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二十 北京站那两座对称的大钟敲响了九下,站前的广场上,毫无规则地布满了或立 或坐、或倚或卧的人们,另一些流动的人们左躲右让地在他们之间穿行。在广场的 人群中,可以看到侯锐的身影,他已经在这里游荡了半个多钟头。 家里的纠纷由侯勇的撤退而暂告休战以后,侯锐就一个人来到了这里。一开头, 当轻柔的夜风吹拂着他的面颊,清凉的空气滋润阒他的鼻腔时,他产生了一种解脱 感,就象一只被关在纸盒子里的甲虫,终于有机会从纸盒中飞出来一样,胸臆为之 一宽。在地下铁道人口处,他买了一瓶新上市的“上海可乐”,用蜡管慢慢地吮吸 着,回想起这天晚上回家后问侯勇之间的两次冲突,他主要不是为弟弟,而首先是 为自己感到羞耻。他仿佛在对着一幅荧光屏,被迫观看自己在前一两个小时里的录 相。他,一个读过不少中外古今典籍的人,一个自命能欣赏西洋交响乐和京剧流派 唱腔的人,一个整天在学生们面前鼓吹道德与修养的人,遇到弟弟的粗暴无礼,却 一筹莫展,只知道拍桌子、瞪眼、喝斥、掴耳光……这难道不也是一种浅薄和庸俗 的表现吗? 人,应当随时随处都是高尚的。可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上作到这一点却如此困难? 侯锐抽着一支烟,有意跑到广场上人群最稠密的地方逡巡。那里有两个人在伸长脖 子互骂,一群人在那里围观。他们为什么不能想到,在这个星球上,他们起码属于 同类,而在这个国度里,他们更属于同胞手足,他们又都在旅途中,这里的空间是 如此之大,合不来他们尽可以各奔东西,为什么非要这样为一点点小事吵闹不休? 为什么不能多多少少保留一点礼貌?他没有挤进人群围观,他往没有喧嚣声的方位 走去,那声音小的地方,人却更多,他看见一些显然是从偏远的小地方来的男男女 女,他们就那么随随便便地找个墙根,打开铺盖卷,横躺竖卧地蜷缩在那里。他们 为什么来到北京?是否正准备乘火车回去?……有一位显然是从外地而来正准备返 的妇女,她坐在那里,身边搁满了大包小包的行李,其中有一摞在木头搓衣板,足 有二十块之多,为什么搓衣板这种最原始、最简陋、最易制作的东西,她要归去的 地方竟不能制作,而需要来北京采买,并且要用这样辛劳的办法运载回去?我们这 个国家究竟出了什么毛病,竟使得木头搓衣板也成了一种珍贵的物品?……侯锐又 看到一个男子,不知为什么他决定不去旅店过夜,而是把一块塑料布卷成一个圆筒, 把一头扎紧,人钻进去,用那圆筒包着自己,就在地下铁道入口侧面的窗根下睡觉。 他的整个形象使人联想起蜗牛或钉螺,侯锐站在离他十步远的地方,望了他足有好 几分钟。啊,原来一个人所需要的空间,可以减缩到同他本身体积相等的限度!是 不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把对生存空间的渴求降低到这个程度,我们的社会就会变得相 对纯洁起来,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会变得相对美好起来呢?…… 宣告已是晚上九点的钟声,把侯锐的思路从关于全人类的冥想中拉了回来,他 不得不再想到自己的家,于是他的情结又黯淡了下来。他毕竟没有车站上那些席地 而卧的人们的勇气,他势必还得回到那个狭窄而拥挤的家中去睡觉。是啊,究竟怎 么睡呢?白树芬和弟弟吵了一场,却并没有解决这个问题。侯勇仍是一枚定时炸弹, 如果他深夜归来时,发现家里人的睡法不合他的意,他是敢把大家从被窝里薅起来 的! 侯勇为什么变得这样蛮横?就如同白树芬变得那样冷峻,侯莹变得那样猥琐, 自己变得如此易怒和粗俗一样,很重要的一条原因,便是缺乏自己的足够的生存空 间。