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东洋海面上的霞美大岛就位在霞美列屿的中央地带。 大岛上形极险,西南方向甚至全是立壁高崖,岩壁黝黑光亮,而底下便是万 顷波涛,惊浪连连。 长年以来,霞美列屿一直是倭寇和东瀛浪人聚集之处,寻常百姓倒是少见, 後来岛上势力虽一度易主,落入狼鬼手中,但一切状况仍无多大变化,一样是烧 杀抢掠、你争我夺,只要记得将取得的金银财宝备上一份孝敬狼鬼,那就诸事太 平。 经过昨夜的一场狂风暴雨,天空被洗刷得清亮无比,此时金阳升起,一束束 澄光投注在蔚蓝海面上,耀眼却也宁静。 霍玄女被带上这霞美大岛已然一个多月了,虽住在搭建得不算精致的石屋中, 日常生活的种种也比不上连环岛周全,但这儿的日出和落霞常是教她看得入迷, 与迷雾海域外的连环岛相较,自有另一番醉人风情。 从未料及,除了连环岛以外,她还会在另一个海盗窝安然住下,而这海盗窝 比起连环岛那充满慵懒氛围之地,更加的名实相副。 然,这儿其实危机四伏。 有倭寇、浪人、妓女,甚至是由中原、北洋一带逃亡过来的罪犯,如此环境 并不适合安住,她却甘之如饴,说到底,只因为这里有他……静凝著面海的窗景, 她不禁神思飞游。 “霍姊姊,你别要生他的气。” 心神被身後那柔软嗓音唤回,霍玄女旋身来到床榻边,在那趴伏著的姑娘身 旁落坐。 “我能对准生气?”她淡问。 风宁芙眨了眨眸,脸容认真,“善棠哥哥呀,你们都不说话,这样不好。” 霍玄女微微一怔,垂下眼睫,过了会儿才道:“我没气恼他,也没有不同他 说话。” 反倒是那男人不理睬她才是真。 原先,不懂他掳劫她回霞美大岛的用意,还以为他就只因为心有不甘,全因 她三番四次对他说谎,从他身旁逃开,才决定从连环手中夺回凤宁芙的同时,连 她也顺手逮回。 直到他默许她去察看凤宁芙遭纹烙的背部,放任她点燃宁神香,将当时未醒 的风宁芙推往更深沉的黑境,好方便她用药粉先行蚀去经年累月留在那片背上的 痕迹和染彩,帮风宁芙度过了最难熬的一关之後,她不禁反覆思索,他逮她回来 的真正目的。 “别动,我帮你擦挣。” 她掀开覆在凤宁芙裸背上的薄巾,那片纤背上敷著一层透明黏液,散发出淡 淡腥味。 凤宁芙乖顺地伏著,秀鼻却皱了皱。 霍玄女瞄到她那模样,不由得牵唇—— “这是蛋清混著青芦草的汁液,多敷几回,你的背肤会变得更细致。”拧了 拧湿帕,霍玄女仔细替她拭去,虽已将藏宝图从她背上除去,但成图过久,中间 又曾补过几回颜色,肤上仍留下一层薄红。 凤宁芙叹了口气。“霍姊姊,无所谓的。” 她沉静一笑。“你无所谓,连环可不这麽想。” “啊?!”被这麽一逗,风宁芙小脸迅速染红,不禁结巴,“他他他……我、 我才不管他怎麽想呢。” “他想你好好的,平安喜乐,一生再无灾难。”霍玄女静道,再次拧来乾净 的巾帕轻拭著。 她越来越肯定,那男人与义弟霍连环其实是同样的心思。 连环是不忍宁芙儿长久以来背负著凤氏家族如此重要的秘密,她守密者的身 分老早便被凤氏的自家人泄漏出去、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从小到大,不知 这姑娘受过多少苦、遇过几多险劫,正是如此,连环才要她出手毁图,将那重担 从这凤家姑娘背上卸除。 至於那男人啊,虽将自个儿说得万分不堪,还道夺回宁芙儿便为取下那张藏 宝图、垂涎凤氏宝藏,可他所想、所做,却也与连环不谋而合,纯然地为著宁芙 儿著想。 若非如此,他不会二话不说,放任著她用药将图完全消蚀,图一旦从宁芙儿 背上蚀去,就再无可能还原。 霍玄女至今尚有疑问的,是不明白他身为海宁凤家的子弟,为何对历代先祖 所传下的东西毫无眷恋之情,说毁便毁,即便那一张藏宝图不该以那样的方式代 代僖承。 