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半因伤心哭泣,一半因藉酒浇愁,笑眉醒来时已近午时,头疼舌燥,在床 上翻来覆去地折腾著,发出难过的呻吟。 翻身时,颊边压到某物,她迷糊地睁开眼睛,瞧见昨晚教自己又踩又踏、不 知踢向何处的珠花竟放在枕边,乾乾净净的,只是上头的珠蕊装饰有些歪斜,无 法修复为原来模样。 怔怔地,她将它握在手中,整个人陷入沉思,已理不清心绪。 「你醒啦。唉,昨儿个看你猛灌酒,就该阻止你,怎麽,尝到苦头了?瞧你 以後还敢不敢?」苦大娘打著一盆水跨进房中,拧净帕子来到床边,为笑眉抹脸, 接著,又端来一杯水凑在她嘴边,笑眉如获甘霖,咕噜咕噜喝得涓滴不剩。 「苦大娘,谢谢……」她下了床,头仍晕,眉心不由得轻拧。 「来,吃些东西。」 「我吃不下。」眉锁得更深,「想吐……」 「醉酒的人都是这个样子,迅是喝些热汤?」苦大娘在桌上摆了碗筷,替她 舀了汤,也替自己舀了一碗。 热汤的香气飘散开来,笑眉起身踏出两步,脸色陡地惨白,立即住外冲去, 倚著木柱子大吐特吐,整个胄几要翻空。 「笑眉?」苦大娘跟著出来,拍抚著她的背脊。 「苦大娘,我没事……」她仰著头虚弱地笑,「这些天都是这样的,只是今 天特别难过,吐一吐就舒服了,没事的。」 「这些天都这样?一大早起来就想吐?」这还说没事? 笑眉「嗯」地一声,缓缓站起身子,「我拿扫帚把吐出来的脏东西清一清。」 她转身要走,苦大娘一把按住她,眼光奇异而兴奋,上上下下地打量。 「苦大娘,您……」笑眉不明就里。 「唉,你给我好好坐下,哪儿都别去,什麽都别动。」她拉笑眉进门,让她 好好坐在椅上,东瞧西瞧,一会儿还把手放在她肚腹,笑嘻嘻地问:「笑眉,你 月信是不是迟了?」 「闻言,笑眉脸蛋红潮泛滥,「大娘问这个做什麽?」 苦大娘呵呵笑著,「对外伤我还能撑得场面,对把脉就真的不行了,要不, 我早该诊断出来,你是有了身孕啦。」 「嗄!?」笑眉杏眸圆瞪,被这个突来的消息震得无法反应。 「原来你们两个已经这样要好了。呵呵,很好很好,那小子也该成家,娶个 姑娘,生几个孩子,你们这样很好。」她自顾地道,神情喜悦,「他还不知道吧? 他若知道自己要当父亲,肯定欢喜得冲上了天。」 笑眉怔怔地听著,心中又喜又苦,细细一想这些天自个儿身体的状况,月信 是迟了,她没思虑太多,因为心神都在那个男子身上兜转,没料及竟有了身孕。 孩子。她轻轻把手搁在腹上,这感觉好奇特,近乎神圣。会是男娃儿?还是 女娃儿?眼珠也带著金揭光芒吗?还有孩子的发,是不是淡淡的,像月牙颜色? 「笑眉,怎麽了……别哭啊!心里不欢畅吗?还是身子不舒服?你别哭啊!」 苦大娘好生错愕,手怜惜地拍著她的背脊。 有人安慰著,压在心底的委屈一古脑地冒了出来,笑眉止不住泪,反倒扑进 苦大娘怀中,抽抽噎噎地哭泣,像个小女孩儿。 「好了、好了,那小子欺负你我知道,你们这一闹,有眼睛的都瞧出来啦。」 她边说边抚著,「其实那小于真是喜爱你的,一大早就跑来对我千拜托、万拜托, 说你昨晚喝了那麽多酒,今早定要闹头疼,唉唉,是他托我来瞧你的,那紧张担 忧的神色我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她笑叹了口气,「他是真喜爱你呵……」 先是煜哥,再来是苦大娘,他们都说,他是真心喜爱她。