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有些事放在心里久了,沉淀成最纯粹的意念,想说出口来让对方明白,这才 惊觉,真的需要好多勇气和……适当的时机。 大年初一的中午,两人享用着一顿迟来的围炉,气氛是温暖而亲密的。 对关震伦而言,那在胸口灼烧的感情,比两人裸里相拥、抛开一切道德束缚, 疯狂享受肉体所带来的欢愉时更为激烈。 隐约感觉着,自己似乎向她混沌的心迈进了一步,她没有退怯,有意无意中 已释放出某种讯息……他强令自己要慢下脚步,不能“侍宠而骄”,怕逼得太近, 来势汹汹,她又要缩回壳中。 他可以和她慢慢磨,将她内心那道墙全磨成细粉,灰飞烟灭,她就会允许他 走入那方田地。 舒宝琳当然不退怯。 面对男人深沉中压抑着过分热情的眼瞠,性格俊唇扬着孩子气的笑弧,她心 弦为他颤动,从未有过这么强烈的念头,很想很想为他做些事,能抚去他眉间的 细纹,让他更快乐、更感动的事。 “震伦,我想告诉你,我……”火锅咕噜咕噜,团团白烟蒙胧了她的红脸, 两只大眼睛瞬也不瞬的,透出淡淡紧张。 以为是如以往的闲话家常,他们俩在“好朋友”的阶段就习惯分享彼此生活 或工作上的喜怒哀乐,关震伦正埋头咬着一大块吸饱汤汁的高丽菜,模糊地应了 声,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是想说,要告诉你,其实那个……那个……” 解决碗里的菜,他抬起头,疑惑地抿抿唇,“怎么了?” “嗄?啊……”唉唉唉,没怎么,是她口拙又胆小。舒宝琳心里叹气。 以往谈感情总是冲动,卯足劲地向前飞奔,她是学到教训了,但对于眼前这 男人,她在心中不下一次地肯定,她爱他。 她明白,那是在一次次的冲突、摸索、彼此调适,以及一次次的关怀、拥抱 和相互安慰下所浓结出来的感情,没有实质的血缘关系,然而自己的某一部分却 早已融入对方的骨血里。 她怎能不爱他? “发生什么事了?”关震伦放下碗,神情变得专注起来。 那让她更紧张,都耳鸣了,还听到左胸口咚咚咚的心跳声。“没、没没事啊, 我只是要告诉你……那个……高丽菜很甜。” “啊?” 见他挑眉,她用力点头,连珠炮般地说: “真的很甜,你不觉得吗?”这是我大舅舅送来的,他们住在山上,有自己 的果园和菜园,还在台中的时候。妈妈常带我上山找他们玩,告诉你,我大舅妈 可是道地的山地姑娘,美得不得了。身材又好,人又温柔,笑起来可以迷死一海 票人,妈妈都说老实的大舅是“憨人有憨福”,才有办法打败一卡车的追求者, 娶到我舅妈。现在大舅妈虽然都四十几岁了,不过还是大美人喔,之前听妈妈说, 有一个日本观光客到山里玩,见到大舅妈简直惊为天人,还一直缠着她不放,大 舅气得差点把那个日本人丢到山沟里。 关震伦没说话,定定看着她。 “你不相信?”她问。 男人微笑,“信啊!我喜欢听你说家里的事。” 这会儿,换她发出“啊”的疑惑声了。 他再次捞起锅里的高丽菜,大口嚼着,满足地对她扬笑,“真的很甜。” “那当然。” “你大舅家真幸福,可以天天吃到这么赞的高山蔬菜。” “嗯嗯,是呀……”唉,话题怎么偏到这里来?舒宝琳苦笑,又偷偷把自己 从头到尾数落了一遍。 不行、不行,非说不可,她才不要让那些“狐狸精”继续垂涎他。 机场各单位里不乏漂亮美眉,再加上各家航空公司的空服员们来来去去、进 进出出,就算他对人家不感兴趣,可她只要一想到好多双美丽账睛拼命对他放电, 她、她她她心里就好不舒服。 “震伦,其实我要……” 无奈,她的话被他摆在客厅桌上的手机铃声打断。 嘴里的菜都没来得及咽下,他唇办还沾着沾酱,含糊地说:“等一下。” 舒宝琳只得怔怔地望着他跑去接起手机,迅速地与对方讲了几句,等回到厨 房餐桌,他眉间浮出歉然的神色。 “发生什么事?”她问。 关震伦坐下,重新拿起碗筷。 “是小柯。他过年的假一直请不下来,因为维修单位的main Dower 、不够用,可是他又非回屏东老家一趟不可,之前,他跟我商量过, 我已经答应帮他代班,刚才他是打来再确认的。