她差点儿又被骗了。 「我实在该回去了!」吃过午饭後,沈曼丹连打了几个呵欠,显然的,她最 拿手的黑咖啡也失去了效力。 「我送你!」 「不用不用!你大病初愈,要好好调养,快歇着!」沈曼丹忙不迭的摇手, 顺手披起了那件和洋装同色的针织外套,十分明丽可人。 慧枫羡慕的看着她,一上午沈曼丹说了好多大学里的趣事,她默不作声的听 着,本来,她也该会有同样的机会,只是,她出了那个该死的——意外…… 出事之後,她一直不敢回想,可是当沈曼丹走了後,她打开秦伦从前房间的 门时,突然一阵百感交集。 「秦伦!」她喊的声音很轻,轻到只有自己听得见。「秦伦!」她的声音抖 动着,又喊了一声,「重回到这里,我才发现自己错了,可是,谁能告诉我,我 到底错在哪里?」 声音在静悄悄的屋内翕动着,她一步又一步的向墙上那张照片慢慢走过去, 秦伦正在笑着,不知道是想到什么高兴的事情,笑得好开怀。 慧枫叹了一口气,和现在比起来,当时认为天塌下来的祸事,其实是可以挽 救的,至少不会愈弄愈糟……只是,那时候的她与秦伦都太年轻了!年轻到认为 一件暴力伤害,就是永远的伤害,不但没有承受的勇气,更不懂什么叫做生命真 正的意义,而在伤害中任由自己被撞击得粉碎。 她凝眸含泪的注视那张相片,秦伦依旧笑得十分开怀。那模样,彷佛仍在享 受生命的喜悦。 「我错了!」她任由泪水滴了下来:「我们都错了!」 秦德言站在一幅百号的画布前面,挥动着画笔。 如果仔细的看着画布,会发现那些胡乱的涂抹并不能代表什么。他这样已经 持续好几个礼拜了,但即使是自欺,他也要坚持的「工作」下去。这些日子,他 发现自己老得好快,若是再和慧枫泪眼相看下去,他怕自己会发疯。 中年丧妻,晚年丧子,这辈子他可是什么都尝到了,现在只有慧枫勉强能算 得上是他的亲人——唯一的亲人,但他们竟彼此回避。若非沈曼丹还常来白楼, 这儿简直要变成死气沉沉的墓地了。 慧枫经常失魂落魄的坐在阳台上出神,要不然就是不断编结着手上的绒线, 给她将出世的婴儿添点衣物。 他停下画笔,走到窗口,连山上雪白色的芒花都冻得灰蒙蒙的了,枫叶也落 了,再过不久,冬天就要侵袭到这里……那时候,他再想瞒什么也瞒不住了。 * * * 潭水绿得逼人,唯一可以在潭上来去自如的梢公,已经因为天寒而停止了摆 渡,所有想过潭的人都得由公路绕过来。 慧枫拉紧大衣的领子,在柳荫小径上慢慢踱着,这是她回白楼後头一回出来, 她本来只是想透透气的,可是不知不觉中,她就走远了。 也许是水色的关系,踱到了潭边,似乎比别处更冷,但她仍然往前走,那天 早晨,她就是在这儿碰到秦伦的……这个回忆,使她兴起了一个新的、几乎可以 说是有些疯狂的念头——她要回到那个被暴徒侵害的现场去。 慧枫为这个念头打了一个冷颤,但她没有停下来,仍是朝前走。她不能停, 她只要一停,就会丧失所有的勇气。 为了孩子,她必须清除掉所有的阴影。 「孩子是你的,秦伦!他是你的!请你相信我!它真的是你的!」她愈走愈 快,最後几乎变成了跑步。 竹林里阴森森的,初冬的天气使得一切更萧瑟,丑陋的往事又回到眼前,她 在远处停了下来,一时之间举步维艰。 「我走不过去了!」她在心中想着,各式纷乱、恐怖的念头纷扰着她,她的 血液像冻住了似的,脑子更无法思想。 「我在害怕!」她对自己说:「可是我为什么要害怕呢?事情已经过去了… …不!事情没有过,它仍在那儿,要等我去奋斗、去克服……」 她反覆的想着,当她发现嘴里正不断发出这些破碎的、唠叨的句子时,她问 着自己:「我是怎么了?我是来解决问题,还是来把自己弄得更狼狈、更混乱?」 她摇摇晃晃的站在那儿,犹豫,迟疑而痛苦又开始嘈杂的围绕着她。同样的, 她也对自己生气,秦伦说得对,她真是个彻头彻尾没有用的东西。「不!我不是!」 她突然大声的反驳:「至少我有求生的本能,这就是勇气……」 秦伦的影像浮了出来,她还记得在新婚那天,他向她说「我爱你」时,那丰 满、柔软、炙热的嘴唇,使她的心跳荡、温暖……枯寂寒冷的冬天里,这回忆是 多么温馨、美好;她拼命想着他们曾经牵着手走过的那些日子…… 「慧枫,我不能——你一个人背负这个沉重的十字架。」恍惚中,他又在她 床前蹲了下来,喘着气说:「让我帮助你……」他的确不只是用口头的保证来清 除她的疑惧,他吻了她,既悲悯又热情,彷佛吻在灵魂上使人无比悸动!她闭上 眼,又感觉到他是那么用力的抱紧她,大声的说:「不!