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打小,霍希克便随著他的头子爹纵横在西北的山川大原,对每条路线、每处 秘境、每个时节的转变了如指掌。 他带著笑眉离开武威,穿越河西走廊,沿途又经几个绿洲城,但他只在酒泉 停留半日,与几名弟兄汇聚听取所得消息,随後又带著笑眉继续赶路,走最短的 捷径,出敦煌,过玉门关,进入西北新疆豪迈的天地。 笑眉隐约知道他有正事待办,他不说明,她亦不过问,心中有个声音告诉自 己:不论有怎样的危险横在前头,他定会保她周全。 为什麽能如此肯定而真切?她不知道。但,她就是知道。 跟随著他,连日下来,笑眉已学会许多野地求生的技能。如何在沙漠中减少 体内水分流失、如何寻找珍贵的水、如何捕捉藏匿在沙土中的小动物、如何生火 烤食,许许多多的如何,她一点一滴由他身上学得,而这个男子太了解这片大地, 太了解如何将自己安然地融入,那些经验累积的智慧让笑眉倾羡。 往北又走了两天路程,景致慢慢转换,由荒旱的沙漠进入天山山脉,这一带 因受天山雪水灌善,山脚下绿草如茵,那鲜嫩的翠绿震撼人心,美不胜收。 最兴奋的除笑眉外,还有两匹连啃了几日乾叶的大马。 「霍希克!快看呵——好美呵——」姑娘笑声如铃,驾地一声,琥珀追不及 待飞扬四蹄,在这温柔起伏的草原上畅然奔驰。 他看著,目光柔和,焦点不在这片美丽的绿色,而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她粉 藕色的长巾随风飘扬,伴著可人的笑声,蓦然飞离她的脸蛋,他随即策马奔去, 在长中飘落於地之前握在手中,赶上那个爱笑的姑娘。 一会儿,两匹马同时放缓速度,在青青草原上慢踱,或俯首品尝美草。 「霍希克……」她侧头轻唤,脸庞因迎风奔驰而泛红,眼睛亮晶晶的,胸口 微微起伏,「这儿好美,我喜欢,琥珀也好喜欢。」 他微笑不语,翻身下马,也将她由琥珀背上抱下。 「谢谢……」笑眉垂首细细地说。他好似很习惯抱她下马,忘记这动作对笑 眉来说易如反掌,以往,她总暗觉羞涩,会微微紧张,如今,那感受依然,只是 她发觉自己愈来愈喜欢他大掌合握在腰肢上的感觉,他的手好大,她的腰好小, 男与女的差别便是如此吗?她还不懂。 「冷不冷?」他问,将长巾为她裹上,只露出一对兔儿似的大眼。 笑眉摇摇头,没来由的,心中有些失望,视线不由自主瞄向男子好看的唇形, 她以为……以为……他要吻她了。唉…… 「你现下是男子的身分,这条长巾颜色只有姑娘家才会选,你裹著它,很容 易就教旁人辨认出来的。」想起那日选购长巾,她坚持非要这条不可,那模样稚 气可爱,像个孩子选中心爱的玩意见,非买不可。 「人家本来就是姑娘家……我就是喜欢这个颜色。」她唇微嘟,可惜教长巾 遮著,他没瞧见,不过光听声音,霍希克也猜想得出。 他忽地咧嘴笑开,抚摸她的头,「姑娘家爱美,我知道。」 爱美?心一紧,她下意识捉紧长巾,感情缓缓涌起。 是女为悦已者容吗?对他,她竟有了这般的心思。 「你的朋友们就住在这儿?」她偏关头张望四周,尽量将语气持平。「咱们 还要往哪儿走,才能遇上他们?」 霍希克尚未回答,不远处已传来马蹄声,杂沓纷起,转眼间,来了十几匹草 原骏马。 认出马背上的带头者,他将笑眉拉近,静静道:「我们已经遇上了。」 