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啸虎堡,内院东厢房。 堡主卧房里,此刻正是热闹喧哗,一对粉雕玉琢的孩童缠在向漠岩身边,你 一言我一句的,叽叽喳喳个不停。 「堡主叔叔,大奔怎么恶斗那头大黑狼?你快说嘛!」女娃儿童音软软,白 嫩小手扯著向漠岩的衣袖。 「我也要听!我也要听!」男童年纪较小,稚容可爱。一知道有故事听,身 子也急急挨近床沿。 向漠岩仅著中衣,半躺在木雕床榻上,失笑地望著这对姊弟。「唉,叔叔怕 了你们了。」 女娃见他不说,却开了口:「我知道。爹爹说,堡主叔叔和大奔自己追黑狼 王去了,追了好远好远,追到黑狼肚子都饿了」 「那大奔呢?大奔肚子饿不饿?」男童突然发问,这问题对他似乎很重要。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大奔!」被弟弟打断话,女娃有些下高兴。「弯弓, 你到底听不听故事?」 「我要听!我要听堡主叔叔说的。」 「我说的一样好听。」 「不好听!」弯弓跟他的小姊姊卯上了,就是不妥协。 这时,卧房的门被推了开,一名少妇盈盈步进,登时情况大转,原本怒目相 向的戏码改为兄友弟恭,两姊弟规规矩矩地站在床沿,齐声喊著:「娘。」 「羽衣、弯弓,你们姊弟又斗嘴啦?」少妇瞧出他俩的表情有异。 「没的事。」他们现在倒是异口同声。 羽衣抢著说:「娘,您瞧,我在照顾堡主叔叔呢。」她对向漠岩慧黠地眨眨 眼,撒娇道:「堡主叔叔,羽衣帮您盖被子,别著凉了。」 向漠岩很配合,装出一副重病模样,乖乖让她盖上被子。 「好啦!厨房烤了芝麻饼,羽衣,带著弟弟问胡嬷嬷要饼去,不吵堡主叔叔 了。」少妇赶著一双姊弟出门,一面将手里的东西放置桌上。 「是的。娘。」羽衣应了声,拖著弯弓朝门外去。 才跨出门槛,她便对著弟弟咬起耳朵,「本来可以引著堡主叔叔讲猎狼记, 都是你,一点也不合作,现在好啦!什么都别想听。」 「你讲的真的不好听嘛。」弯弓委屈地嘟囔。姊弟俩不知还争些什么,小小 身影已转入回廊。 「三娘,你这双孩童当真古灵精怪,尤其是羽衣,颇具乃母之风。」向漠岩 调回视线,嘴角笑意不断。 碧三娘打开桌上一只木盒那是她专用的百宝医箱说道:「提到羽衣,还真令 人头疼。教她读书背诗、辨药记名,她样样通,却样样不精,她爹爹也不管一管, 就由著她。」她由箱中取出一盒膏药,用洗净的木片挖出些许,示意向漠岩翻下 衣领。 她是医者、大夫,在她眼前没有男女之间的避讳。她年仅双十有五,与向漠 岩同年同辈,但与生俱来的记忆力让她习得神人的医技,江湖间未有人不知「玉 面华佗碧三娘」的名号。 她将膏药均匀敷在向漠岩颈後,微凉的药效缓和了伤口发痒的不适。向漠岩 轻吐出一口气,静静说道:「三娘,我今天就要下床。」 三娘手下动作未停,一面回道:「堡主的身体一向健壮,平时少有病痛,但 一感染,非大病一场不可。听三娘的劝,堡主最好多休养。」 上回猎狩狼群不慎跌入渊谷,部属利用猎犬寻著大奔的气味,一路追踪至谷 底,终於将他救出。在返回啸虎堡路上,因接连赶路,未能好好休息,不注意又 受了风寒,这一病,让他整整在床上待了七日。 「我今日就要下床。」