除了这个办法,谁也不 能证明孩子是我的!」 但他用的那个办法是好的、是对的吗? 否则他们为什么过了不久就打破了这样的约定,彼此相恨呢?慧枫张开眼睛, 心中一阵绞痛。 他的理想世界裂成碎块,互欺的谎言也被无情的现实戳穿,而她也从未真心 爱过他……她懔怖的想着,她只是听从现实的需要而跟他在一起的,那是女人的 本能。 谎言,一切都是谎言……而说谎竟是任性和幼稚的本性在作祟。她终於明白 了,他们只是藉一个意外的灾难中结合在一起,而作着各自天真的梦……铸成更 大的错。 * * * 下雨了。 冬天的大雨,比夏天更冰更冷,打在身上,就像是一颗颗小石子,砸得人发 痛。 雨水打到身上後就散成了水柱,而且像蛇般一股股的钻进发际衣领里,把浑 身弄得尽湿。 薄暮中,湿透的慧枫从雨地里走来时,眼神焕散,身躯像在地上飘,那摇晃 不已的姿态,就像是潭水中不肯离去的鬼魅。 她冷得全身格格颤动着,可是她的灵魂彷佛去了很远的地方,怎么唤都唤不 回来。 「老爷!」拿着伞在附近找了一下午的吴妈也是一身湿淋淋地,急忙奔向白 楼的前院大声报信:「慧枫小姐回来了!」然後立刻又奔向慧枫。 「你要再不回来,老爷都要报警了!」吴妈一边埋怨一边把伞移过去给慧枫 遮着,「你知道,老爷今天一早就去城里接你婶婶,想让你高兴一下,还在家里 等你吃中饭,没想到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把大家都急坏了,你到底上哪儿去了?」 吴妈兀自唠叨不停,把一下午找她的急、气全都一股脑儿的埋怨出来,可是 慧枫却彷佛一句都没听见。 吴妈这下子可觉得奇怪了,仔细的看她一眼,不看还好,一看之下,慧枫那 只比死人多一口气的模样,差点把她吓了一大跳:「怎么回事?小姐,你怎么变 成这个样子?」 慧枫仍然不答,两眼直视。 「小姐——」吴妈想拉她,她却一甩手,硬生生的把吴妈的手甩开了,自顾 自的往前走。这时秦德言和婶婶已经拿着伞迎了出来。 「慧枫!」秦德言才张口叫了一声,看着慧枫那可怕的脸色,就晓得她已经 知道真相了。 慧枫走到他面前,突然站定,大雨不断打在她头上、身上,可是她的肉体似 乎完全麻痹了,天这时已经由薄暮转成了全黑,她那奇怪的表情就像黑夜般地教 人一阵一阵的不安。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她的声音像来自地狱般充满了恐怖。秦德言 倒抽一口冷气,不觉向後退了一方。 「你也早知道了,对不对?」她向婶婶逼近了一步然後一甩头,就这么的狂 笑了起来:「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哈哈哈……」 「慧枫!」秦德言再也受不了了,手一松,伞登时掉在地上,纵横在脸上的, 也不知道是雨还是泪,他不顾一切的过去紧紧拥住了她。 但是她挣脱了,她冷冷的环顾着他们每一个人,夜是那么的静,他们的脸孔 也是,突然,她往後退着,然後,拔足狂奔了起来。没有人能拦得住她,因为每 个人都为她的疯狂目瞪口呆。 「老天爷!」婶婶这时才大梦初醒的追了上去。「慧枫,快回来!」 但,慧枫这时候是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了,她只知道不断地向前跑, 向前跑。跑向不知道的地方,追寻她失落的昨日。 真可笑啊!她还一直以为,如果不是医生用怀疑的口气问她,为什么连自己 流产了都不晓得?她还被蒙在鼓里。没有了!真的没有了!她那可怖的笑声震撼 着潭水。她的希望,她的孩子,她的未来,全都在医生那一句话中落空了。 她真傻啊!那天作的梦其实是真的,对不对?可笑的是,她亲限看见秦伦抱 着孩子在黄泉路上走,却依旧甘心受别人的蒙骗。 他们父子一定一边走一边哭着吧!那么,她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狂风吹乱了她的头发,狂雨淋湿了她的心胸,奔到了潭边,一时之间,她竟 失去了归路,而黑黝黝的潭水,似乎在不断的引诱着她,像是在说: ——靠近我,靠近我,让我拥抱你。 所有的记忆都在这一瞬间复活,那丑恶的往事、寒怆的婚礼、秦伦的欧辱, 还有,还有那场血淋淋的车祸都回到了眼前。「秦伦!我来了!」她呜咽着,投 向那片潭水。 但—— 就在她正要跃下去的一刹那,一只强而有力的手臂硬生生的拉住了她。 