哈萨克族共有九万馀人,逐水草而居,族长萨尔钦的妻子博雅曾是蒙古族的 公主,有了这层关系,哈萨克与蒙古族素来交好,两族联盟,在新疆草原族里声 势最为强大。 萨尔钦与博雅共育有两男三女,大儿齐哈思,性情豪爽处事果断,亦是下一 任族长继承者,二儿子巴至欲夺族长之位,多年来明争暗斗、步步相逼,齐哈思 的忍让教自己吃尽苦头,此事萨尔钦心中了解,深知若不做出了断,整个哈萨克 族将大受影响,因此,才毅然决然地将巴里逐出哈萨克族,以断後患。 琥珀与石龙跟随十来匹前来迎接的骏马奔过广阔的绿野,爬上微倾的地势, 展现在眼前的是好多的圆形毡房,一个个整齐地架著,与蒙古包有些相似,数不 清的牛羊成群,偶有几只离了队伍,四下闻晃。妇人们在圆毡外架锅煮食,孩童 们帮大人赶牛羊回栏。笑眉首次见到草原族的聚落,心兴奋得飞扬了起来。 「今年外游的族人回来不少,现在是夏日,圆毡还够住,冬天一到就得搬到 平顶土房和木屋去,我担心住的地方不够。」齐哈思在坡顶停马俯视,霍希克和 笑眉跟在他身边。 「不能事前多搭建几座土房或木屋吗?」说话的是笑眉,眨著大眼,「我想, 你们族里肯定有许多擅长骑术的孩子,再加上有狗儿的帮忙,应该能应付放牧牲 畜的问题,那你就能让那些力气大的男子先去盖房子,冬天到来,就不怕挨冻了。」 齐哈思侧目瞧她,双眼闪动惊喜,他咧嘴笑,牙齿几乎和霍希克一样洁白。 「姑娘提的意见正是齐哈思打算去做的。你我的想法一样,呵呵……在汉人 的话里有一句是说……嗯,心有灵犀一点通,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他对汉文 化有兴趣,但了解得还不够透彻。 「呃,不、不是……我没有和你一点通,不、不是我。」她错愕地挥动双手, 忍不住偷觑著石龙背上的男子,见他面无表情,只专注地凝视前方,对他们的谈 话好似不感兴趣。 自己是愈来愈在意他了。笑眉体会著,他的喜怒哀乐会直接影响到她的心绪 起伏,不知不觉的,对他的感情就走到这一步,自己没法控制。 她咬著唇转回视线,忽又想起什麽,猛地抬头对住齐哈思问道:「你怎麽知 道我是女的?」 齐哈思爽朗笑著。「你虽然扮男装,可是很不成功,衣服太大,腰太细,声 音清脆好听,还有一点,男子不会用姑娘颜色的长巾。」他微顿,继而又道:「 我是齐哈思,姑娘,你叫什麽名字?」 「我是笑眉。」她愣愣地答,脑中想著另一事——什麽叫作姑娘颜色? 「叫什麽?」齐哈思没听清楚地嗫嚅著什麽,自然再问。 此时,石龙忽地嘶呜一声,竟不理旁人,蹄速如离弦弓箭般往坡下冲。 「霍希克——」笑眉不明就里,反射性跟著策马追赶,见石龙四足尚未完全 停下,他已经翻身下马,动作行云流水,潇洒万分。她唤他,不知是他没听见还 是故意相应不理,下了马後他便直直往前走,将她抛在後头。 部族中好多好奇的眼睛盯著他们瞧,见到齐哈思和其他人跟在後头,才知道 原来是族中来了好朋友,好奇的注视中又添上亲切之意。 笑眉回应他们的笑,脚下又想跟上大步疾走的霍希克,注意力因而被分散开 来,当追赶的男子突地停下脚步,她根本不及反应,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撞了上去, 一阵眼冒金星,幸而後头走来的齐哈思将她托住,才没出更大的糗。 