“他是约聘的顾问,基本上是不 需要参与大节日的排班留守的。 闻言,舒宝琳“喔”了一声,筷子的前端点在软唇上,“所以,明天你必需 到机场去?”没关系、没关系,她至少还有半天时间培养勇气,对他真情告白。 他苦笑了笑,瞄了眼手表,“小柯的班从下午开始,我只剩下二十分钟把自 己喂饱,等一下就该到机场去了。” “嗄?!”黑白分明的大眼显得有点不知所措。 关震伦微乎其微地叹气,“宝琳……我呃……没想到你会留在这里。”他以 为今年也和之前的每个春节一样,就只有自己和影子两个。 遇上这种大节日,她若不在身旁,他通常会让自己变得十分忙碌,真找不到 事做,只得将自己灌醉,倒进床里呼呼大睡,要不就一口气租个七、八个片子, 通宵看影碟,看到眼睛酸涩再也撑不住为止。 因此,在小柯跟他商量大年初一代班的事,他才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听到他的话,语调虽轻,舒宝琳心却一阵瑟缩,泛着疼。 不住地想像着以往年节时分,她要不是飞到外站,就是休假回台中陪伴家人。 她至少还有父母亲疼惜,而他,独自一个人,向来又喜静不喜闹,每逢佳节,心 中是否倍感孤单? “对了,你刚才是不是有话对我说?”他忽然记起。 抿抿唇,吞咽着喉中无形的硬块,舒宝琳微笑摇头。 “没什么,唔……不是什么大事。”再找适当的时机吧,她心里的话,三言 两语怎说得清楚? “你多吃一点。”她帮他剥着虾壳,边叮咛:“等会儿吃饱了。要记得喝止 咳的糖浆。” “不用吧,我已经好很多了。”关震伦瞪着她。 “谁说不用?” “我说的。” “那又怎样?”她声量微扬,又把他给瞪了回去,“还是要喝。我说的。” “唔……” 年初一下午,舒宝琳与关震伦一起走出他的公寓大厦。 这次的代班,从年初一开始到年初四,连续四天下午,关震伦都得到机场报 到,若一切无事,按正常下班时间回到住所,也都已晚上十点过后。 这一天,他开车载着她到机场,虽然嘴上没说破。但两人似乎都想延长在一 块的时间。 然后,他在机场的长途巴士站目送她坐上往台中的车子,她从高高的巴士车 窗望下,对着他微笑,那抹笑依然清浅,却漾出耐人寻味的温暖情意。 他立在出境大厅外的骑楼,双手插在西装裤口袋里。黑发被风吹得凌乱又颓 废,而眉宇间因她即将离去而乍然升起的落寞,在见到她那抹浅笑后,竟奇异地 被安抚了。 心头渐暖,他扬起唇,静静回望她,直到司机先生踩下油门,将巴士驶离。 回到台中老家,舒宝琳一进家门,地板拖鞋都还来不及穿上,就被父母亲一 个接着一个的问题“砸”得哭笑不得。 她当然明白父母对她的“期望”,无非想她敞开胸怀,积极、乐观地去认识 一些男孩子,遇到好对象,可以维持一咪咪淑女的矜持,更要努力释放出“欢迎 来追的讯息,别总是对那些叔伯婶姨等等亲朋好友介绍来的优质男冷着脸,就算 礼貌应对,也拉出一条长长的、无形的距离。” 他们一直为她担忧着,就怕她抛不掉、放不下、忘不了,这些年来,心里仍 然记挂一段感情,不愿意割舍。 的确,她的心曾碎成千片、万片,神魂也曾疯狂痴癫,如今想来,那仿佛是 许久、许久之前的一个悲梦,久到偶然忆起,都觉得荒谬可笑,觉得不可思议, 不懂那个梦中的自己,在求之不可得后,为什么执着走那样的路? 她不愿再作梦了,更不愿缩在小小的保护壳中,让爱情沉静不语。 男人已展开双臂将她拥抱,她可以勇敢地再次说爱。 因为是他,所以她可以。 “我不管,最晚下个月底,找个时间把人给我带回来家里。”舒母在得知关 震伦这号人物存在后,软硬兼施,终于对舒宝琳下了最后通碟,“你要再敢推三 阻四,一下子说班表太紧,挤不出时间,一下子说人家工作太忙,没办法配合, 我、我我我我就亲自杀到自北去,我和你阿爸上台北看女婿。”最后两个字还加 重音。 一旁的舒家爸爸点头如扬蒜,采完全附议政策。 “妈——”舒宝琳明眸瞠得圆滚滚。 女婿?!老天!这……这这手脚未免也太快了吧?