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春的靈秀江南,天微微藍,棉絮般的雲朵點綴其上,淡淡的暖陽還透著淡 淡的寒意,是最後的一抹殘冬。 放眼四面青翠,一叢叢及人腰高的茶樹排列而下,如階梯,層層佔據了所有 的坡地,在一片的綠油間,許多婦人埋首工作,將茶樹上成熟的葉子採入竹簍裏 頭,側耳傾聽,她們似乎哼著什麼曲調,和枝頭鳥鳴合成好聽的旋律。 大人有自個兒的忙事,而孩子有孩子的天地。 山坡下,一名十四、五歲模樣的少年正舞著一套拳法,那是武家的家傳絕技, 該是父傳子,一代代延續發揚,卻因五年前一場馬車意外,他的雙親墜崖身亡, 如今,少年僅能靠著遺留下來的武氏拳譜慢慢摸索。 拳勁虎虎生風,一招一式毫不含糊,他武功底子打得極扎實,劍眉星目,神 態沉穩,那認真嚴峻的身影牢牢吸引住女孩的眸光。 那是個白白淨淨的女娃,丹鳳水眸,彎彎的眉兒,秀氣的鼻樑,櫻桃模樣的 小嘴,頭上梳著兩團小髻,額前散著幾絡微褐的瀏海。她下顎靠在雙膝,蹲在一 旁望住練武的少年,頰邊不知何時沾上了泥,那臉蛋瞧起來既嬌又憨。 此時,少年翻身一個旋踢,拳成十字,俐落地變化招式。 「好啊!大郎哥好本事!」女娃忍不住喝采,丹鳳眼中滿是崇拜,鼓掌又叫: 「再來再來!好好看啊!」 另一端,一個男孩朝這邊偷偷地匍匐前進,終於到達女孩身後,趁女孩沒注 意,他輕手輕腳在她肩上放了一樣東西,手還緊緊捂住嘴巴,就怕心中的竊笑跑 了出來,暴露了行蹤。 「嘿嘿嘿,滌心,這才叫好看哩!」見時機成熟,他猛地跳出,指著女孩的 肩膀笑得像個小霸王,拉長耳朵等著聽尖叫聲。 一隻黑黑拙拙的茶樹蟲,無骨的軀體在那漂亮乾淨的繡花背心上緩慢地扭動, 瞧了讓人毫無食慾──不過,沒關係的,她才剛吃飽。盯住自己的巧肩,蘇滌心 秀眉皺了皺,小手一抬捏起拇指和食指,啪地微響,將那隻可憐的蟲兒彈到半空, 不知落到何方。 「耶?!」男孩難以置信,俊臉登時垮下,圓亮的眼跟隨蟲子飛去的拋物線, 又調回來瞪著女娃,挫敗地喊:「滌心,妳真不可愛!好歹也裝裝模樣,哪有女 孩家不怕蟲子的?」 「你說我不可愛?!」滌心忽地站起,個頭好小,氣燄卻不容忽視,現下, 看大郎哥練武暫且被擱置一旁,她得為自個兒的「名節」戰鬥. 「你竟敢說我不可愛?!」她揚聲尖叫,抓起地上的泥丟去,啪地一聲正中 目標,黏在男孩臉上,見狀,她拍手哈哈大笑,「泥土狗,汪汪汪,叫三聲,跌 入坑,坑裏石頭臭又硬,差點去了一條命。」 「蘇滌心!妳完了!」 男孩哪裏嚥得下這口氣,撥掉臉上的泥,正要展開一場大戰,那女娃卻機靈 地跑進山坡茶園中,躲在茶園總管事蘇泰來的背後。 「爹……」她愛嬌地喊,扯了扯男人的衣角,「滌心可不可愛?」 聞言,蘇泰來由茶樹葉中抬起頭,他是陸府重金禮聘的種茶師傅,除幫茶樹 「養生治病」,還得管理近百名的茶工,陸府茶由採收、蒸青、搗拍焙穿,到製 成茶團,全都要他親自監督,這一待已有十個年頭,娶了陸府總席廚娘為妻,生 了個慧黠女兒,也算是落地生根。 蘇泰來是個茶癡,終日醉心於茶樹的研究和開發,他雖聽見女兒的叫喚,好 半晌才抓回心神,瞪住滌心的小臉,雙眉皺了起來。 「妳這丫頭,就愛學男孩子玩泥巴,瞧瞧,都成花臉貓了。」 本要替女兒拭淨,才發覺自己的手也沾了土灰,想掏出腰間汗巾,他站起身 子,就瞧見那個被泥巴擊中、一臉殺氣騰騰的男孩,頓時,蘇泰來頭一陣疼,聲 音不由得揚高。 「滌心!妳又對二少爺做了什麼了?!妳、妳……拿泥巴砸人?!唉,這般 沒規沒矩,哪裏像個小姑娘,將來長大,看哪戶人家敢要妳!我的老天爺──耶!」 他忽然停了口,雙眼往下瞧。 一團泥巴飛了過來,目標鎖定小女孩,可惜技術不好失了準頭,硬生生砸在 蘇泰來的胸前。 那個男孩,陸陽,正是蘇泰來口中的二少爺,他扼腕地跺腳,懊惱叫著:「 蘇管事,麻煩你退後些,泥巴沒長眼,若再砸中了你,那可過意不去了。」 