终於,霍希克转过身躯,见笑眉靠在别的男子怀中揉著额头和鼻子,原先的 面无表情一转深沉,二话不说又掉回头。 「姑娘,你还好吧?」齐哈思自然是瞥见了好朋友难看的脸色,也自然清到 是什麽原因,心中一乐,原来银毛虎有了喜欢的姑娘啦。 「不太好。」她皱著脸,离开他的扶持,不只额头鼻子,觉得整排牙都撞得 生疼,下巴也痛,而那个肇事者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霍希克——」她要理 论,找他好好地说清楚、讲明白,他是不是生气?对谁生气?又为什麽生气?做 什麽不理人?她受不了他这个样子,一会儿也承受不住! 「霍希克——」人群中,一个少女冲了出来,她边唤边跑,在笑眉恢复反应 之前抱住霍希克一边的衣袖,她爱娇地摇晃他的手臂,美丽的脸庞笑意盈盈,那 依恋的神态教笑眉脑中警钟大作,注意力在瞬间紧绷了起来。 「我听说有人闯进部族领地,没想到齐哈思带回来的竟然是你。」她仰著脸, 乌黑的发披散而下,发上的包巾装饰著可人的小花,声音很是娇柔,是自然风韵 而非作态。「你来了真好,再几天就是族中的草原盛会,你会留到那个时候吗?」 「当然。」霍希克温和一笑。他知道,背後的姑娘在看他,不,是瞪他,那 两道视线带刺,在自己与喀绮丝身上游移。他不想解释,心中有股突生的恶意, 亦带著不自觉的试探,偏不许自己的眼神转向笑眉。 「这位是……」喀绮丝很难不去感觉身後那两道注视,侧眸打量著笑眉,只 瞧见那对露在长巾外的眼睛,见装扮是个男子,又直勾勾望住自己,眸中的探索 亳不隐藏。她阅历不丰,十六年来一直生活在族中,被族人保护得极好,从没想 过姑娘家为何要扮成男子模样,还道笑眉真是个少年郎,而这个少年有一对摄人 心魂的眼眸,正瞬也不瞬地瞧她,不由自主,心儿怦怦跳,脸庞嫣红如霞。 「是霍希克带来的朋友。」齐哈思道,想起还没问清楚姑娘的名字,随即脑 中一转,觉得还是私下再问可能好些。 喀绮丝闻言笑得动人无比,虽说外表娇柔,她亦是勇敢的草原姑娘。「是好 朋友的朋友,当然也是哈萨克族的好朋友。」方寸波动,她凝视笑眉片刻才掉头 对霍希克说:「阿爹在毡房里等候,你们快去,我这就去煮奶酪茶,一会儿就送 过去。」道完,她觑了笑眉一眼,翩然转身,像只彩蝶般轻轻飞走。 「她是我小妹喀绮丝。是草原之花。我大妹和二孙都已出嫁,她也到适婚年 龄了,这次的草原盛会定有许多少年前来追求。」齐哈思自动自发向旁边僵直著 身子的姑娘解释,真正的心思只有自己知道。 好美的姑娘。笑眉不禁如是想。她举手投足间透著纯真的热情,面容姣美, 身段窈窕,声音如黄莺出谷,柔柔软软,眼睛如此美丽,一凝视,魂魄便自动跌 进她温柔的漩涡里。真的好美……咬咬唇,她竟觉自惭形秽,莫名的沮丧占满胸 怀,难怪……难怪他一下马就不理人,因为有朵美丽的草原之花。 「走吧,族长等著见两位。」齐哈思拍拍笑眉的肩,又轻推了推霍希克的背, 领著两人往族长萨尔钦的毡房而去。 笑眉被动地走著,脑中胡思乱想,忍不住,眼角又悄悄飘向霍希克。 为什麽不看她,为什麽不对她笑?为什麽一踏进这里,整个人就变了模样? 他到底怎麽了?而自己又到底怎麽了? 头好乱,心会痛,她不知道,只是有点想哭。 毡房里冬暖夏凉,皮毛铺在地上为床,一张矮脚小桌,和几张羊皮垫子,摆 设极为简单,一盏羊脂灯静静燃著,房中有些昏暗。 