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上人间会相见 天庭极乐殿 「众家想想,此事该如何善了?!」前方金椅上,那人浑身罩在金色光芒中, 瞧不清容貌,声音温和中带著无比的威严。 大殿上,两旁仙家各自站开!只见月老立在中央,及膝的白眉皱成八字,向 来红润的脸现下更是急得通红,他是特来负荆请罪的,因为他掌管的姻缘合出了 件教众家跌落下巴的乌龙事件 天帝曾命他烧制一批动物陶像,是为了那些真身为兽类、在民间自我修行的 动物灵通将来列位仙班使用的。可是问题就出在这儿,他的姻缘阁中管的是人间 姻缘,自有一大堆陶土烧成的男娃娃和女娃娃,不知是谁,竟将一个女娃娃的脚 和一头陶土狼的颈给绑在一起了,若绑在一起也就算了,竟然是用姻亲红线,而 用姻缘红线也就算了,坏就坏在已过三日,三日定姻缘,不管是好是坏,绑著三 日,硬拆下来也没用,将狼像打破也没用了,怎么都没用了,一人一兽注定要在 一起,怎麽反悔抗拒都没有用的! 天大的糗事啊!想他月老为仙一向清明,爱护底下的仙童仙娃有加,促成天 下千千万万的男女,到得如今,竟晚节不保,成为众家笑柄。 「众家?!」金椅上的光缓缓站起,语气微扬。 「天帝。」右边一名仙者跨步出来,作了个揖,恭敬地道:「消息传来,那 匹狼灵元神已毁,已入死身,如此一来,与人类女子情缘不再,倒也无事。」 「仙翁这话太不对!一桩情缘怎可如此看待?!若非月老姻缘线出错,也不 会让他们俩相识、进而爱恋,临了还得受这死别之苦。」这仙姑极美,手上持著 一朵连茎清荷,她瞧向那团金光,语音虽柔,却掷地有声。「上回文判官与他的 鬼妻子都能有美好结局,没理由这回会弄不成!况且,那一人一兽间,咱们天上 得负些责任呢。」 有提出意见的,有针对意见反驳或附议的,一时间,极乐殿展开一场辩称, 继上回文判官之案以来,再度引发众家争议。 一场喧嚷後,一名白衣飘飘的仙者站出来说话。「天帝,那匹狼虽元灵重创, 目前陷在沉睡无我的状态,但只需吸取天上灵气,亦有转回之机。」 「真人有何见解?」 他略略沉吟,继而道:「姻缘既定,佳偶天成,那匹狼真能回醒,就让他回 世间去吧,那女子肯定还为他守著。」 「嗯……但他有灵有魂却无肉身,总不能要他再化为兽。」那团金光缓慢闪 动,好似陷入思考,不一会儿,一阵愉悦的笑声传出,温和道:「真人莫非想使 用老法子?」 「呵呵呵……」他笑,持了持长胡,「天帝圣明。那法子用在三太子身上还 算成功,那孩儿现下活蹦乱跳的,踏著火轮飞窜来去,只是得同王母娘娘告罪一 声,又要摘她瑶池里仙气蓬蓬的莲花莲藕了。」 众家听了,「喔」地异口同声,原来是那个老方法啊,了解!了解! *** 八年後 你有能耐就做吧!别怪我没提醒你。 终於,他明了那男子说这话时,脸上神情何以如此笃定。 「小舅,玄儿帮你吹吹。呼、呼呼」小男孩时坐在男子的肚腹上,鼓起两边 的腮帮子,吸著嘴,呼呼地对住他的眉心吹气,连带印了他满脸口沫儿。「还是 红红呵……」小手捧住他的脸,清亮有神的眼盯住他发疼之处,像瞧见顶怪的东 西,忽地,他伸出舌头 「玄儿在干什么?沾了小舅一脸口水,脏死了。」