有了自己的足够的生存空间以后,比如说到下个世纪国家经济发达时,某些每 人各有各的房间的家庭中,也许又会出现另外的问题,人们会变得互相很虚伪,很 冷漠,很隔膜。就算是那样吧,但那也总比现在的局面好。我们不能因为生活发展 到下一步仍会有缺憾,就拒绝去医治,排除眼前的痛苦啊! 侯锐拖着脚步,返回家里。当他行进在路灯光稀疏而暗淡的胡同中时,他不禁 在心里对自己说:“你啊你啊,当你思考全人类的时候,你象个高尚的哲人;可是 当你面对着家里的糟心事时,你就又成了个十足的窝囊废!我应当怎样才能摆脱庸 俗卑琐的心理,使自己对生活充满坚实的信心?也许,我还应当立足于农村,在那 里进行不懈的开拓……” 二十一 院子里整个是幽暗的,北京市胡同里的不老少居民,在节约用电上堪称是世界 大都会居民中的冠军。这并不是作为一个优良传统继承下来的。在“史无前例”的 十年以前,那时候一般一个院子只有一个公用的电表,电费按灯头数目或灯泡总瓦 数计算,人们在用电上很少费什么心计,院子里一到晚上总有种灯火灿烂的热乎劲, 但人们也确能基本上做到随手关灯,真正意义上的浪费也并不严重。在“史无前例” 的热潮过去,人们普遍产生了一种受骗感之后,北京市胡同院的居民们却似乎变得 自私起来,互让互谅的淳朴民风变成了一种斤斤计较的风气,几年之中,每家自装 电表成了一件必不可少之事,致使家用电表的供应一进紧张到如今;而未能安装上 电表的家庭,便觉得低人一等,在计算电费时,也确实常常吃亏。按说,各家自己 装了电表,院落中该出现灯火通明的景象了吧?恰恰相反,除少数的人家、少数的 院落以外,普遍的状况,是流行开了一种吝啬到极点的用电方式:屋中只安一盏八 瓦乃至于六瓦的日光灯,于是常常可以看到上小学的孩子搬着方凳子和小马扎,跑 到大马路的路灯底下做功课,因为那灯光比家里的还强一点。人们一分钱一分钱地 节省着电费,以便能把这份钱用到别处。这样的结果,便使得北京市胡同院的不老 少居民更加不善于利用晚上的时间读报、看书,因而也就更加增长了庸俗与浅薄, 并且使得越来越多的不得不在晚上做作业的孩子,成了近视眼。 侯锐从北京站蹓弯回来,进到院里时,整个院子里简直没有多少灯光。他家更 是漆黑一片,掀开门帘进了屋,侯锐这才发现里外屋之所以没有开灯,是因为里屋 开了电视,他家的电视机,属于他家最贵重的物品之一,由于没有地方安放,便搁 在了大立柜里,需要看电视时,便把大立柜左边的一扇门打开,露出搁放在大立柜 横隔板上的电视机,抽出电线,插到柜边墙上的插销里。这样安放电视机,天线不 好使用,他们便干脆不用天线,好在附近高层建筑不多,离大马路又有一段距离, 干扰也少,不用天线影象也算清晰,他们就那么看。屋里没有多少坐人的地方,看 电视时,往往就爬到床上,倚着被窝垛看,倒也别有风味。 小琳琅一随妈妈回到家中,就吵着要看电视,当时因为大家都没吃饭,正忙乱 中,所以没给她开。大人们的一场风波过后,妈妈让她吃了饭,她便又吵开了,可 谁有心思开电视呢?她闹了好一阵,白树芬拗不过,这才去开了电视。 侯锐回到家里,首先看到的,便是倚在里屋床上看电视的白树芬和小琳琅。 他问:“爸爸呢?” 白树芬回答他:“去邮电所了,他说去替人家值班,好让咱们今晚上睡松快点。” 他又问:“妈吗?” 白树芬回答他:“到后院串门去了。” 侯锐忍不住叹口气说:“老毛病了!自己家出了乱子,在自己家唠叨还不够, 还要跑到别人家唠叨去。” 白树芬呼应说:“可不,这样子她心里头也许能松快点。” 侯锐瞟了几眼电视,正播映一部编摄得极生硬的电视片,他便坐到床边说: “有什么好看的!你也真是,家里发生了这种事,你还能心平气和地看电视!” 白树芬不以为然地说:“不看电视又怎么着,坐到旮旯里哭去?躺到床上生闷 气去?一头撞死去?” 