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一缕清香,微茫地窜奔天际。屋舍西侧的一方青绿墓冢,石碑上以苍劲力道 刻着—— 玄武族系 宵明 之墓 玄武手执酒盏,在坟前洒下玉液。 “玄武,时间快到了,你上完香就先来用膳吧。”艳儿在门扉旁大声唤道。 “就来了。”他笑笑地应声,双手合十再拜一回才走向屋舍。 “你不准备将宵明的尸体带回渤海?”艳儿递上碗筷给他。 “等向王母娘娘献完寿再说,你也知道,烛光下黄泉大闹地府一事,想必是 瞒不过天庭,再加上我痛殴仙界花神,这等罪名恐怕也不小,若挖了宵明的尸骨 却得连累他陪着我一块背负罪枷奔波,我过意不去。谢谢。”玄武在艳儿挟上青 菜时轻声道谢。 “你又来了,什么罪都往身上揽,这两项罪名加起来,你会受到怎生的责罚?” 艳儿担心地蹙起眉。那个花神玉蕖都说好了不会向天庭参玄武一本呀,只不过他 脸上那块馒头大小的淤肿恐怕也瞒不过明眼人吧…… “应该是被罚驮负‘岱舆’、‘员峭’、‘方壶’、‘瀛洲’、‘蓬莱’这 五座仙山……最少几万年吧。”他笑得轻松。 这五座仙山在海面上漂浮不定,惹得居住其上的众仙往往苦于清晨离开仙山, 黄昏要回返时却怎么也找不着它们,所以天帝下旨由五只神龟负起五座仙山,以 稳住仙山的位置,每六万年才会换批龟来驮。 “几万年?!” “那对我而言只不过是短短须臾的岁月,不过……这回我可不单独受罚噢, 你也是始作俑者之一,所以你得陪着我一块领罚。” “我一直是这般打算的!你若胆敢弃下我几万年,独自去驮那什么仙山的, 我可一辈子都不再理睬你!”她认真宣告。 “好好好,少不了你一份的,我驮着山,你这朵花妖也随着植在那山上,咱 们一块。”他握了握她的手。 艳儿这才笑开了眼。 “对了,怎么不见烛光人呢?” “他呀,吵吵闹闹的,没一刻安静。”听,说人,人就到,脚步声又响又亮 的。 “我好饿,快饿死了!”烛光从窗棂跃进内室,一屁股坐在椅上,像只饿鬼 般左右手不断拍击着桌面。 直到艳儿及玄武分别在他左右手各塞了一双竹箸,他才终于安静下来,双手 同时在餐盘上挑选爱吃的菜肴。 “喂喂,我不吃芋头,你别挟芋头!”烛光突地自言自语。 “芋头哪里不好,又松又香,我就要吃!”自言自语完毕,烛光的左手挟起 芋头块朝嘴里咬。 “哇哇——”烛光边叫边咀嚼。 “吃东西就吃东西,叫什么叫?等会儿害我咬到舌头怎么办?!”边咀嚼还 边开口教训自己。 是的,烛光这怪异的情况,打从他大闹完黄泉之后便开始了,然而仔细听闻, 不难发现烛光此刻嘴里两道嗓音的差异——一道是属于烛光,另一道,却是属于 数月前在众人眼前断了气息的宵明。 话说烛光虽下了一趟地府,也在违背玄武告诫下狠狠地搅得黄泉一阵鸡飞狗 跳——成功带回宵明之际还不忘轰了黄泉一座阴山当临别赠礼。 然而先前烛光为宵明所缝补的尸身却出了差错…… 那龟尸里的心呀肝呀肠的,全给糊成了一片,成了毫无用处的尸身,也害得 宵明变成无主孤魂。 烛光当然下愿让好兄弟重返阴界,自愿提供躯壳,让两人同生共存。 于是—— 烛光变成了宵明,宵明也就是烛光,即使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仍改不了爱 斗嘴的要宝恶习。 “别一次塞那么多食物啦……”烛光的声音越来越模糊,他的左手却不断挟 来炸肉块、炒豆芽,塞塞塞塞地塞进嘴里。 “你别顾着说话,动嘴啦!”