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很好啊。」谢雪君疑惑地看着她。「孟杰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对象,他喜 欢妳……新羽,妳为什么有点不太高兴的样子?」 她僵一下,埋头继续吃着谢雪君带来的手工饼干。「我没有不高兴啊。」 刚刚在大楼前面,正好碰到和客户吃完饭回来的谢雪君。听到她还没有用餐, 谢雪君拿出刚刚从外面买来的手工饼干,让她当作晚餐。 过完年以后,她这个大律师邻居似乎比先前更忙碌了,连自己小小的烘焙嗜 好都没有时间顾及。这是这星期来两人第一次有时间坐下来聊天。 「但是也没有很高兴。」谢雪君观察。「妳还是不喜欢孟杰吗?我以为妳这 阵子跟他处得不错。」 她没有作声。 似乎看出什么端倪,谢雪君蓦地冒出一抹贼笑。「喔……妳喜欢他?新羽, 怎么雪君姐不知道,原来妳喜欢猴子啊?」 「雪君姐!」她的脸烧红。「妳取笑我!」 「妳就让雪君姐得意一下嘛!」谢雪君故作无辜地说:「我记得呀,有人曾 经很大声地跟我说过,她遇到的,是一只猴子,长得一点也不好看。结果,才没 过几个星期,她就喜欢上那位大猴子先生了。」 「雪君姐!」 看到满脸胀红的女孩,谢雪君终于忍不住,哧地一声,整个人笑倒在沙发上。 她抓起沙发上的抱枕,气呼呼地往年长好友身上丢去,还是没能阻止另一个 人的愉快笑声。 好半晌,年长的女人止住笑声,一边平复呼吸,一边带着末退的笑意追问: 「妳还没告诉雪君姐呢,为什么不大高兴?」 她咬咬嘴唇,低声说:「……我不想谈恋爱。」 「为什么不想?」谢雪君很惊讶。「年轻的女孩子,应该要多享受恋爱啊! 更何况,新羽妳这么漂亮,这样说,太奇怪了。」 她迟疑片刻。「反正,我不想谈恋爱。」 谢雪君迟疑地开口:「那,是因为那个叫「张敬德」的人吗?新羽,谈恋爱 碰到错误的对象是难免……」 「不是啦!」她急忙比出手势,阻止谢雪君就错误的结论推演下去。「雪君 姐,跟那个家伙无关,真的!我不是因为失败的恋爱经验什么的,才说不要谈恋 爱的。更何况,当初是我甩掉他的,要说后悔,也不应该是我来后悔。如果不是 他突然这样跑上来,我还根本没有想起过他呢!」 「真的?」 她翻白眼。「不要连妳也怀疑我是上来疗情伤的吧?雪君姐,我看起来有那 么脆弱吗?我跟那个家伙分手都半年了。」 谢雪君噘起嘴,垂下眼眸,陷入沉思。 年近四十,剪着男性化的短发,谈公事的时候总是一副精明干练的律师模样, 她认识的雪君姐,在私底下是一个非常女性化的女人:热爱烹饪、很喜欢照顾人, 常常在无意间会露出像这样的可爱小动作。 而且,虽然嘴里总是推说自己不适合,但是她知道,还是单身的大律师谢雪 君其实非常喜欢各种粉红色的小饰品。 她觉得这样的雪君姐非常可爱。 「新羽,妳还没有告诉过我呢,」谢雪君突然出声,好奇地问:「妳为什么 突然一个人跑上台北来?」 她眨眨眼睛。「因为姑姑的遗产。」 「我之前明明写过几次信去给妳,妳都不像对「晓梦轩」有兴趣的样子。」 谢雪君摇头,否定她的说词。「而且妳为什么连过年都没有回家呢?新羽,妳是 不是跟爸爸吵架了?」 「才不是!」她扮个鬼脸。「雪君姐,我都二十五岁了,又不是小孩子,怎 么可能因为跟爸爸吵架,就逃家来台北?上台北来,还是爸爸建议的。过年,爸 爸也有上台北来跟我一起过。」 谢雪君不解地皱紧眉头。「那又是为什么?」 她迟疑一下,叹气。