不是每个海宁凤氏的子弟,就得志於自个儿族人,普天之下可没这条律法… … 莫名的,她忆及他说这话的神态——英俊脸庞刷过冷厉和嘲讽,自厌中犹有 愤懑。 她想去弄懂,可他却开始闪避。 他曾指责她欺他、骗他,这一点,她无言反驳,也不做辩解,反正她原就不 是什麽老实姑娘,可他不也一样欺瞒了她吗?即便问出,也不一定表示能得到真 正答案。 石屋中陷入短暂寂静,霍玄女将装水的木盆放回架上,再回眸时,凤宁芙已 将衣衫穿整完毕,十指梳拢著长发,而颊边红云仍在。 瞅著霍玄女,她腼腆牵唇,柔声道:“霍姊姊,我对连环也是……也是真心 的,我是真心喜爱他的……” 霍玄女淡应了声,澄容虽是平静,但眸底轻烁辉芒。“连环是顶天立地的海 上男儿,一旦认定便绝对专情,他不会负你的。” 凤宁芙下了榻,盈盈走来拉著她略凉的手,亦道:“霍姊姊,我善棠哥哥也 是顶天立地的海上儿郎,一旦认定,也是绝对的专情,只是他心里藏著一些事, 教他动不动就想为难自己,像存心同自个儿过不去似的,拚了命想赎罪,你多担 待他一些吧,好不?他实在是喜爱你的,倘若他惹得你不欢喜,我代他同你赔不 是了,好不?” 霍玄女任由她握箸,雪颜依然,只是心海已起波涛。 关於他的苦楚,她不想从其他人口中得知,若不是他甘心情愿对她言道,知 与不知也无差别。 “没事的。” 她反手按了按凤宁芙的柔荑,另一手则缓缓放在肚腹上,眉眸轻敛,不知怎 地,竟有一丝奇异的神气。“没事的……” “可善棠哥哥他——” “宁芙儿。” 石屋门外陡地响起男子的低沉唤声。 凤宁芙冲著霍玄女眨了眨眼,又掀了掀唇,未竟之语不及道出,“唉”地叹 了声,这才松开小手去将那扇门开启。 门外,英挺身影伫立,玄目冷峻,淡睨了眼立在门旁的凤宁芙,随即视线掠 过她,投注在静立窗边的雪发姑娘身上。 “善棠哥哥,霍姊姊已替我瞧完背啦,你若无事,就同她聊聊……你肯定有 不少话要同她说的,不是吗?”後头的一句,凤宁芙说得语重心长,似有深意。 见他仍杵著不动,她乾脆伸手将他拉进,自个儿倒跃到门外去了,“你们好 好说说。” 说著,她旋身跑开。 凤善棠不动,仅深沉地直视著那抹雪影。 自上岸,他便拨了这处面海的石屋给她独自住下,还不准其他人随意接近, 就连他自身也在这限制范围之内,不得再轻易靠近。 他内在已矛盾地分裂出两个自己—— 他想要她,她合该是他的,教他极度地渴望,渴望得身体发痛,有种奋不顾 身要去抓牢她的冲动。 但这姑娘不仅面貌似雪,心亦似雪。 他一次又一次地握在掌中,却一次又一次落空,他该让皓雪澄清,抑或执意 且恶劣地将她拖进他混浊污秽的天地? 在那好教人窒息的注视下,霍玄女神情沉静,润了润唇打破沉默—— “你是来察看那儿张假的藏宝图做得如何吗?” 凤善棠仍定定瞅著,似乎没听懂她的话。 霍玄女继而道:“我已经完成了五张,你可以看看。” 她移向桌边,他先是让目光随她移动,跟著才走了过来。 他的靠近让她自然而然地心跳促急,悄悄压抑著,她将几张类似人皮的玩意 儿摊在他面前桌上。 可那玩意儿当然不是人皮,而是取刚出生不久的猪仔嫩皮,再下工夫处理过 後的成品。 十几日前,凤善棠让光头大魁送来七、八张猪仔嫩皮,还带来各色染料和用 具,说是要她在每张猪皮上黥刺。 他还给了她几张图样,要她临摹,那些图样乍看之下挺像先前在宁芙儿背上 所见的凤氏藏宝图,实则不然,详细一瞧,他根本是拿著各海域地图作底,在上 头又加油添醋一番。 他自个儿不愿来,却派手下过来。 大魁将东西送来时,把话说得支支吾吾的,可霍玄女瞧了几眼,见每张图样 上皆画出宝藏记号,有的刻在某座岛上,有的写在某座山里头,有的又标示在某 处深海当中,然後再摸了摸那几块用特殊药水浸泡过的猪皮,触感与人的肌肤相 近,她便心知肚明了,已能猜出这般大费周章究竟是为了哪般。 