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眉似的月被乌云掩盖,夜黑风高。 睡去的西安城陷进一种凄恻的静寂中,白日的繁华仿佛是梦。 微飒中,几声犬吠稀疏响起,有近有远,然後是打更人敲著竹节和响锣,吆 喝著天乾物燥、小心火烛。 黑衣蒙面人贴紧石墙躲著,待城中巡夜的守卫经过,和那打更人聊了几句, 一队官兵向朱雀大街而去後,黑衣人才悄悄探出身子。 明亮的眼四下打量,艺高人胆大,他猛地发足奔跑,双腿一蹬,身影跃得好 高,已翻过一处大户人家的高墙。 墙内正是人家的花园,他在柔软草地上翻了两三个滚,无声地消去跌落的力 劲,忽地闷哼一声,是左肩上的旧伤,又被扯疼了。 静伏著,他在等待,直到一种呼噜噜的兽类喘息声由这边过来。此次,他有 了万全准备,手伸入腰间的小包袱,他取出两只大鸡腿时,那两头大犬正好穿过 低矮的树丛,凭灵敏的嗅觉找到夜半入侵的人。 蒙面下的嘴轻扬,他把鸡腿往不同的两边丢出,抛得不远不近,大犬呜唬一 声,黑夜中闪动蓝光的眼看看他又瞧瞧美食飞去的方向,显得有些无辜,下一刻, 两头体型雄壮的大兽达成协议放过他,凭著鼻子找鸡腿去了。 不敢耽搁,身子俐落地窜进有钱人家的庭阁台榭,对大户人家的建筑结构, 他大致描绘得出,何况这里是童府,名声臭到连臭虫都要甘拜下风的童府,他已 光顾过一次,这会儿再次光临,当然是熟门熟户的了。 此次前来是为城南几户种棉为生的人家,他们都是安分守己的老百姓,哪里 抵抗得了财大气粗的土财主?那些被巧取豪夺的棉田地契,他定要设法取回。 他恨恨想著,有些後悔上回对童家大少手下留情,那把刀应该正中一些,童 家是歹竹出歹笋,上梁不正下梁更歪,阉了那臭家伙乾脆。 效率极佳,在最短时间内找到童家老爷的寝房,他悄声躲在窗下,想童老爷 该已就寝,他日间挂在粗肥腰上那串金库的锁匙不知是否解下,若戴著睡觉,那 可麻烦了。 正自思索,隐隐约约的,里边传来奇怪声响,一阵阵,断断续扩,似痛苦又 似欢愉,他不明就里地皱眉,舌头舔湿指尖,在纸窗上戳破一个洞眼,凑近去瞧。 房中昏暗,床纱动得厉害,模糊瞧出两个纠缠的人影,以一种教人脸红心跳 的姿势交叠拥抱,底下的木头床发出规律的吱嘎声,床纱里的女子陡地发出尖锐 的叫喊,甜腻无端。 「老爷,老、爷……嗯,啊——」 蒙面下的脸倏地烧热烫红,他迅速别开脸,再如何懵懂,也猜测得到里头正 进行什麽事。恼人的是,那串钥匙,该怎麽下手? 此时—— 「唬……唬唬……」兽类不友善的低咆对住他的方向。 一抬豉,心中震惊,没想到童府中多出几头大犬,似乎找到他藏匿之处,五 六头巨兽围成扇形缓缓逼近,眼瞳在暗处闪著凌光。 肩上的伤隐隐作痛,他上回吃过亏,想像得出利齿咬人肉中的疼痛,而这次 童府增加爪牙……不能慌。他告诉自己。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寻找可能的出路, 然後缓缓地移动身躯—— 「汪!唬汪!」 「什麽人?」府内已受惊动。 只有唯一的机会,稍有迟疑,绝对躲不过那些恶犬的扑击。 他斜里窜飞出去,正庆幸石径狭窄,可阻挡它们群起的攻击,四周的灯笼一 个接著一个点亮了,人声喧嚣而起。