他稍稍推离男孩,仍是任 他赖在自己的肚皮上,眉心疼痛欲裂,自那名男子将一道青光射入他脑中,这疼 痛如影随形,只要他心思稍动,只要不经意一想,例如……例如……他告诉自己, 让双手静静滑向男孩的颈部,静静的,不会惊动谁,然後掐住他脆弱的脖颈,或 翻身用软枕闷住他的口鼻,不会有谁知道,男孩一死,她心神必乱,然後、然後 再设法除掉她 「啊!嗯……啊」好痛!他抱住自己的头,忍不住呻吟,眉心如火活生生烙 印,痛得发麻。便是如此,连想都不能想,连一丝丝感情上的背叛都不允许,他 被下了咒,成为她最忠心的手足。 「小舅!」男孩清朗的声音夹著忧虑,替他揉著头,同情地说:「小舅好可 怜。」可能是出生就没有父亲,对这位唯一亲近的舅舅依恋自然多了起来。 此时门推开,一名少妇装扮的女子步进,她抱著一束花,是刚从园中摘下的, 朵朵都娇艳无比,进内房,见床上的景象,不由得无奈地道:「玄儿快下来,小 舅病了,你还这么磨著他,小舅头更痛,睡也睡不好了。」 「娘,我有帮小舅吹吹,还用舌头舔湿湿,可是小舅还是痛,怎么会没效?」 他问,满脸的不解,因为那些方法全是娘亲用在自己身上的,好灵的,不小心擦 伤,娘会吹吹再舔一舔,他都不痛了。 「乖玄儿。」她将花放下,走近床边把儿子抱下床,「小舅还是痛,可是已 经不那麽痛了,玄儿乖,去帮娘找一只花瓶来,咱们把花插在小舅房里,他心情 就会好些,头就不疼了。」 「嗯。」他用力点头,咧嘴一笑,转身跑开。 女子微笑,收回视线,然後在床沿坐了下来,眸中神采换上忧虑,柔声问: 「锋弟,还是很疼吗?瞧你脸白得跟什么似的。我记得你这头疼的毛病好久不曾 犯了,怎么这次会如此突然?」 只要不去想,什麽事都没有,刚开始他被这咒言折磨得死去活来,後来学乖 了,懂得克制,懂得如何自保,懂得截断混乱的邪思,然後,他就不会犯头疼。 可是这一次,连自己也不明白,除了方才故意想试验一下外,他已经很久、 很久不曾动过念头了,好似遗忘最初的计略,他辅助她巩固沈家基业。 他闷哼著,「书姊,我午前约了一名北方商人上府里来,要谈长白山东侧人 参采掘权的问题,午後和广记马老板、龙凤祥的金先生有约,晚上三笑楼守拙厅 摆宴,是常老太的寿辰,我得过去送份礼、露露脸。」 晓书叹了口气,将他的身于压回床铺。「这些事不必你操心,你啊你,给我 好好待在床上,这回我可不听你了,病得这麽重,我已要阿俊请大夫过府,你乖 乖给大夫好好请察,再好好将药喝下,安安稳稳睡上一觉。」 「可是」可是他的病不是用药就能医好啊! 「没有可是,只能回答「是」。」 他还想抗议,门口传来细微的声响,就见男孩去而复返,他弯著小身子,两 手推滚著地上的东西,来到门槛处,他扬声兴奋地唤:「娘!我跟香菱儿要了一 个花瓶,她说要找福哥帮我扛,可是我等著,他们都没回来,我就自己搬来了, 呵呵呵……因为好大,我搬不动,我用滚的。」 「小少爷、小少爷,那花瓶你啊」 香菱和福哥匆匆跑来,气喘吁吁,瞧见横滚在地上的瓷器时,香菱丫头翻白 眼、差些厥过去。 「小少爷,我的小祖宗啊,那可是唐朝的古董呵……」 *** 结果,沈家锋少爷得的是风寒。 大夫来到一瞧,还纳闷著怎会延迟这麽久才看诊,病患都开始发烧了。 