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頭很暈,天地彷彿都轉了起來,她瞧見那支紮花風車,風太猛太強,九朵車 花如陀螺般不住、不住地急旋,好似就要脫離骨桿飛墜出去,那是兩人曾有的情 誓呵!不能壞、不能壞的……想伸手止住它們,竟一點氣力也沒有。她的手呢? 她的手怎地不見了? 心一驚,滌心模模糊糊睜開眼,落入眸中的是粉色一片,空氣中飄著不知名 的香氣,濃郁有如檀香,又帶了點辛辣味,她不知道,因為腦子渾沌一團. 眨了眨眼,那片粉色漸漸清明,是床的紗罩和一簾床帷,她躺在上頭,身下 的被單軟褥亦是粉紅顏色。她的手好好的、仍是纖細秀白,只是被拉高過頭並交 疊束縛著,繩子另一端則緊緊繫在床頭. 發生什麼事了?滌心秀眉輕皺,下意識掙扎,她想扯動雙臂,可能是長時間 維持相同姿勢,又教繩子綁住雙腕,血液不順暢,兩條臂膀早已麻痺. 「吳大人,您要的「龍井荷花灼嫩雞」那道菜,小的已經打理妥當,就等您 慢慢地享用。」門外,那夥計說得曖昧不明,對菜名又加重音強調. 「手腳倒也俐落,賞你的。」 「謝大人賞錢. 」那語調喜孜孜。 「這事若洩漏半句,知道會有啥後果吧?」 「大人說的什麼事?小的不知道啊。」他故作驚愕。然後一陣低低笑聲,門 被推了開,有人進來了。腳步停住在床邊,忽地粉色床帷分開兩邊,那個人探了 身子進來,略呈三角的眼直直對住床上人兒,拈著單邊的翹鬍,嘴角嘻嘻笑著。 「美人兒,怎麼一聲不響就離開京城?我思念妳思念得心都發疼哩,今兒個 再聚,妳卻冷冰冰拒我於千里之外,妳怎地忍心?」吳光宗在床沿坐下,順手摸 了摸美人臉蛋,滿足嘆氣,「妳身體又香,皮膚又白又滑,真是一道荷花嫩雞啊。」 明就提醒自己小心,明就遠遠離他坐著,慶興樓的宴席中她記得自己僅喝了 杯茶,當時覺得茶味微異,只道是店家擇水的問題,也沒多加思索,難不成…… 難不成…… 滌心全身冰冷,小臉用盡力氣閃躲,偏偏逃不出他的掌心,一時間,只覺胸 口抑鬱就要嘔吐出來。 「你……放開我……放開我……」她以為自己在狂叫,實則氣若遊絲. 「放開妳?嘿嘿嘿,我可捨不得放開妳。」他無害笑著,手繼續游移,緩緩 又陶醉地揉著她裸露出來的臂膀,嘴中發出嘖嘖聲響,「這藕臂還沒讓人枕過吧, 我聽說妳要招親,何必麻煩,乾脆嫁給我做我的小姨太,不用在外頭勞碌奔波, 一生吃香喝辣,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呵。」 「放開我……」滌心喃著,模糊間思及渡芸,想起她承受的恐懼和煎熬,今 日亦會在自己身上重演嗎?滌心心中又驚又怕,看著他淫慾滿佈的臉慢慢移近, 強忍住欲嘔的衝動,她略嫌僵硬地微笑,怯怯地說:「人家的手……好痛……你 放開啦!一點力氣都使不上來,還能去哪兒,放開啦……」 吳光宗疑惑地抬頭,但見眼前女子眸光煙霏,膚色柔膩,櫻唇嬌滴滴,雙頰 紅撲撲,聽她軟語相求,酥麻了一顆心。