不能被逮住,若是教他们捉了,得知他的身 分,後果不堪设想。 拚命、拚命地跑,石墙出现在前,只需翻过,就能逃出生天。 他奋力跃起,未料及一头恶犬跟著跳跃,嘴一张,猛地咬住他的小腿。 「啊!」好痛!身躯掉落下来,伏趴在草地上,饶是如此,他反应甚迅,扬 起手掌打在恶犬的天灵盖上,那只狗吃痛,哀号著松了口,但经这一顿,後头更 凶恶的一群已然赶上,他不及翻身,只得眼睁睁看著它们扑击过来,森牙晃晃, 就要将他四分五裂。 「啊——」惊喊而出,竟是属於女子清脆的声音,她紧闭只眸,两臂反射性 地挡在脸前—— 预期的疼痛没有降临,笑眉听见重物落地的声音,她微微睁开细缝,一个高 大无比的身影挡在她前头,她瞧见他赤裸的背,好宽好壮,臂膀肌肉偾起,纠结 成块,一头淡色的发在夜下飘扬,奇异柔软。 那把弯刀在他掌中仿佛有了自主的生命,划著一个个弧形,像是某个部族豪 迈之舞,在令人赞叹的美感中见血腥。 这一转,疾走如电。一群恶犬在眨眼间断头,无半声哀鸣,一只只跌在地上, 空气中迅速让黏稠的腥味占领,一个狗头还液在笑眉身边,她瞠目结舌说不出话, 瞪著、怔了,几乎忘了腿上的伤。 他终於转过身,面容三分之二藏在暗中,显露出来的部分线条严峻,好似隐 忍著情绪,尚未接近,笑眉已深刻感受到他身上迸发而出的怒意。 「你、你,霍希——啊!」他朝她步来,弯刀兀自滴血,笑眉心跳得飞快, 想解释些什麽,又莫名地想安抚他的怒气,话尚未说完,身子已落入男子掌握, 他仅用一臂,便把娇小的她挟在腋下。 「喂,你、你要做什麽啦?」她又不是孩童,这个姿态真伤她的自尊。 「别动。」两个字吐出来,警告意味浓得呛人。 灯火向这边过来了,童家的仆役和护卫叫声此起彼落,就快发现他们。 「我做什麽?当然是来救你这个……这个……」他「这个」了很久,想不出 骂她的贴切字眼,「该死!」他差些被她吓死了。 今夜,他上童家探看,而熊大等弟兄则分头往童家在城南的几处棉仓而去。 巴里极可能与童家共谋,一个用偷用抢,另一个则做为掩护,让非正当手段取得 的货以高价售出。这些下流事,他才懒得理,他只为找到哈萨克族的巴里,将他 的头割下种在兰州瓜田里。 然後是惊天动地的犬吠阻挠他暗夜追查,赶来一探,尚未瞧清,一声姑娘家 的惊呼钻进耳里,难忘的、熟悉的、在脑中千回百转,竟是他记挂於心的人儿。 「你再挣扎,我真把你丢下!」唉,耍狠罢了,他才舍不得。 笑眉哪知他的心思,情势万分危急,好像已有人发现被砍掉的狗头了。 「不、不!霍希克,快带我走!」她不能想像娘亲、煜哥和静姊若得知她夜 闯别人宅第,还失风被捕,脸上会有什麽表情。 感觉她柔软的两手主动攀住自己,他怒火稍退,爱怜地叹息,扬地一道寒光, 弯刀还鞘,抱住她纵身跳至假山上,又一个翻身,越出童家的高墙。 「为、为什麽停下来?」笑眉虚弱地问,覆面黑巾早已掉落,露出苍白的一 张脸,眼睛像无辜的小鹿。 「你在流血。」他抱她跃出,石龙早在外头等待,不需主人驱使,它四蹄撒 奔如风,方向自辨,将他们带离城中。 「这里是哪儿?我、我想回家……」 「不行,你在流血。」他静静强调,在一处依山就势挖建的窑居前下马。 