侯锐说:“你别这么顶撞我,我也是为了你,为了咱们这三口人好。别人在场 我也不这么说了,好在现在只有咱们在一块……” 白树芬打断他说:“这屋里还有别人呢!” “别人?”侯锐四处望望,莫名其妙,“别人在哪儿?” 白树芬一点也不象开玩笑地说:“当然还有人,小莹回来了。” “小莹回来了?她的事怎么样?你没问问她?” “什么事?问什么?” “小莹在哪儿呢?” “她不看电视,她在下铺哩!” 侯锐站起身来,先拉开了灯,然后就弯下腰,把挡住床下铺位的布帘一拉,啊 呀,侯莹直挺挺地躺在那儿,两只眼睛睁着,还在发愣。 “爸爸关灯!爸爸关灯!”小琳琅不喜欢开着灯看电视,蹬着腿嚷了起来。 候锐顾不上应付小琳琅,他把身子弯得更低,又纳闷又关切地招呼着侯莹: “你怎么回事儿?你们谈得怎么样?你干嘛躺在这儿发愣?” 直到侯莹把眼珠转向他,对他发出一个微笑,他才消除了疑惑与惊讶。 “哥,我累了,累极了。”侯莹说着,也就坐了起来,并且开始找鞋,要钻也 来。 二十二 里屋只剩下小琳琅一个人看电视,侯锐、侯莹和白树芬都来到了外屋,拉开灯, 开始了一场不可避免的谈话。 侯锐坐到方桌边,侯莹和白树芬并排坐在大床上。侯莹回来时,只有白树芬和 小琳琅在家,她招呼了声“嫂子”,便说“累,真累”,钻到下铺休息去了。白树 芬只当她是下了中班回来,也就没问她什么。现在白树芬才知道她是去搞对象回来, 一种同情心和责任感促使她提起了精神,来问候锐一起询问她会面的情况。 侯莹坐在那里,仿佛参加完一场激烈的战斗,疲惫、倦怠,但从她嘴角淡淡的 微笑上,又可以窥见她的内心,她对所见到的人是满意的,并充满了幻想。 “你们在一块谈了多久?”侯锐问她。 “嗯,有半拉多钟头吧。” “都谈了些什么呢?” 侯莹低头微笑,只望着鞋尖;“我也不知道。” “你呀,都这么大了,还这么幼稚。”侯锐叹口气说,“你告诉我们嘛,我们 帮你分析分析。” 白树芬伸臂揽住小姑的肩膀,维护地说:“干嘛都告诉咱们。小莹,你拣能说 的说嘛。” 侯莹羞涩地揉着衣角说:“谈看电影的事来着。” “具体是怎么谈的呀?”侯锐有点着急。 “他问我最喜欢哪部片子。” “你说是哪部呀?” “《巴士奇遇结良缘》,我爱看,好。” 侯锐大失所望:“唉呀,你就不会拣点别的片子说吗?《简·爱》、《孤星血 泪》、《马戏团》、《小花》、《归心似箭》……哪部不比这个强。人家是文学编 辑,哪能喜欢这种香港的俗里巴唧的东西?” 白树芬反驳说:“小莹说的是实话嘛,干嘛非得照你教的这个说?搞对象,就 得实话实说。《巴士奇遇结良缘》我看着也不错,说人家俗,咱们过的日子就不俗 啦?我看咱们更俗!” 侯锐追问:“你问他了吗?他爱看什么电影呢?” “我没问。” “你干嘛不问呢?” “……” 白树芬又帮着小姑辩解:“哪有女的问男的这个的?只有你才那么厚脸皮,跟 我搞对象的时候,什么都敢问!” 侯锐觉得细致地询问没有什么意义了,便直截了当地问:“你觉得他对你怎么 样?喜欢你吗?” 侯莹把头埋到胸前去了。白树芬抚爱地理着她鬓边的发髦,责备侯锐说:“你 这叫什么话?先得问咱们小莹觉得他怎么样,喜不喜欢他啊!” 侯锐便间;“你觉得他怎么样?满意吗?” 侯莹连连地点着头,她怎么会不满意呢? 白树芬用温暖的臂膀把小姑子搂得更紧了。她衷心地盼望着侯莹能获得幸福。 她问:“你们谈话的时候,蔡伯都到哪儿去了?” 侯莹抬起头来,满眼里闪着感激的泪光,“蔡大哥真好,蔡大哥陪着我们聊了 一会儿,就一个人到王府井蹓弯去了……蔡大哥陪我去东单公园的时候,跟我说好 了,他只管介绍我们俩认识,认识完了我们自己谈,谈多久都行,他今晚上还要上 人家家去,人家愿意不愿意,他晚上就知道了。他说要是不太晚,兴许就给大哥你 打电话……” “是吗?”侯锐看看手表,已经九点二十几了:“今天他怕来不了电话了吧。 