宵明的声音同样含糊,“我已经好久没进食了, 你下咽的速度要再快些!” 自己一搭一唱,看起来……真蠢。 “宵明,别噎着了自己和烛光,慢点吃。”玄武递上温茶,助两人消化。 “谢谢。”一张嘴两道声音。 桌上饭菜一扫而空,烛光抚着他那塞入两人份食物的肚子,打了好些个痛苦 的饱嗝。 艳儿拎着一只瓷瓶,仍带龟裂伤痕的花容漾着红晕,来到玄武身后。 “抹……抹药时间到了。”她的声音小如蚊蚋,与平时大相迳庭。 “好。”玄武起身,轻环向她的肩。 花神玉蕖的玉露虽非惊人灵药,抹一回便能完完全全治愈艳儿浑身裂璺,但 确实有效地肋她减轻了冰裂之苦,裂璺也以极缓的速度逐渐愈合。 见两人朝房内走去,宵明与烛光又开始嘀嘀咕咕了。 “不过是抹个药,小艳妖在脸红个啥劲呀?” “哎哟,你上回没听到呀?窝在房里说是抹药,结果边抹边传出嗯嗯呀呀的 怪声,谁知道他们抹着抹着是抹成啥德行?”烛光笑得好暧昧,真不知是小艳妖 带坏了玄武大人,还是玄武大人本性里潜藏着劣根? “你是哪只耳朵听到的?”嘿,他与烛光窝在同一具躯体里,怎么烛光听到 了嗯嗯呀呀,他倒是没听见? “右边这只呀。”烛光轻扯了扯自己右边的耳朵,当时他就是用右耳贴在门 扉上,才听到春色无边的“怪声”咧。“你左边那只耳朵下管用啦?” 他们两人现在好似平均分配一般,烛光得到右半部身躯,宵明得到左半部身 体,公平得很。 “不是不管用,是我还不太习惯用。”毕竟不是自己的身体,一时之间也极 难适应。 “再多练习个几天你就会很习惯了啦,几天不够,几年总成了吧?几年再不 成,几百年也够你练习了吧?”反正他们会一直一直在一块的,就像以前一样。 接着,紧闭的房门后头,当真开始传来孩童不宜的嗯呀声,春意浓浓。 然后,烛光和宵明扯起笑靥,蹑手蹑脚地踱到门边,这回换左耳贴上木门。 再来,听到一半,还不忘换只耳朵再听。 结果,一道穿透门扉的气芒将两人给轰出了小小屋舍,并赏他们恢复成龟孙 原形的薄惩。 最后,一只背壳先着地的小巧乌龟可怜兮兮地一圈圈旋转旋转再旋转,转得 一具龟身里的两道灵魂昏天暗地,无力翻身。 屋内传来玄武不改温和的叮咛声。 “非礼,勿听。” 番外篇 我带你回家——烛光篇 很黑,伸手不见指的黑暗。 很冷,冰天冻雪地的阴冷。 黄泉,地府。 无论人类、禽兽、牲畜、精妖,最终,总得回归这处混沌。 好不容易才泅过忘却之河,那条阻隔阴阳两界的分野。 脚下所踏着的,是虚渺黑烟;头上所顶着的,是浓荫迷雾。 沾得一身水湿的衣,教阵阵阴风给吹得透骨,与数抹半透明的亡魂擦身而过 之际,烛光打了好些个哆嗦。 靠着玄武的元灵珠所护,烛光避过了许多鬼差,这些等级低下的鬼徒鬼孙还 算轻易打发,只求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全因勾魂事务过于繁忙而无暇留心他这只 擅闯阴曹的小乌龟。 诡异曲折的幽冥闱路,不见任何路标指引,要在茫茫如海的黄泉中找到宵明 谈何容易?况且是对一只专长为“迷路”的龟? 十八层地府,层层围绕、层层交错,其中几殿看似海面倒影,实则存于斯地; 有几殿悬于半空,实则却仅是幻象,真真假假,虚实难办。 无止无尽的苍凉冥路,是每缕幽魂唯一的前行方向,好似有着无声的牵引, 渡众魂魄而来。 烛光知道自己走了好长好长的路,四周景物时而阗暗,时而鬼哭神号,时而 赤腥艳红,但他仍对自己所处的正确位置毫无头绪。 啧!要是有个人能问问路就好!烛光在心底发出轻怨。 “好呀,你问。” 