他彎身又揉了一團泥,滌心意識到狀況危急,連阿爹也教她拖下水,她腦筋 轉得飛快,小小身子又風也似地衝下坡,趕在陸陽發動攻擊之前,助跑外加彈跳, 整個人撲進剛剛收拳回勢的少年懷中。 「怎麼了?」武塵反射性接住女孩,淡淡擰眉,欲拉下纏在頸後的小手,不 想一身的汗弄污了女孩家的馨香。 「大郎哥……」軟軟嫩嫩的嬌聲響起,滌心不放手,小腿順勢圈在少年腰間, 絲毫不在意那淌滿汗珠的裸胸,她楚楚可憐的笑,接著怯怯的說:「有人欺負滌 心,大郎哥,救我。」先下手為強,阿爹保不住她沒關係,她還有更硬的後臺. 「阿陽!」武塵任由女孩親近,冷眼瞄向那個現行犯,聲音不怒而威。他的 身分十分特殊,陸、武兩家原是世交,無奈武氏夫婦雙亡獨留孤子,陸家老爺高 義,全權處理喪事之後,將年僅十歲的武塵帶回,收為義子且視如己出。 「大哥,是滌心先惹我的!」陸陽大喊冤枉。對這位兄長,陸陽真是又敬又 畏,爹娘早管不住他,可每每犯了錯,只要武塵一個睖瞪,他就不爭氣地腿軟。 「是你、是你!你捉蟲子嚇我!」 陸陽沒好氣地睨著她,「請問妳被嚇到了嗎?別跟我說是,我可是親眼目睹 了妳如何謀殺那隻小蟲子。」 「我、我──」滌心嘟著嘴。她的確沒受驚嚇,但並不表示她不怕蟲兒,因 為那是隻茶樹蟲,她天天在茶園裏玩,早已司空見慣,若今兒個換成別的毛毛蟲, 陸陽肯定聽得到期待的尖叫聲。 「臭阿陽,我不理你,滌心只要跟大郎哥好。」她說著,頭埋進武塵的頸窩 . 「罵我臭?!妳也香不到哪兒去,妳是臭丫頭,蘇管事說得好,妳這麼野, 將來看誰敢要妳?」 「我要大郎哥。」滌心笑容可掬,天真爛漫地對住少年的眼,直接便問:「 大郎哥,你要不要滌心?」 武塵不說話,半強迫地推離女孩軟馥的身子,待她站定腳步,才掏出腰巾幫 她擦臉,動作熟練而溫柔,彷彿重複過無數回。 「滌心待在陸府,哪裏都不去。」滌心仰著小臉,心中並不沮喪,因為大郎 哥不回話就是默認了,她如是想。 「不會吧!」陸陽忍不住大叫,他和滌心似乎從開口學會說話,便無一日不 鬥嘴。「哪裏都不去,莫非要咱們養妳一輩子?除非──」黑黝黝的眼珠轉了轉, 他賣著關子吸引了女孩的注意,咧開潔白整齊的牙,緩緩的笑了。 「妳嫁給咱們家做媳婦兒。」 ※※※ 妳嫁給咱們家做媳婦兒…… 猛地一震,退溫的酒汁濺濕衣袖,染上大片酒漬,武塵回過神,清瞿俊容壓 抑著莫名的憂鬱,在這獨處時分,那些暗藏的、曖昧未明的心緒咬破了表相,不 再心如止水,漣漪層層延伸,蕩漾著整個心湖。 記憶是一種奇特的本能,以為遺忘了某些片段,其實它蟄伏在最深的底處, 成為靈魂的暗流。 三笑樓上,他習慣地倚欄而坐,放下灑空的酒杯,秋風暢徉,蕭瑟氣味中夾 帶著醇酒濃香,一冷一熱,心緒不冷不熱。 伸手再次為自己斟酒,避無可避,桌上那攤開的紙張映入眼簾,是義母遣人 快馬加鞭送來的家書。緩緩吸氣,緩緩呼氣,武塵試著排遣胸口莫名的悶疼,並 非首回如此,但在得知信中消息後,這次的狀況來得又快又疾,心臟如受重捶, 沉入無邊無底的漩渦. 陸陽大喜,義母書信催他返家,他雖是義兄,但與陸陽自小感情便深,他身 為大哥,該要為弟弟高興歡欣才是,他到底怎麼了? 武塵擰緊雙眉,突地撇開臉,將視線調離,落在遠遠天際那抹嫣紅朦朧的西 川錦霞上。可以不看,卻無法不想,思緒有自主的權利,他阻止不了,恍惚間又 受其侵奪,他跌入另一段過往…… 「滌心這丫頭愈長愈標緻,人美心又好,蘇管事可真是好福氣呢!」 「可不是,現下,她幫著陸府做事,頂替了她爹,茶園大大小小的事全得由 她打理,管茶可不是件好玩的事,瞧她瘦瘦弱弱的,手段卻不含糊。」 「唉……可惜滌心是個姑娘家,這般拋頭露面、光顧著陸府的生意,只怕要 耽誤青春,若滌心嫁了出去,那陸家怎麼辦?要從哪兒請來種茶師傅?這滿山滿 谷的產業叫誰打理啊?」 「所以囉,正因如此,陸家是絕不會放滌心走的。」 「這怎麼成?難道要滌心守著茶園過一輩子啊,夫人才不會這麼沒良心。」 「唉唉,可以兩全其美嘛。只要滌心嫁進陸家,名正言順當了陸家少夫人, 屆時,不就什麼難題都解決了?」 