向漠岩重复了一遍,语气坚定。 三娘了解他,未再开口劝说。处理好颈项的伤,她随手写下一张药单,叫来 仆役,要他照著上头写的抓药去。 此时,东厢房外的石雕拱门处出现一个硕长身形,朝这边走来。三娘看见他, 玉容露出浅甜笑意,不由自主地迎了过去,男子伸出手揽住她的肩,一同跨入寝 房门槛。他姓风,单名一个「琉」字,是啸虎堡护卫教头;六年前娶了玉面华佗 为妻,育成一双子女。进了门,向漠岩已正坐在床沿,一对眼炯然地盯著风琉。 他表面上很平静,但心思缜密的三娘已看出他眼底有某些东西在闪烁。 「有消息吗?风教头。」向漠岩忍不住开口。 「堡主交托之事已有眉目。这几日,由渊谷起始分画范围,逐区派人查探, 方才刚得回报。原来救堡主那位姑娘便住於华阳镇上,是流袖织掌管平恒平老爹 的掌上明珠,闺名云纱。」风琉一五一十地报告。 云纱。平云纱。针织在丝帕上的小字,真是她的名,如云轻柔的白纱,似同 她的人。不知不觉中,向漠岩脑海里浮出那张丽容…… 定了定神,他移步下了床,思索地又问:「流袖织?是华阳镇上那间染织大 铺?」 「正是。啸虎堡每年采购的衣布,十之八九出於此。而年底将近,华阳镇一 年一度的选丝盛事已喧喧扰扰。平家虽蝉连几届染织状元,但因今年皇帝老爷要 选御用丝织,镇上各家染坊为此相互较劲,有的还由外地请来染织师傅。」 风琉停顿一下,继续说道:「镇上目前看好两家铺子,其一便是老字号流袖 织,另一则为冠彩坊。这冠彩坊来头不小,分行铺子遍布北方各省,去年才在华 阳镇设立新店,夹带雄厚势力,并吞了不少染布行,对於此次朝廷选丝之事,冠 彩坊更是卯足了劲。听闻他们幕後的大掌管裘元霸,将赶至华阳亲自坐镇。」 「华阳只是小镇,怎么朝廷选了这不起眼的地方?」三娘微蹙著秀眉,语气 质疑。 风琉笑了笑,瞧妻子一眼,「镇是小,可是流袖织的名气却大。不知他後宫 三干佳丽哪位得宠,又正好穿过流袖织的布匹,那佳丽在皇帝老爷耳边赞叹上几 句,他老人家闲著没事,也跑来华阳一探究竟,还搞个御用选丝的无聊名头。」 「当真?!」三娘惊异的睁大美目。 「我胡猜的。」 「哎呀!」三娘娇喊了声,一手捶了过去,「你又混说,就爱捉弄人家!」 风琉哈哈大笑,一手接住妻子的小拳头,将她的柔荑压在自己的心口。三娘 红著脸挣脱不开,又想斥责又想对著他笑。她向丈夫眨了眨眼,随即朝向漠岩望 去,要风琉的举止收敛些,却发现房内那名「第三者」根本未曾留心他们夫妻俩 的小动作,向漠岩背对他们,面著窗静静伫立。他手中不知何时握了一条丝帕, 洁白的帕上残留著清洗不掉的血印;他手指慢慢摩搓上头的红印子,瞧著手中丝 帕,心里头想著一个人儿…… 忙碌於手边的帐册,将今日往来的交易做个整理,云纱手指灵活地推拨算盘 珠子;铺子里好安静,珠子相互碰撞的声响就显得更清晰。她低首专注地核对数 目,案前一盏油灯将她几丝刘海在额上印了细影,微微晃动。 「纱儿,晚了,快去睡吧。」平老爹掀开布帘,探进身来。 云纱搁下帐务,迎了过去。「阿爹,怎么出来了?您歇著吧。」将阿爹扶坐 好,她倒来一杯茶。 「我不放心,所以出来瞧瞧。小笛子呢?今天没留下来帮你打烊吗?」 小笛子是流袖织的小长工,由於家里穷困,十一、二岁便被卖到了平家当差, 逭两年多来,手脚倒也勤奋。 