陡然,一道轻柔含笑的嗓音劈进烛光耳内,震得他忙不迭四下环视。 “谁?!” 晕红的诡月之下,华光映照出一抹交错在无彩琉璃及纯白色泽间的身影,逐 渐成形…… “在地府里,除了鬼之外,你还以为能看到什么?”那半透明的男人笑着回 道。 “你是亡魂?”烛光瞧瞧他,总觉这男人不像前头那些擦身而过的幽魂一般 面无表情、目光空洞,或布满微微怨怼、不甘、不舍,眷恋着人世间种种,反倒 相当怡然自得。 男人没点头或摇头,只浅浅地镶着唇边一抹笑。 “你方才不是说,想问路?”他提醒着烛光。 “这个鬼地方,你熟吗?”见这抹男魂应无恶意,烛光直接问了。 “再熟也不过。” “太好了!那你知道亡魂都被囚在哪层地府里吗?” “依各亡魂在世时所积下之因果,是善是恶是赏是罚自然有所不同,所以所 囚的府层也回异。小兄弟,你要找的是何人?兴许我能助你。” 烛光瞟给他怀疑一眼,那抹男魂不以为意,好似笑容是硬生生挂在脸上的面 具,面对烛光的目光,连眉头也不曾挑一下。 “我要找一只玄武龟精。”哼哼,他就不信这男魂有恁大本事。 “近日往生的龟精少之又少,名列玄武族系的更是稀罕,若我没记错……应 当只有一个男孩,凡俗之名为‘宵明’。”男魂犹似在背诵文章般顺溜地叙述。 烛光一听,急忙嚷道:“是他是他,我就是要找他!他现在在哪里?被囚在 哪层?有没有吃苦受罪上刀山下油锅睡钉床躺烙铁——” “他在你眼中的罪行如此之多?非得受尽苦难?”男魂笑问。 “当然不是!”他只是一时心慌,口不择言,“他到底在哪?” “精怪之魂魄与凡俗人不同,即使往生仍存着数分法力,在尚未净化完全之 前,他们将被囚压在第七殿泰山王所执掌的憔山之下,直至轮回之日。”男魂指 着身后一处看似千万里之外的远远峰影,“不过,你何故寻他?” “当然是带他回去!” 男魂未曾敛笑,只停顿片刻,“想由阴界带回亡灵,岂是容易之事?若失败, 赔上自己一条宝贵生命;若成事,你以为自己与他能逃过鬼差缉捕?”他简略分 析两种下场。 “鬼差不好惹,我们玄武族也非省油的灯!”烛光拨开男魂,手掌却穿透那 具烟茫身子,他不加理会便要施法往憔山而去。 男魂如风般扫到烛光面前,挡下了他。 “你做什么?!想打架吗?”烛光摆开架式。 “我不会和一个拥有玄武尊者元灵珠的人交手,也绝非想招惹事端,只想… …助你一臂之力。”男魂戏了烛光一眼,“你若不想引来更多鬼魅,就收起你的 法术,随我来。” “我怎么知道你是善意或心有他思?”烛光竖起防备。这男魂不简单,竟然 在短短交谈中摸清了他的底细,就连他隐藏在身躯里的元灵珠也瞧得透彻。 “你没有选择,只有信我一途。我助你,你能在眨眼之间抵达憔山;我不助 你,即使你法力再强再高,驰骋数万年,仍望山莫及。” “你助我,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说实话,没有。” “那你——” “就当我是抹善良的鬼魂,无所贪求的想帮助你,仅此而已。” “普通鬼魂能如此清楚知道亡魂所囚之地?还能助我到憔山?”那也太匪夷 所思了点。 男魂仅是逸出数声轻笑。 “好,反正我似乎没有退路,你带路。”倘若这男魂胆敢骗他,他就轰得他 魂飞魄散! “路”字甫脱口,烛光还不小心眨了两下眼,身处的景物却已全然改变,原 先的石柱石林烟消云散,从头到尾都回荡在耳畔的尖细鬼嚷也全数静默,这里, 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如雷贯耳,背后是一片高耸得难见终点的黑色石壁。 “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过,眨眼瞬间,我就能带你来到憔山。进来吧。”男魂率先穿透黑色 石壁,烛光急急跟上。 石壁之内,是水乡泽国,男魂漂浮在水面之上,毫无心理准备的烛光却一头 摔进了赤黑水里,所幸对他而言,泅水是家常便饭,这一大池的黑水还溺不死他。 “当心别饮下那水,这里是忘却之河的源头,每饮下一口,便会淡忘俗世之 情。” 闻言,烛光飞跃上半空之中,呸呸呸地呸出满嘴的黑水。“你干啥不早说?” “现在说也不晚。” 男魂领着他,飞了半晌。烛光好奇地左右搜视,发觉每在赤黑水边皆蜷坐着 一道身形,低压的头深深埋在双膝间,没有痛苦哀号和炼狱酷刑……这里,静得 让人毛骨悚然。 飞在前头的男魂停下脚步,分神的烛光未曾留心,一头撞上男魂背脊,抚额 痛叫数声,粗鲁的嘀咕也毫不客气轰出双唇。 “你要找的男孩,在那。” 随着男魂的指示,烛光瞧见一抹与沿路飞来所见同样姿势的身影,瞧不清五 官容貌,披头散发…… “宵明?”烛光不确定地唤,脚下步伐略略停顿。 那身影毫无动静。 “宵明。”烛光加大了呼唤声。 “恐怕他对这俗世之名已不带任何情感眷恋。”男魂道。 “什么意思?!” “憔山之内的精兽亡魂,无论饥渴与否,只有忘却河的河水能填腹,饮了, 便忘俗世众情;不饮,便难忍喉间炙热,而他……” “他饮了那该死的水?!”烛光吼出男魂未出口的话,箭步上前,揪住宵明 的肩胛,使劲拉扯,“你吐出来!快将水给吐出来——”随着身躯的强烈晃荡, 那张始终被散发所掩盖的面容,一寸一寸地呈现在烛光面前。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容颜,属于宵明的模样…… 不同的是,那张脸上,没有丝毫血色。 不同的是,那双眼瞳,没有丝毫熟稔,用着最陌生、最无神的目光回视着他。 不同的是,那张嘴边,没有宵明生前最爱笑的扬弧。 烛光一松手,宵明又不发一语地蜷回原位。 “这鬼地方待不得了!我带你走!只要一回到咱们老家,你一定会原原本本 地全给想了起来!我不许你变成这副鬼样子!”烛光再拉起他的手,却发觉宵明 的重量变得好沉好重,“为、为什么拉不动?!方才明明——” “这里的亡魂不上手链脚链,原因就在只要他们离地一分,加诸在他们身上 的重量便达百倍,肩负着整座憔山的重量,你说他重是不重?”男魂为烛光解惑, 虽然语调中不带任何调侃,但浅浅的笑意仍让人倍感刺耳。 “我要带他走!” “当然可以。”男魂要玩的手掌一挥,水面上兴起一阵波澜。 忘却之水,忘情之水,天下万物有谁能抗它的忘情封咒?情若能忘,自是不 再眷恋,没有了眷恋,又岂来不舍? 男魂薄美的唇线微启,“只要他愿意开口与你一块回去的话。” “宵明……”烛光缓缓蹲跪在他面前,“同我一块回去吧。” 宵明连抬头也不曾。 “当年,若不是你将我从鱼嘴中救下,现下蜷缩在这里的人,是我;那时, 若不是你为我挡下玄武大人的剑势,现下在这里受罪的人,也该是我!”烛光自 言自语,“我绝不准许你独自在此,也绝不准许你独自弃下我!” 烛光牙一咬,拉着宵明硬要将他驮负在背上,奈何宵明的重量犹似巨岩,别 说驮负了,他连要拉起宵明都困难重重。 男魂仅是静立一旁,看着失败的烛光一次又一次地背负着宵明,强撑起身子 的狼狈模样。 背了又摔、摔了又背,好不容易拖行了数寸,烛光已气喘如牛,双膝上布满 了磨破皮而沁红的血迹,湿背上所负载的宵明却因离地数分而变得更加吃重。 “你总是爱多管闲事……明明可以用不着死的,你偏偏就爱挡在我面前!何 罗鱼要吃我时也是、小艳妖要砍我时也是、玄武大人要劈了我时也是……你就不 能自私一点吗?!就算你没来得及挡在我面前,我就这样被砍成十块八块的,我 也不会埋怨你呀!”烛光喘了几口气,“你死了倒好……一了百了,在这里等轮 回等投胎,饮下该死的忘却之水,理所当然地把一切都忘得干净,最后把满满的 自责内疚和不舍全留给我!”他额上的汗水滑落眼底,再淌流到颊上时,已分办 不清是汗是泪。 “你驮负着他,还来不及走出石壁,他的重量便会压碎你。”男魂在烛光身 后提醒。烛光每走一步,脚下的土便沉陷数寸,不出五步,宵明身躯上的咒封会 让宵明变成数百座憔山般的重量,到时只怕烛光会化成一摊尸泥。 烛光坑若未闻,即使身躯已经弯得几乎要折断,喘息的嘴仍不住地埋怨宵明, “下回我也要让你尝尝我挡在你身前,教你眼睁睁看我被人砍得不成龟形的感受! 你老是说兄弟、兄弟,兄弟就该蠢到像你这样吗?就该如此牺牲奉献冯……若是 这样,等我把你背回去后,你看我还要不要认你这混蛋当兄弟?!”他越骂越火, 越火就越有精神,让他硬迈了好几步。 好重……他的腰骨好似要被压断了…… “我挡在你面前,是心甘情愿的……”陡地,沙哑的声音,小小的、细细的, 好似每字每句都是艰涩难开口却又坚定不移。 不仅烛光愣住,连身后那抹男魂都难掩惊讶。 烛光困难地转回首,不过不是问向宵明,而是那抹男魂。“喂,刚刚开口说 话的人,不是你吧?” 男魂摇首。从未有亡魂在经历憔山之石及忘却之水的洗炼后仍能忆起凡俗时 的种种,他不应该会记得他在世时的想法,不应该回应凡俗亲友的眷恋,甚至是 所谓的“心甘情愿”…… “宵明,是你吗?!” 沉默。 “宵明?” 良久,那道缥缈的嗓音才再度响起,“你不是说要带我回家吗?” “对对对,我带你……带你回家……”烛光扣在宵明腿上的双手捧得好牢, 不让背上的宵明下滑半分。 “带我回去之后,要认我做兄弟噢。”气虚的嗓音开始得寸进尺。 “那有什么问题,做兄弟!一辈子做兄弟!”背上的重量仍在,却不再是沉 重地压在四肢百骸,好似随着宵明每开一次口,驮负的重量便流失数百斤。 男魂先是无语地望着烛光背负宵明步出石壁,而后才缓缓地笑了,“私纵亡 魂,这罪,可不轻呢。” “你自己心知肚明最好!”一道严厉嗓音破空传来。 男魂面对无形的厉嗓,仅是笑得好无辜,“我没料到那亡魂竟能冲破忘却之 水的封咒。不过是我允那玄武族的孩子在先,既然他做到了,让那亡魂开口愿意 同他一起回阳,我也不好违背自己的誓言。” 两指一弹,一枝蘸了墨的毛笔及一本书册从天而降,他翻了翻数页。 “喔……原来如此,一身两魂、一寿两命……也难怪、难怪呵。”判官笔一 勾勒,命数已定。 番外篇我带你回家——烛光篇 很黑,伸手不见指的黑暗。 很冷,冰天冻雪地的阴冷。 黄泉,地府。 无论人类、禽兽、牲畜、精妖,最终,总得回归这处混沌。 好不容易才泅过忘却之河,那条阻隔阴阳两界的分野。 脚下所踏著的,是虚渺黑烟;头上所顶著的,是浓荫迷雾。 沾得一身水湿的衣,教阵阵阴风给吹得透骨,与数抹半透明的亡魂擦身而过 之际,烛光打了好些个哆嗦。 靠著玄武的元灵珠所护,烛光避过了许多鬼差,这些等级低下的鬼徒鬼孙还 算轻易打发,只求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全因勾魂事务过於繁忙而无暇留心他这只 擅闯阴曹的小乌龟。 