「我不认识你,我想回家……」见过一次面,还算陌生人,她胡乱想著,不 等霍希克扶持,整个人从马背上栽下来,跌进等待的健臂里。 「我是霍希克。」她的话让他很不是滋味,脸色阴郁,动作却十分轻和。 笑眉深深吸气,臂膀像两条粉嫩的蛇,紧紧攀在他颈项,失血过多,她头发 昏,只知道自己必须抱紧这个男人,她不能落入童家手里,会让华家蒙羞的,她 不要娘担心,不要煜哥和静姊失望……她要抱紧他,让男人带她走。 「我知道你是谁,银毛虎……可是我不认识你。」感觉他横抱著她下了几个 阶梯,四周昏暗,再往里头去,有人点燃烛光,周遭不知多了谁? 「想睡就睡。醒来,我让石龙带你回家,好不?」他将她安置在炕上,温柔 的语气和温柔的神态差些吓傻了一旁的老妇人。 「霍希克,我腿好痛。」她不知自己在掉泪,昏昏沉沉的,手硬是捉住男子 的大掌不放。「肩膀也痛……」 「我让苦大娘帮你瞧瞧,她很厉害,我以前受伤,都是她医好的。」哄著, 他挪了挪位置,眼神朝老妇示意,掌心仍包裹住姑娘主动攀附的柔荑。 那老妇在霍希克用双目瞪了第三回後,才恍然大悟、如梦初醒。 她靠了过来,二话不说,将笑眉让鲜血染红的裤管剪开至膝,小腿肚上印著 清楚的牙痕,是兽类的尖牙,口子不大却挺深的,才会一直冒血出来。 「苦大娘,你动作可不可以快些?她好似很疼。」霍希克抚著姑娘汗湿的脸, 情紧下,唇不自觉地印上,亲她的手背、亲她的香颊、亲她的额、她的发。 这位大娘恍若未闻,仍是慢条斯理的,精锐眼中却是暗藏笑意。 「我倒是有话问你。」她回身从矮柜中取出锦袋,袋子里都是对付外伤时派 上用场的器具。她取起一针过火,守上牛筋制成的细线,轻松熟练地处理起笑眉 的伤口,还能一边问话:「这姑娘是华家的二小姐,你怎去招惹上了?还让人家 千金玉叶伤成这样?」华家只黛,一静一笑,在关中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 何况笑眉天生野性爽朗,常骑爱马出游,会教人认出并不奇怪。 针刺入肉中缝合伤口,笑眉虽然流泪,却禁得起痛,没喊得惊天动地的,只 是咬牙闷声,男子粗糙的拇指画过她的丰唇,揉著、按著,敲开她的嘴探人,让 一排贝齿捺入自己肉里。 剪断最後一针的线,苦大娘抬头瞥了眼,处理其他小擦伤,戏谑道:「哟, 小子,这回来真的啊?懂得心疼姑娘了,很好、很好,比你那个头子爹强多了。」 这世上可能只有她敢以「小子」两字唤银毛虎了。过去的思义他欠得太重,再加 上他那个头子爹,父债子还,至於其中原委,拉拉杂杂一堆,这不尽、说不完。 「喂,你还没回答问题。」她开始包扎伤口。 闻言,霍希克咧嘴笑开,脸上的担忧淡去几分,像个大男孩。 「恶犬咬人,我在童家救她出来。」稍顿了顿,又道:「我想要她跟我回兰 州。」 苦大娘挑眉,不以为然。「你想?呵,姑娘可没答应。人家家世好、生得俏, 娇花般的一个好姑娘,做什麽跟著你吃苦?回兰州做啥?种瓜啊?」 他静默下来,倒不是自尊受伤,而是知道苦大娘向来反对他在河西走廊的势 力,正因如此,他的头子爹失去了她。 「脱上衣,我要瞧瞧。」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她忽地蹦出这话。 