四年前在陸府茶園,兩名採茶工人的對話無意間教他聽聞。 那年陸府發生了不少事。陸老爺因病逝世,陸夫人生意經懂得不少,種茶卻 一竅不通,陸陽考中武狀元只醉心武學. 再有,陸家將名下一座山頭送給蘇泰來 夫婦,他帶著廚娘妻子結廬山林,從此過著心所嚮往的悠閒日子。 正因這些事滌心走不開,她不再自由,正式擔下管事的職務。所謂虎父無犬 子,蘇泰來的本事滌心盡得其能,所以,陸府茶園那些大大小小、可大可小、不 大不小的事,就一件件落在她的肩頭了 滌心嫁進陸家似乎早在預料之中,每個人都這麼認為。 武塵雙眉又是一擰,然後慢慢鬆開. 就連他自己,也這麼認定著……小小女 孩終會長大,與陸陽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一切都淡淡的,眉心留下的皺折、嘴 邊上揚的嘲諷、眼底若隱若現的情懷,皆這般淡然,他可以做到,可以笑看著他 們,給予誠摯的祝福。 他可以。 「四爺?」門邊,一名夥計裝扮的屬下恭敬立著。 武塵側過半邊俊顏,微微頷首,示意那人開口。 「明日閻王寨聚會,四爺要獨自回去,抑或三笑樓停業一日,讓兄弟們跟隨 ……」韓林頓了頓,語調變得遲緩,「職責之因,為追蹤和搜尋消息,探子隊的 兄弟們長時間在外,有好段日子不曾回寨,未見家人一面……」 「明日起,三笑樓連休五日,待會兒得至,要人寫告示貼上。」武塵打斷他 的話,笑了笑,神情有淡化的落寞,「五日夠了吧?讓兄弟們全都回去,一個也 不許留下。另外,上回寨子交代下來的任務已有眉目,你替我傳個口信給寨中兄 弟,該說什麼我毋需贅言,你定也清楚。」 一會兒,韓林才消化了他的話,怔問:「四爺不回寨?」 「你向來是我的左右手,你辦事,我自可安心。」他爽朗大笑。 韓林搔搔後腦勺,受了稱讚有些不自在,含糊地說:「我把這事告訴大夥去 ……喔,對了!」他急急又折了回來,「四爺,那告示要怎生書寫?這麼多天不 開張,總該扯個理由出來應付應付。」 笑意尚在唇邊,眼底一抹突生的抑鬱,武塵不假思索便說:「就寫……嫁娶 大喜。」 誰嫁?誰娶?總要有個主角,寫得這麼模糊,待五日後開門營業,那些鎮日 無事、閒愛磕牙的老顧客定會追根究底,屆時,從哪兒生出一對新人?韓林儘管 心裏頭納悶,卻聰明地不再多問,反正先做再說,至於細節部分,他自個兒再慢 慢斟酌。 沒再理會他人,武塵為自己斟一杯酒,仰首飲盡,動作優雅閒定,是他一貫 的氣勢。 一個嫁、一個娶,喜上加喜,此等大事,為人兄長怎能缺席?! 明日,他亦要與家人相聚。 ※※※ 杭州西湖畔,一棟宅第臨湖而建,以石材為牆雕出吉祥圖樣,將大宅環起, 由鏤刻的空隙中瞧去,前院花木修剪完善,石板路上兩名僕役執帚掃著落葉. 男子潛意識斂起疆繩,緩下馬步,在金穗秋陽與湖面波光中注視著這棟大宅, 半晌他跨下馬背,穩穩地舉步踱去。 朱紅大門敞開,門外好生喧鬧聚集了不少人,紅絲帽、金線滾邊的長袍衣衫, 十個有九個是胖大身軀,一臉精明的商賈本色。兩旁看門的僕役老僧入定立著, 好似見慣了這等場面,將寒暄應酬之事全權交由府內總管。 「眾位老闆,真是對不住,蘇管事今兒個一早巡視茶園去了,不知何時才會 回府,各位老闆有事可以留言,若執意等候,請移駕至大廳稍坐奉茶。」壽伯圓 滑地措詞,笑瞇著老眼,捧著一本好厚的書紙,找到空白一頁寫上日期,準備替 人留言。 瞧眼前的陣仗,滌心丫頭有得忙了。壽伯暗自嘆氣,想起那丫頭有時為茶園 生意挑燈熬夜,不自覺伏案而眠的景象,心中不捨卻也無可奈何。 「又要留言?我都留了八百回啦!」一個圓滾的身軀挺了出來,是虎跑二泉 舍的張老闆,他走往陸府好幾次,偏偏遇不上蘇滌心。「我訂的那批秋雀舌是要 銷至東洋,絕不能誤了船期,蘇姑娘已經說好能準時交貨,可今年雨水不豐,我 擔心收穫不如預期啊……」 「張老闆請放心。」壽伯依舊笑咪咪,迅速翻查書中紀錄,瞧見女子秀氣的 字跡,以紅色墨液在逐條的留言上寫明事物進度。