是呀,伯都对咱们家的事,就跟对他自己的事一样上心。不过……人家跟你分手的 时候,没约你下次再见吗?” “没……。” “没?怎么——”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白树芬分析说,“人家知道咱们小莹乐意不乐意呢! 得等着蔡伯都跟你联系上了,才能知道人家的想法,也才能把咱们小莹的意思递过 去……” 正说着,母亲回屋来了。她刚才到后院邻居家里,找一位跟她处境相仿的大妈 聊了一阵,主题是议论媳妇的难处,以及再好的媳妇也难免在家里惹是生非,俩人 很是共鸣,这使得她的心情稍许有所好转。她一进屋,见侯莹坐在那里,不禁惊呼 起来:“小莹,你回来啦!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样呀,那人你中意吗?” 她的心思又全转移到侯莹身上去了。 白树芬主动向她介绍情况说:“妈,人家小莹挺可意的。俩人谈了半拉多钟头 哩!” 白树芬的一声“妈”,使当婆婆的彻底消除了对媳妇的不满,她笑着说:“是 吗?你瞧小莹,这有啥不好意思的呢?跟家里人,你还不能说说你们刚才是怎么搞 的吗?”接着就走近前问:“你都问了他些啥呀?他的工资,是不是八十七块五呀?” “那还能有错,伯都不是都跟咱们说了吗?”侯锐代为回答。 “工资八十七块五,也不算太多呀!他们那儿兴不兴奖金呢?一个月能拿多少 哇?交通费、洗理费……都有吧?” 侯莹红着脸,偏过头去说;“不知道,我没问……” “嗨,这有啥不能问的呢?他问你了吗?你跟他说了吗?咱们家不用你一个子 儿,你们要成了家,逢年过节的,给你爸爸和我提个点心包儿来,我们就知足……” “妈,头一回见面,哪有就谈这些个的……”侯锐插话道。 “不谈这些个谈什么?”作母亲的振振有词地说:“一个四十老几了,一个二 十六七了,都是不能再拖的了,还用得着花前月下的,慢条斯理地去对它半年一年 的象么?瞧上了,合得来,不吃亏,干脆就抓紧办事儿呗!” 正说着,二壮掀帘伸进了头,他对着侯锐开腔,眼睛却死盯了侯莹两眼;“侯 大哥,电话!蔡大哥来的!” 侯家的四个人闻讯无不怦然心动,侯锐赶紧去接。 二十三 “伯都吗?你在哪儿呢?” “就在他们楼下,也是公用电话。” “怎么样?他愿意吗?” “怎么说呢……好象是不大行……” “怎么怎么,我们小莹怎么不行呢?” “是呀是呀,我刚才还在跟他说,象小莹这么单纯、善良的姑娘,如今已经不 多见了。” “他不是要贤妻良母吗?如今北京城里象小莹这么大的姑娘,有几个够得上贤 妻良母型呢?” “他也说小莹可能是个贤妻良母,但是……他觉得小莹太无知,太没有常识……” “才谈了半拉多钟头,怎么就见得呢?!” “你别急,我也是这么跟他说,他说,小莹连香港是怎么回事都不清楚。小莹 看了香港电影,觉得好,可小莹以为香港是台湾岛上的一个城市,是国民党统治着……” “小莹是这么说的吗?……他该知道,小莹他们在学校根本就没上过地理课, 不光小莹,小勇他们也没学过地理啊……” “可他总觉得小莹的知识水平太差了一点,太缺乏共同语言……他说,他毕竟 并不是想找个洗衣服做饭的保姆啊……” “话怎么能这么说呢?” “你别生气,要生气就生我的气吧。都怪我,我应该考虑得周全点再牵线…… 小莹回家怎么说,她愿意吧?” “你问这个还有什么意义呢?” “是呀,真对不起。我发现我其实一点也不会办这类事,原谅我……” “你就会编剧本,瞎编!” “是呀,生活要复杂得多,微妙得多。我把握不住……别生我的气。我本想明 天往你学校写信,告诉你,可那就得让小莹多幻想两天……我不该折磨她,所以这 么晚了,我还是决定给你打电话,好在你们这电话方便,二壮他们也不是外人……” “你当初就不该贸然牵这个线!” “是呀,真对不起。