霍希克尚未入睡,撩开皮制的门帘,让夜晚清冷的空气流浪进来,他坐在门 边,半边面容让羊脂灯染得微晕,另外半边则侵淫在草原上的月光里,镶著淡白。 白日,他已与族长萨尔钦和齐哈思密谈过了,所有的话开门见山地说出,也 表明此次来访的主要目的,与哈萨克族虽有多年交情,但巴里已被逐出族,这次 犯到他头上,残杀他的弟兄,他绝不留情面,誓必追击、血债血偿。 身为一族族长,萨尔钦必须舍弃父亲的私心,霍希克瞧得出他为一个逆子强 忍心中痛楚,但此事非解决不可,自己先将丑话说在前头,确认哈萨克族不会出 手干涉,如此,对双方都好。 他浓眉皱折,一手有意无意挂著门边的小草,上头沾著夜露,指尖微冷微湿。 人在无法入眠时,许许多多的事自然而然地翻涌上来,有些早已确定,有些 尚未确定,有些则不知如何确定,他讨厌这个样子,可思想非人所能控制,愈要 排挤,它愈不教你躲避,不知不觉,转到那令你烦闷的问题上来。 他绝非器量狭小之人,但见他的姑娘同一个首次见面的男子有说有笑,心中 是百味杂陈,不禁思及自己与她第一次相遇,他是懵了,满脑子只想知道她的名、 只想看著她宛如红花的笑容、只想听她爽朗清脆的声音,但那一次,她对他定是 无半点好感吧! 苦苦一笑,大掌下意识摸了摸腰间之物,他将它取出在手中把玩,那是他强 行取走的珠花,她已来讨了好几回,都教他装傻蒙混过去。 「好美的玩意儿啊。」姑娘家柔软的语调响起,霍希克沉浸在思潮中,竟没 注意到喀绮丝来到他的身边。 「霍希克,你做什麽拿著它直发呆呵?」她问,忽又呵呵娇笑,歪著小头颅, 「我知道了,你心里想著一个姑娘吗?这可是那位姑娘身上之物?」 他望住她,毫不掩饰地点头。「这珠花是我抢来的,她并不乐意给我。骂我 是偷马贼,还放狗咬人,对我又凶又狠……可是我心里只有她。」 闻言,喀绮丝笑倒在草地上,因她很难想像那幕场景。 「可怜的霍希克……喀绮丝要夜夜为他祈祷,希望草原上的月亮怜悯,让那 个姑娘知道他的情意、回报他的情意。」她还在笑,眼神却专注起来,小脸虔诚。 「谢谢你啦,喀绮丝。」他收起珠花,心情放松不少。 那位姑娘倾身靠近他,美眸睁得大大的,端详著他脸上的线条,好似有话要 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後,她叹了一口气。 「霍希克,为什麽你心里的姑娘不是我?我知道我长得美,性子也好,好多 人都喜爱,为什麽你不?」 他咧嘴一笑,拍拍她的头。「我喜欢你,爱我心中的姑娘,这是两回事。」 「我知道。」他的解释很短,但她心领神会,完全理解。「我也好喜欢你, 像喜欢齐哈思那样,我想……我可能跟你一样,找到心爱的人啦。」她是草原上 勇敢的姑娘,不懂扭捏作态。 「真的?是哪个幸运的小子?」他眉一挑。 「呵呵,不告诉你,等草原盛会时,你们就知道啦。」忽地一顿,她美颜上 略有忧郁,轻声问:「霍希克,你说他会不会喜欢我?他如果不喜欢我,喜欢别 个姑娘,该怎麽办?」 霍希克大笑,原来动情的人都是同个模样,当无法确定对方心思时,受折磨 的就是自己,他们俩算是同病相怜吧。 拍了一下大腿,他豪气干云地道:「他一定会喜欢你,他敢不喜欢你,我揍 得他喜欢你为止。」 喀绮丝让他逗笑了,好自然地捉住他的手,像个爱撒娇的孩子。 「霍希克,你待我真好。