「您那批茶貨斤數齊全了,目 前是炒青階段,中秋過後,請張老闆將餘款數目備妥,咱們帳房自會派人同您收 帳。」 「哎呀,錢不是問題,能如期交貨我就寬心了。」 見識到那本留言簿的功用,眾人加倍爭囂,聲浪此起彼落,一時間,場面亂 成一團,誰的嗓門大,誰就佔優勢。 「沁香茶軒要五十斤的雲棲龍井,六十斤碧山煙雨。」 「今年春末,快意齋同陸府下訂單,也是五十斤雲棲龍井和三十斤碧山煙雨, 另外還要梅家塢和靈隱兩處的龍井各八十斤。」 壽伯拇指沾沾口水,快速在本子上翻找,老眉稍皺,「龍井茶沒問題,倒是 碧山煙雨目前只採收六十斤,分別是快意齋和玉川茶坊的單子,沒標明沁香茶軒 啊!」 「我現在下單,六十斤全數要了,錢我可以提高三倍。」沁香茶軒的趙老闆 壞了規矩,對陸府特有的碧山煙雨茶勢在必得。那茶難植難焙,卻是嚇煞人的香, 已被列為當朝貢茶。 不等壽伯開口拒絕,好幾個肥碩大臀默契十足,朝同一目標用力一擠,那趙 老闆莫名其妙被彈出五尺外,臉朝地,吃了滿嘴灰。 生意往來,壽伯不願得罪人,想瞧那趙老闆跌得重不重,尚未踏出一步,十 來雙手同時扯住他的衣衫,又是一陣七嘴八舌,他只得一面聽、一面翻本子、還 得一面躲避口水,待得送走最後某家的老闆都已正午時分。 「天啊,一早就這麼過啦?唉,愈老愈不中用了……」簡直折騰他這把老骨 頭. 壽伯捶著僵硬的肩,伸伸腰幹,老眼瞥了瞥兩邊無所事事的看門僕役,不是 滋味地嚷:「站直!打起精神!見了人要會招呼,咱們是做生意的,多少得懂些 手腕,你們兩個楞頭兒……」 「壽伯。」 「該學的東西有十牛車那麼多哩,再不麻利些,怎麼攢錢娶媳婦?」他唸得 正興頭,聽不見身後的叫喚。 「壽伯。」聲量微放,沉穩傳來。 「欸,老闆有何貴事?」 壽伯邊回應,邊轉身,表情如川劇變臉,眨著一雙瞇瞇笑的眼,待瞧清眼前 人,有短暫的錯愕,然後,真誠的笑意與驚喜迅速在臉上擴張。 「大少爺?」 ※※※ 「二少爺在城郊購置了新宅,不挺華麗,那練武場卻佔了三分之一,您知道 的,他個性大剌剌的,喜事將近,也不懂得佈置宅第,老夫人不放心,一早就過 去探望了。」壽伯接過下人端來的托盤,將瓷杯放在武塵桌前。 「義母這幾日不是身體微恙嗎?怎麼又去操勞這些?」武塵眉淡攏. 「身體微恙?」壽伯一臉莫名。 淡淡扯動嘴角,武塵不再追問,已清楚家書中義母那段自憐自艾的話語,僅 是想催他早日返家所使的小小手段。掀開杯蓋,細瓷相觸發出溫潤聲響,一陣清 香撲鼻,是龍井茶配虎跑泉,他啜了一口人間極至。 小截藍皮露出壽伯的襟口,他胸前塞得鼓漲,是那本寶貝留言簿。 「府裏向來這麼忙嗎?」武塵問,視線投向偏廳那端滿座的人潮。 壽伯長嘆,「滌心丫頭對茶樹懂得多,更有做生意的天分,她腦筋動得快, 手腕也高,陸家茶在她手上像是被吹仙氣似的,錢財滾滾來,賠掉的是她的身子, 唉……那些商賈,一個個堅持要見她本人,我能幫的有限……」 武塵心一沉,泛著清楚的酸疼,半晌才說:「她鎮日忙碌,但成親畢竟是大 事,總該為自己添些行頭. 」 「添行頭?」壽伯又是莫名,待問明白,外頭突然響起騷動,極熟悉的騷動。 「耶,天要落紅雨了,太陽還沒下山呢,那丫頭竟回府了。」 壓抑不規則的心跳,武塵步至廊下,發現原在偏廳等候的人群將一名女子團 團包圍,他瞧不完整她的人,嘈雜中,她的聲音清脆如珠,輕易教人捕捉。 「每盅茶二釐,馬先生上回提這建議,我瞧是可行的,下等茶賣這價格,薄 利多銷,什麼人都喝得起……」一隻素手持筆,在某人遞來的書件上刷刷寫字, 小小頭顱偏向一旁,好似聽誰說話。 武塵聽見她的笑聲,爽朗英氣。 「王師傅好本事,連這事也教您知曉,那炒青是新法,滌心也是研究階段, 炒時,茶要少,火要猛,以手炒令其軟淨,接著略用手揉之,去掉焦梗。王師傅 若有興趣,可撥空走一趟咱們在獅峰的製茶場。」手沒停,在連番遞來的文書上 簽寫,偶爾停筆,聽見她說:「這個價不對,我不能簽的,請回去同你們主子說 清楚,我與他議的原價不是這樣。」 