晓书见他情况转剧,心中委实难以放下,她待在他房中,直到大夫开出菜单, 阿俊按著单子抓药回来,而厨房亦煎好药汁端来,强迫他一口口喝下,安顿他睡 著了,请丫鬟在旁伺候著。 「书姊,午前有个约……我要去谈……采参长白山的……」他胡乱呓谙,偏 过头,似乎又睡著了。 晓书摇摇头,拉拢他的棉被,适才,家中仆人来报,说那名商人已达府中, 她实不该怠慢人家,又加上是首次会面,但锋弟的状况实在教她担忧。如今,就 是她与他两姊弟支撑著沈家的一切,那些血缘上相干与不相干的沈家人全让她赶 出府里。 说「赶」,一点也不为过。 八年前,她痛失所爱,那名兽化人形的男子在她怀中散去,一段奇情却不磨 灭,永远、永远地长驻心底。曾以为自己会跟随而去,像沈家庭院中那一对鹤鸟, 该是成双成对,其中一只死去,另一只也活不了。 然而,她心中有他的情,肚腹中遗留著他给的爱,一个小男孩,可爱聪颖, 有著似他的柔软黑发和清明炯亮的眼神。 她活了下来,一股力量支持著自己,却清楚意识到,绝不能让孩子一出生就 笼罩在危机里,那些人,一个个,夺她所爱的人,她谁都不能饶。 爹亲当初分给各房的钱,已足够那些姨娘终老,她只在西郊买下一栋宅子, 给大娘姚氏一个居所,至於其他那些手足,她理也不愿理,大宅地契在她手中, 爹的留书中也已指明,她有权决定沈家人的去留。 後来晓书知道了,原来一个人无论多软弱、多纤细,一旦起了心机,就什麽 都简单,没有达不到的目的。 她眼眸染著哀意,幽幽轻叹,知道自己虽已顿觉,但这醒悟毕竟是慢了…… 太慢了…… *** 桌上的茶不知换上第几杯,那丫鬟好似很过意不去,又不知如何说明,只拿 著歉然的眼偷瞄著他。 他不在意地扬了扬嘴角,环视四周,前厅的摆设没什么改变,只是多了几只 花瓶,瓶中花清新娇艳。他立起身子,步伐往外踱去,跨过门槛,那丫鬟紧张了, 怯生而恭敬地说:「公子,您、您再等等,我家主子很快就出来了,您……」 「我坐得闷了,在庭院逛逛,你别紧张。」他回头安抚,笑了笑,踏步而去。 景物未变,人事已非。他叹著,心中却像感激,今日能以真实的人身重回, 全拜那真人以灵气浸治地残破的元虚,以及莲花化身的法术。 这一别,他不知时日,回到人世间,才知过去了八个年头,他与她呵……就 这么分离整整八年的岁月,不知她可安好? 绕过大道,转到青石板的小径上,小亭依旧在,浅浅水泽依旧在,却见一个 小男孩在草地上对住一株树仰头张望著,春天的暖阳撒在他的发上,黑得玄亮。 斟酌片刻,男孩儿竟抱住树干,使著吃奶的力气,像壁虎一样,慢慢、慢慢 地缩著身子往上移动,途远看很可笑,他在树干上成一个「大」字型。 不由自主地,彷佛被一股力量控制住,他笔直朝男孩走近,双手交握於胸, 仰著头轻声出口,「你在做什么?不怕摔下来?」 「哇!哇」他不用怕了,因为已经摔下来了。 唔……还好还好,有人抱住他,没事没事,呵呵呵……睁开眼,他对住男子 笑,突然出现一个高大陌生人,他也不怕生分,眼眸明光流动,「叔叔,你怎么 在玄儿背後吓人?还好你抱住我,要是我受伤,娘又要哭了,我怕她哭,因为她 哭完就要罚我啦。」 这瞬间,男子说不出话,一口气梗在胸臆,上不去也下不来,他发怔地盯住 怀中的小男孩,似曾相识的眼瞳,似曾相识的眸光,似曾相识的柔软黑发,而眉 似她、鼻似她、唇亦似她。