「让我去!」她拼命挣扎着,脸上的雨和泪使她分不清楚拉她的到底是谁, 但,是谁都不重要了,她决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随他们父子而去时,谁都拦不 了她。 听!听!听她的孩子的哭声,在山边在水边,在高高的天空上,在深深的潭 水里! 突然,一记重重的耳光掴在她脸上,她也不觉得疼,另一记耳光又紧跟着而 来,她这才停止了挣扎,愣愣地看着打她耳光的人。 一个同样淋得湿透但是温暖无比的怀抱适时接住了她。 * * * 再醒来,就是完全不同的世界了。 她曾经在一夜之间,由少女变成了小妇人,但这次再度醒来,她就什么都不 是了。不是妻子,也不再是母亲。 「我为什么要活下去呢?」她不止一次的问过自己,可是她找不到答案。每 个人都同情的瞧着她,甚至用言语和行动安慰她,但同样的,也没有人能替她找 到答案。 她痛哭过一阵子之後,就再也不哭了。她的孩子死了,哭,又有什么用呢? 可是,就跟她不哭一样,她也不肯再说话了。每天,她就像日薄西山的老妇人一 样,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由晨曦看到日落,虽然她仍活着,但因为她缺乏活下去的 理由,所以,青春的光芒在她的身上一天天消褪…… 「是我毁了她……」每当秦德言看到她这样时,心里总是一阵抱歉,常常到 了深夜里,还听得见他在画室里叹息的声音。 而这一年的冬天,似乎特别长…… 慧枫就像一朵萎谢的玫瑰花般,渐渐就要乾枯了。但她仍然坐在阳台上,没 有人能拦阻她,她并没有解释为什么坐在那儿,但每个人都感觉得出来,她似乎 在等一个人。 冥冥中,那个人终於在最寒冷的一个冬天上午来了。她华丽的衣饰,鲜明的 色泽,引起秦家上下一阵骚动。 去应门的是沈曼丹,起初她的脸上还挂着礼貌性的笑容,但当她一听孙馥芬 报上自己的名字和来意时,她的笑容立刻垮了下来。 「她不在这儿。」 「这位姊姊是不是姓沈?我听慧枫提起过好几次!您好!」孙馥芬比沈曼丹 想像中机灵 多了。 「我是姓沈!你可以走了!」 「沈姊姊,我跟慧枫是最好的朋友,她有没有跟您提过我?」 「没有!」沈曼丹的脸色仍然冷漠。 「是这样的——」孙馥芬急急解释:「昨天下午我以为慧枫差不多该生产了, 结果婶婶说她不幸流产,搬到这儿来休养。」 沈曼丹叹了一口气,也许,秦德言的命不好,每次都有同样的事自己撞上门 来,但,这也怨不了别人,只能怨命了。 「你等一等!」她把门在孙馥芬面前关了起来。 「我都听见了!」才一走入餐厅,坐在藤椅里的秦德言就说:「让她进来吧!」 「可是她——」沈曼丹这下急死了,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慧枫提到过孙馥芬 时,经过一番描述,孙馥芬和方大可的关系她再明白不过了,现在看孙馥芬的穿 戴打扮,不用说,又是旧事重演了。 「我知道。」秦德言很冷静。 「您不知道——」 「去!去开门,如果不给她进来,慧枫会怪我们的。」 「可是你假如让她进来,到最後你一定会怪自己!」 「该来的,总会来的,谁都挡不住!曼丹,听话!去把门打开!」 「闹出事我可不管!」沈曼丹气得跺脚。 秦德言没有说话,突然,他站了起来,一声不吭的走掉了。 「她在楼上阳台!」沈曼丹开了门,没好气的。 「谢谢你!」孙馥芬一点也不以为忤,似乎在这短短半年间,她所经历过的 人事沧桑,使她一下子成熟得太多,简直不像个才十八岁的少女。 慧枫的憔悴与消瘦令她大吃一惊,看得出来,慧枫遭遇的打击并不比她小, 也许只是方式不同,但所受到的痛苦则是相同的,不过,这其中倒也有很大的区 别。 至少,慧枫无论遭到什么困境,也一直有人爱,有人保护,而她在弱肉强食 的环境下孤身奋斗,一切只有靠自己,不坚强怎么行呢? 「慧枫!」为了怕吓着意枫,她摘下脸上戴的墨镜,缓缓走过去,自从她离 开方大可,跟了董汉升之後,不分黑夜白昼,她出门总是戴着墨镜,不仅是她怕 别人发现她,她更怕见到光。 慧枫听到声音微微的一侧头,但也只是那么轻微的一个动作就停止了。 「你婶婶告诉我——你的事,我很为你难过。」孙馥芬蹲了下来仰头看着地, 眼光中充满怜惜与同情。 可是慧枫仍然置若罔闻。 