「妳這是從了我?」 滌心不回答,發出幾聲嚶嚀。 「好好,我放了妳,反正,妳也逃不到哪裏去,呵呵呵……」 他只解開床頭繩索,卻不讓滌心雙手完全自由,跟著身子已猴急地撲去,一 把抱住她柔軟的身體. 滌心大驚,拚了命地掙扎,雙腿踢踹,恐懼緊緊扼住她的身心。 不要!不要!不要! 心中瘋狂大喊,她膝蓋一頂,也不知擊中何處,只聽見吳光宗發出殺豬般的 尖叫,勒緊身體的力道登時鬆開,滌心想也不想,立刻翻身下床,她想跑,才出 三步,雙腿一軟,人又倒在地上。 「救命……救命……」她喘著氣,雙肘著地不住地往門口爬去。 「賤人!敬酒不吃吃罰酒!」吳光宗臉色鐵青,忍痛追下,將地上的姑娘猛 地翻身,揚手便是一掌,打得滌心暈眩過去,接著扯住她的衣襟憤然撕裂,怒叫: 「老子今天就在這兒要了妳!」 一陣震天價響,門被踹飛開來,見到房中景象,武塵發狂怒吼,聲勁之猛幾 將房頂震塌。 他一腳踹中吳光宗門面,對方滿頭是血,他不放過他,瘋也似地撲上去,沒 有武功招式,不講氣勁掌風,他雙拳如雨點,拳拳往吳光宗身上招呼,肚腹、頭 顱、背脊、胸口,武塵打紅了眼,完全不懂控制勁道,初時,還聽見對方哀號叫 痛,到得最後,那人渾身浴血伏在牆角,一動也不能動了。 「大郎哥……對不起……」滌心不知情況有變,只記得有句話,很重要很重 要的話,她沒對大郎哥說,她對不住他呵……是她誤會了他……「大郎哥……大 郎哥……」 虛弱的呼喚直直刺入武塵凌亂心智,他雙拳陡收,胸口兀自起伏劇烈,待那 輕喚再次傳來,他終於有所反應,記起了滌心。 「滌心?!」他連忙趕至她身畔,見到滌心紅腫的臉頰和緊縛的雙手,簡直 心魂欲裂,痛楚難當,他低吼一聲,手勁一扯,徒手擰斷她腕上粗繩. 「滌心……」又喚了聲,武塵脫下外衫罩住她裸露出來的肌膚,輕輕將她抱 起,目光如炬,燃燒著深沉真切的憂鬱,他安撫著,聲音卻低啞得難以辨認,「 別怕、別怕……我在這兒……」他安慰她亦是安慰自己,心這麼痛,他驚駭得渾 身發顫。 「大郎哥,我錯了……我對不起……我錯了,對不起……」滌心見著了他, 安心笑著,雙唇動了動,不太確定自己講些什麼,跟著眼前化成黑色迷霧,她頭 一偏,厥在他懷中。 ※※※ 滌心是被武塵由杭州城最負盛名、最具規模的妓院百花樓裏帶回來的。 那慶興樓的跑堂讓吳光宗買通,暗地在滌心的茶中動了手腳,迷藥不會馬上 發作,而待得宴席結束,眾家茶商各自離去,滌心起身欲走,卻昏昏欲睡,接下 來便沒了意識,哪裏知道已讓人暗渡陳倉,裝在黑布袋裏運進了百花樓後門. 那老鴇一聽是吳大人要的人,沒敢理會黑袋中裝了誰,只能由著胡搞,原以 為賺了筆豐厚的遮口費,豈知半途殺出一名瘟神,進門直闖,幾名護院打手沒兩 下就讓人擺平,百花樓十二院、三十六閣的房門幾乎癱毀在他腳下。 這還不夠慘,最慘的是,那瘟神竟在百花樓活活打死一名大官。 而對於兇手的模樣,眾人躲的躲、藏的藏,哪裏敢仔細瞧清?即使當場面對 面,也讓他給嚇走了魂,殘留在印象中的只剩下那兇神惡煞的樣子,原先的面目 如何,恐怕百花樓裏的眾客眾妓,沒一個說得出來。 