「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是别的原因。大概一年多 以前,我目击了一场车祸,应警方的要求去作证人,结果,肇事者好象跟黑道有 点关系,变得有一点麻烦,所以官司告一个段落以后,爸爸叫我上台北来换换心 情。」 「黑道?」谢雪君瞠大眼睛。「很严重吗?要不要雪君姐帮妳?」 她摇头。「说严重也不至于。只是有时候会接到恐吓的电话,家门口被洒过 一次冥纸……口头威胁比较多,还没有实际的伤害。而且后来法院判决的结果, 对方没有被判得很重,本来应该就这样结束了,可是爸爸不放心,姑姑又留了这 间店给我,所以才叫我上台北来。」 说得轻松,其实她很清楚那几通威胁的电话,对自己的生活造成的影响有多 大。她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勇敢。 「作证……」谢雪君眨眨眼睛。「所以妳一直到年底才上台北来吗?」 「不完全是。」她抓起刚刚丢过去的抱枕,紧紧抱住。「还有工作的事,还 有感情的事,全部挤在一起发生。那阵子,有一点混乱,心情很糟,所以,我连 姑姑的葬礼都没有上来台北。」 谢雪君恍然点头。「原来是这样。」 「嗯,就是这样。这其实不是借口,我应该上来参加姑姑葬礼的,不过……」 她勉强扯动嘴角。「我没有那样做。」 谢雪君摇头,伸手拍拍她的手臂。「池姐不会介意的。那只是一个仪式,她 一定会这样说。」 她只是笑笑,没有多说话。 似乎察觉到她的难堪,谢雪君勉强勾起嘴角,叹气。「……老实跟妳说喔, 新羽,其实池姐的葬礼我也没有去。」 她瞪大眼睛,很意外。她知道雪君姐和姑姑的交情很好,也因为这样,才会 特别照顾她这个继承人。「为什么?」 「我当时正在忙一个重要的案子。」谢雪君淡淡地说:「所以只在葬礼开始 前跟妳爸爸稍微谈过遗嘱的事情,然后又回去办公室工作了。」 她看着谢雪君向来温柔的表情变得黯淡,知道她的话还没有说完。 年长的女人顿一下,露出苦笑。「其实,那都是借口。我只是不想去参加池 姐的葬礼而已。」 「雪君姐……」 「我不是不能接受池姐过世的事实。都四十岁的人了,这一点还看不透吗? 我去年参加过八、九个葬礼,其中一个,还是我高中时候的男朋友,他因为脑瘤 手术失败过世了。人的生命,就是这样脆弱。」谢雪君呆呆地望着远方的某一个 点,眼中透出深沉的悲伤。「只是,别人怎样都没有关系,我就是不能去参加池 姐的葬礼。看到池姐的葬礼,我好象看到自己的下场:一个独居的老女人,孤孤 单单地走完人生最后一程,身边连一个作伴的人都没有。」 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对于二十五岁的她来说,那样的画面固然可怕,但是毕 竟还在很遥远的未来。 真正教她心惊的,是四十岁、事业正盛的谢雪君话语中透露出的凄凉萧索。 「池姐生前最喜欢跟我开玩笑,说等她哪一天从「晓梦轩」退下来,要我每 天早上去敲她的门,以免她突然哪一天在公寓里死掉了,都没有人发现。」谢雪 君的眼眶蓦地发红,豆大的泪珠簌簌落下。「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天竟 然来得这么快。」 她伸出手,握住谢雪君的手腕。手掌底下瘦弱的手臂轻轻地发着抖。「雪君 姐。」 谢雪君伸手擦干眼泪。「老天,我竟然哭了。自从八年前打输那场官司以后, 我就没有哭过了……池姐一定会不高兴的,自由自在的单身生活被我说得好象很 惨的样子。