她和他还有不少事没说清 楚、讲明白,突然来了个“大跃进”,他不被吓得倒退三百步才怪。 “你妈好好的在这里,用不着喊得那么响。”舒母两手插在腰上,跟女儿一 般模样的娃娃脸鼓了起来,轻哼着:“没关系,你不想邀人家来家里玩,我让黎 晶去帮我邀,一样找得到这位关先生。” “妈——”舒宝琳嚷得更响亮。挫败地想着,要真让母亲联络上胡黎晶,问 起关震伦的种种,那自己和他这三年来所发生的关系肯定保不住秘密,届时,恐 怕要掀起一场前所未见的“腥风血雨”。 毕竟,她目前只让父母亲以为,她遇上一个待她极好的男人,她和他彼此喜 爱、相互关怀,而故意忽略两人其实早已脱光光,你抱紧我,我夹紧你,一起滚 来滚去,滚了整整三年的事实。 到得最后,果然姜是老的辣,舒宝琳全然不敌,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保证近 期之内一定把人给带到。 在结束年休回到北部,开春第一趟飞行是由台北出发,前往日本东京的国际 短程航班,在机上,舒宝琳遇到临时被民航局要求出差的关震伦。 说正格的,他这个顾问当得也太杂了,偶尔帮人代班那就算了,这会儿还得 领着维修单位里几个被列为重点栽培的新手,前往东京国际展示厅参加全球性的 机械安全与维修座谈会。 他之前谈定的契约里,根本不包括这些杂务。 “年薪多了两成,还有,出差费挺可观的。”摊开一本八卦杂志技巧地遮掩 着,关震伦有些故意,热暖暖地朝那细致的耳朵吹气。 舒宝琳没办法不脸红,教那温热的气息一拂耳后的敏感带,害她方寸一促, 身子轻轻战栗,赶快抿紧菱嘴,抑住几要逸出唇瓣的羞人叹息。 “你……不要靠这么近。”她努力维持镇定。 “咦?不靠近一点,怎么说话?你要我大声嚷嚷吗?” “你你你别乱来!” 他表情有点小恶劣,“是你问起,我才说的。” 飞机正在三万五千英尺的高空翱翔,适才根据机长报告,沿途气流稳定,就 算有些许摇晃,在短时间内便能平稳下来。 此时,机舱里的餐钦服务早已结束,负责厨房的空服员开始把各样用具归回 原来的橱柜中,而其他空服员一样各司其职,有的拿着小托盘巡视机舱,为旅客 清理座位上的垃圾,有的则注意着每个区域的洗手间使用状况,防止旅客偷偷在 洗手间内抽烟,偶尔也会戴上卫生手套入内整理,维持清洁。 舒宝琳sc的职等,是除头等舱外,其他舱等的服务状态都得由她掌握,然后 再统一汇报给座舱长。 她由经济舱一路走到前面头等舱来,跟座舱长艾莲达报告完后头的情况,并 打算开始进行机上免税品的贩卖。 在这当口,那位被桃园国际机场各单位票选为单身汉——机械维修顾问关姓 先生,正面无表情地站在书报架前,对于艾莲达热情洋溢的问话也是有一句没一 句地回着。 然而,在乍见到顶着一头俏丽短发的娃娃脸空姐突然现身,他加菲猫般的两 眼顿时注入蓬勃生气,不仅拿着人家直瞧,还在她报告结束、转身走进放置免税 商品车的空间的同时,随手抓着一本杂志,就这么不动声色地粘了上来,像只哈 巴狗似的绕着她打转,尽扯一些五四三。 “你说这些干嘛?我哪个时候问你了?”舒宝琳忍住脸意,看也不看他一眼, 迳自取出专用钥匙打开免税商品车,先行布置起来。 等会儿,后面机舱状况更为稳定,这趟飞行被指定负责贩卖免税品的几名同 事们自然会过来接手。 关震伦浓眉挑了挑,修长身躯一侧,巧妙地将她困在自己和免税车中间。 “昨晚在电话里,你不是说,没想到我这么轻易就被民航局的人拗来出差, 还挺像旅行社的领队兼导游。”他神态平常地微笑,心里可乐得很,因为察觉到 这个放置免税商品车的角落真正好。 后面的布幔拉起,阻隔了商务舱和经济舱里的众多耳目,前头虽无布幔遮掩, 但头等舱的座位全背对着他们,只要旅客们乖乖坐在位上,专心听音乐、玩电动、 看报、看杂志、看液晶萤幕上的节目别回头,基本上不会有谁注意到他们,就算 有人回头。也只看得到他的背影。 有意无意地挪近身躯,他声音略沉:“我想了想,最主要是因为报酬多,他 们答应明年年薪多加两成,嗯……多了两成,那也将近台币六十万。” “赚这么多钱干什么?”舒宝琳瞅了他一眼。