笑眉听著,心中并 无怀疑,是的,那男子待她真心,只是那晚的事搁在心坎里,她想原谅他,也得 他自个儿来跟她祈求,而非躲得远远的,让她心绪起伏难平、胡乱猜想。 「他、他躲我,不见我……他欺负我……不见我……」笑眉哽咽,或许因怀 有身孕,原本潇洒坦率的性子隐藏起来,变得动不动就流泪,这几日流的眼泪此 过去十多年还多。 「好好,好姑娘,快别哭了,他欺负你,我帮你。」 笑眉深深吸气,好不容易才停住不哭,只是脸上泪痕交纵,大眼睛里还噙箸 不及掉下的泪珠,她胡乱抹去,见苦大娘的衣衫给治了大片湿,脸蛋通红地道: 「对不起,苦大娘……我不知道我怎麽了,我很少哭的……」 苦大娘摸摸她的头正欲说些什麽,此时,四合院外一阵骚动,笑眉和苦大娘 双双立起,见熊大和凤二等人疾步而入,神色凝重。 「头儿呢?他在不在这儿?」他们亦知这几日头儿不住自个儿的四合院,但 能找的地方都去过了,最後才寻回这里。 「今早同我说完话,我瞧他独自骑马离开,不知去了何处?」苦大娘道:「 发生啥事了?」 「糟!」熊大喊了一声,拳头击在自己的掌心上,「弟兄回报,在河西一带 查探到几名蒙族汉子朝此地而来,消息传递时延误了,到得今日才知,算算时候, 那群人早已进入兰州,头儿这会儿不见人影,落了单,极容易被狙击。」 笑眉轻呼,脸色陡地苍白,她知道那些蒙族的勇士,见识过他们的狠劲,而 霍希克武艺虽好,以一敌众,亦难保能安然而退。 「咱们找了好些地方,都寻不到人,姑娘,你知不知道头儿去哪儿了?」 她不知道,她心好乱,她好想见他。忽地,脑中灵光一闪,心振奋起来。 「我去找他,我会找到他的!」抛下话,她往外急冲,噘嘴长哨,一匹栗色 骏马好快地来到院子外头。 「笑眉!」想到她的身子,苦大娘匆匆跟著跑出。 「姑娘,你去哪儿?」大汉子们也冲了出来。 笑眉已翻身上马,动作行云流水,「驾」地一声,骑著大马奔驰而去。 「快,还怔著做什麽?快跟上去!」苦大娘急得大喊:「她有了身孕啦,是 霍希克的孩子,若出了差他,後果不堪设想啊!」 身孕?孩子?头儿的? 几个大汉子脸色一阵红一阵青,最後惨白似鬼,想起姑娘适才那些大大咧咧 的动作,昨儿个跟他们拚酒,今儿个翻身骑马狂奔。 这、这、这还像话吗? 众家弟兄终於口过神来,策马狂追。 凭藉敏锐的嗅觉和动物本能,琥珀带著地越过瓜田、穿过一片黄沙地,当那 名男子骑乘大马、静静伫立的身影落入眼底时,笑眉整颗心狂跳起来,接著,一 切仿佛放慢了动作,在她眼前上演。 在她朝他飞奔的同时,空气中传来「飕飕」厉响,就见四支利箭分从四方破 空追风而来,直直指向霍希克。 「霍希克——」她狂喊,马速快加闪电,灰马背上的男子惊愕转身,正巧接 住她扑来的身子,双双跌落马背,躲过射来的箭。 「笑眉!」他单臂抱住她,翻身跃起时,弯刀已抽将出来,紧握在手。他气 急败坏地吼:「你跑来这儿做什麽?」 「有人要杀你!」她吼回去,回手拔出系在马背上的长剑。 「我知道!」所以才不动声色地引他们来此,想借地形之利将之击溃。 「你、你不要大声对我吼,我听得见。」她心中好担心,他却一副深恶痛绝 的模样,好似她的出现带来极大的困扰。 对霍希克而言,这的确是天大的困扰。状况万分凶险,他怎舍得她涉险。 深深地瞧著姑娘,不知该说些什麽好,石龙在此时仰天长鸣,将他心智拉回, 四面八方又来飞箭,这会见一口气射出八支,霍希克挺身出去,弯刀划出一个个 银圈,兵器碰撞声「铛襁」一阵,八支箭纷纷教他挡落。 