「他娘生病了,我要他早点回去。反正过了黄昏,店裹头就冷清了,我一个 人应付得过去。」云纱说著,一面轻轻捶著爹爹的肩头。 平老爹似乎有所感慨,他重重地叹口长气,「我就你这一个孩子,你娘走得 早,现在我老了,越来越不中用了,铺里大小事务全得靠你张罗……唉,你该是 男儿身,这般抛头露面,只怕耽误青春。」 「阿爹,我不嫁,我要陪著您。」云纱蹲在他的膝前,微仰著头。 「傻话。」平老爹望向女儿,抬起枯瘦的手,爱怜地抚著她的发。「孩子, 你这么的好,值得一段美满姻缘。」 「阿爹……」云纱觉得眼眶发热,紧紧握住平老爹一只手,说不出话。 由於情绪激动,平老爹不由自主又咳了起来;云纱拍著他的胸口帮他顺气, 一面扶持著那瘦偻身躯,「阿爹,我扶您进去。」 平老爹喘了口气,好不容易抑止胸口的疼痛。拉下女儿的手,他颤巍巍地离 开座位,「没事的,老毛病了,我自个儿进去。帐目明日再做吧,收拾收拾,你 也早点回房。」说完,他缓缓步入帘内。 人,难逃生老病死。云纱十分清楚,但想起人世间的无常,心中依旧难过。 和爹爹相依为命的日子能至何时? 她心中思量,已无心於帐册,转过身出了小院,步至大门,打算将挂在店门 旁的灯笼卸下。平时个头高的小笛子会替她拿下,但今天,她得自己想办法了。 踮著脚,她试图抓住灯笼的木竿子;她试得那么专心,丝毫没注意有人靠近。 「让我来吧。」 「啊!」云纱惊骇地转过身,见一个高大的黑影杵在身後,她受了惊吓,整 个人往後退了大步,竟被高起的门槛一绊,往後面栽倒。 「小心!」他喊著,健臂不假思索地伸出,把云纱整个儿揽抱在怀。「你没 事吧?」他焦急地询问,微弱的光在他脸上跳动,竟然是向漠岩。 云纱同样望向他,怔怔地不说话,难抑的喘息著。 「是在下太鲁莽,你别害怕。你还记得那日在渊谷受伤的人吗?我并非有意 惊扰姑娘。」她苍白的脸让他心生怜惜,而他已有很久不曾有这样的情绪了。 他将娇弱的娇躯安稳托住,双臂依旧护卫著她,不肯放开。 她几乎几乎就要忘记这个男子的,为何老天还要他们相见?在百花渊那一场 初遇仅是一场梦,怎么梦里的人会来到她的面前?云纱心中几多情感交集,挣扎 了一下,觉得那双手放开了自己。 好不容易的,她找回了声音。「我……我没事。」夜已深,他来这里干什么? 云纱不明白地想著,又突然忆起自己开的是布店铺,她退入门内,一面关上门板, 「公子,天色很晚了,若公子要买布匹,明日请早吧,小店已歇息了。」 「我不是要买布。」向漠岩下容门关上,一手挡住它。「我在对街站了一晚 了,想要进店里找你,又觉太过冒昧。」 其实,他话没说齐;由风教头那裹得知云纱的消息後,每一夜,他就立在流 袖织铺子不远处守候。他的行为困扰著自己的心,却又随心意而行。在他的观念 中,他受了这名女子的恩惠,就要做十倍的偿还。 「你说,你站了整晚?」云纱仰起头,呐呐地问。 向漠岩点点头,「若我直接入店寻你,怕会让姑娘受议论。」 「外头还冻著吧!公子何必如此?」云纱轻问,脸颊因他的话而泛起热度。 为顾及她的名节,他真在冷夜之中站立许久?他是特地为她而来的吗?她觉得心 跳得好急…… 这时,向漠岩轻易地卸下纸灯笼,朝云纱递去。「这种差事,怎么不叫留守 的工人做?」