唉唉,该将他赶回座位去才是, 别赖在这里扰乱她的心思,可理智归理智,属于感性的部分一旦抬头,怎么也控 制不住。 这些天,她人虽在台中老家,每晚仍会打电话给他,听他因感冒、咳嗽而变 得沙哑的嗓音好些没有,更叮咛他按时用三餐,确定他没再毫无节制的喝酒。 说实话,她部快认不得自己,真觉自己像个老妈子,总忍不住对他唠叨。 见她听他说话,边像只小蜜蜂般辛动工作,两手犹如八爪,动作迅速又俐落, 将超人气的免税商品一样样摆在车架上,装饰得漂漂亮亮,关震伦干脆放下手里 的杂志,弯身帮她从下面柜子抱出两瓶金鸥白兰地。 她接过那两瓶洋酒摆放,见他又要取出其他物件,她柔荑一把拍开男人的大 掌,不让他再劳动。 “喂喂喂,这位先生,您是头等舱的贵宾耶,乖乖当您的大爷,别折煞我这 个苦命的小女子啦!” 他咧出白牙,喜爱她难得俏皮的甜样。“我钱多,想把你请回家,从今以后, 我会更努力赚钱,让你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你什么也不用做,只要乖乖帮 我生孩子,你跟着我,命不苦,会变成甜的。” 甜的、甜的、甜的! 她现在就已尝到甜味。 心脏咚咚地两槌,撞击着肋骨,害得她差点停止呼吸,抱在胸前的十二、三 盒名牌领带“啪”地散落了一地。 这算是求婚吗? 是吗?是吗? 是求婚吗? 她脸颊好热,胸口好热,全身上下都在发热,看也不敢看他一眼,连忙跪在 地板上捡拾领带盒。 话一出口,全是真心情意,但关震伦懊恼了。 见她如同惊弓之鸟,反应好大,真怕自己这一步逼得太紧、太迫切,无形中 带给她压力,怕两人之间的平衡顿失,怕她又要摆出那疏离姿态,退得好远。 内心长叹,蹲下身,他默默帮她收拾东西。 “你、你你不用,我来就好……”她迅速瞄了他一眼,将领带盒全收拢到面 前来,软唇掀了掀,很想要他将刚才的话意彻底解释一番。 她努力召唤着勇气,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直到左胸被剧烈的渴望撑到发痛, 痛到非发泄不可的地步,她红红的娃娃脸毅然决然地抬起,眸光便如两汪清泓, 映照着他—— “震伦,你是在跟我……” “小姐,请问楼下洗手间在哪里?” 此时,右侧通往二楼头等舱的旋转式阶梯上,走下一名西装笔挺的男性旅客, 应该是因楼上唯一的洗手间有其他旅客正在使用,才会到楼下来。 被这么一唤,舒宝琳浑身轻颤,终于回归现实面,才意识到选在此时此刻和 他谈心里的话,有多么不合适,唉唉。 她再一次深呼吸,抱着十几盒领带赶紧站起来,越过关震伦的肩膀望向那位 旅客,习惯性对着人家微笑—— “找洗手间吗?请您走对面通道,左转就是了,在书报墙的旁……” 她话语忽然停顿,脸容略偏,直现着男人的明亮眼瞳瞬间渲染古怪的情绪, 有些困惑,有些不确定,带着一抹深思,仿佛什么事想不通透。 关震伦循着她的视线回头,在看清对方那张不时出现在报章杂志的脸庞,眼 神陡然锐利起来。 那男性旅客的反应同样颇具玩味,似乎有几秒钟不小心闪了神,随即恢复, 漂亮的双目直勾勾望着舒宝琳,根本无视于关震伦的存在。 他略略颔首,启唇充满感情地道:“宝琳,没想到刚好搭上你服务的班机, 真的好巧。” Shit!关震伦双手紧握,有股想挺身向前,将身后那抹柔软身影全然遮掩的 冲动,他不喜欢那该死的男人用那种该死的眼神望着她,那会让他该死的克制不 住愤怒和嫉妒,兴起想杀人的欲望。 气氛一下子绷紧到最高点,然而,那张娃娃脸蛋虽然有些苍白,颊边已淡淡 透出玫瑰粉。 她眸光沉静了,唇边的笑是温和、清浅且疏离的,同样对着那男人颔首,独 有的清雅嗓音缓缓逸扬:“是呀,朱先生,真的好巧。” 将怀里的领带盒放在车架上,她拨拨耳边俏发,尽责地说明:“您不是在找 洗手间吗?楼下头等舱有两间,请您到对面通道,左转,就在书报墙旁边,需要 我带您过去吗?”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