「快走!」他将笑眉猛地丢上马背,琥珀脚力极佳,放纵飞驰,定能脱困。 又来七、八支箭,这些蒙族汉子骑射一流,每支箭力这强劲,他流星飞舞地 格开击落,连续承受震力,持著弯刀的虎口微微泛麻。 「你也走!」笑眉奋力地控制琥珀,伏低身躯喊著。 「银毛虎只战不走。」 这个该死固执的男人! 「你不走,我也不走!」看谁固执?她跳下马,背对背与他站著,长剑替他 护住身後。 「笑眉!」霍希克发誓,待得脱险,他定要将她按在腿上狠狠教训一顿。 围攻的人终於现身,十来名左右,他们迅速地缩小圈子,部分的人仍弓箭连 发,霍希克与四名扑来的汉子厮杀,一面格开飞箭,那些人的刀法犹不及他,交 手几个回合便受伤挂彩,但似乎瞧出某些端倪,其中一人用蒙语大喊,众人会意, 下一刻,所有的箭和刀全指向霍希克身後的姑娘,终於找到银毛虎的命门。 霍希克狂声怒吼,弯刀在笑眉周遭劈纵划横,想将攻击引回自己身上,但保 护一个人比护住自己更难,一支箭由防守的空隙中飞至,笑眉侧首後仰,堪堪避 过,却在右颊拖出一条细长血痕。 手劲已无法节制,他狂喝一声,连砍两人,脚下勾带,又扳倒两人。 对方明了近身搏斗占不到便宜,猛地飞箭如雨。 琥珀凄厉嘶鸣,肚腹已中一箭,前脚登时发软跪倒下来。 「琥珀!」笑眉惊喊,这匹马跟在身畔许多年,感情极深。她下意识朝它扑 去,却未注意自己已暴露在危险当中—— 箭,又至一波,她跳出他弯刀的守护,成为明显的攻击标的。 霍希克狂吼,身躯跟著飞扑过去,将她扑倒於地。笑眉在他身下,不及开口, 却听见「噗噗」几声,他闷哼,双目紧闭,躯干猛地痉挛僵硬。 「妈巴羔子,老子来也!」千钧一刻,熊大领著弟兄终於赶至。他们的坐骑 没琥珀快,落了一大段路,还险些寻错方向。 顿时,马蹄杂沓,叫骂声和打斗声不绝於耳,距离太近,那些蒙族汉子不及 拉弓射箭,纷纷回身与熊大和凤二等人斗了起来,已没空暇攻击伏在地上的男女。 「霍希克!」笑眉躺在他身下,双手捧住他的脸,紧声一唤。 那对浓眉拧住又放开,金揭眼睛怔怔地瞧住她,唇上缓缓露笑,「没事,我 没事。」他又吸了口气,微微喘息,「你没事……就好。」 不对劲! 笑眉心一惊,急急爬起,见到的景象教她几要晕厥。 他急於护她,以自身做为屏障,背脊上中了四支羽箭,左大腿亦插入一箭, 适才「噗噗」响音正是箭头没入血肉之声。 「霍希克——」这样还说没事?笑眉咬唇要自己别哭,双手牢牢抱住他,全 身不自觉地颤抖,慌得不知所措。 「姑娘,我没事……」他咬牙挺著,仍是笑,勉强地撑起身躯。他一手握住 弯刀,一手则抬了起来碰著地颊上的擦伤,「苦大娘有生肌药膏,擦一擦就瞧不 到脸上的伤痕,不要担心……」 她捉住他的手,心痛无以复加。「你受伤了,不要动。」 他好似没听见,眼神望向已控制局面的弟兄,又缓缓移回她的脸上,柔声道: 「别怕,没事了。」 「不要动来动去,霍希克……你不要动,好不好?」她真的好怕,人生至此, 从未体会过这般恐惧的程度,见他背上血不断渗出,那些箭拔不得,一拔,血就 会狂喷出来。她想安抚他,可是他不听,提著刀硬要爬起,结果血流得更多更快, 整个背都染红了。 「不要动。我怕,霍希克,我怕……」她双手揽住他,眼泪忍不住滚滚而下, 滴在他的脸庞。 