以往不都是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帮著她?他心里想著,并未 问出口,不愿意对方知道他早在此站了几日的岗。 云纱笑笑,没有多做解释,只问:「公子寻我何事?」 「我……」向漠岩被云纱这么一问,竟然支吾起来。他清了清喉咙,认为自 己必须对她说明些什么。「云……平姑娘。」他差点喊出她的闺名,赶紧改口。 「在下姓向,那日山渊遇难,幸得姑娘相救;在姑娘出渊谷代我求援时,与我随 行的同伴找到了我。原来我该等姑娘回返後再离去,可惜当日我精神昏沉,等再 次清醒时,已在安排的马车之中。这几日,我遣了人手调查,终於找到姑娘。」 「只是小事罢了,公子何足挂心?」 「我承诺过,你有恩於我,我必定图报。」向漠岩的语气十分坚定。 不知怎么的,云纱听著他的口气,一阵失意的情绪掠过心底。 原来,人家仅仅为了偿付恩情。 她摇著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恰当。这个人,定是上天派来扰动她的;一开 始,他就有莫名的能力,颠覆了她的思绪,让她胡里胡涂把情感交付。这是债, 从远古的前世,欠到今生。 「很晚了,公子请回吧。」云纱轻叹了一句,身子便要隐入门扉之後。 「平姑娘且慢!」向漠岩见状,急急的喊住她。然後,他由袖口掏出一张纸 来,呈在云纱面前。 「这是一千两银票,请姑娘收下。」 他永远不会知道,他这个「报恩」的方法,伤得云纱多重。只是他身为一堡 之主,独力承担家业,早已习惯将事情合理化。对於云纱,他有著难解的挂念, 这种感觉令他不安,自然而然的想寻一个理由来搪塞,而最最无疑,又最最有力 的理由就是 他必得还恩。 「收下吧,平姑娘。拿著它,华阳镇上的钱庄皆认得这标志,到处都可兑现。」 他将纸递得更近些,银票上头盖了一个虎头印,是啸虎堡的正字标志。 有短暂的时间,云纱的脑海是空白一片,她就怔怔的、呆呆的看著眼前那张 微黄的纸,身子全倚在门板上。她听见有人在笑她,来自心底,是她自己的声音。 「这只是小小心意,明朝,我派人另奉厚礼。」他喃喃地说,仍不明白自己做了 什么。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啸虎堡,财力雄厚。」云纱认得那虎头印,语气带讽。 接著,她仰起脸直视向漠岩,小脸苍白如纸,一对眼眸冷冻如冰。「在公子眼裏, 所有事物皆可以钱财衡量吧?」 向漠岩一震,盯著云纱,惊愕的发现泪光在她的眼眶中打转。 「在下冒犯了姑娘?唉,我只是想还这恩情,绝没有辱没姑娘之意啊!」老 天,他到底做了什么?凝视著她含泪的双眸,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下多么严重的错 误,整个心也隐隐作痛。 「不敢当。这个情,请公子忘了吧。」云纱强忍著哽咽,一字一字的说。 「我如何能忘?姑娘有恩於我,倘若我不还这份恩情,恐怕这生要耿耿於怀, 永难忘却了。」他说得极为诚恳,盼能得到云纱的谅解,「我明白了。」 突然,云纱接下他手中的银票,一扬手,纸灯笼连同银票跌落於地面,烛火 燃烧著周围的纸膜,肆无忌惮地吞噬了银票,一起化为灰烬。 