這日合該百花樓沖煞,那老鴇一知詳情,面如土色,身子似軟泥般癱在地上, 只道半生努力就這麼付諸東流,等著查封吃官司。 此時,陸府忙成一團,大夫在內室診視,陸夫人與海棠焦急杵在床邊,丫鬟 們燒水的燒水、煎藥的煎藥,氣恨之聲在外廳爆響,陸陽砰地一拳擊在桌面。 「他媽的,吳光宗這王八蛋敢這樣瞧輕滌心?!那日他來拜訪我,問起滌心, 我只隨口道是咱們家的管事,沒再多說,想不到這王八蛋如此下流!」他是欽點 的武狀元,由朝廷委任職分,官階不小,吳光宗到達杭州自然要來訪他。 武塵無語靜坐,臉色又青又白,他受了太重的驚嚇,一顆心尚未歸位。 「沒什麼大礙,待她轉醒,記得將藥喝了。」大夫交代著,同陸夫人和海棠 從內室步出。 見狀,武塵倏地站起,「我進去瞧她。」那話中抖音如此明顯,不管眾人, 他快步入了內室,將服侍的丫頭遣退,靜靜在床沿坐下。 滌心的頭顱靠在蓬鬆的軟枕上,黑髮長而豐密,將一張臉襯得倍加瘦小。 武塵心一痛,伸手揉著她的髮。當初他來不及救下渡芸,讓一個姑娘遭受奇 恥大辱,心雖有無比惋惜,卻不曾疼痛若此,他真怕……怕結果超脫控制,讓那 殘酷烙在她的身上。 一聲綿長低吟逸出唇邊,是感激、是慶幸、是安慰、是心悸,他的吻貼在長 髮上,眼角竟微微泛濕。 「大郎哥……」軟枕上的小頭顱動了動,滌心迷糊喃著,眼睫輕顫。 他鎖住那張容顏,見扇般的睫毛眨了眨,身子不由得更向前傾,抑制奔騰的 情緒低低道:「我在這兒,滌心……我在這兒。」 水……這個字沒有聲音。 讀著她的唇形,武塵衝向桌子,趕緊倒了杯茶過來,然後小心翼翼扶起她, 讓她的背靠在自己的胸膛。「來,慢慢喝,小心,慢慢喝……」 武塵餵著她,那杯中茶或者沖浸過久,茶色變得濃郁厚沉,滌心一口一口啜 飲,絲毫不知苦澀,隱約覺得它化成一股暖流,悄悄注進心房。 雙眸迷迷濛濛,模糊瞧見一個影子,那熟悉的音調是流過心底的小河,徐緩 得如此溫暖。滌心連眨了幾回,終於看清那人的容貌。她試著微笑,唇角稍牽, 頰邊卻感到發麻的刺疼,反射地抬手欲捂住,映入眼底的是腕上教粗繩磨破的傷 痕,剎那間,記憶全數回籠. 不僅雙腕,她的手肘亦有好幾條擦傷,武塵憐惜嘆息,放下杯子,小心無比 地握住滌心的柔荑。「傷口上了透明藥膏,妳別動,碰著了就不好了。」 滌心側首望住他,知道千鈞一髮之際他終於趕來,而如今自己安全地在這裏, 看著他關切的臉、聽見他關切的話語,滌心方寸陡熱,跟著毫無預警,反身撲進 武塵懷中,藕臂緊緊在他頸後交疊,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 「大郎哥,他……他……」 武塵一怔,原擔心著她剛上完藥的傷口,耳畔卻傳來嚶嚶哭泣,接著頸窩微 微濕熱,沾染上滌心潺潺淚珠。他神情一弛,不由得再度輕嘆,健臂環住她嬌弱 身軀,安穩拍撫著她的背脊。 「別怕,大郎哥替妳出頭. 