见一叠图推到桌前来,凤善棠下意识取起一张细瞧,发现上头的黥刺和染彩 手法相当细腻,色调偏沉,像是皮肤下鲜血乾涸後,避无可避地混进鲸纹图中的 感觉。 霍玄女沉静又道:“这图……拿来以假乱真应是不错。” 手心按在肚腹上,她小心地坐了下来。 这些天,她小手常不受控制地去抚按同一个地方,彷佛里头藏著什麽宝贝儿, 只她一个知道。 凤善棠迅速瞧向她,深瞳幽峻,见她再次经启朱唇—— “宁芙姑娘背上的图虽已除去,但危机仍在,若拿假的藏宝图来混淆江湖上 一些有心人士,注意力一旦转移,凤家应当能太平下来。” 凤善棠心中对她有著数不尽的欣赏。 这姑娘见微知著的能耐他早也领教过,仍每每教他讶然澎湃。 他取了一张假藏宝图收进怀中,目光仍直勾勾锁住她,声略沉地道: “我己将消息散发,让江湖、海上各路人马全都知晓,海宁凤氏的藏宝图守 密人落在东瀛狼鬼手里。” “而藏宝图也已问世。”霍玄女瞄著亲手黥刺的纹图,颁首,微微一叹, “届时,东瀛狼鬼便成众矢之的,而震美列屿将掀起前所未有的腥风血雨吗?” 手指似有自个儿的意识,轻捏她凝白下颚,抬起。他用一种满不在乎的诡谲 语气道:“东瀛狼鬼恶名昭彰,人人得以诛之,得凤氏藏宝图而受八方所攻,死 於非命亦是预料中的事。” 霍玄女试著想从那对神俊眸中读出他的企图,微酸微疼的感觉再次在胸中漫 开,她润唇轻语! “狼鬼倘若真坏,是十恶不赦之徒,就不会表面上与人口贩子接洽,暗地里 却循线上查,一路追踪,将挂羊头卖狗肉的东云寺尽数毁去,救下受国的姑娘, 将她们一个个送回亲人身旁。” 凤善棠明显一怔,手陡地从她脸上撤回,峻颊在她的注视下竟冒出可疑的红 晕。 “大魁这该死的家伙!”还以为是底下亲信难敌她的“诱拐”,把自家主爷 给卖了。 尽管他声音含在嘴里低低诅咒,霍玄女仍是听见了,道:“为什麽骂大魁? 他什麽也没对我说。” 雪容淡凝,她深吸了口气,冰嗓微颤又语,“但是,就算你们谁都不说,我 有眼睛、有耳朵,还有脑子,难道不会去看、去听,不懂得仔细斟酌吗。我…… 我又不是傻子……我知道狼鬼不是真要将自个儿变成狼鬼,我知道的……” 老天…… 他模模糊糊听见自己的叹声,整个人教她此刻的神态所眩惑,那想拥她入怀、 狠狠抱住她的欲望陡地在体内翻腾,汹涌不止。 蓦然间,他发烫的掌心一把抓住她的柔荑,握得那样紧,薄唇略掀,似有许 多话欲要言出,而目光吞噬著她。 那手掌的力道好大,霍玄女任由著他,他欲言又止,她也不勉强,只细细扬 唇,淡语—— “你救了不少姑娘,都是花样年华的闺女儿,想必有许多姑娘心仪你,想来 个以身相许吧?” 他五官一绷,没料及她话锋,转,会问出如此问题。 “我没有……没谁心仪我,我、我也没喜爱谁。”只除了眼前这雪姑娘,他 谁也不希罕,但他和她……有可能吗? 闻言,霍玄女沉静地点了点头,却是无语,未受他“魔掌”箝制的一手又自 然地按在肚腹上。 不仅他对她适才问出的话感到怔然,连她自个儿都给愣住了,那语调虽淡, 带著调侃,却透出酸意,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也会为著男人染上嫉妒、吃醋的 恶习。 她喜爱他,为他倾心,那不再纯粹是她的事吗? 此时,凤善棠终於察觉到自己过重的手劲,不由得一松。 他气息微浓地沉吟了会儿,眉眼冷肃,再次掀唇道:“我过来,除了假图之 事,主要还有一事对你说。” 霍玄女感受到他的严肃和认真,心一震,扬眉瞧他。“什麽事?” 他抿抿唇,“今晨,‘海苍号’那边的弟兄传来消息,派出去侦查的小翼发 现霞美列屿三百里外的海域上,出现了插有‘五色火’旗帜的连环岛船只,是你 义弟霍连环的武装船队,正往这里包围,估量再过不久会有一场斗事。” 