「一千两我收下了,公子请安心。」忽而,两行清泪溢出了她的眼眶。 向漠岩看著眼前的她悲愤的神色、冷漠的表情,他的内在被撕裂了,有千万 个声音指责他。他伤害了她,他该死的伤害了她!怎么事情会演变成这般不可收 拾?他恼恨著自己,同时掩饰不住关怀的、紧紧的盯著她,想替她拭去泪珠的冲 动驱使他往前靠近。 就在他的手指快触及云纱脸上的湿滑时,屋内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纱儿,你还在外头吗?」平老爹的脚步慢慢朝这边过来。 这句叫唤震醒了他们。云纱倏地往内退回,躲避向漠岩的指尖,眼神带著淡 淡轻怨,幽幽地低语,「你走吧。你的恩情还清了。」 「对不起。」在那扇门合上前,向漠岩对著云纱说。 云纱的肩膀瑟缩了一下,她垂下首,动作略略停顿,但仍关闭了门扉,将他 的身影驱逐。她反过身,虚弱地靠在门板上,珠泪不听使唤的溢了满腮。 不,她不要哭,不要哭呀…… 「纱儿,怎么了?」熟悉的声音唤著。 睁开眼,她看见阿爹立在廊檐下,手里的烛火随风一明一灭。 「没,没事的,爹。」挤出了几个字,她捂著嘴,在泄漏脆弱之前,疾速奔 入大屋。 平老爹奇异地看著这一幕。他的女儿向来是恬静安柔的,怎么今夜这般不寻 常?未及多想,他伸手推开木门 寂寞的夜色里,一个伟岸形影,缓缓消失於街角…… 「纱姊!纱姊!」小笛子一面喳呼,火烧屁股似的奔入大院,年轻的脸涨得 通红,语气又急又兴奋。 院子里架著许多木竿,竿子上晾著刚染入色泽的布块,轻轻飘摇,空气中, 散发著染料的花香。云纱正和染织师傅们说话,听到小笛子的叫喊,她抬起头, 不解地望著他飞奔过来。 「天塌下来啦?小笛子,你喳呼个什么劲儿?」古伯忍不住骂了起来,他方 才扫成一堆堆的树叶和灰尘,全被小笛子踩散了。 小笛子倒是反常,没和古伯抬杠,他瞪著云纱,大口喘气,就是挤不出话。 「慢慢说,发生什么事了?」 云纱被他弄得胡涂,轻皱起眉头。院里的工人也都围拢过来,全等他说明。 终於,小笛子开了口,手还指向外头,「铺子外,铺子外……」 「铺子外怎么啦?你倒是讲啊!」大伙被他搞急了,几个人己忍不住跑到前 面去一探究竟。 小笛子继续说:「铺子外头,有一批人送礼来给纱姊。礼物有三大车那么多 呢!」 明朝,我派人另奉厚礼。云纱忆起那人所说的话。 不理众人的惊羡,她脸色一变,脚步匆促地往外头去,里边的人全跟出来了。 店铺内,满满的箱盒堆积一地。云纱听见送礼来的人和阿爹说著话,态度十 分恭敬。 「平老爷,这些珍珠古玩,是主子遣小的送来给平姑娘的。另外尚有十盛佳 肴点心,是吩咐玉珍楼当场做的,给流袖织的各位品尝,请平老爷千万收下。」 「这怎么敢当?!」平老爹抚著胡须,一时也被这等阵仗弄迷糊了。「敢问 你们家主人尊姓高名?」 「小的是向家啸虎堡的护卫。日前平姑娘仁慈,救了我家主子一命,堡主感 念,特派小人送礼过来。」 「原来如此。但这些东西……」 「请你拿回去。」 平老爹正踌躇著,云纱已然开口。她环顾成堆的礼品,而後目光又聚集在那 护卫身上,小脸端严。「请你代我转告贵堡主,这恩情他早就还清,已不相欠。 至於这些东西,我们收受不起。」 