还有……他垂在胸前的狼牙坠! 男孩见他眼光直盯住自己,随著他的视线,原来是在瞧他的狼牙项链。 「呵呵,叔叔,这是真正的狼牙喔。」他献宝似地比了比,而後好像想起什 麽,小浓眉一皱,赶紧将狼牙塞入衣襟中,不让它再掉出来。「不能教娘瞧见, 娘好奇怪,每次就对著我的狼牙猛掉泪,哭得鼻子红通通的。」 「这狼牙……是娘给你的?」他屏气问,目中精光流转,不愿错过男孩任何 一个表情。 「嗯。」他点头,清朗道:「还好给了我,我把它藏在衣服里,不让娘瞧见, 她就不会哭了。」 天啊!天啊!他双目瞠大,手臂抱紧怕压伤他,放松又舍不得,心跳如擂鼓, 天啊!这是怎样的狂喜!怎样的惊叹! 「叔叔,你、你怎么也哭?」大人很怪呢,怎么见著狼牙就哭?!「叔叔, 不哭不哭,娘说,男孩子要勇敢,不可以随便把眼泪弹出来。」男孩近近瞧著, 小脸有些困惑,手指不由得伸出去,在他脸上轻拭,边苦恼地问:「是不是我掉 下来时压痛你了?」 他猛地抱紧男孩,急切地道:「没有,叔叔不痛,一点也不痛,是因为太高 兴了。」他稍稍推开他,端详小小脸蛋,问:「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沈念玄。今年七岁。我会背唐诗、会打算盘、会记帐,最爱吃饺子和 香肠,最喜欢娘和小舅,嗯……还有香菱儿、何嬷嬷,和隔壁张家的巧心妹妹。」 他一古脑儿全说了。娘告诉他不可以随便和陌生人说话,可是这个叔叔好好玩, 把他壮壮的小身子抱在怀里,又无缘无故的流泪,奇怪又好玩,一点陌生的感觉 都没有哩!所以就不算是陌生人了。 他偷偷戳了戳男人的胸肌。哇!好硬、好壮喔!跟娘软绵绵的两坨差很多耶。 心中羡慕得不得了,他就是想变成这样雄壮的男子汉,把娘抱在怀里。 闻言,男子咧嘴笑著,神韵与男孩极为相似。他心情稍见平复,面容潇洒中 揉进暖意。「为什么爬树?」 经他一提,念玄才想起来。「我的竹蜻蜓飞上树,它卡在那里不肯下来。」 胖胖的小手指了过去,果然,在枝芽交错处,一个玩意儿卡在上头。 取一个竹蜻蜓不费吹灰之力,但他太想、太想与男孩相处,渴望得心都痛了 起来,那些神通灵能都滚到一旁去吧。 「玄儿,」他尝试唤他的名,心中有股感动,「你踩住我的肩,抬个手,就 能拿到竹蜻蜓了。」 念玄瞪大眼,纳讷地问:「真的可以吗?我是说踩叔叔的肩,嗯,那会弄脏 衣服的,娘知道,她要生气。」 「她若生气,我帮玄儿挡著。」 「真的?!」他眼睛张得更圆,小小心里奇妙的感觉浮升。 男子点头保证,还道:「今天是祈愿节,外头好热闹,吃的、玩的应有尽有, 还有鸣钟大会,叔叔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真的?!」念玄兴奋地红著脸,他也知道外头热闹,可是小舅头疼,娘好 忙好忙,大家都忙,隔壁的巧心妹妹也跟爹娘出去玩了,他好无聊,独自一个儿 玩著竹蜻蜓,它也来欺负他,飞到树上就不下来了。可是,这个好人叔叔要带他 出去玩……出去玩耶…… 「我要去!玄儿要去,」他大吼大叫,高兴地抱住男子的颈,却不知这个举 动让那男人又要轻易地「弹」出眼泪。 *** 孩子不见了?!