」他早替她出頭,且做得十分徹底,如此這般的 人渣豬狗不如,殺上百個千個,他也絕不會心慈手軟。 在百花樓,滌心咬著牙沒掉一滴淚,此時由逆境轉回,勇氣盡洩,那時的驚 懼和委屈纏繞上來,一哭不可收拾。 不知過了多久,黏在武塵頸肩的頭顱稍稍抬起,滌心吸吸鼻子,心中舒坦許 多,卻見到男子的衣領教自己哭濕了一大片,她瞧瞧那處淚漬,又偷瞄了瞄男子 的臉,接觸到兩道溫柔清朗的目光。不敢多瞧,垂下頭抿著唇,下一刻,她放開 了武塵,還拉來被子將自己罩頭裹在其中。 滌心的舉動教人不明就裏,武塵訝異,立即伸手去扯,誰知她仍是不放。 「妳這是做什麼?」武塵嘆氣。 「你不想見我的……」她的聲音模糊由被中傳出。 「胡說. 」 被子忽地自動掀開,滌心雙眼通紅、小小鼻頭也通紅,雙頰更是通紅,她凝 住武塵,話中鼻音極重,「你……你叫我走,你不願見我了……」她說得委屈任 性,忘了當初是自己故意而為。扮瀟灑實在太難了,她做不到也不要做了。 武塵捉住被子一角,以防她再試圖悶死自己,聽得她的指控,只有無奈苦笑。 「妳這小傻子,我哪裏不想見妳?妳一聲不響離開閻王寨,待我追回三笑樓,妳 又一聲不響離開京城。我是生氣,被妳氣得口不擇言,卻沒要妳走得這麼急,妳 為何不慢慢走好讓我追上?」 滌心轉身離去,渡芸立刻將事情原委完整告之,等安置了她,趕回寨中時, 滌心竟然已經離開. 好快的手腳,令他不得不懷疑,賀蘭和卿鴻根本是存心整人。 滌心淚眼矇矓,對他的愧然湧上心頭,扁扁嘴,語帶哽咽的道:「對不起, 大郎哥,對不起。我誤解你,教你氣憤讓你失望,你對渡芸……我、我知道的, 卻忍不住胡思亂想,我害渡芸傷心,也害你傷心,總之……總之是我有錯在先, 對不起。」說著,她又要拉被子罩住自己。 武塵快她一步,軟被教他揚手丟開,被子尚未著地,滌心已讓他抱在懷裏. 「這樣的賠罪方法,嗯……似乎有欠誠意。」他嘴角上揚,挺鼻故意蹭了蹭 滌心的,聽見她的抽氣聲,望入一雙清澈美麗的眼眸,心中不禁悠悠蕩漾。接著, 他頭靠了過去,舌迅如閃電地探進女子櫻唇當中,他輾轉吻著,喉間不自覺逸出 低啞呻吟,骨頭彷彿被融得既酥又軟。 「我接受妳的歉意。」武塵抬起頭,目光中露骨的情感教滌心臉紅,他的大 掌輕撫著她受傷的頰,憐惜低問:「妳說……需要時間好好想想,過了這麼多日, 妳到底想得如何?」 滌心與他相視,眸光在他俊朗的五官上端詳梭巡,她瞧得用心而仔細。 這個男子呵……在她還是個小女孩時,已將為伊動情的種子播在心田,她將 青春送給了他,守著一個情種發芽長大,而這份情綿延難絕…… 一切還需要想嗎? 要!而且她還想得無比透徹,並找到永恆的答案。 「我不要把你讓給誰!你叫我走,我也不走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永遠 只屬於滌心一個!」她連聲喊著,雙臂再次攬住武塵的頸項,身子緊緊偎著他。 「老天……」武塵要命地喃著,語氣哀求,「滌心,妳把我抱太緊了……不 不,別放鬆、千萬別鬆手,妳用盡全力吧……對對,這樣很好,只是好心一點, 妳把頭偏過來,我想吻妳呵……」 ※※※ 著了道啦! 