「平姑娘。」护卫猜出她的身分,更是礼敬。他恳求著,「姑娘若是不收, 小人回去交不了差。姑娘心好,请别让小的为难。」 「我不要。」云纱急了,想不透他为什么还要这样纠缠,又气愤他昨夜所谓 的「报恩」行为。她不要那一千两,更不要这些东西。 「壮士,依老夫之见,这十盛佳肴和百坛美酒,老夫代小女收下了。至於其 他的礼品,实在太过贵重,还请壮士带回吧。」这是平老爹想得到的折衷办法了; 对方是实力雄厚的啸虎堡,又是流袖织的大主顾,他们得罪不起呀。 「阿爹!」云纱不肯依,气急地跺了跺脚。 「嘿!这下子有口福了。好像办喜事似的,又下聘、又有酒席,真是热闹!」 围看的人群议论纷纷,不知谁戏谵道出这句无心的话,云纱一听,眼眶跟著红了。 那名护卫还想请求,却被平老爹挥手制止。「万事拜托了,壮士。」 那护卫顿了顿,倒也豪爽,接著说:「既然如此,小的也不再强人所难。不 过堡主委托小人带来一只锦盒,说无论如何,一定要亲自交给平姑娘。若姑娘肯 收了锦盒,小人也算完成一半差事。」他由怀中宝贝地捧出一个红缎锦盒,呈给 云纱。 云纱心绪纷乱,只想要他们快快离开,二话不说,接过护卫递来的盒子。 「此次多方打扰,还请见谅。小的告辞。」护卫朝平老爹抱了抱拳,一行人 扛起那些珍宝,浩浩荡荡的离开流袖织。 「纱儿,你什么时候和啸虎堡有了牵扯?」平老爹望著云纱,面带忧色。昨 夜那陌生身影,和今日送礼之事或有关联,再打量女儿的神色,他隐隐约约地总 觉得不妥。他语重心长地说:「咱们是市井小民,跟人家攀不上交情啊!」 「爹……」云纱轻嚅了一声,不知如何解释。 低垂著头,她怅然若失地转入铺内,那只红缎锦盒紧握在手中,却感觉到无 比沉重,一颗心,竞也跟著沉甸起来。 这两日,云纱过得恍恍惚惚,常常不自觉的,便发起怔来。 平老爹瞧出女儿的消瘦,只能看在眼里,叹在心底。只怪云纱的娘死得早, 这种儿女心事,他这老头问不得啊! 此时又近黄昏时分,夕阳余晖,归鸟群群,街道两旁的店户也准备歇息。 流袖织内,小笛子收拾著陈列在桌面的布匹,边说著:「纱姊,我把门前灯 笼拿下来可好?纱姊……纱姊!」 「啊!什么事?」云纱的魂儿不知又神游何方去了。 小笛子奇怪地瞧著她,「纱姊,你不舒服吗?」 「没的事。」云纱倏地离开柜台。她望了望天色,似乎在期盼什么,淡淡地 说:「又过去一天了。」 这时,小笛子已将灯笼拆下,熄灭灯心,把门板一块块关上,只留了个门缝。 「纱姊,大院晾著的布匹是要参加御用选丝的。那些料子,老爹和师傅们还 没挑出最好的,只叫大家仔细看顾,今晚轮到阿宝守著。若没事的话,我回去了。」 他将灯笼放置在屋角。 「我知道。大娘好些了吧?」云纱问。 「我娘好多了,不过身子还是虚弱些。」 「你等等。」云纱进入帘内,一会儿又步出来,手中多了一个包裹。她把东 西塞入小笛子怀里,「这只烧鹅你带回去吧。还有一些红枣参片,给大娘补补身。」 「这怎么可以!」小笛子叫著,推辞著不肯要。 「拿去吧,小笛子。」云纱软软说著,态度却十分坚持。 小笛子没法子拒绝,还是乖乖收下。云纱陪著他走到大门,他由门缝出去, 站在外头,帮著云纱合上最後一块门板,却还是隐忍不住,问出心底的疑惑:「 纱姊,你为了啸虎堡送礼的事愁著吗?」 