我——」她话忽地停顿,感觉一个身影在几步之遥 的月光下,她侧眸望去,脸蛋赭红,立起身子轻轻地道:「你睡不著?是来找霍 希克谈天的吧……」糟糕,她忘了今晚我霍希克是为了询问一个名字。唉唉…… 仍著男装的笑眉已除去长巾,是难以入眠,她走出自己的圆毡,脚步不知不 觉往他这边来,只是没预料那朵草原之花也在,这样的月夜的确很适合谈情说爱, 她身躯微微一震,脑中轰乱,往後退了一小步,好似不知该继续走来,还是直接 掉头走开比较好? 「你们继续……我、我随便走走,我打扰你们了,对不起……」天啊!瞧她 说了什麽?她怎能让他们继续?怎能?心中酸苦气闷,她格著,有些明白这种难 受的感觉,她在乎他,这麽这麽地在乎他呵…… 「不、不——」喀绮丝匆忙地跑过去阻止她离去,小手扯住她的衣袖,柔软 地道:「我和霍希克随便聊聊的,你找他有事要谈吧,我不打扰你们,我、我该 回毡房去了。」 笑眉被动地瞧著她细白的手,又被动瞧著地美丽的小脸,瞧得人家脸更红、 心更促,喀绮丝放开了她,道了一声晚安,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夜是深了,哈萨克的族人早在圆毡中沉睡,静寂的大地,羊群和牛只偶尔发 出叫声,那少女离开後,就只剩她与他两个。 霍希克不语,望著天际的月娘,想到适才喀绮丝的祈祷,嘴角微牵,夹杂苦 涩,不知月娘帮不帮他。 笑眉杵在那儿,心中委屈而难堪,有好多话想告诉他,一口气梗在胸臆之间, 上不去下不来,压得这麽痛,却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你要去哪儿?」他吹住掉头欲走的她。 背对著他,笑眉吸气呼气,好半晌才平稳地道:「我打扰到你和姑娘谈天, 对不起。我离开了,你还可以去找她。」这不是她想讲的话,可是感情受煎熬, 理智早不管用了。 「你什麽意思?」诺调一转阴沉,人已旋至她面前,阻住她的路。 笑眉心一震,没敢抬头看他,只盯住他紧绷的下颚曲线,赌气的话挡也挡不 住地跑出来,「我什麽意思也没有,只是提醒你,人家是哈萨克族草原之花,後 头有一大票人等著追求她,你若想角逐、想摘下她,就得加把劲,任何机会也不 能错放!」喘著气,眼眶泛热,她在心中勒令自己绝不可掉泪,虽说很想抱著谁 痛哭一场。 四周很静,连牛羊都睡沉了,那个男子呼吸亦担重起来,忽尔轻笑出声,那 笑声好怪异,又低又沉,好重的嘲弄意味。 「你明知我喜欢你,却要我去追求另一名女子?呵呵……」他还是笑,摇了 摇头,眉心有些忧郁,「笑眉,我的感情是不是带给你很大的困扰?」 闻言,笑眉惊心,不点头也不摇头,只缓缓抬起螓首,他的问题如一记重锤, 狠狠敲入她的心扉——然後,与他从相遇到追随的一幕幕在脑海中掠过,每一幕 都如此清晰,她记得他说的每句话,记得他一贯豪迈的笑容,记得他为她做的每 件事,记得他眼底纵容的温柔,记得他唤她「我的姑娘」时,那熏人欲醉的语调 ……她记得,好多好多,数也数不清的他,将她的胸怀填得满满的,再无空隙。 然而,她是教他宠坏了,习惯索取,却忘了回应。 「霍希克……」一定要说些什麽,她不要伤害他,不是存心伤害他的,可是 心好乱、头好昏,她怎麽这麽笨?什麽都做不好! 忽然,他握住她的柔荑,柔软的肤触透著凉意,他轻轻揉著,希望大掌上的 温热能传递过去。