何况池姐的人生过得很精采,跟我这个老处女才不一样。」 「雪君姐,妳才不是老处女。」她摇头。「妳是谢大律师呢!」 「对啊,我是谢大律师呢!工作多到接不完,这一阵子,根本忙到没有时间 睡觉,连作梦都不得安宁。这样下去,不要过劳死就好了,还担心什么孤老终生。」 谢雪君叹气,翻个白眼,对自己突如其来的软弱感到尴尬。「我到底在想什么? 一定是被楼下管理员先生的事吓到,所以才突然发起神经。」 「楼下管理员先生?」她好奇地睁大眼。「他怎么了?」 两个人居住的这栋大厦因为一开始便是设计给单身者——特别是女性——居 住的建筑环境,出入管理的制度颇为严格:电梯和地下停车场都必须有住户磁卡, 才能激活进出。除此之外,一般访客更是要通过社区铁门的警卫和大楼管理员两 关。 社区警卫那关也就罢了——她想起自己有时候经过那间小小的警卫室,会发 现里面甚至没有人员驻守。楼下的管理员却是非常一板一眼的性格,无论是面无 表情的中年高个子管理员,或是另外一位比较少看见的胖管理员,都会在有访客 到达时,先拨一通电话上来通知。 而谢雪君说的管理员先生,指的是那位轮班比较多的高个子管理员。 年纪大约五十岁上下,听说之前是外商公司的高阶主管,两年多前因为不景 气的关系被裁员,才到这里来担当管理员的工作。 可能也因为这个原因,他的脸上总是没有太多表情,彷佛永远处于心情不好 的状态。搬进这里两三个月了,她从来不曾碰过那个管理员先生主动向她打招呼。 她一直觉得那位管理员先生非常不可亲,也不太在意那个人的存在。 因此,听到谢雪君提到,她才突然想到,自己似乎有一阵子没看到那位高个 子的管理员先生了。最近比较常看见的,是另一位胖管理员。 谢雪君叹气。「有一阵子的事了,我是刚刚才听管理委员会的人说的。他前 一阵子也过世了。管理员先生好象也是一个人住,听说他失业以后,老婆孩子都 跑了,去年交过一个年轻的女朋友,后来也是因为不喜欢他的工作而分手。他是 因为没注意到瓦斯外泄,在睡梦中死掉的,而且是过了好几天才被邻居发现。」 「好可怜。」她很讶异。虽然不喜欢那位管理员先生,但是听到这样的事, 难免感觉遗憾。 「是啊,好可怜。他才五十多岁而已呢。」谢雪君叹气。「我刚刚竟然还在 无病呻吟。有自己喜欢的工作、有家人朋友陪在身边,身体又没有大问题,已经 很幸运了,应该好好珍惜自己拥有的,老是吃着碗里看盘里,会有报应的。」 「我也是这样觉得。」 谢雪君微笑看着她。「既然这样觉得,就要好好珍惜啊……新羽,为什么又 说不想谈恋爱呢?」 她翻白眼,呻吟一声,抓着抱枕,笔直侧倒在沙发上。「雪君姐,妳怎么还 在说这个啊?」 谢雪君朝她眨眼睛。「因为我很好奇啊。为什么有人明明喜欢上了猴子先生, 却又死咬着不想谈恋爱?」 「雪、君,姐!」 谢雪君接住她扔过来的抱枕,愉快地放声大笑。 「早安。」 女孩抬头望了他一眼,一如往常地微笑。「早安。」 如果他期望昨天晚上的告白会造成任何的差别,那他就要失望了。 女孩低头整理柜台,重新排列饰品的陈设方式,长睫毛垂落,乌黑的短发覆 住半边脸颊,专注的工作神情,彷佛昨天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她什么也没听见。 彷佛。 他看见苍白的脸颊上泛出微微的潮红。 他愉快地笑。「今天天气好热。」 「哪里好热?」她不肯抬头。「你没看见外面在下雨吗?冷得要命,都快三 月了,连点太阳都没有。」 「可是,气温确实是变高了不少,再不然,就是店里的空调开太强了。」他 的嘴角愈扬愈高。