「我知道你伤心过度不想讲话,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日子难过却还是要过下 去!光是难过有什么用呢?」孙馥芬站了起来,靠着阳台栏杆看着慧枫。 「来这之前,我已经替你想好了,你这样下去绝不是办法,与其躲在这儿伤 心,不如到我那儿去住一段时间,家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蜜月期过了,老头子 成天都不在,一个月难得见上一面,你来也好跟我作伴。」孙馥芬热心的说着, 她好希望好希望慧枫能笑一下、动一下。 但她失望了。慧枫仍是木然的坐着,她的眼神是空洞的,情感是枯乾的,憔 悴的模样让人见了为之心碎。孙馥芬很快地就发现自己的努力无济於事,於是, 她安静下来。 伴着慧枫,两个人静静的坐在阳台上,不久之後,孙馥芬就能顺着慧枫的眼 光去看风景;如果是春天,这儿将是一片青绿,满潭春水,令人陶醉;若是夏天, 这儿将生机蓬勃,潭水清绿;换做秋天,也枫红芒白,潭水迷蒙,处处充满诗意, 但现在既非春天也非夏天,而是冬天! 孙馥芬冷冷地打了个寒噤;不管是谁坐在这儿,萧瑟至极的景观,只能让人 感到一片绝望。 一阵酸酸的热流直冲脑门,孙馥芬勉强克制住那份欲哭的冲动,她把在眼眶 徘徊的热泪逼了回去,心里盘算着,无论如何,她都要想办法将慧枫带离此地。 「孙小姐——」一个窈窕的身影出现在阳台的落地窗旁,是艳丽可人的沈曼 丹。「外头风大,你帮我把慧枫扶进来好吗?」 孙馥芬的手触到慧枫时,才发现她瘦得多厉害,那藏在厚厚衣服中的手腕简 直像竹竿那么枯瘦,那股酸酸的感觉又冲上来,她真的好想哭。 慧枫顺从的任她们把她扶进卧室去,坐进一张高背的印尼藤椅中,眼神仍是 空空洞洞的。 「慧枫需要休息了。」 孙馥芬明白沈曼丹的暗示,拿起皮包,她微微一笑:「我是该走了。」 沈曼丹送她下楼,这期间,秦家的人仍是一个也没露面,孙馥芬在心里叹气。 「她这样——有多久了?」在门口,她停住脚步问沈曼丹。 「从她知道流产的那天。」 「她流产时怎么会自己不知道呢?」这是孙馥芬最急於打破的疑点。 「因为她那时遇到严重的打击,正好被送进医院,当时她的先生又去世了, 医生怕她一时受不了这么大的刺激,要我们一定得瞒着她。」 老天!孙馥芬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他们当中没有一个真正了解慧枫,对吗? 「谢谢你,我明天还想来看她,可以吗?」 「孙小姐,也许我说的话不太中听,但我希望你以後不要再来看慧枫了!」 「为什么?」这个沈曼丹虽然与她素不相识,但是一见面就对她充满敌意。 「她需要静养。」 「这不是最好的理由,是不是?」她直视着沈曼丹。 「同时你也会妨碍到我们全家的安宁。」 「我明白你的话——你希望我不要来看慧枫,但你真正的意思我不明白。依 我的推测,除了我之外,任何人来看慧枫,都会得到府上的欢迎,为什么?」 沈曼丹深深吸了一口气,满睑的不满化作了严肃:「因为你的名字跟董汉升 连在一块。」 「怎么样?」她轻轻地问,防守得很严密的情绪一下子被这句话给击中了。 「白楼不欢迎董汉升,也不欢迎董汉升的朋友!」 「我不是董汉升的朋友!我是江慧枫的朋友!」 「你告诉我这些没用,你是和董汉升住在一起吧!」沈曼丹盯着她的睑。 「你——恨他,为什么?」 「这是白楼的家务事,你请吧!」 「她走了?」秦德言站在通道上,声音好低沉,她转过脸去,他的表情也同 样的阴沉。 「我希望以後白楼别再放她进来了,这个女孩子年纪虽小,却充满了一身的 邪恶之气。」 * * * 慧枫闭上限,又张了开来。 刚才馥芬来看她,跟她讲的话,她全都听到了,可是马上也全都忘了;她不 在乎别人跟她说什么,但眼前的事情只使得她的心绪一如槁木死灰,而昔时的回 忆却一点一点的在脑海中浮现了出来。 她对现在的孙馥芬漠不关心,她只记得她从前的样子,胆小、好哭、多疑、 退缩,为了怕别人不接纳她总是讨好别人。 她甚至还清清楚楚记得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有一天孙馥芬跟她抱怨,做人 是多么困难时说:「真是讨厌死了,一天到晚要上学要念书,要被管要挨骂;做 洋娃娃多么好,只要眼睛张开来闭起来就好了。」 沈曼丹敲了敲门,不等她回答,就自顾自的进来,她以前不见得多喜欢慧枫, 可是慧枫落到这样,她也觉得痛心。 