她工作的效率十分驚人,不到半炷香時間,已在前院解決大部分的公事,騷 動漸漸平息,還有兩名中年男子尚未離去,看來是重要的事欲同滌心商談。 「滌心姑娘,陸府的碧山煙雨既為貢茶就斷然不可販賣,那是皇帝老子喝的 茶,咱們再有錢也只一顆腦袋,朝廷若怪罪下來該如何是好?」 「李叔叔不必擔憂,滌心有應對的方法。」她微笑著,「當作貢茶的碧山煙 雨讓我入了龍腦香料,壓成許多小花銙製成龍團鳳餅,樣子吉祥富貴,味道卻偏 離真味,但宮中的人偏偏喜歡……」她聳了聳巧肩,眉眼間有股捉弄的頑皮,「 唔……咱們辛辛苦苦種的茶,皇帝能喝,百姓沒理由不行。」 「江南茶業一向以陸府茶馬首是瞻,咱們是怕東窗事發. 」另一名中年男子 撫著短鬚,亦有愁色,「要不,把陸府販售的碧山煙雨改個名字,妳瞧如何?」 滌心沒立即回答,小小步伐跨上偏廳的石板階,突然感受到兩道溫暖的光芒, 她不懂,下意識半轉身子,她瞧見武塵立在廊簷下、倚柱抱胸的身影。 他看到她了,整個的她,同時沉緬在那朵如花的微笑中,他報以相等的笑。 滌心主動走去,雙眸因愉悅瞇成可愛的彎度,停駐在武塵面前,她端詳著他 臉上熟悉的溫文和五官,笑開紅唇露出貝齒,接著,她又主動親近拉住他的手。 「大郎哥。」 武塵表情平穩,目光下移,讓她掛在胸前的東西吸引。 「何時掛上的?」他靜靜問,眼神再度望入她。 滌心一手握住胸前純銅打造的算盤,只有手心大小,故意搖了搖,珠粒清脆 撞擊,她跟著笑聲鈴鈴。「去年鬥茶會,陸府茶和水品蟬聯第一,婉姨允了我的。」 武塵稍稍一愣,隨即想起將近的喜事,心中已然明白。 「銅算盤有它的象徵,義母傳給了妳,妳要好好保管。」 「那是當然。」心形的臉蛋扮了個鬼臉,是外人無緣瞧見的一面,那與她方 才處理生意的果斷犀利相差萬里。「瞧,我隨身掛著它,一刻不離呢!同人議價 作帳之時,我就在上頭撥撥指頭,它小歸小,卻是好用,呵呵……商人重利輕別 離,你聞出我身上的銅臭味了嗎?」 最後兩句語氣微異,似有幽怨,但見她笑容可掬,武塵揮開那抹疑雲,心已 酸澀,沒必要再多添一筆,他技巧地把手抽離那柔軟的掌心。 滌心也不在意,掉頭面對那兩名中年人,朗聲地說:「兩位叔叔提的意見滌 心會好生思慮,絕不會惹麻煩,一有決議定會知會兩位叔叔,請務必安心。」 有了她親口保證,兩人明顯鬆了口大氣。 「滌心姑娘能這樣想是最好的了。」 接著又應酬幾句,那兩人才連袂出府。 「壽伯,留言本子。」雖有數不完的工作,滌心語氣輕快,心情難掩飛揚. 壽伯慢吞吞將本子交予,忍不住千篇一律的叨唸,「早膳擱著就出門,現在 大廳還未踏入,茶也沒喝上一口,就急急跟我要那本子,妳滿腦子只剩茶園和生 意,偏偏不會照顧自己……」 武塵聽了眉微微攏著,不發一語凝視女子清瘦許多的身形。 「好壽伯,早膳我有吃,茶園裏的採茶工給了我一粒硬餑餑,午膳我也沒忘。」 是早上吃剩的硬餑餑. 滌心想著不敢說出口,她接過留言簿,又是笑靨如花,心 頭有盈盈歡喜。 「妳這丫頭……唉,我吩咐廚房弄些吃的給妳。」他搖頭長嘆,轉身離開. 廊簷下獨留兩人,靜默氣流裏桂花香氣在鼻間飄浮,武塵清清喉嚨,率先打 破這份祥和的清寂。 「妳爹爹和娘親可都健朗?」 「嗯。」滌心點頭,眸光如泓,那笑自始至終未離她的唇,「每月我固定上 山瞧他們,山頂尚有其他住戶倒也不孤單,那兒景致宜人恍若世外,爹爹在院前 種了好幾株新芽,研究新茶的天分和熱忱,我終究不及他老人家。他和娘親勞累 大半輩子,如今可以過過清閒日子,我瞧了好歡喜。」 彷彿是交換人質,她頂替蘇泰來留下,繼續為陸府賣命,沒人問她心底真正 的打算和思慮. 接管茶園這些年來,武塵與她相見約次數寥寥可數,一是武塵難得回陸府, 二是滌心忙著在茶與生意上周旋,見面總是匆匆,能像今日這般談話實屬珍貴. 「妳也想與妳雙親一起生活?」 忍受心頭溢湧的憐惜,武塵輕問,隨即憶及此次回府的因由,她就要披上嫁 衣,他卻為她流連,頓時心中一陣澀然,才覺自己問得多餘. 滌心歪了歪頭,眉目輕皺,很快又緩了開來。 