霍希克皱眉,「我已经打赤膊了,你要瞧什麽?」天太热,衣服能少就少。 「瞧你做什麽?从小瞧到大,还不烦吗?」她眸了句,「要脱也是脱姑娘的, 她方才喊肩膀也痛,你没听见啊?」这完,她乾脆自个儿动手解开笑眉的衣襟。 柔润的颈露了出来,美好的弧度顺延著,露出单边的小香肩。恍惚间略有凉 意,笑眉放松两排齿儿,而男子的指尚在她口中未及时抽出,她轻含著,润湿他 的手,虚弱而模糊地问:「为什麽脱衣服……」 「肩上有伤,你忘了吗?」他瞧见了,那处伤口亦是犬类利齿留下的,没妥 善处理,已红肿发炎了。他叹了口气,猜想她到底为何要夜探童家,把自己丢在 险境里?今夜若非他出手,他的姑娘该怎麽办? 笑眉记起来了,那日她扮成蒙面客去救阿广叔家的秀芝,奔到花园时遇上两 头恶犬,她抱著秀芝,一头狗就这麽扑来咬住自己…… 苦大娘在伤上撒上生肌消毒散,会痛,笑眉又是闷哼,不自觉朝男子温暖强 壮的这方瑟缩,他臂膀圈住她,自然地在她耳边哼著,是新疆小调。 这柔软与豪情兼具的异族曲调,在高原上、在沙漠里、在每处珍贵的绿洲集, 流传了一代又一代,许久的从前,他那个头子爹也对自己唱过。苦大娘想著,微 乎其微地露笑,上好药後,她也不帮笑眉穿回衣衫,只收拾好东西,留下一句— — 「要人家跟你回兰州种瓜,光说想没用的,要动脑,要会制造机会、把握机 会,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去没得折。」 她步出窑洞,留下一对人儿。 霍希克当然懂苦大娘的用意。 眼微垂,躺在他赤稞怀中是一个娇媚的身子,那件肚兜盖不住她的凹凸,他 瞧著,心跳飞快,欲望在体内勃发,他想要她,极想极想,渴望之情在第一眼遇 上她时就澎湃如潮。 许久,他叹气,到底压抑了自己,他要她清醒地与自己欢爱,而不是乘人之 危将她占为已有。 将软软垂靠的脸蛋轻移,让她好好在炕上休息,静静端详著他的姑娘,霍希 克不由得嘲弄起自己。以往,他要来便来,要去便去,心头何曾在意过谁?河西 走廊、绵延千里而去的丝路,他是潇洒豪迈的男儿,要风得风、要两得两,直到 敦煌佛窟中那面画墙变成真实,在心底绽开一朵红花,热情、坦率、爽朗、顾盼 神姿,要他沉醉。 笑眉半睡半醒,肩上和腿上的伤泛麻,痛感大减,她抿了抿唇,口中略微腥 涩,却不知那是自己咬破了一个男子指上所溢出的血。 失去依靠的温暖,她觉得凉,脑中许多影像跑过,模糊和清晰矛盾交叠—— 是前一个隆冬。 一行人策马上青岭赏梅,静姊缩在煜哥怀里,共乘一骑,骆总管也去,自己 也去了,好多的梅开满山坡,静姊在梅林中一直一直转圈,她也跟著转,然後双 双笑得跌倒在地,风落梅花瓣,沾了满衣满裙,骆总管在不远处的树下淡淡瞧著, 而煜哥笑著朝她们走近,伸出两臂拉起她们俩……他的掌心这庭温暖,这麽、这 麽温暖呵…… 「煜哥……」她轻唤,眼眸迷蒙地睁开细缝,以为握住自己小手的人由梦中 走出,「煜哥……我、我真喜欢你,是真心的……我不要你苦恼、不要静姊苦恼 ……你去静姊身边吧,我、我……煜哥……」 包裹著小手的大掌猛地一紧,霍希克无言,只静静地瞧著,金褐色的眼瞳微 沉,唇边有笑,高深莫测。 