「外面有太阳,暖和极了,来!我帮你披一件衣服,咱们出去走走!」说着, 她就不管三七廿一的打开衣橱,动起手来。 秦德书站在他那幅特大号的、但什么也没画,只是涂得乱七八糟的画布前, 一瞥眼,就看见窗外远远的两个人影,他走到窗口,果然是曼丹扶着意枫在那儿 散步呢! 刹那之间,曼丹的友爱感动了他,他眼中不禁一热,一直以来,他都以为曼 丹爱吃爱玩,工於心计,其实她也有善良的一面,他回到画布前面时,眼睛还充 满了泪,但这件看起来 微不足道的小事似乎突然地启发了他。散步的两个女孩 子触动了他无限的灵感,他要从长长 一冬的悲痛中恢复,真的开始动手画一幅 好画了。 他要画慧枫,这个身世悲凉、命运坎坷的少女。年纪这样轻,就把她在人世 间该扮演的角色全经历完了。而且在他的生命中,她更代表着不平凡的意义,她 是他的学生、朋友、爱人,也是他的媳妇,他已先去的孙子的母亲。……彷佛在 他们的初次相遇时,一切都注定好了。 他们要为彼此带来喜悦、猜疑、哀愁与痛苦。但也同样的,在宿命中,只要 他们需於挣脱,他们也会为对方带来新生。 秦德言想到这儿,如同触了电般,全身不能动弹分毫,而悲喜交集的情感整 个给震撼了。 他要画,一定要画。画出他埋藏在心灵深处但仍浮动不已的欢乐、痛苦、绝 望与梦想。当他再度站起来时,热泪正缓缓地沿颊而下。 * * * 沈曼丹是个很能干的女孩子,在她的牵引下,慧枫来到了他的画室,坐在那 张模特儿椅上,她似乎没什么不乐意,但也没什么愿意,只是温顺的照他的意思 坐在那儿罢了,表情惘然,眼神空洞。 沈曼丹退出去後,偌大的画室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寂静中,他几乎可以听 到她的心跳与呼吸,这种静令他有些受不了,可是他忍住了,他静静的观察着。 她那张小小的脸,仍是这般惹人怜爱,茫然中,别有一番凄怆与孤苦。 任何人看到都会感受到那不幸的气息,因为那些气息并不止是围绕在她身边 而已,简直是像鬼魅般沾附在她的灵魂中。 他画好几张速写时,她仍然动也不动,那直视的眼睛彷佛看到的是他不知道 的世界,那个世界令他震撼,他重新坐下来沉思、长考、动手画,却仍画不出她 眼中的东西。 他也失去了他唯一的孩子,但为什么她的悲伤就这么持久,她所感受到的哀 痛就这么深切! 或者——他试图分析这其中的不同,他们失去的都是孩子,但孩子并非他的 全部,他才能在打击中恢复过来……那么,孩子就是她的一切吗? 不!他喃喃出声,她这样年轻,已经够不幸了,不管怎么样,他不能再让她 这么过下去了。 接下来的一长段日子,秦德言除了完成画稿的雏形外,其余的没有进展。 她并未因与他在画室的接触而改善那茫然空洞的态度,但也没有恶化,那对 喜怒哀乐漠不关心的态度,落在秦德言的眼中,有时候会不禁打个冷颤。 在这期间,孙馥芬来看过慧枫两回。 秦德言没有拒绝她,他知道沈曼丹的话不是危言耸听,可是她怎能拒绝慧枫 的朋友来看她?也许,那就是他努力再努力也达不到的一线生机。 孙馥芬到慧枫屋里去时,他待在二楼另一头的画室里,相隔很远,他当然听 不到什么动静,可是直觉地,他能够感受到孙馥芬也正在默默地帮助慧枫。 这点使他觉得安心,他静静地坐在那儿,挥动着他的画笔,以至於沈曼丹进 来了他也不晓得。 「我早就跟你说过——」沈曼丹气急败坏的,「那个姓孙的女人不是好东西, 她会害死慧枫。」 「坐下!」他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沈曼丹,眼光中恢复了从前的威严,「 我知道你对孙馥芬不满,也相信慧枫如果能够振作起来的话,最感激的人一定是 你!可是你也该知道,她虽然病了,但她仍然有交朋友的能力,白楼是她的家, 她当然有权利在此地招待访客。」 「她也许还有交朋友的权利,可是,她没有选择朋友的能力!那个孙馥芬实 在太邪恶了!」沈曼丹仍然忿忿不平冲口而出。 「让她去吧!」他摇摇头:「我相信她的热心绝不是恶意的,也许那是帮助 慧枫唯一的方法。」 沈曼丹生气的走了,连晚饭都没留下来吃,过了一会儿孙馥芬也来告辞,白 楼又陷於原先的孤寂中。 秦德言升起了壁炉,望着熊熊的火焰,他想邀慧枫一起来享受这份温暖与幽 静,但最後他才勉强自己打消这个念头。 