滌心不能置信,婉姨竟這樣設計她?! 還有臭阿陽、死阿陽、爛阿陽,竟點了她雙腿和喉間的穴道,教她有腳難跑、 有口難言。 這是什麼狀況啊?!滌心暗暗哀號,其實心中雪亮無比,她當然清楚現在是 什麼局面。 今兒個可是陸府的繡球招親大會,風雲際會、萬人空巷,場面之壯觀、人潮 之洶湧,滌心蓋在喜帕下的雙眼雖瞧不見,光是聽那震天喧嘩之聲,心已涼了半 截,不難想像高臺前聚集了多少人馬. 武塵在與滌心解開僵局、互許情衷後,隔日便快馬趕回京城。而滌心休養了 兩日,生活回到以往的忙碌,海棠捉住機會大放長假,至於陸夫人依舊興致勃勃、 渾身是勁的大搞繡球招親,從擬單邀請貴賓觀禮、搭設高臺、門面裝飾,乃至於 繡球大小、式樣、質料,好不好拋、拋得遠不遠,她一手策畫,未演先轟動。 滌心任由她去,心中已有定奪,而就在昨日,她假借洽商名義,偷偷收拾包 袱準備出走,打算二次上京投入武塵懷抱,哪知剛出門就著了陸陽的道。現在, 她身穿大紅吉服,頭頂鳳冠喜帕,臉也不知給人化了什麼妝,說也不能說、跑也 不能跑的坐在臺上一旁,這這這──全都得拜陸陽所賜. 滌心忍不住又咬牙切齒,可惜只能罵給自己知道。 吉時已到,耳邊聽見一聲銅鑼巨響,嗡嗡地留著回音,現場立即安靜了下來。 眾人你推我擠,眼睛睜得既圓又大,眨也不眨地盯住走至高臺中央的婦人。 那婦人氣質華貴,舉止間盡是風采自信,面帶微笑、靜靜環顧臺下黑壓壓一片, 輕輕一咳,開口說話了。 「今天是個盛大的日子,陸家在杭州長年來蒙受各方照顧,在茶業上得保名 聲……」 陸夫人聲音雅氣,每說一句,旁人便將她的話重複,力道渾厚地傳送出去。 前頭介紹觀禮來賓,說盡恭謙之詞,拉拉雜雜一堆,終於出現重點. 「今日承蒙不棄,眾人捧場,陸家的繡球招親添色不少。那告示已詳細寫著, 身家清白、無不良嗜好、年及弱冠又尚未娶親的男子,皆可加入搶繡球的行列… …」 沒她拋繡球,眾人搶個頭啦!滌心暗暗冷笑,雙手緊緊交握,已打定主意抵 死不拋繡球。 「吉時已至,咱們這就開始,新娘頭遮喜帕瞧不清楚,就由老身替她拋了, 繡球既出,姻緣由天作主。」 誰?!誰、誰、誰拋繡球?!聽這話,原先只涼半截的心直接掉到冰窖去了。 滌心神智尚未回轉,那朵牡丹花般的紅繡球已由陸夫人手中脫離. 經過設計的繡球果然不同凡響,不多施力,已造成好大好高的拋物線。 眾人屏氣凝神,雙眼隨著移動的繡球而移動,只見它由高臺上飛出,藍藍天 際,小紅花球飛墜下來變成中紅花球,再飛墜下來變成大紅花球,然後砸入黑壓 壓的人群當中。 每個人彷彿打出娘胎到現在,就為等這一刻。 頓時,臺下亂成一團、擠成一團、打成一團又搶成一團. 「哇!我的,我搶到繡──」球字沒來得及出口,有人故意一挑,繡球脫離 他的擁抱,翩翩飛了出去,墜入另一邊爭鬥. 「胖子,你是啥意思?!」煮熟的鴨子飛了,白花花的銀兩、白嫩嫩的美人 兒啊,沒啦!飛啦!痛心呵!扼腕呵!