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接下来的日子,杜碧盈不再来骚扰水若,上官将之亦少出现在水若面前,有时 十天半个月见不上一回,即使见了面,两人也仅是漠然的问候对方。 多看、多说,只徒增日后分离的痛苦罢了。 生产那日,水若大量出血,在她奄奄一息之际,房外上官将之的怒吼声传了进 来。 “要是她和孩子有任何差池,我就要你们的命!” 是因为剧痛而产生的幻觉吗?她从没听过他如此怒极的怒吼,甚至有摔东西及 人们的惨叫声,他不可能为她失去方寸。 “夫人,撑着点,已经看到孩子的头发啦!”几个产婆满头大汗地说道。 末后,她费尽千辛万苦,拼着命终于将孩子产下,可她还来不及见孩子的面便 晕厥过去。 失去意识前,她又听见上官将之急促呼唤她的声音,“水若!水若!” 他又唤了她的名字呵……真好听…… 她作了一个梦。梦中的她手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那是个十分漂亮的婴儿, 一直叽叽咕咕的对着她笑。她知道,那是她的孩儿。 接着,一个男人出现在她身畔,与她一同逗弄着婴儿,他的神情十分温柔慈祥, 她也知道,他是她的丈夫。 多么美好的梦呵! 直到她的丈夫用冰冷绝情的口吻说:“把孩子给我,你可以走了。” 梦碎了,她也醒了。 光线晦暗的房里孤寂空凉,所有美丽的幻境全都在黑暗中烟消云散,仿佛不曾 存在过。 她吃力的撑起身子,唤道:“小梳子。” 在桌边打瞌睡的小梳子盹了一下,闻声马上清醒过来。见主人清醒了,她欣喜 的走到床畔,“小姐,你醒啦!恭喜你喜获麟儿。” 是儿子呵!这么一来,她也算尽了为人妻的义务,替上官家留下一脉香火。 “我要穿衣服。” 水若让小梳子替她着衣梳发后,再令小梳子扶她走出房门轻声说道:“勿言哥, 我知道你一直都守在我身边。” 俄而,聂勿言出现在她面前。 “勿言哥,请你现在就带我离开好吗?我不要等他来赶我,我怕我受不了。” 能如此平静,连她自个儿都觉得惊讶,她以为她会崩溃,但她没有,有的只是 对孩子的难以割舍。 “孩子呢?”聂勿言本想试图说服她留下来,但她平静得可怕的表情使他说不 出口。 “我爱孩子,他是我十月怀胎的心头肉,可是他的父亲要我走,所以我只能走, 孩子……就算了吧……”她柔肠寸断的说道,转身朝上官将之的厢房方向盈盈一拜,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郎君长健,三愿……来世再见……” 她终究抑制不住的跪倒在地,悲恸欲绝。 来世,她还能和他相见吗? “小姐,地凉伤身,快起来啊?”小梳子用袖子按按湿润的眼角,伸手扶起她。 唉!小姐这般痴心无悔,为何姑爷不能以同等的真心相待呢? 上官将之抱着孩子在远处,目送水若在小梳子和聂勿言的搀扶下渐行渐远,直 到消失在没有尽头的夜色里。他的墨瞳中映潋着流动似水的怆寒月光,犹似不能轻 弹的泪水。 他生命中的第二个女人也离开他了。 在战场上杀人无数,满身血腥罪孽的他,注定得以孤独的一生来赎罪…… * * * 今年的春天来早了。暖风一吹,各形各色的花儿便绽得张狂,把特意引水绿化 的西关城内外妆点得多彩缤纷、美不胜收。 “碧盈阿姨,你快来看这个,好好玩喔!”五岁的上官思齐拉着杜碧盈走向一 个小摊贩。 不料,一阵大风忽地扫过大街,吹落上官思齐的小帽。 “我的帽子!”上官思齐追着在地上滚动的小帽。 帽子滚呀滚的,滚到一个年轻妇人的脚前,她弯身拾起。 “大娘,这是我的帽子。”上官思齐来到妇人的面前说道。 妇人温柔的直瞅着他,美眸蒙着一层浓浓的雨露,像快滴出水来了。 “大娘,这是我的帽子,请你还给我好吗?”上官思齐很有礼貌的重复一次。 她微微一笑,帮他把帽子戴好,并将他散乱在脸上的头发塞到耳后,神态十分 温柔。 