府里无一人知道玄儿去了何处。 晓书由锋弟房中出来,才想要好生同那位前来谈人参采掘权的商人赔不是, 来到前厅,丫鬟说那位公子坐闷了,去庭院里逛了逛,可是沈府大大小小的庭院 这麽多,他到底到哪个? 换晓书在前厅等上许久,客人始终未回,以为他在府里迷路,要几名丫鬟仆 役分别寻找,结果那人如平空消失,但在那片鹤鸟时常往来的水泽附近树下,拾 来一只竹蜻蜓,那是玄儿的玩意儿,东西遗落了,孩子却不见踪影。 几乎全沈府都出动了,想那人若带走孩子,应该还未出京城,而官府方面接 到通知,除加入搜寻外,亦加强把守各处城门的进出。 可是今日城中适逢一年一度的祈愿节,东南西北大街的交会处搭起一座大木 楼,装饰得喜气吉祥,木楼上吊住一口巨形大钟,待吉时一到,要鸣钟庆贺,将 百姓们许的愿望以钟声传至天上,是为鸣钟大会。所以搜寻孩子和那名可能是绑 匪之人,行动变得加倍困难。 晓书快疯了,不知孩子生死,不知他现下何处,一个母亲遇上这种事,揪心 揪肺,没有不疯狂的。她是为他坚强,若孩子出了什麽事,她也不活了。 一直到有人来传,说在大钟木楼附近瞧见念玄,与一名高大男子在一起。管 不得消息正不正确,晓书再也无法等,一分一刻也按捺不住,她冲出大门,跑得 好快、好急,香菱跟在後面追喊著,已教她抛下大段距离,可是路上人好多,原 来就十分热闹,再加上鸣钟大会即将开始,这东南西北大街交会处挤得水泄不通。 晓书在人群中踮高脚,随著人潮被推挤到大木楼旁,她神色急切地东张西望, 泪珠含在眼眶中天呵……天呵……你已夺走三郎,不能再夺走玄儿,把他还给我, 把他们还给我。晓书心已狂乱。 「娘,娘!」那清朗的呼声如锐器刺入脑中,晓书陡然震撼,硬生生回过神 智,她苍白著脸,循向声音来处,终於瞧见孩子。 「娘,玄儿在这儿!娘!」男孩哈哈笑著,让一名高大的男子扛在肩头,见 娘亲也跑出来玩,他挥动胖胖的小手,手中还抓著一支扎花风车和一串十来颗仙 楂的糖葫芦。 「玄儿玄」晓书声音陡断,眼眸与那名男子接触,中间隔著人群,她耳中所 听却是静然的一片,无丝毫声响,只有自己的心跳,咚、咚地撞击胸口,每一下 这么沉、这麽重,彷佛要将她的意识撞离身躯。 那男子但笑不语,眸中闪动著不知名的情怀,依然高傲、依然保沉,神情如 此深邃,像一壶漩涡,引著她坠落,在其中与他浮沉。 晓书不动,全随人潮而移,他们慢慢的推著、挤著,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 边,竟将她推到离他只剩几步之遥。 近近瞧著,他的面貌与以前不完全符合,身材类似,一样的高大强悍,神韵 和气势则未曾改变,还有那对眼呵…… 有太多太多的话想问,可是喉间又紧又涩,晓书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用手捂 住嘴唇,眼泪却如泉涌,不住地奔流,来势汹汹。 「娘!」见娘亲无缘无故掉泪,吓坏了小念玄,他在男子肩上伸长手,想投 入母亲的怀抱。「娘,你怎地哭了,玄儿」 忽然轰隆声连番巨响,四周的人惊声尖喊,晓书回神,眼睁睁瞧著木楼上因 横梁断裂,整座巨钟砸落,向下压垮木合楼以及一旁的人们。 