你可得好好跟小莹说,别刺激她……” “我怎么说?你来跟她说吧!你瞧你办的事……” “我改天一定去你家,亲自跟小莹好好地说……你就说,这个不行,不算啥, 蔡大哥以后再给你介绍个年轻点的……” “我开不了口,你知道我们小莹这些日子对这种事儿犯过病……” “所以得好好地跟她说,别说人家觉得她无知。” “那怎么说?说人家对她满意,可就不想跟她结婚?” “……嗯,就说人家一看,觉得自己大得太多,怕耽误了小莹的青春,所以……” “那我们小莹要说,不怕他大,不怕耽误什么青春,我还怎么说呢?” “是呀是呀……你就把责任全推在我身上吧,就说蔡大哥作事不细致,没把人 家的想法摸清楚,人家原是想找个三十几岁的……” “说不通,有更年轻的愿意跟他,他死不要?” “唉,那你说怎么办呢?” “我只能如实地告诉她,让她知道自己的无知,对她有‘好处’。也许今后她 还能逼着自己读一点书。” “那……也好,不过你应当婉转点,不要伤了她的自尊心。” “伤她自尊心的罪魁祸首是你!” “啊,我也是赌气才说这个话,你别介意。” “我心里很不好受,我本想为你家做一件好事,没想到……” “行了行了,我们还是都感谢你,你再接着帮忙。” “我不灰心。经了这事,我更觉得对小莹负有特殊的责任……” “以后别找这么高级的人物了,给她找个普普通通的人,不要求她把香港弄得 那么清楚的人……能跟她一块好好过日子的,就行!” “对,看来是得从这么个角度考虑。” “我还是得谢谢你,谢谢你及时打来了这个电话。” “这个讨厌的电话。” “这样的电话越晚打就越让人讨厌。” “也向你母亲道歉吧,你父亲还不知道吧?” “怎么不知道?他刚才回了趟家,又折回单位值班去了,他听了很高兴,我父 亲母亲都迷信你,认定你是我们家的福星……” “你一定在他们面前为我美言几句,我不是什么福星,但我愿意为你家这些善 良的人们效劳……” “伯都,我的心软了。刚才我还怨恨你,现在我真的原谅你了。” “可我自己并不能原谅我自己,我现在有一种空虚的感觉。我觉得我的剧本, 我的名气,我的灵感,真是一钱不值!……” “为什么?你可别这么想!” “不能不这么想,我发觉我对实实在在的生活本身,还是那么无知,那么无力, 那么无能……” “别这么说。” “好,就说到这儿吧。” “你别灰溜溜的,我都不灰溜溜,你何必灰溜溜?” “当然,我们要努力冲破灰溜溜,我们要顽强地开辟通向幸福的道路。” “是呀是呀,伯都,你受累了,你还回家吗?还是就住在他那儿?” “当然还要回家。” “快十点了,你抓紧时间吧,谢谢你及时打来电话。” “讨厌的,可又不能不打的电话。” “好,我挂上了。欢迎你有工夫来我们家。” “我会去的……挂上吧!” 二十四 侯锐接电话时,二壮在一旁耸起耳朵听,他听出侯莹没给人家看中时,心里头 说不出来的痛快,那丫头养的谱儿真叫大,还得知道香港是怎么回事儿才能要人家, 臭讲究!“没常识,”“就你们那号捏酸假酸耍笔杆子的有常识!……话说回来, 香港究竟在哪儿?反正离北京特远特远,不在台湾,不归国民党管,那归谁?归小 日本?归美国大鼻子?他妈的,我们没常识,可谁给我们讲过这些常识呢?” 侯大哥这人还算懂道理,听他说的这话:“以后别找这么高级的人物了,给她 找个普普通通的人,不要求她把香港弄得那么清楚的人……”我就不要求她把香港 弄得那么清楚,你们给她找我不就结啦!是呀,“能跟她一块好好过日子的”,我 就是嘛,我能给她打出大立柜,打出捷克式酒柜(捷克又他妈的在哪儿?也不清楚, 不清楚也一样能打出他们那号酒柜来,有图样子就行!)