诡异曲折的幽冥合路,不见任何路标指引,要在茫茫如海的黄泉中找到宵明 谈何容易?况且是对一只专长为「迷路」的龟? 十八层地府,层层围绕、层层交错,其中几殿看似海面倒影,实则存於斯地, 有几殿悬於半空,实则却仅是幻象,真真假假,虚实难办。 无止无尽的苍凉冥路,是每缕幽魂唯一的前行方向,好似有著无声的牵引, 渡众魂魄而来。 烛光知道自己走了好长好长的路,四周景物时而阒暗,时而鬼哭神号,时而 赤腥艳红,但他仍对自己所处的正确位置毫无头绪。 啧!要是有个人能问问路就好,烛光在心底发出轻怨。 「好呀,你问。」 陡然,一道轻柔含笑的嗓音劈进烛光耳内,震得他忙不迭四下环视。 「谁?!」 量红的诡月之下,华光映照出一抹交错在无彩琉璃及纯白色泽间的身影,逐 渐成形…… 「在地府里,除了鬼之外,你还以为能看到什麽?」那半透明的男人笑著回 道。 「你是亡魂?」烛光瞧瞧他,总觉这男人不像前头那些擦身而过的幽魂一般 面无表情、目光空洞,或布满微微怨怼、不甘、不舍,眷恋著人世间种种,反倒 相当怡然自得。 男人没点头或摇头,只浅浅地镶著唇边一抹笑。 「你方才不是说,想问路?」他提醒著烛光。 「这个鬼地方,你熟吗?」见这抹男魂应无恶意,烛光直接问了。 「再熟也不过。」 「太好了!那你知道亡魂都被囚在哪层地府里吗?」 「依各亡魂在世时所积下之因果,是善是恶是赏是罚自然有所不同,所以所 困的府层也迥异。小兄弟,你要找的是何人?兴许我能助你。」 烛光瞟给他怀疑一眼,那抹男魂不以为意,好似笑容是硬生生挂在脸上的面 具,面对烛光的目光,连眉头也不曾挑一下。 「我要找一只玄武龟精。」哼哼,他就不信这男魂有恁大本事。 「近日往生的龟精少之又少,名列玄武族系的更是稀罕,若我没记错……应 当只有一个男孩,凡俗之名为「宵明」。」男魂犹似在背诵文章般顺溜地叙述。 烛光一听,急忙嚷道:「是他是他,我就是要找他,他现在在哪里?被囚在 哪层?有没有吃苦受罪上刀山下油锅睡钉床躺烙铁——」 「他在你眼中的罪行如此之多?非得受尽苦难?」男魂笑问。 「当然不是!」他只是一时心慌,口不择言,「他到底在哪?」 「精怪之魂魄与凡俗人不同,即使往生仍存著数分法力,在尚未净化完全之 前,他们将被囚压在第七殿泰山王所执掌的燋山之下,直至轮回之日。」男魂指 著身後一处看似千万里之外的远远峰影,「不过,你何故寻他?」 「当然是带他回去!」 男魂未曾敛笑,只停顿片刻,「想由阴界带回亡灵,岂是容易之事?若失败, 赔上自己一条宝贵生命;若成事,你以为自己与他能逃过鬼差缉捕?」他简略分 析两种下场。 「鬼差不好惹,我们玄武族也非省油的灯!」烛光拨开男魂,手掌却穿透那 具烟茫身子,他不加理会便要施法往燋山而去。 男魂如风般扫到烛光面前,挡下了他。 「你做什麽?!想打架吗?」烛光摆开架式。 「我不会和一个拥有玄武尊者元灵珠的人交手,也绝非想招惹事端,只想… …助你一臂之力。」男魂觑了烛光一眼,「你若不想引来更多鬼魅,就收起你的 法术,随我来。」 「我怎麽知道你是善意或心有他思?」烛光竖起防备。这男魂不简单,竟然 在短短交谈中摸清了他的底细,就连他隐藏在身躯里的元灵珠也瞧得透彻。 「你没有选择,只有信我一途。我助你,你能在眨眼之间抵达燋山;我不助 你,即使你法力再强再高,驰骋数万年,仍望山莫及。」 「你助我,对你又有什麽好处?」 「说实话,没有。」 