「妳看,新羽,妳的脸都热到发红了。」 她顿住,连忙抬起手,摸摸自己发热的脸颊,原本只是透着淡淡粉红的脸色 瞬间转成火红。 「胡孟杰!」她抬头瞪他。「你知道吗?你真的很无聊。」 「是吗?」他瞪大眼睛,露出一脸无辜。「妳为什么这样说?」 她赏他一记白眼,不想回答,又低头继续手上的工作。 他也不以为意,歪一下头,露出雪白的牙。「中午要不要一起吃饭?」 「不、要。」她头也不抬,很愉快地直接拒绝。 他叹气。「新羽,妳竟然连考虑都不考虑?真是教我难过。」 她忍不住抬头睨他一眼,笑。「你会难过才有鬼呢。」 他没有回答,微笑看着她。 她朝他扮个鬼脸,悄悄别开目光。「没事的话,不要挡在门口。」 他更大声叹气。「邓哥,你不觉得新羽很残忍吗?连一个机会都不肯给我。」 一直楞在旁边,似乎完全没有进入状况的男人这才惊醒,来回看着眼前的两 人,呆呆地应声:「啊……啊?什、什么机会?」 「当然是追……」 年轻的女孩似乎这才想到店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在,殷红的脸颊顿时烧成焦黑。 「胡孟杰!」 他露出牙齿。「有!」 她瞇紧眼睛,似乎正在盘算要怎么将他大卸八块。 他朝她比一个举手礼,识相地走向角落的老位子,突然像是想起什么,又顿 下脚步,收起玩笑的神色。「对了。」 她斜瞥他一眼,不情愿地开口:「干嘛?」 看着那双疑惑的眼睛,他一本正经地开口询问:「妳还没有说,中午我们到 底上哪里去吃饭?」 他得到的回答,是一条凌空飞来的抹布。 结果,她选择的午餐,是麻辣火锅店。 青红色的火焰焚烧,阿鼻地狱一般的麻辣汤底咕噜噜在锅里翻涌,鸭血、冻 豆腐、毛肚、白菜,食材在污浊的岩浆中载浮载沉,发出悲惨的哀鸣,他感觉到 额头上的汗直冒出来,胃开始收缩发痛。 这个心狠手辣的小女孩,她甚至告诉侍者:「他们」不要鸳鸯锅。 他……他很想要那锅白汤啊…… 「这家麻辣锅很棒。」她露出再纯真不过的微笑,一边将鲜红的肉片加进沸 腾的锅里。「我在杂志上看过介绍,一直很想来吃。去年到台北来以后,马上照 着杂志上的地址找来。我第一次吃到这么过瘾的麻辣火锅,简直是人间绝品!而 且又离我住的地方很近,你说,是不是很棒呀?」 很棒?他怀疑地瞪着那一整锅红到发黑的汤汁,无法理解所谓的「很棒」是 从何而来,只能虚弱地提问:「中午就吃麻辣锅……会不会太热了一点?」 「不会不会!」她愉快地向他保证。「天气冷,吃麻辣锅最棒了。胡孟杰, 你不是很饿吗?快吃,很好吃的!」 他苦笑,拿起碗筷,不知道该从何下手。抬头偷望一眼,发现她的嘴角带着 诡异的笑容,和平常一样大快朵颐,低垂的前额冒出细小的水珠。 她在冒汗。 他压下一声呻吟。「……很辣吗?」 「是有一点,不过麻辣锅就是要吃辣呀。」她拿起纸巾拭掉额角的汗,毫不 犹豫地将深红色的白菜送进口中。「不然怎么叫做麻辣锅?」 他看着她,然后叹气,低头继续瞪着桌上的火锅,皱起眉头,试图决定:究 竟是那个被汤汁润成深褐色的冻豆腐比较不辣呢?还是本来就泛着血光的鸭血会 比较容易入口? 考虑许久之后,他决定举白旗投降。识时务者为俊杰。「新羽。」 她眨眨眼睛。「嗯?」 「老实说,」他清一下喉咙,很含蓄地招认:「我不大喜欢吃辣。」 「喔,我知道啊。」 「妳知道?」他惊讶地抬眼看着她。他确信自己并没有提过这件事。「我没 有告诉过妳吧?」 她得意地笑,一边咀嚼,一边口齿不清地说:「这还要你说吗?我自己有长 眼睛啊,瞧瞧你平常看别人吃辣的表情就知道了。」 一流的观察力。