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这天晚上十点四十七分,城区一家邮电所的值班室响起了急促的电话铃声,靠 在床上读《旅游》杂志的侯勤丰赶紧去接电话,电话是侯锐打来的,他告诉父亲, 侯莹病了,不是一般的病,得往安定医院送。《旅游》杂志从侯勤丰手中掉在了地 下,他肝肠寸断,可他离不开,邮电所只有他一个人值班。他能说什么呢?他只能 颤抖着说:“早上一来人,我就回家去……不,我先去医院……”搁下电话,他发 愣。他的脚踩了那本书,也没有发觉。他靠到床上,掏出手绢揉眼睛。后来,老头 儿幽幽地哭了起来。夏末秋初的北京之夜,有一个老头子这样地哭着,谁来给他慰 藉?谁去为他造福?…… 十点五十八分,一辆平板三轮飞快地驶离了东单十字路口,蹬车的钱二壮两个 宽阔厚实的肩膀大幅度地摆动着。平板三轮上铺着褥子,候莹仰面躺在褥子上,枕 着枕头,盖着被子,被子一直盖到她鼻子下面。她睁着眼,望着天上似乎舞动着的 星星,还有不时在星空下交错移动的无轨电车的电线。平板三轮一侧坐着母亲,她 把一只手伸进被子去,握住女儿的一只手。女儿的手是柔软的、温暖的。她惊疑地 望着女儿的一双眼睛,这双眼睛此刻竟如此清澈、晶明。女儿究竟有没有病呢?母 亲叹着气,惊疑,停虑,不愿想明天以后的事。 在这辆平板三轮车后面,侯锐和侯勇并排地骑着自行车,两个人都望着前面, 没有说话。 当侯锐驶离东单十字路口时,他的思绪飞腾起来。他首先想到留在家中的白树 芬和小琳琅,真古怪,今天晚上她们才第一次独享了家里的全部空间,平均每人七 点五平方米强……在这茫茫都城之中,有多少人享有着七点五平方米以上的居住空 间?又有多少个人家仍然是每人只平均占有三平方米,乃至两平方米的居住空间? 看起来,过多或过少地占有居住空间,都会造成精神上的畸变;那么,究竟一个人 应占有多少平方米的空间,才是恰当的呢?……人们不能总在屋子里生活,人们还 要走到街上来活动,街道是城市居民共用的空间,东西长安街体现着我们人民共和 国崛起初期的气魄,它仿佛在挺直宽阔的身躯宣告:欲知我们社会的前景,请看我 的姿容……然而整整三十个年头过去了,南北街道,特别是东单北大街,竟大体还 是那么一副古旧的面貌。三十年前这条街上能有多少车辆通过,三十年后的今天, 光自行车的流量就增加了不知多少几何级数,人们时常壅塞在这狭窄的通道上,怎 能不急躁、粗暴、磨擦、冲撞?……啊,立体交叉桥,你何时在这里出现?离这里 两站路的建国门立体交叉桥,修了足有五六年之久,至今仍未全部畅通!我亲爱的 北京,你要改变古旧落后的面貌,为何竟如此之难?而你的面貌不改,在你古旧的 肌肤里流动的血液,也就是生活在千百条古旧的胡同里的市民,又怎能保证不变得 狭隘、浅薄、自私?…… 他们一行驶过了大华电影院,这座电影院基本上还是几十年前名叫“光陆”时 的老样子。电影院门口的电影海报上的那些角色,似乎都在惊诧地目送着这一组人, 而侯锐望着海报上的那些角色,更加思绪万千……他们来到了灯市口东口,该转弯 了,啊,这个街口的两侧,都在建筑新楼。已经快十一点的深夜里,塔式起重机的 长臂还在哨音指挥下移动着,混凝土搅拌机发出沉闷的声响。这景象使侯锐焦灼的 心上流过了一股暖流,尽管这样的景象在城内还不够普遍,尽管这样的楼房落成后 不一定能由他们这样的普通市民享用,然而,毕竟还是在进行着住宅建设……快一 些吧,拆掉北京城的旧房子盖起新楼,改造街道,修建一系列的立体交叉桥、一系 列的街心花园、喷水池……在这静悄悄的夜里,那些能够决策、主持、支派这一切 的公仆,是在无所挂念地酣睡,还是在为下层市民的疾苦操心劳神?当又一个清晨 来临时,他们是继续无休无止地扯皮,还是继续明智坚韧地工作?啊,他们要能详 细了解我们这小小家庭的喜怒哀乐就好了。这是普普通通的一滴水,肉眼看去平常, 可放到显薇镜下去观察、分析……也许竟会有重要的发现! 侯勇此刻的思绪和哥哥大不一样,他心里空荡荡的,仿佛丢失了什么东西,却 又找不到另外的东西来填塞。他不知道是应该庆幸还是应该忧愁,他忽然觉得自己 真是滑稽,为什么不能就当个山西人呢?又为什么没有回西郊岳父家去住宿,甚至 没有往那里打一个电话?立体交叉桥看起来是得等到驴年马月才能有影儿了,那么, 明天怎么过?下一步怎么走?……侯勇啊,他还没有清醒地认识到,为了让自己变 得纯洁、豁达,首先需要的是,在心灵上架起一座立体交叉桥…… 夜里十一点整,平板三轮已经驶过了首都剧场,钱二壮用全身的力气蹬着三轮 车,心里洋溢着一种异样的快乐、幸福的情绪。他看出来,侯大妈他们是多么害怕 安定医院,他们准是以为侯莹进了安定医院以后就更没人要了。那些臭讲究的不是 玩意儿的东西们,侯莹都是他们给坑害的,他们不要她了更好。钱二壮的信心比什 么时候都足,他把三轮车蹬得嗖嗖地象插上了翅膀。驶过了美术熔,他扭过头来, 大声地对母亲说:“大妈,别犯愁,有我呢!” 母亲听了这话,心里一惊、一热,忍不住抬眼盯着二壮那结实匀称的后背,心 里滋出了一棵原先怎么也顶不破种子壳的小芽儿来。 侯莹躺在那里,把二壮这话听得清清楚楚。她现在非常清醒,非常舒坦,并且 非常健康,她不发烧,不头疼,不恶心,不难受。她知道人们正送她到哪里去,她 知道那完全是没有必要的,然而她既不畏惧,也不愧悔。她现在觉得总挂念着李薇 真是好笑。为什么要让李薇等着自己?为什么要害怕活着的人们?活着多好,呼吸 着这清凉的空气,仰望着这幽美的星空,并且可以感觉到身前有一扇壮实可靠的脊 背,一颗平平常常然而可亲可近的热烈跳动着的心……她头一次清醒地认识到,幸 福原来并不遥远,它早就躲藏在你的身边,并且早就躲藏在你的心里。 侯莹甜甜地微笑了。 1980年10月写毕于垂杨柳 (原载《十月》198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