全是這大胖子! 「俺沒啥意思啊!俺是想讓它多轉幾回,瞧,像朵紅花,飛起來挺美勒!」 這話聽了差些讓人氣厥過去。 「大海師傅,我頂不住啦!」人群中有人高喊,那朵挺美的紅花又飛將回來。 「唉,沒中用!」大胖漢子罵了句,見眾人如惡虎撲羊往這裏來,不等紅球 落下,他跳起作勢欲抓,實則指尖發力,將它朝另一邊撥去。 「你肯定是個白癡!」讓熟鴨子飛掉的人瞪住他。 大胖漢子也不生氣,呵呵笑,「俺不是白癡勒,不過,俺常做菜餵一些白癡 . 」 緊張持續著,滌心覺得快要昏了,耳中亂烘烘,腦中也亂烘烘,卻不知繡球 在人海中飛竄迴轉,好幾次就要大事抵定,偏偏不知哪兒出錯,繡球在緊要關頭 似有生命,教好多人捉住,又從好多人手中巧妙脫逃。 不行!不能坐以待斃!至少,她的雙手是自由的,能比畫手勢,讓人知道她 並非心甘情願,教眾人知道她是被強逼的,儘管這主意不甚高明總是一線生機. 想到這兒,滌心正要有所行動,忽地眾聲嘩然,她以為繡球讓人奪了,自己 又無能為力,心頭一急,眼眶跟著一熱,眼看就要掉淚. 倏忽之間,一股風朝她而來,喜帕起了波浪,滌心仍兀自沮喪,直到那突來 的雙臂對她襲擊,將她穩穩抱在懷裏,熟悉的體溫、熟悉的胸膛,滌心猛地回神, 想要喚出聲才憶起自己有口不得言。 他不搶繡球,卻來搶她。滌心雙腳離了地,她遭人挾持,身子跟著他飛離高 臺,感覺幾個起落,耳邊聽到連串哀號。 「新娘子被劫啦!快看快看!新娘子被劫走啦!哎喲!」 「哎喲!哎喲!」 「別踩別踩,哎喲,我的頭啊!」 「閃啊!別讓他踩頭逃了!」很難閃,擠得水洩不通,不知閃向何處。 滌心的喜帕掉了,睜大雙眼,不能置信地瞧著現場。她在男子的懷中,而那 個男子卻在眾人頭頂上大展輕功,匆促之間,還不忘對住她笑。 「四爺!接住!」人海茫茫,武塵和滌心循聲望去,一朵大紅花砸將過來, 武塵袖風微帶,將那朵大引干戈的繡球連同懷中人一起抱住。 韓掌櫃?!滌心又是一怔,發覺他的山羊鬍和嘴上的八字鬍歪得厲害,原來 全是假的。接著眼光教一道粗肥身影引去,是大海師傅,像座巨塔般高高聳立, 正呵呵笑地朝她揮手,還有跑堂大柱、二柱和其他人。 滌心笑了,唇不能語,淚珠圓潤晶瑩,一顆顆順著勻稱的頰滾下。 耳邊呼呼生風,武塵抱著佳人「踩」離萬頭鑽動的招親現場,提氣再奔一段, 他忽地縱身飛騰,兩人穩穩落在某個富貴人家建造精美的屋頂飛簷上,滌心眼睛 溜溜轉動,居高望下,眼前的亭台樓閣、屋院格局,分明就是陸府。 「最危險之地是最安全。」男子笑嘻嘻,抱著她柔軟的身子優閒坐在飛簷上, 他修長的手指抬起一張玉容,朗聲問:「滌心,我搶到新娘子!妳替不替我歡喜? 咦,怎地不說話?不說話就是高興啦!瞧妳歡喜得都掉淚了。」 明知她被點穴,得了便宜還賣乖。 他憐愛地為她抹淚. 「這全是義母的主意,我同她談過,她硬是不肯取消招 親大會,說道帖子已出、公告已發,若臨了改變,陸府的信用定要大大折損,所 以,哈哈哈……」他忽地縱聲大笑,眼神深遠地望著滌心,忍不住俯首親親她的 香頰,低啞地說:「為顧及陸府顏面,逼不得已只好用搶的了。」 