原本挣扎著要爬起的身躯猛然一震,他感觉到那温润的湿意,心脏拧著,可 能是失血太多,思绪已不甚清晰,只觉得有好多景象晃过、好多事情浮现。 他想起敦煌那面石壁,虎与玫瑰,想起那一晚自己的兽行,想起她害怕瑟缩 的眼神,还有一声声的恨言,她骂得对,他是混蛋。 而今,她又在他面前哭泣,泪如雨下,如此伤心…… 他做错什麽了?怎又惹她伤心难过?是自己又去欺负她了吗?他该死,真该 死! 「头儿!」有人冲过来。 「糟糕!」又有人蹲在身旁,挥舞五指,「头儿,你还醒著吧?」 「不、不!箭拔不得!先带头儿回去再说。」旁边的人七嘴八舌。 好多人聚集过来,黑压压地一片,他双目很沉,合著又勉强张开,定定瞧住 一个姑娘,她在眼前,更在他的心中。唇在笑,带著祈谅的味道,「是我不好… …别怕,别哭……是我不好……」 他双目闭上,伏在地上动也不动了。 费了番工夫,众家弟兄才将受伤的一人一马带回,琥珀肚腹一箭已经处理, 在马棚中四腿并合横躺著休息,而霍希克让人扛进四合院内房,苦大娘见状,脸 色陡地沉重,不发一语,只忙碌著替他止血治疗。 众家弟兄心中有数,头儿这会儿的状况极是凶险,一个不小心,恐怕要提前 见阎王了。 笑眉反倒冷静下来,小脸苍白,唇无血色,手却紧紧握住他的。 「我要替他拔箭,你回避一下,要不,会溅得一身是血。」苦大娘将必须的 器具准备妥当,在床边坐下。 「我看著他,我不走。」笑眉固执摇头,她不走,她握住他,绝不放手。 苦大娘叹了一声不再坚持,要熊大帮忙压住霍希克,那些箭是倒勾的,不将 肉划开无法取出,她剪开霍希克衣衫,将刀子过火消毒,一手按捺一手下刀,入 肤切割,动作俐落无比,箭簇取出,一名手下赶忙用净布按住伤口,待苦大娘以 牛筋穿线缝合。 连续取出五支箭,整个过程约奠一个时辰。 霍希克神智昏迷,他未发出一声呻吟,却紧紧反握掌心中的小手,仿佛那是 他的支柱,当左大腿最复一针缝合,众人松了口气,那昏迷的人不知是否被痛醒, 双目已睁了开来,冲著笑眉笑著。 「你受了伤,别动。」笑眉抽不回手,用另一只替他揩去额上的冷汗。 他没动,事实上也没力气动,只环顾了眼内房里的人,苦大娘和弟兄们,还 有立在角落的男子,他与展煜目光相接,恍恍惚惚又掉回笑眉脸上。 「你要回关中了吗?」他留不住他的姑娘呵…… 笑眉怔了怔,他向来是意气风发、强健爽朗,见他这个模样,都是为了护她, 方寸绞痛难当,怜惜之情大增。 抚著他惨白如鬼的脸庞,她轻轻道:「你要我回去吗?」 他手劲加强,浑不知力道之大已握疼笑眉的小手。 「你不要我回去?要我留下来?」 他看著地,眼神有些飘忽,觉得她的问题太难、太复杂,他无法回答,只静 静地、哑哑地、懊恼地叹息著。 「我对不起你……是我不好……」 好像是自言自语,他边喃著边合上眼,手上的力道已然卸去,几缕淡发覆垂 而下,这张峻颜在笑眉眼中是如此脆弱,她目中含泪,脸颊轻轻靠著他。 「你要我留下,我就留下,你要我走,我偏不走。」 立在角落的男子悄悄步出房门,他已经得到答案了,看来,他仍要独自一个 回关中,那个姑娘找到心爱的人了,他会好好地祝福他们。 淡淡地笑,他驻足在院中,今夜的月娘极美,仿佛安慰著他。 此时,一只粗臂搭在他的肩头,他侧眸,见熊大和其他汉子都已陆陆续续走 出,咧著大嘴笑道:「煜少爷,咱们要办喜事啦。」 「是呵,煜少爷,咱们家的头儿爱你们家的姑娘爱惨啦,你们家的姑娘对咱 们家的头儿也是情深意重,真个是非君不嫁,非卿不娶,喜事不办不行啦。」 