「你、你——」笑眉眼睛睁得更开,神智清醒了些,侧过头望向身畔的男子, 小脸充满迷惑,好似遗忘某段记忆。「你不是煜哥……」 「不是。」他吐言,安静却坚定,「我是霍希克。」 「霍希克。」她眨眨眼,神情顿时无辜,憨憨的,不知想些什麽,她望著他 好一会儿才道:「我记得你……你的发好美,你是银毛虎霍希克……」眸光悄移, 来到他及肩散乱的淡色发丝。 「笑眉……」他唤她的名,感情寄附在两字上。「睡著吧,你累了。醒来, 石龙会带你回家,快睡。」倾身向前,吻落在她的眼睑,然後是秀额。 笑眉如他所愿合上双眼,他拉来薄被覆住她,又静默地瞧了会儿,就在他要 起身离开之际,却听见他的姑娘模糊地喃著:「把珠花还来……霍希克,你啊, 为什麽……喜欢我……」 「什麽!?」他眉一挑,瞬间浸在惊喜中,她知道他心意?体会到他喜欢的 人是她?连忙坐回炕边,他紧声唤:「笑眉,你说什麽?」 她终究没醒,模糊呢喃著,陷入深沉睡梦。 那是一面年代久远的墙。 墙上半刻半画,是远来观音大士的雕塑,亦男亦女,眉目半垂,丰唇润颊, 额间印著一枚朱砂。祂手中持的不是玉瓶,而是托著一钵,另一只手拈著不是细 青竹,而是一朵盛开的红花,手势下垂,正逗引一头白毛黑纹的大虎。 画壁上的白虎栩栩如生,铜铃眼直视著神只手中的红花,虎嘴张得狰狞,立 起後腿,前腿攀勾著,似乎想将那朵娇艳撷下。 後来,他终於知道,那朵红花有个名字,叫玫瑰。热情豪放,美丽潇洒,像 极他遇上的一个姑娘,然後,他知道,他化成画壁上的白虎…… 静谧牵动唇角,霍希克由冥想中醒来,油灯已熄灭,窑洞中昏暗不明,他暗 自估量,外头应已天明。 他原是倚著土壁合眼养神,此时转醒,单边臂膀教姑娘抱在怀中,她蜷著身 子,侧面朝向他,微放的唇吸气呼气,暖暖的气息喷在健臂上,轻播他皮肤上每 一个细小毛孔。 忍受不住,他抬起手,指尖画过她的蜜颊,那触感好得教他心悸,望著姑娘 可爱的睡容,他一叹,臂膀稍稍施力抱高地,嘴跟著迎上,去撷取一个柔软的吻。 笑眉原是迷迷糊糊的,窑洞中冬暖夏凉,炕上有股微烘过的热意,感觉怀中 抱著什麽,她攀附著不放,她喜欢那个「东西」散发出来的温度,这一觉睡得好 沉好甜,要不是昨夜至今她滴水未沾,引起喉中的乾涩不适,她会继续睡著,任 男子探索著自己的唇,醒来也不会记起。 唇上的压力陡重,笑眉猛地睁开眼睛,迷糊的神智在瞬间一转清明—— 「唔嗯……唔唔……」她不是胆小的姑娘,但在此刻,身子让一个高大男子 箍住,他脸几已贴上她的,而男性的唇舌深入,笑眉怔住,明眸瞠得圆大,等脑 中的空白散去,她才明白这个可恶的人正对著自己做什麽!心中又急又怒、既惊 且慌,她猛烈地挣扎起来,两手推拒捶打,顾不得身上带伤。 「啊——」她猛地吸气,小腿没踢到人,却弄疼自己。 「小心!别乱动!」霍希克一手按住她的双膝,一手撑住她的身子,昏暗中, 他的轮廓有些模糊,但双目亮晶晶,牙齿也亮晶晶,似是在笑。 「伤口缝合了,还未消肿生肌,你醒来就乱踢乱动,若绷了线,又要流血。」 笑眉痛皱了小脸,睡过一觉,精神已泰半恢复,她气呼呼的瞪住他,瞳中燃 烧两把怒火,「你、你你……无耻!」 「无齿!?」他挑眉,故意把嘴咧得更宽,两排牙好洁白,「那这些是什麽? 每颗都货真价实,不信你摸摸。」