上官思齐怔怔的仰望着她,小小的心灵涌上一股奇妙的感觉,总觉得她满面熟 的,似乎在哪里见过似的。 “齐儿。”杜碧盈走过来唤道。 “哦!”上官思齐转头应声,再回头时,那妇人已经不见了。 他奇怪的搔搔头,难道他遇到仙女吗? “齐儿,你方才在和谁说话?” “一个温柔漂亮的大娘。”他回答,那轻拂在他脸上的温柔触感还隐约残留着, 让他觉得好似被一股巨大的温暖包围。 “有没有碧盈阿姨温柔漂亮啊?”杜碧盈笑问。 他想了想,笑道:“碧盈阿姨比较漂亮,但那个大娘比较温柔。” “真是的,亏碧盈阿姨这么疼你。”她弓起手指,轻弹一下他的额头。 “你会敲我的头,所以你一定没那个大娘温柔。”他捂着头反驳。 “人小鬼大!”杜碧盈的表情充满疼宠。 两人手牵手往元帅府的方向而行,看来就像一对亲爱的母子,许多路人纷纷对 他俩的背影投以钦羡的目光。 可这一切看在水若眼里,全都是情何以堪的苦涩。 因为她实在舍不下孩儿与丈夫,于是五年前,她在西关城中购置了一间隐密的 房舍,并常要聂勿言去打探元帅府的近况,尤其是有关于她的孩儿上官思齐。 每听一回,她都会克制不住的泪流满面,长久无法平复,而今天亲眼见到儿子, 她的内心更是激荡不已。 “小姐,你为何不认小少爷呢?”小梳子不理解的问。 水若凄然一笑,“能看见他健康快乐的成长,我就心满意足了。” 当日,上官思齐回到家后就生病了,几日高烧不退。 聂勿言把这个消息带给水若,她万分的焦急不安。 “小姐,去看看他吧!毕竟你是他的生身母亲啊!”小梳子不停的劝她。 “我从没尽过当母亲的责任,我如何有颜面去见他?”水若满心的愧疚.想到 孩儿正受病痛折磨。她就坐立难安.身心饱受煎熬。 “小梳子说得没错,去看他吧!”聂勿言附和小梳子的话,“你怀胎十月生下 他,与他血脉相连,这份情感是任谁也割舍不去的。” “小姐,去吧!”小梳子索性把她往门外推,“快去!免得去晚就来不及了。” 一听到“来不及”三个字,水若的脸瞬间刷白了。 齐儿病得很重吗? 不假思索地,水若提起裙摆便飞奔而去。 小梳子匆匆想跟上,却被聂勿言揪住了手,“这回你就别跟了,不如留下来陪 陪我,难得我今天有空。” 小梳子抛给他一记白眼,“谁理你,放开我!”她甩开他的手追了出去,“小 姐,等等我呀!” 聂勿言无奈的翻翻白眼,“我上辈子肯定是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才会爱上一个 不解风情的跟屁虫。”说着,他也追了上去。不过,他不是去追水若,而是去追小 梳子。 * * * “元帅夫人!”元帅府的下人一见到水若,表情是又惊又喜。 水若很久没听人这么称呼她,一时还有些不习惯,但她顾不了这么多,她现在 心中只有病重的儿子,“我要见小少爷。” “请夫人快随小的来。”下人二话不说,直接领她到上官思齐的房中。 她一入房,便见上官思齐病恹恹的躺卧在床上。 “齐儿,我的齐儿,娘亲来看你了,你快醒醒看看娘亲啊!”她嗓音喑哑的轻 喊着,心如刀割的直流眼泪。 一旁的丫环们见了,也都感动得流下泪来。 “水若姊姊?”一个激动的声音传来。 是谁如此唤她? 水若回过头,只见杜碧盈端着药汤站在门口,表情和声音一样激动。 水若赶紧站起身,手足无措地说道:“我真的太想他了,又听人说他病了,所 以才会过来看看他,等会儿我马上就离开,十分对不起。” 她知道杜碧盈在她离开之后,非但没排斥齐儿,反而将他视如己出的疼爱着, 代她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她实在要向她道谢才是。 “我才该向你说声对不起。”杜碧盈放下药汤,握住水若的手,毫无敌意的看 着她,眼中甚至充满笑中带泪的欢欣。 水若大吃一惊,但也泪水满眶,“碧盈,你何需如此?” 杜碧盈拭拭眼角渗出的泪,“说来话长,你见过齐儿了吧?放心,他这是小儿 出疹,只要别再惹风寒就会没事的。” 