「头儿情况已经好转,他向来身强体壮,一定熬得过,等他清醒再来跟他敲 日子,看何时把姑娘娶进门。」 「哈哈哈,办喜事喝喜酒,煜少爷,欢喜不?你要嫁妹子啦!」 「当然。」他静静颔首,笑得温和,「当然欢喜。」 正如众人所想的,他身子骨一向强健,箭伤虽说严重,但有苦大娘治外伤的 良药,又在床上连躺几日,吃好喝好,复原的状态极佳。 房中,那个美好的身影不知张罗著什麽,忙进忙出的,一阵炖煮的气味飘来, 他讨厌那个味道,连著几日都吃腻、吃怕了,再补下去鼻血都要流出来了。 他躺在床上装睡,用眼角偷偷瞄著姑娘,心中百味杂陈。 自从受伤,她就一直在他身边,刚开始他昏沉的时候多,无法清醒地面对她; 等到清醒过来,却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只好装睡,感情这麽矛盾,快将自己逼进 绝境。 「霍希克。」姑娘来到床边,他赶紧合上眼,听见她俯身轻唤,「你醒著吗?」 他本不想搭理,想当鸵鸟,可姑娘不允许,她悄悄挨进,一只香香的小手撩 过他的发,柔软的掌心抚著他的脸,吐气如兰。 「霍希克,你起来,我有话告诉你。」 他坚持著不动,气息却紊乱起来,脸色有些难看,每个细胞都感受到她的亲 近,暗暗咬牙,宽额上无端冒出汗珠。 「我知道你醒著……你是不是不想和我说话?」 破、功。 他倏地峥开眼,长叹一声,身躯转过来,瞧著她良久,声音透著无奈和失意。 「不是……不是不和你说话,是不知该说什麽好……笑眉,我、我——」他 紧声一唤,想抚摸她却又不敢,怕再见她眼底的催意,苦苦一笑,「我知道展煜 想带你回关中,你若想跟他走,我、我……」他说不出话,因为他根本不想放她 走,只得怔怔地篁住她,心中一片苦涩。 「煜哥已经离开了。」她端来一碗补药,也不知是加了什麽药草熬煮,黑呼 呼的、散著可怕的气味,「快喝。」 他下意识接过碗,「你说什麽?」有无错听? 「快喝。」 「喔。」他咕噜咕噜一口气灌完,完全没感觉自己喝下什麽,只是按著她的 意思动作。「笑眉,你刚才说、说——」 「煜哥回关中了,昨日起程的,他说再不回去,静姊和路总管会骂死他。」 笑眉把碗放回桌而,唇边咬著笑。唉,这个呆头呵,就不会说几句甜言蜜语哄她 吗?她早已原谅他,心里只有他,难道还不懂? 「你、你没跟他一起走……」他脸上闪著兴奋,双目发亮,胸口微微喘著… …他的姑娘留在他身边呵……突然,神色一黯,似是思及什麽,闷闷地道:「你 的马中了一箭,还没完全复原,等它好了,你才能起程回去,是吧?」 笑眉沉吟片刻,笑著摇了摇头。 他看著她,不懂她心里想些什麽,沮丧缓缓占满胸怀。手有自我的意识,他 伸了过去,情不自禁摸著姑娘的眉、姑娘的香颊和唇瓣。 「笑眉,那一晚,我做了不可原诃的事,你心里恨死我,我知道……我无话 可说,是我错,我、我……」他顿了顿,找不到更好的词,「我无话可说。」 他的动作突然停止,狼狈地缩回手,懊恼又道:「对不起,我不碰你,你别 害怕。」他有钢铁的意志,却承受不了她眼中对他的恐惧,那种经历一次便已足 够,再多,他亦要疯狂。 笑眉心中也在叹息,咬了咬唇,柔软地问:「霍希克,你喜欢男孩、还是女 孩儿?」 他挑眉,神情迷惑,不懂话题怎转到这儿来了? 「我希望是个女娃娃,有一对金褐色的眸子,霍希克,你说孩子的头发会是 什麽颜色?」她语气微扬,双手按著腹部,脸上有著陶醉而迷人的风情。