云纱的心狠狠震动了一下,咬著唇不说话。 瞧著她神色黯然,小笛子手足无措地抓了抓头,怕自己多话,急急道歉,「 对不起,纱姊,我不是故意提起这件事的。可是,你也别闷闷不乐了,不会有事 的,只是送送东西嘛,何必紧张?何况,啸虎堡的名声不错,就是神秘了点。」 小笛子会错意了,让云纱愁闷的不是啸虎堡,而是那名男子。他的行为刺伤 了她,但对於他下一个举动,却又隐约地盼著。而她始终不肯承认,在心底深处, 她还等待著再次相见…… 「快回家,天要暗了。」云纱不愿多谈,催促著小笛子早些回去。 合上门板,放下木闩,铺子里只剩了她一个。无心无绪的,她慢慢地踱回房, 燃起一盏小灯。 磨亮的铜镜里,清楚地映出她的面容。缓缓地,她伸手拉开妆台的小柜,那 只红缎锦盒静静的躺著,盖子被拆开了,里头摆著一根玉发簪,翠玉晶莹。 诚诚恳谢,乞盼谅解,玉簪为礼,唯表心意。 发簪下,压著纸笺一张,上头龙飞凤舞的写了这四句,字字精干有力。云纱 已不知读过几回,这十六个字早在她脑中滚瓜烂熟。理智的话,她该当将玉簪奉 还,可是心里,她是喜爱这支簪子的。 幽幽叹了一口气,她拿起玉簪,随手别在发髻上。镜裏映出她的脸庞,玉容 秀丽、玉簪翠碧。她静默地看著镜里的人……美丽吗?她模糊地想著。毫无预警 的,一个名字闪过她脑海里 朝颜。朝颜是谁?朝颜美丽吗?她该是一位温婉聪颖的女子吧!不然如何让 他在身受重伤时,依然牵念挂心…… 上天!请原谅她,她竟然心生妒忌,对一位自己从未谋面的姑娘。她好难过, 她不要这样的罪恶啊!幽深的两道目光停留在镜中的玉簪上,这是他送给她的, 却没有任何意义,只不过是一件报恩的镇赠。 她才伸出手想将簪儿摘下,忽然,外头传来一阵惊慌失措的叫喊,瞬时间, 整个流袖织骚动了起来。 「不好了!失火了!外头烧起来了!来人啊,快帮忙救火啊!」 轮值看守的阿宝叫声宏亮,边敲打著脸盆,不一会儿,房里睡觉的师傅仆役 全跑了出来。 云纱冲出了房,这时,大院里晾著的布匹十之八九全著了火,火光烈焰,照 得暗夜如同白昼一般。可惜那些布匹,是流袖织的染织师傅和平老爹的心血,这 几日的忙忙碌碌,皆为了御用选丝的大事,突来一把火,全付之一炬。 「阿爹!阿爹!」云纱踮高脚张望,却四处寻不到老爹的身影,一个不祥的 预感紧紧抓住她。 「老爹和郑师傅抢救布匹去了,现在火这么大,看不见他们呀!」古伯防著 呛人的浓烟,掩住口鼻。 这时,郑师傅手抱著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奔了出来,云纱马上拦住他,「郑 师傅,你瞧见我阿爹没?」 「老爹没出来吗?我叫他先走的。」 云纱一听,登时花容惨白。她想也未想,身子已往火场里冲了去,旁边的人 见她如此,全出手将她拦阻下来。 「放开我!我要找我阿爹!让我去!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四周的喧嚣把她的叫声掩去大半,好多人在打火,好多人在劝她。 喊至最後,云纱哭了出来。 ----------- 浪漫一生OC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