水若长吁了一口气。人一放松,身子便瘫软了。 杜碧盈赶忙扶她坐下,“姊姊身子不舒服吗?我叫丫头们准备房间让你休息可 好?” “不,我要在这里照顾齐儿。”水若摇头拒绝,再度挨近床边,接过丫环递来 的药汤,一口一口的喂他喝下。 专心的喂完汤药,她侧过身想将碗放在桌上,却见上官将之站在房内。她的心 一阵狂猛翻腾,身子也不住的微微颤抖。 五年过去了,原以为自己能够淡忘的,岂知却是锥心刻骨的加深了思念。 心痛的感觉依旧深刻,而爱他的感觉,只教这痛更深、更沉、更猛,痛得几乎 令她窒息晕厥。 “你为何在此?”他冷然的竣容仍是肃漠。 “我……”水若霍地双膝一曲,跪在地上凄苦的哀求,“念在你我曾夫妻一场 的份上,求你让我留下来照顾他,他毕竟是我怀胎十月的骨血,等他病好之后,我 一定会离开的,我求求你了!”说着,她便朝他磕起头来。 上官将之一把扯起她,没使她雪白的额头碰上地面,“你要留就留,不会有人 赶你。” “谢谢,谢谢你,谢谢……”水若泪雨涟涟的连声道谢。 她踅回床边,全心全意的看护着儿子,不敢再面对上官将之的脸。所以她并没 看见他阴郁的黑眸燃起了一道火光,宛如重见天明。 * * * 翌晨,上官思齐的高烧终于渐退,幽幽转醒。 “大娘,你怎么也在这里?”看到她,上官思齐虚弱的开了口。 他还记得她?水若喜极而泣。 “齐儿,你应该要叫她……” “碧盈。”水若按住杜碧盈的手,朝她摇摇头,阻止她说出她的真实身分,进 而柔声对他说道:“大娘听说你病了,所以大娘来看看你。” “大娘,谢谢你来看我,你真的好温柔喔!”上官思齐很高兴,眨着黑汪汪的 眼眸注视着她,“大娘长得很像我娘亲喔!草儿,把娘亲的画像拿来给大娘看。” “是,少爷。”草儿很快就把画像拿来,在水若的面前缓缓摊开,略带哭音的 说道:“夫人,这幅画是元帅亲笔画的。” 图中美人的笑颜柔美,散发着一股平静的温婉气质,画旁亦有刚中带柔的提字 子思我予,之思长存,弱水三千,唯饮一瓢。 弱水……水若…… “大娘,你怎么哭了?”上官思齐想爬起来替她揩泪。 水若忙拭去自己的泪水,轻按他躺回床上,替他盖好被子。“别起来,齐儿好 乖,快躺好。” “大娘,你真的好像我娘亲喔!” 水若闻言,眸子里的水露再度倾泻而下。 “大娘,你怎么又哭了?什么事惹你这么伤心呢?” 他天真的童音在她听来如同天籁,她哽咽得无法言语,胸口不断压缩再压缩, 紧得心脏疼痛不堪,犹似有只手狠掐住她般,紧迫得令她呼吸田难。 “水若姊姊.你的脸色好差,要不要紧?”杜碧盈面露担忧。 水若摇摇头,忽地眼前一眩,一阵突如其来的天旋地转直扑面来,霎时,身子 像垂直坠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深渊中。 “水若姊姊!”杜碧盈慌得大叫。 “快去把大夫叫来!快去!” 一直守在门外的上官将之冲入房内,声可震天 的大吼。 他抱着水若直奔回他的寝房,小心翼翼的将她放在床上,剑眉紧蹙,脸上难得 流露出焦灼慌乱之情。 “水若……”他轻声唤道,然而伊人仍紧闭双眼,昏迷不醒。 “元帅,夫人她……” “你们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叫大夫过来!”他对跟进来的下人大吼大叫。 众人受到惊吓,急忙奔出去叫人,他们从来没见过主子这般暴躁的模样。 看着水若苍白的小脸,他的心剧烈的抽痛,整个人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笼 罩着。 不多时,大夫急忙赶来了。他来到床边为水若把脉诊察,而后面色凝重的沉吟 思索着。 “如何?”上官将之急问。 “唉!”大夫轻叹一声,“回元帅,夫人积郁成疾,病已沉疴,加上生产后没 有好好调养身子,以至于体质异常虚弱,一旦病情转急便难以治愈,看来恐怕…… 唉……”他又叹息连连。 “没有恐怕!”上官将之猛地揪住大夫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提离地面,脸上写 满狂暴凶乱。 “元帅饶命,小的真的无能为力呀!”大夫汗如雨下的急声说道。 上官将之甩开他,“滚!” 大夫忙提着药箱落荒而逃。 “唔……”床上的人儿轻吟。 上官将之连忙坐于床畔,唤道:“水若。” 水若颤了颤羽睫,慢慢睁开眼睛,凝睇他半晌,然后才开口问道:“怎么了? 我从来没看过你有这么不一样的表情。” “什么不一样的表情?”他问,声音竟失控地有些微颤。 “以往你总是面无表情,冷冷的、酷酷的,可现在的你却很……悲伤……”她 抬手轻抚他刚毅的脸庞,“请你不要悲伤好吗?如果我令你痛苦。那么我现在就立 刻离开,往后绝不再出现在你的面前,我宁愿自己受折磨,也不愿你有一丝一毫的 难受。” 他反握住她的柔荑,让她的掌心贴在自己的面颊上,感受她如丝缎般柔软的小 手,“为什么?” 曾经,她也这么问过他,如今换他问她了呵! “因为……我爱你……”她说出在心里已对他呐喊过千万遍的话,将所有压抑 在心头的话一古脑儿地倾诉出来。“我一直、一直都爱着你,在你未曾认识我之前, 我就已经深爱着你了。当你迎娶我的时候,我的美梦成真了,所以我更加爱你,直 到为你生下齐儿。离开你之后,原以为我会怨你、恨你,但我发现自己仍不可自拔 的爱着你,我完全没有办法怨恨你,因为我爱你呀!将之,我的夫君,你可知我是 多么的爱你呀?” 锥心刺骨的字字句句,重重的、狠狠的敲进他的心窝,直击他的灵魂深处。 他是多么的无情、自私、愚蠢啊! 从他第一眼见到她时,他就晓得她对他的感情,因为她从不掩饰对他的崇拜与 迷恋,可他却一次又一次残忍的将她弄得遍体鳞伤,他是个多么可恶可恨而该死的 男人! “别自责。”她看穿他的心思,“你没有错,错在老天让你我相遇,错在我爱 上你,请你原谅我的爱对你造成的痛苦……” “不!”他挫败的低吼,“一切都错在我!” “你何苦自责呢?苦,我一个人来承受就够了。” 上官将之拥住她,“不,从此以后,所有的苦都由我来担!” 水若静静的让他抱着。此番情景若不是梦,便是上天怜了她,赐予她短暂的幸 福吧? 满溢的眼泪纷纷坠下,“夫君……我的夫君……” 她柔情似水的呼唤,一声一声的透进他的心底,贯穿他的灵魂深处,促他搂得 更紧密,再也不愿放开她了。 人儿若河,流向何方? 这一生一世,注定流向只属于她的归宿,融化在如火的怀抱里。 他握起她的手,起誓般的柔声低吟,“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破涕为笑,重复他的话,“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 * * 唉!多么令人羡慕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啊!聂勿言在门外偷偷窥听着。 其实他早发觉,上官将之很早就知晓水若没离开西关,虽然他不主动前去见水 若,但他派人在她住处四周戒备守护,并常常会在黑暗的角落远远看着她,那表情 实在教人……不忍卒睹,因为实在太深情了! 他爱不爱她?答案想必只有瞎子不知道吧! “公子,这样不太好吧?如果元帅知道真相恐怕会要了我的老命。”在他身旁 的大夫用袖子拭着额头,冷汗流个不停,“夫人明明只是睡眠不足,疲劳过度才会 晕过去,可是你却硬要我说她……” “嘘!”聂勿言忙做噤声手势,将大夫拉得远远的,“咱们这是在做好事,促 成一对分飞的鸳鸯破镜重圆,也算功德一件啦!” 相信幸福美满的大结局已在眼前,呵呵呵…… ------------ 转自织梦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