他垂首,面容模糊阴暗,金褐色的目光隐在长睫毛中,专注揉 著她的手,仿佛这是件多麽隆重的事。 笑眉晓得他正在思索某事,不禁屏气凝神,心中七上八下的,又见他待自己 依然温柔,忍不住去猜——他应该不生气了吧?他应该知道地方才说的话是意气 用事?她不要他去追求别的姑娘呵…… 这一瞬间,笑眉终於懂了,她是个多麽自私的人。 他放下她的手,掌心改而抚上她的颊,笑眉瞧见他嘴边的笑,带著浅浅的、 难以捉摸的忧悒,那好听的声音缓缓响起—— 「对不起,我只想要你快乐,没想到却带来困扰。」 他放开她,退後一步凝视住她,淡淡又道:「给我一些时间吧,姑娘,我想 ……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笑眉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心没来由地慌张,因他奇怪的神态和飘忽的话语。 他刻意松开眉心,微微一顿,声音持平,「去睡吧,你我都累了。有什麽话, 明天再谈吧。」然後,他转身步进自己的毡房,那银光下的背影透著诡谲的沉重, 笑眉瞧著,整个心都抽痛起来。 明天再谈吧。 是的,等她好好思清楚、确定自己的心意,她要告诉他,跟他解释清楚。明 天,他和她都冷静下来,一切,等天明再说。 结果,笑眉仍是没机会说。 为迎接一年一度的草原盛会,哈萨克族的族人无分男女老少,大夥忙成一团, 处处散发欢乐气息。而那位美丽可人的草原之花接连几日伴在笑眉身边,自动充 当她的向导和解说,带著笑眉更深一步认识哈萨克族的文化和习性。 然而,笑眉是心不在焉的。 那晚,和霍希克之间,她弄不懂这样算不算吵架?弄不懂他是不是生气?也 弄不懂他的想法?她不想继续这样下去,却找不到好时机同他说开。 这几日,他好似很忙,常不在毡房中,即使见到面也无法单独相处,这教她 沮丧不已,又莫可奈何。另一方面是这朵草原之花,她常跟随在她左右,这些天 相处下来,笑眉不得不承认,喀绮丝真的很讨人喜欢,那自惭的感觉总是挥散不 去,又忍不住想去比较,愈比愈心虚,心中不由得难过起来,若是霍希克真喜欢 上喀绮丝,她该怎麽办?又能怎麽办? 煜哥是静姊的,所以她放弃他,不愿痴缠,可以快意地成全他们,然後为自 己的潇洒喝采。她想像当时的华笑眉,那个集自信、率性、爽朗、豪气於一身, 提得起放得下的华笑眉,她试著以那时的心情来看待霍希克和喀绮丝,心却这麽、 这麽的痛,仿佛要将她撕裂,连想都不能想,也不敢想呵…… 然後这麽拖著,终於来到草原盛会这一日。 在新疆草原上,这个节日有其特殊的意义,为庆祀平安的一年也为祈求来年 的顺遂,不仅是哈萨克族人,其他部落亦前来共襄盛举,场面热闹非凡。 在各项庆典中,最受注目的该属「姑娘追」。 未婚的草原姑娘可以挑选一个男子,一男一女骑著马朝指定的目标前进,途 中,男子被允许可以任意对姑娘开玩笑,轻扯姑娘的衣衫、巧取姑娘发上的小花、 逗弄姑娘的坐骑等等,但千万别被姑娘骑马追上,若追上了,按习俗,姑娘便可 鞭打那位男子。 其实有许多小伙子是故意教姑娘追上,反正鞭打也是虚晃几鞭,做做模样, 又能讨姑娘欢心,经过一次的「姑娘追」,好几对姻缘就此敲定。 