「我是很想呵……可是,已難放下。」 武塵無語,他俯視著那張蓮白小臉,昔日稚氣早不復見,已育成眸中智慧、 澹秀天然,雖非絕世麗容,但那清雅之姿卻成心底的暖流。 她有美好歸宿,他應覺欣慰。 「我……該去忙了。」滌心的頰微微泛紅,抱緊懷中的本子並未動作,躊躇 了片刻,她轉過身去,踏出幾步竟又止住不前。 武塵望著她美好的背影,又望著她走回自己面前,感覺那小臉上多了某些東 西,他卻無法辨明。 「此次回來你會多待幾日吧?」滌心抿了抿唇,靜靜地問。 「直到喜宴結束。」他深刻瞧著她,聲音持平。 聞言,兩朵梨窩在唇邊輕舞,她笑意加深,語氣並無起伏,「那……很好。」 點點頭,她再次轉身。 偏廳改設而成的辦公房,整個午後,滌心就待在裏面,仔細讀著那本留言, 然後隨手批上重點. 這時間仍陸續來了幾位訪客,說談皆是茶與生意。 筆端輕抵住下顎,唇微嘟,滌心望著紙上一個數字,秀眉淡擰. 不知是筆誤,抑或錯算?她思索著,揉了揉眼睛,仍是提起精神回頭翻找相 關的紀錄。 一室安寧,算盤上珠粒撥打之聲特別清亮,有人推開門扉跨了進來,她聞到 淡淡的食物香氣。 「壽伯,先擱著吧,待會兒我再吃。」頭抬也不抬,她正忙著與一串數字纏 鬥,筆握在掌心,拇指和食指飛快撥弄算盤珠子。 托盤被放置在圓桌上了,那人並不離開,溫暖的氣流如同食物的香味緩緩漫 遊而來,滌心感覺到他的注視,停下動作擱下筆,她抬起眼靜靜微笑。 「我以為是壽伯。」 「他忙,我左右無事便過來瞧妳。」武塵瞧了她案前疊成小山似的文書,心 中泛起一抹憐借,劍眉不自覺緊了緊,低聲道:「廚房特意為妳熬的粥,趁熱快 吃。」 「還有兩、三筆帳沒對齊呢,花不了多少時間的,我等會兒就吃。」然後她 抬起筆,算盤珠子尚不及重新歸位,一隻大掌忽地伸至面前,她一怔,留言簿子 與帳本全教武塵蓋上了。 「大郎哥……」滌心與他對望,那男性眼眸似乎閃過什麼,太快、太微 「還有帳沒對呢……」她訥訥地說. 「先把粥喝了,那些帳沒長腳不會跑的。」 聞言,滌心笑了出來,小小的梨窩舞得可愛,眉眼間的倦意讓這朵笑掃淡許 多。 「你說的話,我焉能不聽。」她步近圓桌,逕自掀開盅蓋,米香隨即撲鼻而 來,她深深吸了一口,愉悅地說:「是李大娘的手藝,這道八珍粥是我娘教她的, 味道極好。大郎哥,」地抬頭輕問,「滌心為你添一碗?」 武塵搖頭,溫和地扯動唇角。「我不餓,妳吃。」 粥香勾起食慾,滌心真餓了,替自己盛來一碗,她輕輕吹散熱氣,小口小口 吃著,臉上露出滿足的神情。 見她乖乖用膳,武塵隨步踱至窗邊,開敞的窗外天際一片霞紅,落日朦朧, 無限美好,他眺望著,心緒讓滌心方才的話微微縛緊. 他的話,她焉能不聽……當真如此? 若是……若是……他要她別嫁人,她可會聽? 武塵猛地倒抽一口涼氣,驚覺腦中浮現的意念,額際冒出點點冷汗。 他在想什麼?!怎可如此自私?暗自斥喝那齷齪而卑鄙的念頭,他心思抑鬱, 不知不覺竟惱恨起自己來了。 心緒反反覆覆,忽地,一隻小手覆在他握緊的手背上,無預警的柔軟音調在 耳畔響起。 「大郎哥,你在惱些什麼?窗櫺快教你捏碎了。」 武塵一震,連忙解去勁力,垂首瞧著,那木頭刻造的窗櫺略生裂痕,差點毀 在他手中。「有五個指印。」他怔怔說著,目光又怔怔地移至手背上的小手,兩 人肌膚相貼之處微微刺麻,不知是她掌心過熱,還是自己的體溫太寒? 「對啊,我也瞧見了。」滌心仰起臉蛋,歪著頭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 還說呢,在身後喊了好幾聲也不見你回應,又蹙眉又抿唇,這般的不尋常呵,莫 非是無限情懷寄斜陽?呵呵呵……大郎哥,你想的是哪家的姑娘啊?」 又是一愣,武塵隨即捉回神智,「正是想妳。」他淡淡啟口,語氣並不認真。 滌心凝住他,笑意纏繞在眼底和唇邊,雅緻的臉龐有些高深莫測. 「哪裏學來的花言巧語?滌心又不是三歲孩童,大郎哥不願說,我不問便是, 何必拿這話搪塞?