八年前,她负了他,让他魂飞魄散,死无形体。而今他在眼前,与孩子在一 起,这两个她此生的挚爱,她万般不可再伤害他,也绝不让任何力量伤害他。 「三郎」她终於喊出,这个教她百转柔肠的名字。 当巨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砸落时,身边太多的人,一时间无处可避,这 千钧一发之际,晓书扑前撞开他们,自己则跌倒在地,然後那口巨钟掉落…… 来不及逃了,她紧闭双眼,蜷著身躯,空气中尽是木屑杂尘,又是轰隆地巨 响,四周瞬间静止,好似转移到另一个空间,叫声、唤声、哭声都离得很远,微 微的,只留嗡嗡回响。 「娘,你在哪里?娘」怪异的静谧中,念玄的唉声带著强忍的哭音。 晓书猛地睁开眼,发现伸手不见五指,黑暗罩住周围,她撑起身子摸索,掌 心冰冰硬硬,竟是在巨钟里面。 「叔叔,我要找我娘」 「玄儿?!娘在这儿。」晓书惊唤,循著声音摸索,终於抱住念玄。「玄儿 玄儿,娘的心肝儿……」她哭著,在黑暗中拚命亲著孩子的脸。 「你怎麽在这儿?!你把娘吓死了……」 「娘,不要哭,是、是叔叔,他想救娘,玄儿也想救娘,玄儿也不知道啊, 眼睛睁开,我们就黑黑的了。」说到这儿,他稍离开娘亲怀抱,凭记忆摸索方向, 然後脚一跨,又去坐在人家肚膛上,苦恼地说:「娘,叔叔在这儿,可是他都不 说话。」 晓书心一惊,循著声,七手八脚地爬了过去,恐惧溢满胸怀,像极八年前那 场悲剧重演。他伸出手,颤抖地抚摸著,他的眉眼耳鼻,那一头浓密的黑发,指 尖探寻著男子脸上每一寸轮廓,而掌心下,他的温度冷冷淡淡的,气息似有若无 …… 这种感觉好可怕、好可怕,晓书已无法承受,身躯剧烈地发抖,她发出悲呜, 如同痛失爱侣的鹤鸟,心分割成千千万万片,她伏在他胸上哭泣,哭得上气接不 了下气,泪水奔流,浸湿著他的胸膛。 一只手安慰地拍著她的背脊,轻轻缓缓,然後揉著她垂散下来的柔软发丝。 「娘?!你怎么了?!」男孩莫名其妙又苦恼不已。 在一片阗黑中,那叔叔的眼睛好奇异,闪烁著青蓝色的火光,他在笑,因为 眼中的火一闪一闪的,但又好似苦恼,一大一小的眼神安静接触,对晓书痛哭的 行为感到百般无奈。 那只掌大而温柔,轻拍的动作改为爱抚,摩掌著晓书整个背脊。 「玄儿……他、他不是叔叔……他是爹,是玄儿的爹……」 爹?!念玄瞪大眼,瞠得圆滚滚滑溜溜的,像在瞧件新奇的东西,而这个「 东西」他盼了好久,每天睡前,他都会跟老天爷说。而现在,这个愿望实现了?! 那对青蓝火的眼在听见晓书的话後渗进更多的温柔,深邃如海,荡著不了情。 接著手臂一紧,爱抚她背部的手掌将她狠狠抱在胸前。 「啊!」晓书惊呼,登时才知不是儿子给的安慰,而是这男人早已醒来,正 睁著那对自己再熟悉不过的眼瞧著。 「三郎」什麽都不存在了,这一刻,她的心满满都是他,八年前的遗憾,八 年来的情思,那缠绕住胸口的紧缚,那无底深渊的疼痛,都不存在了。她的吻落 在他的脸上,无数个吻、千百个吻,细碎的、炽烈的、深长的、眷恋的,夹著咸 咸的泪水,印住他真实的肉身。 他揽紧她,埋进她的热情里,唇舌相交,在彼此怀中寻求自己。 片刻,那男孩实在按捺不住了,扑上前,硬将自己的小身躯挤进两人当中。 