入夜後,外头下起了纷纷的冬雨,使得一切更湿更冷更寂寥,吃过晚饭後, 他像逃似的回到自己的房间,壁炉的火因乏人照管已经熄了,他费了好大的力气 也没把火升起来,他颓然的放下火钳,一时悲从心来,几乎不克自持。 * * * 以後孙馥芬又来了几次,或许是她的态度软化了沈曼丹,有回外头突然大雨 如注,秦德言讶异的看见沈曼丹在她临走时,还借了把雨伞给她。 慧枫每天来画室担任模特儿已经成为一种生活习惯,到了时间,她虽然仍是 一言不发,但自动会过来坐在固定的位置上,就像她每天一定会去阳台般的准时。 这是一天中秦德言最感宝贵的时光,他刻意要专心作画的眼光还常常失神, 由画布移开,恋恋不舍的留在她身上。 即使在这样茫然的状态,她仍保有一种独特的美,而且由於沉痛至极的关系, 她精神上的美自楚楚的形态中被抽离了,那种恍惚、飘离的感觉,在美学上是某 种极至的表现。 冬天即将消逝时,他的作品已大致完成了,这是他晚期作品中少有的写实作 品,但风格一新,似乎此以前更成熟更有魅力,而且无论是谁见到了,都知道他 是用尽全身的情感与心力在完成这幅作品。 他心里明白是什么原因;总有一天,沈曼丹会离开这儿,慧枫也是,她们都 是年轻的女人,总会在徬徨中寻找到她们各自的归宿。 但他不会留她们;这一生,他负欠的已太多了,他要在孤独中度完余生。 也许,那才是他这一生最精华的时光,他只要有这幅画作伴…… 门在这时候突然开了,是沈曼丹,随着门的开动还有隐约的哭声飘了进来。 「是谁在那里哭?」他吃了一惊。 「孙馥芬,她今天来看慧枫,想请慧枫陪她回家一趟。」 「什么?」 「她家里的人辗转的找到了她,她母亲在上礼拜去世了。她说地没办法一个 人回去……」 「可是慧枫——」 「有件事你一定想不到!」她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眼光中藏有不尽的责 备:「慧枫现在也在哭。」 * * * 慧枫开始哭的时候,世界又在这一瞬间变了,她彷佛一下子又活了过来。 闻得到花的香气,感觉得到心上的痛楚,一切,都是有知有觉,那么活生生 的。 「让死者埋葬死者吧!」这是她离开那个迷离、恍惚、逃避的世界,清清醒 醒的对自己讲的头一句话。 然後,她的青春、她的天地重新复苏;孙馥芬在泪眼中惊诧的看着她的转变。 当慧枫去过孙家回到白楼後,她直接去敲画室的门,门开处,秦德言穿得整 整齐齐的站在那儿,彷佛早就知道她会来。 「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好!但是我要离开这里!」她急促的,几乎口齿不 清地说,那历尽沧桑的小脸上,却有股振奋的光芒在跳动着。 「等冬天过去好吗?」 「我一定要离开,再也没办法待在这里了。」她的声音中充满苦恼,但又有 着要与此地割断一切的勇气与决心,那决断的态度令人惊诧。 也许,经过长长的一个冬天,她自蛰眠中醒了过来,离开了美梦、离开了幻 想。也带走他的美梦、他的幻想。 「可是我需要你!」他忽然听到自己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 热泪溢满了她的眼眶,他转身去打开窗户,远处山色水光隐约的已有了春意, 可是他却觉得世界一下子陷入了冰冷的绝境中,他生命中的严冬来了。 他就站在那儿迎接着,看着它向他一步、一步的走近…… * * * 慧枫见到馥芬的父亲,可是离上次的见面,彷佛已有一世纪。妻子的死,给 了他太大的震撼,他整个人崩溃了似的,不仅颜容憔悴,头发也全白了。 临进门,馥芬还一直在害怕暴躁的父亲会对她大发雷霆,结果父女乍然相见, 立刻抱头痛哭,连担心的时间都没有。 在往返孙家的这一路上,她始终没有说什么话,也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她是 个外人,也就像个外人般站在一边静静的看着;但孙家悲痛的气氛却给了她莫大 的冲击。 这一次她不是丧礼的遗属,也不是当事人,所以她可以清楚的听见了哭声。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她这样想着,谁会来为我痛哭呢?也许有人会哭,可 是——有谁会一辈子都还记得我呢?她打了个冷颤。 悼念亡者谁都会一掬同情之泪,但人的一生太长太长,人除了记得自己,能 感受到自身的创痛及喜乐,又能有多少闲心去关切别人?