呵呵,你若真想我,又怎會離開陸府,每回總要婉姨三催四請 才肯回來探望,偏偏又來去倉卒,這些年我想靜靜同你說些心裏話,卻怎麼也辦 不到。」 忽地莫名衝動,武塵翻掌想握住她的柔荑,卻遲了一步,那隻手離開了他。 滌心自顧自面對窗外,雙臂撐住窗檯,接著不大秀氣地往上一躍,她的動作 極為熟練,眨眼間,人已面對著外頭坐落在窗檯上。 整理好裙擺,調妥坐姿,她偏過頭對住身後的男子,依然笑著:「做什麼這 樣瞧人?我就是粗魯,你早知道的。」 不等武塵說些什麼,她轉開頭視線投向遠方,夕陽在她臉頰和身上鑲起薄薄 的金紅顏色,髮絲泛起溫潤的光澤。 「唔……上回一起看落日是什麼時候?」她低低說著,食指成勾敲著腦袋, 「唉,想不起來了……」記憶似有若無,這些年生活步調緊湊忙碌,茶和生意, 生意和茶園,她的腦力都用在上頭,就連夜半做夢也在數字和一張張臉上兜轉, 那些臉她記不分明,反正都是同陸家生意往來的茶主商賈. 唔……她該要記得,怎會忘懷?怎能忘懷……好生苦惱地輕咬下唇,她抬手 又敲起自個兒的秀額. 「四年前我上獅峰尋妳。」低厚的男音由身後悄悄挨近的胸膛中傳來,替她 解答。 「正是!」滌心拍了一下大腿,語氣欣然高揚,她背對武塵,難以捕捉他深 邃眸中的火燄。「你竟也記得。」那麼……她為何會忘卻? 喔喔,她僅是一時記不牢,沒有忘,沒有忘,她沒忘。不知怎地,她掌心微 濕,覺得微乎其微的風吹冷額角細汗,方寸緊緊抽了一下。 「那一日獅峰的落陽……好美、好有韻味。」是雨洗淨過後的天際,她伏在 他的背上,覺得那落日似遠似近,默默相隨. 緩下心神,讓最單純的感情掌管一 切,點滴的片段翻飛,她找到珍藏在記憶深處的一份溫暖。 武塵苦笑,「妳想的事盡和別人不同。當時妳感染風寒,不聽大夫的話好好 休息,還瞞著眾人上獅峰茶園. 那日山頂飄雨不能採茶,妳卻顧著幾株新種嫩芽 淋了一身濕,我尋到妳時,妳蹲在茶園兀自不肯起身,連躲個雨也不會。」 那一年義父辭世,他回陸府奔喪,而滌心則剛剛接手茶園管事。原本,義父 的後事處理完妥之後,他該回三笑樓,卻為滌心耽擱下來,因她病了,輕微的風 寒淋了雨病情加劇,她是讓他背下山的,足足高燒了三日才清醒。 想想那時,滌心知道自己有些癡傻,就為著那些茶芽,但她本就是這個脾性, 一份癡,不僅僅為茶。 側過臉,她眼眸閃爍頑皮精光,故作幽怨地說:「都是你。人家才設法要救 那幾株新芽,硬是被你拖走,結果茶苗教雨打得七零八落,那是西域來的白雪芽, 我首次在中土試種,光一株就值好幾兩銀子呢,你心不疼,我可疼死了。」 誰說心不疼?他又急又惱又疼。 茶僅在晴時採之,雨不採,晴有雲亦不得採,因此若非大好天氣,獅峰是極 少人煙的。往峰頂的一路上,他急壞了,生怕滌心出什麼意外,接著在茶園中見 到她,又讓她的固執惱得七竅生煙,雨猛地大了起來,他們無法下山,兩人在平 時供採茶工人休憩的簡陋棚子下暫時躲雨,他攬住她發顫的身子,這麼光明正大 地擁她入懷,心中沒有歡喜,而是濃得化不開的憂心憐惜。 一時之間,武塵不知說些什麼好,他離她好近,風穿透滌心的髮、掠過她的 臉蛋和肩頸,將女子幽幽的香氣送入鼻息。 靜默了會兒,他緩緩啟口,「今日那兩人提及之事,妳預備如何?」 滌心搖搖頭,誠實回答,「還沒想好呢。」她忍不住扮了個鬼臉。她就是不 懂,為何辛辛苦苦種的茶只因皇上喜歡,欽點成貢茶,普通人就不得品嚐? 「將碧山煙雨的茶名改掉吧。」他並非怕事,而是擔憂她不懂保護自己,若 朝廷有心追究,他不在她身邊該如何護她周全? 滌心一愣,聽出他語氣中乍現的關懷,小臉上的笑容更加耐人尋味。 「你的話我自然要聽。」驀地,她放任身子往後倒,將那男子寬闊的胸膛當 成靠背。他的胸肌繃得又緊又硬,滌心倒不在意,小小頭顱不安分地東蹭西蹭, 終於尋到他頸窩間最舒適的凹處,放鬆雙肩和背脊,她發出貓兒般慵懶的嘆息, 啞啞地道:「把碧山煙雨換成煙雨碧山,你說好不?」 不知她是認真,抑或玩笑?