「那你——」 「就当我是抹善良的鬼魂,无所贪求的想帮助你,仅此而已。」 「普通鬼魂能如此清楚知道亡魂所囚之地?还能助我到燋山?」那也太匪夷 所思了点。 男魂仅是逸出数声轻笑。 「好,反正我似乎没有退路,你带路。」倘若这男魂胆敢骗他,他就轰得他 魂飞魄散! 「路」字甫脱口,烛光还不小心眨了两下眼,身处的景物却已全然改变,原 先的石柱石林烟消云散,从头到尾都回荡在耳畔的尖细鬼嚷也全数静默,这里, 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如雷贯耳,背後是一片高耸得难见终点的黑色石壁。 「这……这是怎麽回事?」 「我说过,眨眼瞬间,我就能带你来到燋山。进来吧。」男魂率先穿透黑色 石壁,烛光急急跟上。 石壁之内,是水乡泽国,男魂漂浮在水面之上,毫无心理准备的烛光却一头 掉进了赤黑水里,所幸对他而言,泅水是家常便饭,这一大池的黑水还溺不死他。 「当心别饮下那水,这里是忘却之河的源头,每饮下一口,便会淡忘俗世之 情。」 闻言,烛光飞跃上半空之中,呸呸呸地呸出满嘴的黑水。「你干啥不早说?」 「现在说也不晚。」 男魂领著他,飞了半晌。烛光好奇地左右搜视,发觉每在赤黑水边皆蜷坐著 一道身形,低压的头深深埋在双膝间,没有痛苦哀号和炼狱酷刑……这里,静得 让人毛骨悚然。 飞在前头的男魂停下脚步,分神的烛光未曾留心,一头撞上男魂背脊,抚额 痛叫数声,粗鲁的嘀咕也毫不客气轰出双唇。 「你要找的男孩,在那。」 随著男魂的指示,烛光瞧见一抹与沿路飞来所见同样姿势的身影,瞧不清五 官容貌,披头散发…… 「宵明?」烛光不确定地唤,脚下步伐略略停顿。 那身影毫无动静。 「宵明。」烛光加大了呼唤声。 「恐怕他对这俗世之名已不带任何情感眷恋。」男魂道。 「什麽意思?!」 「燋山之内的精兽亡魂,无论饥渴与否,只有忘却河的河水能填腹,饮了, 便忘俗世众情;不饮,便难忍喉间炙热,而他……」 「他饮了那该死的水?!」烛光吼出男魂未出口的话,箭步上前,揪住宵明 的肩胛,使劲拉扯,「你吐出来!快将水给吐出来——」随著身躯的强烈晃荡, 那张始终被散发所掩盖的面容,一寸一寸地呈现在烛光面前。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容颜,属於宵明的模样…… 不同的是,那张脸上,没有丝毫血色。 不同的是,那双眼瞳,没有丝毫熟稔,用著最陌生、最无神的目光回视著他。 不同的是,那张嘴边,没有宵明生前最爱笑的扬弧。 烛光一松手,宵明又不发一语地蜷回原位。 「这鬼地方待不得了!我带你走!只要一回到咱们老家,你一定会原原本本 地全给想了起来!我不许你变成这副鬼样子!」烛光再拉起他的手,却发觉宵明 的重量变得好沉好重,「为、为什麽拉不动?!方才明明——」 「这里的亡魂不上手链脚链,原因就在只要他们离地一分,加诸在他们身上 的重量便达百倍,肩负著整座燋山的重量,你说他重是不重?」男魂为烛光解惑, 虽然语调中不带任何调侃,但浅浅的笑意仍让人倍感刺耳。 「我要带他走!」 「当然可以。」男魂耍玩的手掌一挥,水面上兴起一阵波澜。 忘却之水,忘情之水,天下万物有谁能抗它的忘情封咒?情若能忘,自是不 再眷恋,没有了眷恋,又岂来不舍? 男魂薄美的唇线微启,「只要他愿意开口与你一块回去的话。」 「宵明……」烛光缓缓蹲跪在他面前,「同我一块回去吧。」 宵明连抬头也不曾。 