更何况是已去逝的! 馥芬的父亲由於失去妻子,便产生了一种恐惧,他害怕再失去女儿,一再要 求馥芬搬回来住,可是馥芬拼命摇头拒绝了。 「也许你会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不答应父亲这么容易就能办到的要求——」 馥芬在回来的路上,抹去了泪痕道:「他认为这样做对我最好,可是他不晓得我 已经定型了,我有我的生活习惯和方式,他未必会喜欢;他现在只一厢情愿的要 我回去,以为只要回去一切都可以解决,却没想到,到时候发生磨擦时该怎么办!」 慧枫欲言又止的看着她。 「你会不会认为我太现实?」 「馥芬,我想通了,我要离开白楼,你那儿还欢迎我吗?」 * * * 这是一个新的世界,新的开始。慧枫环顾着四周,这安祥而雅致的法国式房 子,就是今後她新生的开始。 馥芬从她手中接过箱子和大衣交给佣人,然後挽着她的手臂,柔声地说:「 来!让我们来看你的房间,我发誓你一定会喜欢!」 房门在她眼前开启时,她必须竭力自制才能避免眼泪奔流。天啊!这么美这 么美的房间。 「谢谢你!」她突然转身,紧紧握住馥芬的手,而馥芬那双充满了解的眼睛 也有着泪水。 「要不要进来看看?」馥芬鼓励着。 她走了进去,进到这个又温柔又充满友爱的房间。 馥芬的品味比以前讲究多了,而且十分成熟,她不但擅於搭配,更懂得表达 个人的风格,把这种风格优雅的藏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慧枫轻轻摸着铜床上 散垂在四周的花边,这个以粉蓝色为主的房间,真是可爱极了,缎子的被盖里还 绣满一朵一朵的毋忘我;其它的家俱也是一样的可爱,尤其是立在玻璃窗旁的那 一副画架,她情不自禁的走了过去。 「我希望你能继续画,你有天份!」 她摸着那副昂贵的画架,眼光落到一旁可以活动的画桌与小几,丰沛的日光 照到那些五颜六色的颜料上,像照着一簇花园,而这花园将日日开满鲜花。 馥芬打开了窗子,窗外正是一个美丽的花园,一半露天,一半在玻璃暖房里, 除了一些瑰丽的花朵在阳光下盛放外,玻璃花房内更充满了珍奇异卉。 「我很寂寞!」馥芬自我嘲笑地耸耸肩:「要不然依我这种个性,怎么可能 当种花女?」 「这些——都是你种的?」她惊讶的,比刚才发现馥芬会设计房屋更惊讶。 「是啊!种花其实很简单,只要你爱它,泥土一定会给你回报,比爱人单纯 得多!」这是个奇迹!对不对?慧枫情不自禁伸出双手拥住了馥芬,无论是谁, 都会认为馥芬现在已显堕落不堪。但馥芬虽然走错了路,本质中有种精纯的东西, 促使她脱离腐败,创造出丰富的生活。 「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你说什么?」 「馥芬,有件事你可能一直都不晓得,你有才华!」她恍惚了整个冬天的眸 子内突然灿出了热切的光芒。「你可以朝这方面走!你可以成为一个景观设计师!」 「景观设计师?」 「这是秦——老师以前告诉我的,他说艺术家的分类愈来愈细,景观设计师 是实用艺术中的一种新兴行业。」 「你怎么认为我可以?」 「你在这方面有才华有潜力,你不妨考虑考虑!去上学吧!馥芬,你不是一 直鼓励我不要放弃念大学的机会!」 「功课荒废太久了,我没把握。」 「我不是要你考大学,更何况目前的大学中也没有景观设计这一门学科。你 可以先在大学里旁听相关的课程,比如都市计划、建筑学,然後再想办法作设计 名家的弟子——」 「这太麻烦了—」馥芬耸耸肩膀:「我不能适应!别人也不能像你一样的接 受我!」馥芬低下头去,强装的潇洒消失了。 「你没试试看怎么知道?」慧枫摇摇头:「一开始当然会比较困难,可是你 要有信心。」 「只怕没有!」 「也许你仔细想想就会有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到你的痛处了?」她温和地:「馥芬,你总不能一辈子过这种受人豢 养的日子,对吗?」 馥芬愣住了,好半天才倒吸一口冷气:「你没有变,慧枫,你还是从前那个 你,既精明又爱说教!」 「不,我变了!」她摇摇头,无可奈何的转过身来:「我不再是从前的那个 我了!你看看我的脸就知道!今天早上我照镜子时,发现我在这一年中经历过好 几个阶段,每经过一个,就死一次。」 「可是你的口气、态度——」 「表面的东西有时候只是习惯。」