他脸凑近她。 反射扬手,笑眉用力甩了他一巴掌。「啪」地一声清脆极了,四周却陷入怪 异的沉默中,互瞪著,谁也不说话。 「我、我不会道歉的。」她下颚一扬,脸上有强装的镇定。 霍希克没立即回话,只是看著地,光线幽暗中,她的五官染著昏黄的微晕, 有种可爱坦率的神气。 他视线慢慢下移,笑眉不想示弱,紧紧盯住他,却发现他嘴角勾勒,微微笑 著。有股冲动想问他看什麽?可嘴才嚅了嚅,忆起那日初遇在棉田丘陵,她问了 同样问题,而他答得不正不经—— 姑娘生得美,自然是非瞧不可了。 讨厌! 她脸红了,头垂了下来,一瞧,双眸再次瞠大,人都要晕了。 原来、原来他是在瞧她裸露的肩颈,和胸前欲露不露的软腻。 「啊!」惊呼一声,她捉住被子遮掩,往後退缩,可是炕就这麽点宽,再怎 麽躲,离这个可恶的男子亦不出一臂之遥。 果然,霍希克长臂一伸,轻而易举将她连人带被抱在怀里。 两人倏地贴近,笑眉心跳如鼓,欲怒斥他放开,仰起头,话却卡在喉间,因 他褐眼中的瞳心,金光流动,柔得几要滴出水来,意欲难辨。然後胸口像是挨了 一记重捶,她好难呼吸。 「你喊著肩头很疼,苦大娘才帮你除去衣衫查看,肩上的口子没好好照料, 都发红发肿了,以後可能会留下伤疤。」他没提自己的感觉,一字也未涉及,仅 单纯叙述著,但笑眉恍惚感觉,他的口气,他的动作,好似……心疼著谁? 「我想吻你。」他忽地叹了口气,不等姑娘拒绝,头已俯下,密密衔住她的 小嘴。 好混乱,笑眉不懂自己是怎麽了?当他的唇落印,她以为双手会如同方才那 样的推拒,双腿会激烈地踢蹬,会厌恶而怒气腾腾,结果事实全偏离正常,她的 手捏紧被子,又放开被子,无所适从地重复相同的动作,她的腿缓缓曲起,脚底 心像教人拿著羽绒搔痒痒,十只脚趾不住地动,而她的心呵……她不知道、不知 道,什麽都不想知道了。 「笑眉……」他在她唇上轻唤,低低哑哑的,见她没有抵抗,微微一笑,他 探出舌加深这个亲吻,在她只齿间游移,逗弄著地的丁香小舌。 或许久,或须臾,霍希克抬起头,额前淡发半覆峻颜,缓缓开口:「你的脸 蛋好烫。」 「你的胡喳好扎人!」她不甘示弱立即回道,又是心直口快,话一出口,脸 更红,幸好光线不明,掩盖颊上的赭红。 男人忽地哈哈大笑,胸膛震得她嗡嗡作响。 「放开我!我、我要回家。」她想躲开,最好不要看到他。 笑声歇息,他不理她的话,迳自问:「为什麽夜探童家?你知不知道,昨夜 若非我及时出手,那些大犬足可把你碎尸万段!?它们可不是你的黑仔和花斑儿!」 他的口气好瞧不起人,笑眉当然感激他的搭救,是该说些道谢的话,但他这 麽一说,那些好话又让她咽了下来,激上来的却是要强不认输的性子。 「童家的人那麽坏,强抢良家妇女,霸占小老百姓的棉田,而官方都没人敢 出来插手,他们狼狈为奸,收受贿赂——你、你不是神通广大、眼线遍布吗?我 不信你不知道!」 「我没说我不知道。」他语气持平,不经意地甩头,将淡发甩至颊边。「我 要问,你为什麽只身前去童府?而且该死的还曾受过伤?」受一次伤,学一次乖, 她偏偏不怕死,倔强要强。 笑眉愣了愣,不太明白他是不是生气,因为那句话夹著「该死」两字,可是 语气又出奇平缓。随即,她思绪又转,自己做什麽要去猜测他的心思?