「会是 黑色还是银色?我们要帮娃娃取什麽名字好呢?」 即使外头百里的旱地瓜田眨眼间变成水稻田,霍希克可能也没啥感觉了,他 已经傻了,双目瞠大,暗金的眼瞳激光闪耀,嘴巴张得老大,足够飞进一只鸟。 「我想,咱们把男孩和女孩的名字都取了,好不好?」 「好、好。」他顺著地的话尾点头,脑中尚在消化这个惊天动地的讯息,他 眼神瞧著她的肚腹,又瞧著姑娘可人的脸蛋,一个奇异的弧度在唇上慢慢扩张、 再扩张,小心翼翼地求证,「笑眉,我们有孩子啦?」 她眨著眼,认真地点点头,小手悄悄地、主动地覆在他的手背上,微微握住。 「你还要让我回关中吗?希望我跟著煜哥去,再也不回来?」 「不!笑眉——」他惊喊,「不!」大掌将她拉近,一把抱住她,仿佛不这 样做,她真要一走了之,真要离开这儿,再也不回来。 「我不要你走,你知道我的心意,不是吗?」他心中既痛苦又欢喜,在她耳 边吐露,「我怕你很我,怕你不快活,若自私地将你强留在身边,你会恨我一辈 子,而我承受不起,笑眉……我不要你走,我的心,难道你不明白?那一晚,我 是疯了,才会这样对你,清晨醒来见你泪累了睡在身旁,满身淤紫,我、我恨死 了自己,躲开不敢见你,你说得对、骂得好,我是混蛋,货真价实的混蛋。」他 深深吸气,背脊的伤隐隐抗议著,他不理,用力圈住她。「如今有了孩子,你哪 边也别想去,我不要你走,不让你走!你听见没有?」这尚未成形的小生命给了 他勇气。 笑眉窝在他怀中,心中涨著满满的情感,难以言喻的体验和感动。 「好。」 「琥珀伤好了也不会跟你回关中,它是石龙的,如同你是我的,哪儿也——」 语气一顿,他稍稍推开她,「你说什麽?」 「我说好。我哪里也不去。」她柔声道,眉目含情,「霍希克,我有没有告 诉过你……我心里有一个男子,是我最喜爱的人?」 他脸色有些泛青,勉强地点头,胸口冒出一阵阵酸气,直冲喉头。他当然知 道她心里头的男人是何方神圣,她那个该死的煜哥! 笑眉恍若未觉,继续又道:「我不欢畅时,他会逗我笑,我受了欺负,他会 替我讨回,我有危险时,他会奋不顾身地护著我,第一次见面时,我骂他是偷马 贼,还放狗咬他,他不生气,只对我傻傻笑著。再次见面,他打死好多只恶犬, 救了受伤的我……为了吻我,还教我打了好几个耳括子,然後,他知道我心中最 深沉的秘密,他知道我喜欢一个人,可他却偏偏喜欢我,带著我走过好多地方, 去看山看水、走过平沙大漠,放马在草原上狂奔,他教会我许多东西,还种好吃 的瓜给我,他说我是他心中的玫瑰……而我早已爱上他,永远永远只爱他一个, 再不改变。」她瞧著他,温柔似水地瞧著,声音如歌,「霍希克,你知道他是谁 吗?」 霍希克说不出话来,一口气梗在胸臆之间。 他的姑娘,说,她爱他。 狂喜、狂乐、狂欢,沉淀成心痛的感动。 他长叹一声,呼出心窝烧灼的气息,双臂紧紧收缩,将她重新揽在怀里,力 道太重太强,两人都感到疼痛,可两人都不想放松。 「我不放开你。」他一语双关。 她无语,双手反抱,紧紧圈住他的腰际。 今天天气好晴朗,瓜田旁野花多清香。 「笑眉!」震天怒吼破坏午後美丽的宁静气氛,那男子骑在马上,与几名弟 兄刚由外头转回,就见挺著小圆肚的姑娘……呃,是少妇,骑著她的琥珀大马不 知要去哪儿。 像个做错事的小孩,笑眉咬著唇、绞著手,可怜兮兮地瞧著男子。