「滌心,我不只搶人,還搶了繡球,妳是非嫁我不可了,對不對?」大掌揉 著滌心潔美的下顎,拇指有意無意順著朱唇的形狀遊走,引得滌心臉若霞紅. 「妳不說話,便是應了我了。」俊逸臉龐露出詭詐的笑容。 滌心又好氣又好笑,首次見武塵耍無賴,心兒怦怦跳,又要忙著臉紅,一雙 明眸瞪著,推開他直要貼近的頭,手指了指自己的嘴,然後雙手交叉揮動,又指 了指他,再回來指著自己。 意思是說:她不能說話,要他幫她解開穴道。 武塵眉開眼笑,自有解釋。 「我知道、我知道,我沒吻妳,妳不答應,我吻了妳,妳自然嫁給我啦!」 他歡呼一聲,光明正大吻住了她。 唉唉……有口難言呵…… ※※※ 到山春已晚,何竟有新荼? 山頂應有雨,天寒始發芽。 採時林岤靜,烹處石泉佳, 持作私囊密,分送五柳家。 「滌心,爹成功了!呵呵呵,婆子,快來快來!」山林幽靜,蘇泰來叫聲響 徹雲霄,驚起幾隻在枝頭歇憩的鳥兒。 聞聲,滌心和武塵雙雙由屋中步出,手牽著手。 「大少爺,你也過來瞧啊!」稱謂已成習慣,得了武塵這個半子,蘇泰來依 然喊他大少爺。只見他滿臉欣喜興奮,雙眼發亮瞪住一株茶樹,「呵呵呵……白 雪芽,百聞不如一見,這葉芽真的是白色的,又嫩又純,待製成茶葉,肯定是嚇 煞人的香,呵呵呵……屆時,我要請徐老、王二叔、祥生兄全都來品新茶,喔喔, 還有文先生跟馬老闆,他們上回打老遠來看我,定要邀他們兩位一起……還有還 有……」他陷入半神遊狀態,嘴中唸了一串名單,都是閒暇便上山同他下棋喝茶 的老友。 滌心與武塵見怪不見,兩人相視而笑,大掌握住小手,緩緩踱出竹籬之外。 「爹到底比我厲害,那株茶樹終是發了嫩芽。」滌心唇邊帶笑。 武塵側首凝視著她,靜靜地說:「那株茶樹讓我想起獅峰頂上的大雨。」 與他心意相通,滌心知他思及何事,唇輕抿,含笑不語. 「妳抱病上山,就為幾株茶樹,那時我在雨中找到了妳……妳不會知道,當 時的我心有多痛、多焦急。」 不知不覺停下腳步,滌心用力握緊他的大掌,仰起小臉,眸中情懷濃烈,那 流轉的眼波如醇酒醉人、如佳茗清澈,她徐徐啟口,吐氣如蘭. 「我的確不知你有多心痛、心焦,你背著我奔馳,我心中只盼著那條路綿延 無盡,就這麼一直走下去,永不和你分離. 」 武塵咧嘴笑開,猛地將她擁進懷裏. 「哎呀,你壓扁車花了啦!」滌心笑罵著,趕忙將手中的紮花風車高高舉起。 「不打緊了,我很會修啊。」他特地向那個賣紮花風車的大嬸拜師學藝哩。 抱住滌心,他額頂著她的,氣息相互交錯,眼睛望住她靈魂深處。 「滌心……」 「嗯?」 「我想問一件事。」 「什麼?」 「妳曾說……那個銅算盤是一個約定?」 滌心唇一抿,又是別有深意的靜笑。 「是如何的約定妳願意告訴我嗎?」 滌心沒告訴他,只是踮高腳跟,讓紅唇印住他的嘴。 ---------- 爱情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