她又笑了笑:「馥芬,刚才我进这个房间 时,十分的感动,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拥有的真正属於自己的房间——」 「你为何欲言又止?」 「我现在才想通了为什么在喜悦中会有不对劲的感觉,馥芬,我们都不再是 住这种梦幻之屋的年龄,我们都长大了。」 「可是,这是特地为你布置的,你应该有一个温馨的地方来治疗伤痕。」 「我的伤痕在今天早晨照镜子时就已经过去了,馥芬,让我在此地瞻望我的 未来。」 * * * 「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第二天在早饭桌上,馥芬满脸严肃地说:「即使 我不再跳舞,我也该像个人般活着。」 慧枫坐在她对面,眼光中充满了了解,经过了这么多世故,她和她的好友更 亲近了。 「当初我把一切都弄糟了!」馥芬狠狠地喝了一口又黑又苦的咖啡,痛恨而 自责地说:「我离开方大可的时候,心里充满的是愤怒和绝望,恨自己的无知, 发誓这一辈子不再碰那双舞鞋。」 「馥芬,事情已经过去了!」慧枫轻柔地打断了她的话。 「不!还没过去,我一直认为当初爱上方大可的原因很复杂——环境的压力、 联考的重担。」馥芬的眼中有一种奇特的光:「後来我彻底反省,才知道这一大 堆理由只是逃避现实的藉口而已,我也一直为我做错了这许多事而责怪我母亲— —」 「你现在还——恨她?」 「不!」馥芬摇摇头,疲倦而哀伤,她的手肘撑在餐桌上,两手捧住睑!「 她下葬的那一天,我才弄清楚,她也许有错,可是我错得更多,因为当初我是可 以选择的,但我把一切责任都推给她,甚至让她也产生错觉——我之所以这么堕 落,都是她害的!」 「人应该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负责任!」慧枫饱经创伤的心弦,也为这一句话 而有所触动。 「对!我所要说的,就是这一句!」馥芬从哀伤中抬起头,眼睛中蓄满了晶 莹的泪水:「我们走了那么多的寃枉路,失去了那么多宝贵的东西,得到的,不 过是这一句话而已!」 「而这句话你我都可以受益终生。」 「慧枫,你真的变了,变得好有智慧!」 「你又何尝不是呢?」 「这都是环境逼出来的!」馥芬的唇边掠过一丝苦涩的笑意。「方大可给了 我太多太多的教训,有时候我真搞不清楚到底该恨他,还是感激他?」 「什么都不必!」 「为什么?」 「当初他也许带给你太多的痛苦与绝望,可是现在的你已经挣脱出来,再也 不是从前那个任他宰割的你了,人都有追求光明的权利,你既已走出了黑暗,又 何必留恋?」 「我没有留恋,我只是——恨!」 「恨就是留恋!你一再强调他对你的意义,不管这意义是好、是坏,都已经 过去了,何必再让从前那个龌龊的方大可,再来不断影响现在的孙馥芬呢?」 「你说得对,好在一切都过去了。」馥芬笑了,跟着眼泪一起的笑容是那么 坦然。「以後你有什么打算?」 「等过完暑假,我要回去念书,你呢?看你今天早晨的态度似乎是有了什么 重要的决定?」 「你猜对了!」馥芬的情绪由哀伤中恢复了!「我昨夜考虑你说的话,决定 从现在开始,不再回顾,过去的已经死了,我真正能掌握的是未来。」 「我倒想听听看!」 「你也许不清楚,全国最大的景观设计公司就是董汉升的。依我的学历,我 没办法按照一般正常程序进去,所以只好利用关系了。」 「这也没什么不对,你并不是存心跟人家抢一碗饭吃!」 「不!这回你说错了!」馥芬那张成熟起来的面孔有一层光辉:「我想尽量 不要依靠任何人,我要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你——离得开吗?」慧枫看着这幢设计典雅、精致的华屋,姑且不论有多 豪华,里面的一草一木也都是馥芬的心血,而且她养尊处优惯了,外面的风雨她 受得了吗? 「我总该给自己一次机会!经过这一段醉生梦死的日子,精神上我一直很痛 苦,我想除非我有独立生活的条件,拥有真正的尊严,否则我是永远不会快乐的。」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慧枫看着她:「也许千言万语只能说声——恭喜!」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