从喀绮丝那儿,笑眉得知这个有趣的活动,她坐在草地上等著即将开始的「 姑娘追」,右手边坐著齐哈思,左边坐著霍希克,周遭乱烘烘的,以往,她最爱 这种热烈的场面,但如今……她垂眼偷觑著霍希克,见他目光放远,不知看见什 麽,笑得开朗无比,那豪迈的笑声依旧,可笑眉就是觉得不对劲,浑身都不舒服, 因为他虽然坐在她身边,却一句话也不说,她心中不由得一叹,真希望现下静悄 悄,只有她和他两个。 「霍希克……」她鼓起勇气唤著。 「嗯?」他目光仍停留在别处,淡淡应声。 「我有些话想告诉你……是心里头的话。」 他嘴边的笑微僵,随即缓和下来,「今天很热闹,有许多你没瞧过的习俗和 比赛,有什麽事等庆典过後再说吧。」 「是啊,笑眉。」一旁的齐哈思凑过来说话,这几日,他和她也「混」得挺 熟了。「待会儿「姑娘追」要开始了,你想不想参加?现下还来得及,你可以挑 一个喜欢的男子来场追逐,这是哈萨克族长久的传统,很值得试试,说不定能找 到如意的少年郎。」 笑眉怔了怔,脸泛嫣红,若能,她是想试试看的,而心里喜欢的男子…… 她瞄了眼霍希克,见他仰头一口气喝完杯中的酥奶酒,神情高深莫测,若即 若离,她想挑选的男子就在身畔,她却丧失开口的勇气。 「不用了,我还穿著男装,别的姑娘打扮得好漂亮,里头夹杂著我,好奇怪。」 这次西北之行,她行李简便,全都是男装大衣。 齐哈思继续鼓动,眼角不动声色觑了觑霍希克。「不打紧的,嗯……要不, 我来让你追好了,这真的很有意思,你初次见识,非玩不可。」呵呵,有人的嘴 角在抽搐了,脸色铁青,拳头握紧再握紧,唉唉,他手中的杯子肯定变形了。 「我不——呃——」 「走,咱们去玩。」齐哈思不理笑眉的拒绝,充满活力地跃起,回身正要将 她拉起身时,一只大掌抢在他之前握住笑眉的手腕,让他扑个空。 「她要追我。」霍希克冷淡地道,一把将她拉向自己。 「嗄!?」笑眉因他的话心跳加速,错愕中又有些欣喜,因为他肯理人了, 终於肯理她了,而非戴著面具,说一些言不及义的话。 「嘿,这不公平。」齐哈思从撩拨中得到乐趣,高大的身躯挡在他们之前。 「霍希克,虽然你我是好朋友中的好朋友,齐哈思和霍希克有困难一起闯,有好 处一起分享,但草原上的「姑娘追」不是你我能决定的,选择权在姑娘手上,她 选中谁,谁才是那个幸运儿,不是吗?」 霍希克浓眉挑高,目光深邃,手依旧扣在笑眉腕上,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愿。 「姑娘,决定权在你。」齐哈思对她眨眨眼。 「我……」当然是选心中那个人啊!笑眉正欲说出,一个美丽窈窕的身影风 也似地来到身边,她翻身下马,盈盈而立。 见著这朵草原之花,笑眉方寸一紧,脑中不由得想,她是来挑选心仪的男子? 而且,她想选的正是霍希克!?不、不!他是她华笑眉的,谁也不能抢。下意识, 她反握住他的大手,处於备战状态。 喀绮丝握著鞭子笑看著,粉颊染著妩媚的红云,柔软而坚定地道:「我想问 ……你愿不愿和我一起参加下一个庆典?」下一个庆典便是「姑娘追」。 半晌,没有人回话。 「你……不愿意?」喀绮丝似乎快哭了,没料及状况会不受控制,这几天的 相处,她以为……以为他是喜欢她的,为什麽不给她答覆? 又一会儿,终於有人出声,笑眉缓缓地,不太确定地问:「喀绮丝,你为什 麽要我和你一起参加?两个姑娘也可以一起玩吗?」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