也所以,她确实是故意的。 他大声叹气。「那……」 「那就没办法喽。」她耸肩,伸出筷子往下一个目标进攻,一边得意地窃笑。 「这么好吃的东西,真可惜你不能吃辣。」 他静默半晌,沉思地看着她。「所以,这是试炼吗?」 「你想太多,吃顿饭而已。」她不看他,愉快地继续吃着,向来苍白的脸染 上温润的血色。「不过,你不能吃辣也是没办法的事。胡孟杰,如果你肚子很饿 的话,附近有别的餐厅,麦当劳、摩斯汉堡什么的都有,你可以自己去吃。不要 担心,我一个人可以把这锅解决掉。」 所以,这的确是试炼……他得先通过这锅火红的护城河,证明自己的诚意, 才能取得通往公主塔楼的钥匙。 认命地弯起嘴角。看来,他的胃得学会适应新的味道了。 拿起筷子,他决心接受考验。 她很惊讶,他撑过了那顿午餐……用一杯接一杯的白开水,还有整顿饭下来, 不曾间断过的汗水和眼泪。 终于走出麻辣锅店的门口,他像是打完一场大仗似的。她第一次看到那么狼 狈的胡孟杰——整张脸被辣得通红,汗水像小溪流一般,不停从他的额头涌出, 湿透了乌黑的发,锐利的眼被辣椒烧成赤红。 吃完一顿饭,向来伶牙俐齿的男人,却连一句道别的话都说不出来。 好可怜!她想起昨天那个明显被辣晕的高大男人强忍住被泪水模糊的视线, 还要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向她挥手之后,踏着有些不稳的步伐,歪歪斜斜走回 家的背影。 真的……好可怜。不过,也好可爱。特别是他那双被熏到像兔子一般火红的 眼睛。 她决定下次带他去吃四川菜。她有一间非常想去的四川菜馆。 星期六的下午,台北依旧浠哩哗啦地下着雨,店里的生意清淡。 文忠哥休假不在,而那个老是在店里徘徊的男人,今天一直没有出现,应该 还在为昨天那锅麻辣汤所苦,整间「晓梦轩」里,只有她一个人。 做完例行的打扫以后,她窝回柜台后面,手上抱着的是从市立图书馆借回来 的小说。 她不想再研究那些宝石图鉴了。 门铃声响,她从手上的推理小说中抬头。「欢迎光临。」 走进门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一般高度,浮肿蜡黄的脸,中年发福的肚腩 像是快把身上那件早就不合身的西装撑破似的。 才一走进门,男人就一直瞪着她看,用一种非常不友善的目光……她不喜欢 他的眼睛:污浊、狭小。教人看了就不舒服。 她勉强拉起微笑。「对不起,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妳就是那个姓简的?」标准的咬字,语气却很粗鲁。 她皱眉头,柜台下的右手轻轻下滑,找到保全的紧急按钮。「请问,您有什 么事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上下审视着她,然后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冷笑。「看来,妳 就是那个姓简的,连说话的声音都跟池金玥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姑姑?她松口气,手离开保全按钮。跟姑姑有关,他就不是「那些人」之一。 她太紧张了,官司已经结束,他们应该不会找上台北来才对。 「姑姑已经过世了。」 「我当然知道她过世了。」那个中年胖子耸肩,隐约露出轻蔑的眼光。「不 然妳也不会在这里。」 她失去了耐性。这个人打从一进门,就没有一句客气的话,连自己的身分都 没有表明。