唉,只差 一点点就能溜出去晃晃,天知道这些日子她都快闷死了,这个不成,那个也不成, 他的弟兄都成了他的眼线,把她管得死死的。 石龙迅速地来到她身旁,霍希克健臂一伸,轻轻松松将她抱到自己的马背上, 圈在怀里。 她悄悄抬头,见他下颚紧绷,脸色铁青,显然……呵呵,气得不轻呵…… 「霍希克,人家好闷,只是想骑马逛逛。」她的「骑马逛逛」到得最後都变 成「策马奔驰」。 他垂眼瞧著小妻子,无奈地叹气。知道她好动,但怀了身孕毕竟不同,若没 有他盯著、嘱咐人帮忙瞧著,不知会有多少状况发生。 後来,他才知道,在她飞奔来对他通风报信的那日,她早知自己怀有身孕, 还这麽不懂保护自己,每每回想,他不由得胆战心惊,冷汗盈额,庆幸自己飞扑 过去替她挡箭,庆幸受伤的是他。 她头微仰,亲亲他的嘴角,红著脸道:「对不起啦,你别生气,好不?」 他没辙,重重吻住她,吻得笑眉晕头转向,两只藕臂紧紧攀住他的颈项。 「好啊!好样的!」 「哟喝!」一阵支持打气的口哨声。 旁边的众家汉子鼓噪拍手,大声叫好,霍希克回瞪了他们一眼,策马小跑, 抱著小妻子,来到一处无人的土丘上,琥珀也跟随而至。 「会不会不舒服?」他低头询问,大掌轻按在微突的圆腹上。 笑眉摇摇头,覆住他的大手,眼眉转为认真,「你和哈萨克族那个博雅的事 情处理得如何?她的蒙族手下还会来吗?」 「我和齐哈思见过面,他说,他的母亲因萨尔钦不愿与我为敌,一怒之下独 自一个返回蒙族,而蒙族族长呼伦特,也是博雅的父亲,他和我有些交情……我 救过他两次……」他摸摸她的发,吻著她的秀额。 「霍希克,你话还没说完。」她侧过脸躲开他的唇,那会弄得她意乱情迷, 到得最後把想问的事都忘光了。 「唉。」他笑叹著,「呼伦特会管好他的女儿,他得知博雅私自派族人来此, 十分震怒,我让弟兄们将捉拿住的蒙族汉子送回,这是给呼伦特面子,若他不能 约束他的女儿和族人,我们的友谊将不存在,届时……」 「怎麽样?」笑眉担忧地问。 他却呵呵地笑,「河西和新疆的弟兄可就乐了。」终於有架可以打了。 「啊?」她听不明白,小手捶了捶他的胸,「你都不说清楚。」 「我说得很清楚啦,我的姑娘。」他吻住她,在她柔唇畔轻语:「这些事很 多很杂,你想懂,我将来再慢慢告诉你,好不好?」 「嗯……」呼吸吐气间全是他的气味,笑眉顿泛潮红,小手玩著男子的淡发, 软软地道:「苦大娘说,你是个土霸王、大土匪,带著一群青面獠牙的家伙,尽 干一些坏勾当。」 「喔,」他眉一挑,「嗯……她说得不对,我也做好事,我从一群恶犬嘴下 救了一个姑娘,还得了好报,姑娘後来嫁我当老婆,替我生孩子。」 笑眉笑了出来,刮刮他的脸皮,「姑娘瞧他可怜才嫁他的。」 他握住她的手亲吻,感情之深,表露无遗。 「霍希克,我唱歌给你听。」 她侧过头,神情如此美丽,在霍希克尚未反应下,那曲新疆小调,充满柔情 蜜意的旋律悠扬而起,每个字音这麽柔滑准确,吟唱出这首情歌。 他心中激动,身躯微微发颤,不知她何时学会这首歌。 「我唱得好不好?每回听你唱,我就记住了,你知道歌词里说些什麽吗?」 他眼眉俱柔,声音轻哑,「它说著许久之前的故事,一个男子爱上了他的姑 娘……」他头俯下,深刻地吻住她。 灰马背上的人儿柔情缓卷,美丽的栗马缓缓靠了过来,两匹马儿也缱绻柔情 了起来。 今天天气好晴朗,陌上野花香……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