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愿意陪老头子跳舞 翁伯云含笑听着,欣赏她的聪明,像欣赏最精彩的艺术,欣赏儿童出众的智慧。 常常会快活地笑起来:是吗?真有办法。你从哪儿学来这些聪明?赞叹不已。隔几 天不这样向他讲一堆啰啰嗦嗦的生活流水账,她就憋闷得慌,她在一切人面前装样 子,唯有对他可以畅谈。翁伯云呢,隔几天不听她嗡嗡上一耳朵,也觉得少了趣味。 和你讲话痛快,你是最好的听众。 是吗?很高的评价。 知道我还为什么愿意对你讲话吗? 不知道。 我愿意听到你的惊叹和夸奖。 那我就多多的惊叹和夸奖。哟,是吗?太聪明了。 她大笑不已。 不过,他并不总是夸奖和附和,时而也提出忠告:“你这件事情就稍有些聪明 过份了,太过份也不好。” “接受你的意见;别再打断我了,听我往下讲。”她其实喜欢听这样的忠告。 翁伯云是从美国归国的博士,身价高,虽是单身,却分了一套两室一厅的住房。 黄平平有时也领着人到这儿活动。嗳,我今天要举办一个小型舞会,借你的地方用 用。她在电话中说。好。他自然答应,预先便把房间收拾了。 她领着人们来了,跳啊,舞啊,地方不够搬桌挪柜啊,教练啊,张罗啊,指挥 调动啊,和中年男人跳,和漂亮小伙儿跳,说笑啊,拍手啊……他饶有兴味地坐在 一边。邀他跳,他摇头。不会,也不想学。她骂他老夫子,便撂下他,到人群中热 闹去了。半夜了,人们尽兴而归,剩下满屋烟气,杯盘狼藉。她一下清静了,才想 起他。他刚刚送走客人回到屋里,含笑看着她,像看一颗掌上明珠。她心中不禁动 了一下。一晚上冷落了他。我跳得好吗?她问。好。他点头,把毛巾递给她。她擦 着汗:真好假好?他依然含笑看着她:当然是真好。她心中又感到了什么。只有在 他面前,她才扮演另一种角色。我帮你打扫吧,她看看乱糟糟的房间。不用,等你 走了,我自己慢慢打扫,你累了。她看着他,又看了看表:太晚了,不想回家了, 我在你这儿住一晚上吧,有地方吗?他一下忙起来:有。你睡房间里。床单换一条 干净的。我睡在这沙发上。 睡下了,她听见他穿着拖鞋在门厅里慢慢走来走去。已是后半夜了。他轻轻敲 了敲房门。她从床上撑起头:有事吗? 他站在门外没有说话。好几秒钟静默,夜很沉寂。 我累了,而且,主要……我没有心理准备。她说,唯恐伤害对方。 ……对不起,你睡吧。门厅里的灯也熄灭了,听见沙发弹簧吱吱响着。他也躺 下了。她拉开窗帘,头枕手臂,目光矇眬地看着窗外。 她不能想象和他发生关系是什么情景,她从未这样想过,她对他没有过这种欲 望。她睡着了,梦见自己变成六七岁的小孩儿,在外面玩耍,累了,一身热汗变凉 汗了,回家了。父亲来了,母亲来了,又都不见了,面前站着的是翁伯云。翁伯云 隐去了,一个暖烘烘的草窝,停着一只小鸟。 政协礼堂的舞会是个老派的舞会,一多半老知识分子,绅士气,知识气,有点 沉闷。没有迪斯科的疯狂节奏,都是古典舞,人们规规矩矩地一对对舞着,舞曲停 歇时,又都规规矩矩散到舞厅四周。也有不少年轻人,但大多是高知子弟。又一曲 舞开始了,翁伯云把黄平平介绍给一位朋友:你们跳吧,我不会,我喜欢看。黄平 平随着旋律舞入场中。舞伴是个六七十岁的老教授,戴着金丝眼镜,瘦得两颊下凹, 喉结凸起,可一和她搭挽上,立刻精神抖擞,竭力使舞步显得潇洒年轻。那兴奋, 言语,目光,无不要博得她的好感。真是人老性在。可笑。她扫视着舞厅,发现有 三种结构模式:年轻人与年轻人跳,含情带笑;老年人与老年人跳,多是夫妇,缓 缓旋转,无言语,很拘谨,转出了几十年共患难的节奏;老头子与年轻姑娘跳,有 几对一看就是父女,更多的就说不清了,一些很可爱的姑娘。老家伙们怎么把她们 “拐”来的? 曲终停歇,老教授摘下金丝眼镜,用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同时不中断谈 话,好像这样就能使她不离去。她含笑应付着,目光却四下张望,想发现自己认识 的人,这个圈子她比较陌生。她不愿意陪老头子跳舞,或者说不愿意陪她无所求的 老头子跳舞。她的每一点支出:时间、精力、感情都不能是白费的,或者为了享受, 或是为了进取,或是为了光荣和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