闻言,霍玄女微怔,随即回过神来,忙道:“连环是为宁芙姑娘和我而来的, 你把他的姑娘还给他,然後让我跟他说吧……我、我不希望见你们又起冲突了。” 他炯瞳微眯,又拿那种饥渴灼热的目光用力地吞噬她。 猛然间,他铁臂一张,倾身将她拥进怀里,在她讶然的轻呼下将她整个人足 不沾尘地锁进臂弯中。 他的怀抱一贯地野蛮,俊脸贴在她耳侧,嗅著雪发上的香气。 “善棠……”她叹息。 他却道:“我已做安排,你随著你义弟走吧,再也不要回来。” 再也不要回来?! 再也、再也不要回来?! 这算什麽?!霍玄女全然不懂了。 到头来,他仍是什麽也不愿说吗?仍是要她自个儿去想、去猜。 可这一回,她当真抓不住一丝头绪,她的心彷佛被高高吊起,那不好的预感 如此强烈,她像是失了舵的船,在茫茫大海中流浪。 再也潇洒不起来,她没办法由他身旁再一次走开,这麽沉静地一走了之,甚 至从此不再见面,各在天涯一角,老死不相往来。她做不到了。 此一时际,轰隆隆的炮声一阵强过一阵,在耀眼日阳下爆开朵朵烟尘,亦炸 得人心惶惶。 不仅仅霞美大岛挨轰,整座列屿全笼罩在炮火下,即便处在偏僻的西侧石屋, 仍隐约听见岛上那些倭人叫嚣之声。 “霍大姑娘,不走不成的,棠少交给咱儿这重责大任,得送你平安上连环岛 的船,要是出啥儿差池,咱儿往後还见不见人呀!”大魁像黏糖般绕著霍玄女打 转,一会儿紧跟在她身後踱来踱去,一会儿又挨在身边求著,若非想这姑娘是自 家主子心头上一块肉,他早一记手刀将她劈昏,直接抬上等在底下岸边的小翼还 快些。 “连环岛的船上岸了吗?” 她问,走出石屋眺望海面,金阳下的海弥漫著薄尘,拂扬她雪发薄身的风满 是硝烟味。 大魁自然是眼巴巴地跟出来,大叹:“他们的主船发第一声炮响,其他已就 定位的船只立即回应,纷纷发动突击,不到半个时辰就轰掉六、七艘倭船,早抢 上岸来啦。所以霍大姑娘,这霞美大岛现下已乱成一团,棠少要咱儿护著你乘小 翼离开,是怕那些倭寇、浪人趁乱伤害了你,可不是担心连环岛的人。” “他人呢?” 霍支女心扯紧,呼吸急迫,那不安感越来越重,她不禁来回踱方步,脑中急 思,“他是不打算要这霞美大岛,才放任连环岛的武装船发炮轰击,让底下那些 倭人自求多福吗?”陡然一顿,她小脸出现从未有过的狂乱—— “不行,按他的脾性,根本懒得向谁多解释此仟麽,若然和连环对上,肯定 要打起来的。” 大魁心一狠,决定放弃继续劝说,暗中选著时机出手,打算将这姑娘直接扛 著跑,嘴里道—— “甭挂心,棠少有他自个儿的安排,一切全按著汁画进行哩叩!咱儿这厢先 对不住啦!哇啊——咦?!耶?!”他突然扑向姑娘,却是抱了个空,还因用力 过猛跌个狗吃屎,连翻两个跟头。 这一厢,霍玄女早已撩起白衫裙摆跑得老远,往大岛炮火连连的那一端飞奔。 胸腔涨痛,心口狂跳,霍玄女奋力跑著,大口、大口地喘息。 原泊在岸边的大小倭船不是被轰垮,便是被岛上倭人用来逃命,纷纷往海上 去,四散流离。 景况虽乱,但已明显受到掌控。 “大姑娘!” 有人惊喜地喊住她,一侧眸,是连环岛上几名追随在霍连环身边多年的手下。 “大姑娘,找到你实在太好了,风家那宁芙姑娘也给寻到,就安置在那儿, 你俩儿都平安无事,二爷心里一块大石终能放下啦。” 此时见到霍玄女,风宁芙如同遇见救星,忙跑了过来,急道:“霍姊姊,你 同连环说,要他别和善棠哥哥斗了,好不好?他听你的话,他一定会听的。” 霍玄女没心思多说,劈头便朝著那名手下问:“你二爷呢?” 那汉子尚未回答,不远处,另一名手下匆匆跑来,边挥著大刀扬声急嚷: “喂——二爷在崖岸上逮到东瀛狼鬼!正与那厮大战三百回合,众兄弟们,快过 去给二爷呐喊助威啊!” 两姑娘相互一觑,脸容同时惨白,随即提裙往崖岸边疾奔。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