「当年,若不是你将我从鱼嘴中救下,现下蜷缩在这里的人,是我;那时, 若不是你为我挡下玄武大人的剑势,现下在这里受罪的人,也该是我!」烛光自 言自语,「我绝不准许你独自在此,也绝不准许你独自弃下我!」 烛光牙一咬,拉著宵明硬要将他驮负在背上,奈何宵明的重量犹似巨岩,别 说驮负了,他连要拉起宵明都困难重重。 男魂仅是静立一旁,看著失败的烛光一次又一次地背负著宵明,强撑起身子 的狼狈模样。 背了又摔、摔了又背,好不容易拖行了数寸,烛光已气喘如牛,双膝上布满 了磨破皮而沁红的血迹,湿背上所负载的宵明却因离地数分而变得更加吃重。 「你总是爱多管闲事……明明可以用不著死的,你偏偏就爱挡在我面前!何 罗鱼要吃我时也是、小艳妖要砍我时也是、玄武大人要劈了我时也是……你就不 能自私一点吗?!就算你没来得及挡在我面前,我就这样被砍成十块八块的,我 也不会埋怨你呀!」烛光喘了几口气,「你死了倒好……一了百了,在这里等轮 回等投胎,饮下该死的忘却之水,理所当然地把一切都忘得乾净,最後把满满的 自责内疚和不舍全留给我!」他额上的汗水滑落眼底,再淌流到颊上时,已分辨 不清是汗是泪。 「你驮负著他,还来不及走出石壁,他的重量便会压碎你。」男魂在烛光身 後提醒。烛光每走一步,脚下的土便沉陷数寸,不出五步,宵明身躯上的咒封会 让宵明变成数百座燋山般的重量,到时只怕烛光会化成一摊尸泥。 烛光恍若未闻,即使身躯已经弯得几乎要折断,喘息的嘴仍不住地埋怨宵明, 「下回我也要让你尝尝我挡在你身前,教你眼睁睁看我被人砍得不成龟形的感受! 你老是说兄弟、兄弟,兄弟就该蠢到像你这样吗?就该如此牺牲奉献吗……若是 这样,等我把你背回去後,你看我还要不要认你这混蛋当兄弟?!」他越骂越火, 越火就越有精神,让他硬迈了好几步。 好重……他的腰骨好似要被压断了…… 「我挡在你面前,是心甘情愿的……」陡地,沙哑的声音,小小的、细细的, 好似每字每句都是艰涩难开口却又坚定不移。 不仅烛光愣住,连身後那抹男魂都难掩惊讶。 烛光困难地转回首,不过不是问向宵明,而是那抹男魂。「喂,刚刚开口说 话的人,不是你吧?」 男魂摇首。从未有亡魂在经历燋山之石及忘却之水的洗炼後仍能忆起凡俗时 的种种,他不应该会记得他在世时的想法,不应该回应凡俗亲友的眷恋,甚至是 所谓的「心甘情愿」…… 「宵明,是你吗?!」 沉默。 「宵明?」 良久,那道缥缈的嗓音才再度响起,「你不是说要带我回家吗?」 「对对对,我带你……带你回家……」烛光扣在宵明腿上的双手捧得好牢, 不让背上的宵明下滑半分。 「带我回去之後,要认我做兄弟噢。」气虚的嗓音开始得寸进尺。 「那有什麽问题,做兄弟!一辈子做兄弟!」背上的重量仍在,却不再是沉 重地压在四肢百骸,好似随著宵明每开一次口,驮负的重量便流失数百斤。 男魂先是无语地望著烛光背负宵明步出石壁,而後才缓缓地笑了,「私纵亡 魂,这罪,可不轻呢。」 「你自己心知肚明最好!」一道严厉嗓音破空传来。 男魂面对无形的厉嗓,仅是笑得好无辜,「我没料到那亡魂竟能冲破忘却之 水的封咒。不过是我允那玄武族的孩子在先,既然他做到了,让那亡魂开口愿意 同他一起回阳,我也不好违背自己的誓言。」 两指一弹,一枝蘸了墨的毛笔及一本书册从天而降,他翻了翻数页。 「喔……原来如此,一身两魂、一寿两命……也难怪、难怪呵。」判官笔一 勾勒,命数已定。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