她不打算继续忍受这种无礼的态度。「你到底是谁?」 「我?」中年胖子笑。「简单地说吧,我是这里的继承人。」 「继承人?」她叹气。「这位先生,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姓池。这样够清楚了吗?我才是池家的人,池金玥那个老女人没有权利 把我们家的财产留给别人!」 她感觉到脑中有根神经啪地一下绷断。虽然她只见过姑姑两次,但也不代表 她会容许一个陌生人随口诬蔑她的血亲长辈。何况,姑姑毕竟很疼爱她。 她的目光转冷。「有没有权利,不是你说的。这位先生,金玥姑姑去世已经 超过半年了,你突然这样冒出来,我也没有办法确认你说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建议你,去找个律师来。台湾是有法律的。」 男人的脸部肌肉抽动,威胁地踏前一步——她努力控制自己不要露出畏缩的 表晴——十根肥短的指头压在柜台上,放低声音:「姓简的,我告诉妳,妳不要 敬酒不吃吃罚酒!这间「晓梦轩」是我们池家的财产,妳不要想独占!」 敬酒?她不知道他这一整段话下来,有哪一句可以算得上是「敬酒」了。 「这位池先生——如果你真的姓池的话——我还是刚刚那句话,台湾是法治 社会,这种事请你去找律师出面。如果真如你所说的,「晓梦轩」不应该由我继 承,我会把这里还给应该继承的人,没有二话。」她顿一下。「但是,在事情确 定之前,我也不会因为你的几句话,就乖乖照一个来路不明的人的话做。」 他瞪着她,污黄的眼珠几乎要从狭小的眼缝中迸出。「好!妳要上法院是吗? 我们就上法院见!池金玥那个老女人,她别以为每件事都可以照她的意思摆布! 想都不要想!至于妳,最好识相一点,反正这也不是妳的东西,收到法院通知以 后,赶快声明拋弃继承权,否则……等着看吧!」 说完,男人便气势汹汹地转身,打算走出「晓梦轩」。 她叹气。「先生。」 他顿住脚步,回头,表情里尽是掩不住的得意……她想要抓起什么,砸烂他 脸上那抹嗯心的笑容。「怎么?妳心虚了?放心,如果妳识相一点,我还会留一 点东西给妳。毕竟,池金玥那老女人似乎还挺重视妳这个「亲戚」的。」 「不,你误会了,「池」先生。」她努力挤出一抹干涩的微笑。「我只是想 告诉你一点法律常识,现在要办理拋弃继承,已经太晚了。这种事情,听说是有 期限的。你应该更早一点来的。」 他的脸烧成火红。「妳——」 她冷冷地看着恼羞成怒的男人,继续说:「还有,下次如果没有律师在场, 请你不要再踏进「晓梦轩」一步。否则,我会告你恐吓。」 气急败坏的男人脸色转黑,劈头对她冒出一连串难以入耳的脏话。 她不为所动。「你再不走,我就叫保全来。」 似乎看出她眼中森冷的寒意,男人不自觉地倒退了一步,然后,像是为了掩 饰自己刚刚的怯懦,他更愤怒地诅咒:「贱人!妳跟池金玥都是一样,贱人!你 们简家的,都是贱人!爱钱的贱女人!」 说完,他转身气冲冲地走出去,用力摔上门,离开了「晓梦轩」,只留下狂 乱作响的风铃声音。 而店铺的主人笔直地站立在柜台后面,手心紧握住挂在胸前的项链,不发一 语,脸色比平常更加苍白。 叮叮当当,慢慢地,晃动的风铃转为平静,最后,回复一室死寂。 屋外,雨势倏地转大。哗然的大雨伴随轰隆雷声,从黑暗的天空中落下,惊 人的气势,像是要将整个世界淹没一般。 惊蛰。春天来了。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