「娘,他真是爹吗?」 「玄儿……」晓书又哭又笑,手抚著孩子的脸,柔声催促,「快,快喊啊。」 念玄抬头,见到那对青蓝火,一股信任感和依赖之情顿生,隐隐约约感应著 什么,他抿了抿唇,「爹,玄儿等你好久好久,你终於来了……」呵呵,他有一 个爹了!呵呵呵…… 玄三郎内心五味杂陈,大掌抚著孩子的头,低哑道:「爹回来了,就不会再 抛下你们。」 念玄哈哈的笑声在巨钟里响著,层层的回音传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然後,青蓝冷火的目光抬起。在黑暗中镇住晓书的面容,火转深沉,他轻轻 地问,坚定而清晰,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我来了,你跟不跟我去?」 一声啜泣逸出唇边,晓书笑中带泪,她抱住他,紧紧抱住,迭声狂喊:「要 的!要的!你不让跟,我也要缠你到天涯海角!」再也不放开。 那男子深深叹出口气,又是无声。 暗暗的,什么都看不见,但小念玄一点也不怕,这一边的胸脯好软好香,贴 著他的颊好舒服,而这一边的胸膛好硬好壮好有气概,他闻到好安全的味道。 可是别同时挤过来呀! 娘挤他,爹也挤他,他、他、他快要不能呼吸啦! *** 几日後,在沈府乱成一团,忙著寻找无故被绑走的主子和小小少爷时,一封 信安然地出现在锋弟房中的桌上。 小舅: 你的头有没有不痛了?娘说你要记得喝药,虽然很苦,还是要喝。 爹来找娘和玄儿了,他说要带玄儿去好多山的那一边玩,去看大鹰和大狼, 还要去海的那一边,那里有一座岛,爹说要在那边盖木头、房子,玄儿会帮他盖, 然後就可以天天在水边玩耍了。 娘说,要请小舅告诉何嬷嬷和香菱儿,说我们都好好的,很快乐,要她们别 担心,娘还说,城西的燕家那个姊姊其实是喜欢你的,小舅要娶媳妇儿,可以找 燕家的姊姊。可是,小舅,玄儿偷偷告诉你,那个燕家的姊姊放的屁好臭,上次 差点闷死我耶。 小舅,娘和玄儿要去好远的地方,你自己一个人要乖乖的,玄儿会想著小舅, 会一直想、一直想,放在心里不会忘记。如果有一天我们回到城里,玄儿一定会 回去看你,到时,我会帮小舅带很多的玩意儿,好不好? 祝小舅别再头疼了。 玄儿敬上 看完信,他眉眼深思,慢慢地将纸张揉成一团,然後抛进一旁煮茶的火炉上, 炭火燃著,信纸转黑,沾上火星子儿正缓缓燃烧。 心微微沉著,好似失去了什麽,被突来的力量挖走了一块心房。 他多年来的梦想,如今顺应事态已呈现在前,她走了,带著孩子不会回来了, 而沈府的一切尽落他掌中,这是他千求万盼的,不是吗?他该要开怀畅笑的,不 是吗?为什么会觉得失落? ……好可怜,小舅又头疼了……玄儿呼呼,呼呼就不痛了…… 锋弟,往後你跟著我吧!我们在一起,就不怕谁欺负了…… 他心头猛震,沉思的眼睁开,身子跳了起来,也不管火炉上温度多烫,伸手 将那团信纸救出,用掌心猛拍,拍熄上头的火,但信纸早已焦黑一片,他看著, 心脏收缩再收缩,首次认清心中的念头 他不愿他们离开的。 不愿意啊…… -------- 浪漫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