武塵迷惑地蹙眉,所有的感官和知覺因女子的貼 近顯得無比敏銳,心跳得好急,彷彿下一刻就要撐破胸骨和皮肉,而胸口上枕著 的是她,萬般不願這狼狽的跳動聲響傳進她耳中,想退開自己怕摔著她,想推開 她也怕摔著她。 「今天的帳好難對,合算幾回都找不到錯誤,我頭好昏眼也花了,只覺得周 身乏力,你的胸膛讓人家靠會兒……一會兒便好……」小臉忽然仰起,她眨著眼 可憐地望住武塵線條僵硬的下顎,軟聲喊著:「大郎哥,你該不會那麼小氣吧?」 被滌心拿話圈套住,武塵嚥了嚥口水,終究沒有其他舉動,他直挺挺立著, 卻不敢俯首,隨即想到她的辛苦勞頓,心裏又是一痛。 「茶園和生意……妳多找些人手分擔,別事事擔在肩上。」 靠得太近了。理智在說話。 小時,滌心對他的親近,他以兄長的身分坦然接受,那小小女娃愛親熱地摟 著自己,表現出來的是女兒家的愛嬌稚氣,誰料及習慣生成他心底的依戀,驚覺 時已難割捨,縱使如此,他心中自是清楚,她此生的依歸已在義弟身上。 這些年他以手足之禮待她,刻意保持距離,刻意淡化情感,他做得不留痕跡, 讓自己慢慢由她身邊走開. 返回陸府之前,所有事皆在掌握中,但這次再見滌心,他弄不明白哪個環結 出了錯,她還是她,依舊的笑容和神態,可眉眼之間有意無意地多了些什麼. 然 後是談話舉止,他隱約感受到那份深意,紛亂得摸不著頭緒,他的心有些慌、有 些失措、有些蠢蠢欲動了,才欲探索,她卻眨著明眸無辜地看著他,教他進也不 是退也不是,暗暗懷疑是否自己多心。 她的笑音些許低幽,「茶業愈來愈興盛,咱們的茶園也愈闢愈廣,以前以獅 峰為主,現在靈隱、梅家塢等地皆有佳品,又管茶、又管生意,還得應付官家以 各種名目舉辦的鬥茶大會,唉,滌心為求自救,當然得找幫手啦,沒有經驗不打 緊,只要能吃苦耐勞,跟在我身邊看著學著,自然也就會了。」偏過臉頰,她小 巧鼻頭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如羽毛般觸了觸武塵的頸項,「現下,茶園的事有 人幫我管著,偶爾運氣些,滌心還能偷偷懶哩,呵呵,大郎哥,滌心不是無敵之 人,我僅是一個……一個很普通、很普通的小小女子。」 又來了,那種不確定又別具深意的言詞語氣,武塵的心湖讓她投入一顆小石, 漣漪一個接一個相應而生。 「妳早該這麼做了,多個人手總是好的。」這是他的聲音嗎?竟會如此低啞。 「是啊!待婚禮過後,我便放自己大假,什麼也不管。屆時,我去京城尋你, 那三笑樓我一次也沒去過,卻知道它大大的名氣。」她的心情似乎特別高揚,臉 龐再度仰起,瞧見那男子不及掩飾的陰鬱神色。 「你不樂意讓我去嗎?」滌心問得直接。 「怎會?」武塵勉強扯動唇角,壓下胸中波濤洶湧的酸意,「阿陽和妳同來 拜訪,我身為義兄自是萬分歡迎。」 「阿陽?」關他什麼事?到得那時,人家夫妻倆新婚燕爾、濃情蜜意,哪來 空閒理會她?滌心以為他不懂,鄭重解釋,「就我一人,我獨自去投靠你,住你 的吃你的,不管茶也不管生意,在京城裏玩到盡興. 」 「妳、妳……」武塵詞窮,思考能力彷彿受了詛咒不太中用,他徐緩嘆著一 口氣,自言自語,「既已嫁人,怎可能獨自一個……」 「大郎哥,你在說些什麼?」 武塵沉默不語. 遠方的夕陽只剩微光,天際由霞紅染成灰黑,滌心毫不淑女打了一個呵欠, 精神覺得困頓,眼皮有些沉重,淡淡的夜風夾有涼意,她本能在身後溫暖的來源 貼得更靠近。 那男子身上有她記憶中的味道,怎能忘懷呵…… 「我不再讓你跑開……」紅唇掀了掀,她模模糊糊說了些什麼,雙眸放鬆輕 閤. 武塵聽不真切,知道她疲累已極,靜靜讓那小小人兒依靠自己。 愈陷愈深,該快刀亂麻。理智又再說話。 他臉有愧色,微微泛紅,視線悄悄下移,瞧見她頭頂可愛的髮漩,心中一片 柔軟,不自覺流露出愛憐的神情。 此後只能收斂情意,放任自己,就這麼一回!他同理智辯道。 俯下臉,那吻似有若無,輕輕印在滌心髮上。 ---------- 爱情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