做什麽怕 他生气?他气晕了、气炸了、气死了最好!那才教自己称心如意。 「肩头的伤是为了救出被童家大少抢去的民女,是阿广叔的女儿秀芝,他们 在华家做事,有了困难,当主子的自然要替他们出头。腿上的伤是为了要偷回城 南几户人家的棉田地契,他们虽不在华家工作,但童老爷把人家一家子逼得要上 吊自尽,这种不平事自然要管。」够清楚了吧?哼! 原来是受她那热情豪爽的性子所驱使。「你这次失败了,还差些回不来。」 他眼细眯,猜测这小妮子莫非…… 「我会再去,非把东西得手不可!」等伤好些,她就带一大包迷药,童府若 又养更多的狗,她就把每只迷昏,免得重蹈覆辙。 果不其然。霍希克冷哼,「有勇无谋,去了也是白去。取回地契又如何?把 它还给原主,然复再让童家夺回?」 闻言,她恼了起来,身子变得僵硬,想回嘴却不知说什麽好,用一对美眸瞪 住他,双颊气鼓鼓的,好一会儿才道:「你管我做什麽?你又不是我什麽人,对 我而言,你什麽都不是!你、你放开我,把衣服还来,还有我的珠花,我要回家!」 她气得挣扎了起来。 霍希克脸色铁青,但抱住她的力道仍控制若,不愿弄疼了她,声音冷然道: 「当然,我什麽都不是,更不是你心里头的煜哥,那个男人,你爱他很久了吧?」 语气虽静,却将笑眉的心神炸得四分五裂。 「你胡说什麽!」 「我没有,是你亲口说的。」坦然吧,去面对她心中已有别人的事实吧,他 要将她夺来,横刀割去她对那男子所有的爱恋,不留一丝半缕。 「昨日昏迷,你口中念的都是他的名字,一次又一次。」 「你胡说!」她吓著了,真的是吓著了,这个属於自己的秘密,她从不告诉 谁,也不能告诉谁,如今摊在他面前,毫无遮掩。笑眉苍白著脸,坚定地指控, 「你胡说、胡说!」 霍希克不同她辩,俯首要去亲吻她,还未触及到她的唇,迎面又是一个巴掌, 力道之大、气愤之深,狠狠甩在他左脸,烧辣生疼。 他稍顿,目光深沉莫辨,头仍压下,笑眉反手再一掌,扫过他的右脸。 任她掌掴,男性的唇坚定无比地含住她的小嘴,强行撬开柔软的两瓣朱红, 逼她承受这折磨人的诱惑,要她口中吞吐自己的气息,即便那男人已根深柢固理 在她心底,他也要连根将之拔除。 笑眉呜咽著,她极少掉泪,应说自懂事以来,就不曾哭得如此伤心。 一股委屈在心头纠缠,秘密被知晓了,她好难堪、好无措,而他还这样欺负 她,想抗拒又无能为力,不只是体力上此拚不过,连自己的意志到得最後……也 变得半推半就。 终於,他主动放开她,望著姑娘带泪的脸蛋,他神情虽凝,心已柔软,静静 地长叹,「别哭了,姑娘。」 这句话换来反效果。 笑眉吸吸鼻子哭得更响,两手猛地联合攻击,噼里啪啦的一阵,左右开攻连 甩了他好几个巴掌。 「你混蛋!你混蛋!你混蛋!」她喊著,胸口剧烈起伏,不知是否打累了, 她终於停手,泪仍流著,眼睛亮泽无比。 她看著眼前任自己捶打的男子,心没来由一阵痛,却不懂为的是什麽,见他 直勾勾迎接她的目光,他的平静和默然承受,是投入她心湖的一颗石子,引出一 圈又一圈的涟漪,不能遏止。 「霍希克,你混蛋!」她还骂人。 他笑,白牙闪烁,「这个混蛋为你著述。」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