我还能让她少干活,陪她 逛天坛,给她置件象样的呢子大衣,攒钱给她买块日本电子小坤表…… 钱大爷到仓库上班去了,小弟弟到邻居家看电视去了,里屋的钱大妈和小妹妹 已经入睡,大妹妹在单位值班没回来,二壮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关上灯,合衣靠在 床上,正好凭他的素养和愿望去逻想…… 他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才能得到侯莹呢?爸爸仗着酒胆去开过口,让侯大妈 羞了回来;妈妈也曾在与侯大妈闲聊之中,透露过这层意思,人家侯大妈硬是装作 没听出来,光拿别的话打岔…… 也许,该写一封信给侯莹吧?可这信,该是怎么个写法呢?二壮活了这么大, 除了看过一些小人书,几乎没读过任何一本文艺小说,象他这样缺知少识的胡同院 落里的青年市民,北京城里真不老少,只不过他们象墙缝里的土鳖一样,不引人注 意,常常被人们忘记其存在罢了。万万不要以为只有那些会用西班牙、夏威夷两种 方式弹奏吉它琴、会背诵波特莱尔的《恶之花》并且也能写象征派诗歌、会搞抽象 派绘画和会谈论克罗齐美学观点的青年,才值得我们去研究其存在价值,象二壮这 样的活鲜鲜的京城青年,他们的生存价值,难道不是更值得我们去关心,去反映, 去研究,去帮助他们自己领悟,获取吗?二壮现在想不出来该怎么写一封给侯莹的 信,他脑海里甚至不知道有“情书”这个字眼。他只知道,那些不正经的流氓“拍 婆子”时,也兴写条子的,但那样的条子他只听说过而并未见识过,所以也无法模 仿…… 啊,请原谅吧,如果我们如实地记录下汇涌在二壮那厚实茁壮的脸脯里的冲动 ——或者可以不原谅这支揭破他内心隐秘的笔,但一定要原谅象他这样的无数北京 胡同里的青年市民…… 二壮躺在那里,他生理上产生着一种燥热和骚动,他眼前活生生地浮现出侯莹 的脸,侯莹的胸脯,侯莹的全身……他想,没法子,只好逮个机会……干脆,当她 上夜班去的时候,在胡同当中那段路灯坏了长久没修、最黑最背的地方,冲过去搂 住她……或许,不该那么粗鲁,那就一下子站到她面前,干干脆脆地告诉她:“我 要你,你跟我了,准有你的好!” ……这是不是就犯法了呢?二壮眼前浮现出了“小锛子”的嘴脸,“小锛子” 被剃成光秃,手上铐着“小镏子”,被推进了小轿车……呸,小轿车没他妈什么意 思,划不来……二壮懂得犯罪不好,犯罪对不起爹妈,也对不起自己,并且也对不 起侯莹;他并不是想把侯莹当“婆子”玩玩,他是实心实意地想娶她当媳妇啊!他 究竟得怎么着行事,才能得到她呢? 忽然,二壮想到了一条路子,他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拍着自己的脑袋, 他笑自己笨,他为自己刚才的那种犯罪冲动而自愧。其实这事多么简单,多么保险 ——他该求蔡伯都给他传话呀!蔡伯都新编的话剧,他在电视上看过,那戏里不是 写了讲恋爱的事儿吗?蔡伯都那戏里头的人和事,平常日子里谁见过?可既能编得 有枝有叶,也就兴许真能出那样的事。他不是反对嫌贫爱富吗?他不是主张恋爱自 由吗?只要他能说通侯莹,我们的事儿就能成!侯莹不讨厌我,从她那眼神里我还 看不出来!都是她爹她妈,总想拿她再攀一个高枝儿,让她也迷了心窍;蔡伯都要 给我们说成了,他还能再编一出新戏哩! 二壮真恨不能马上给蔡伯都打个电话,他知道蔡伯都住的那个楼区的公用电话 号码,可这都什么时候了,人家那儿的传呼电话可不象这儿,早关门了,那就明天、 明天、明天! 想这儿,二壮高兴起来。他哼着香港电影《三笑》里的调调,开始铺床展被,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一种嚎啕大哭的声音,他立即判断出为是谁的声音,肝肠 立即抽紧,心发疼,脑发闷——他咬咬牙,一跺脚,奔哭声响起的地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