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对于妻子来说,房子和票子,原本只能爱一样,现在却偏生两样都爱上了,那 就要放血割肉般舍弃一样了。售楼小姐好像看不见他的存在。售楼小姐已明显地看 出他惧内的性格,所以只管把甜言蜜语朝妻子释放。妻子的表情始终如一,这使刘 玉生怀疑她是不是牙疼。妻子突然灼灼闪光地注视他。妻子好像要和他合谋犯罪似 的。刘玉生情不自禁就软了眼神,目光跟柿子汁一样又稠又甜。妻子的声音出奇地 温柔。妻子说:“玉生,要不,先把小定金付了。”这是妻子的皮夹子。妻子数了 10张红色的百元钞票。妻子突然冲着售楼小姐问:“小姐,假如不买房子,小定金 一定要退给我。这是你对我先生说的。”售楼小姐说:“太太,到售楼处去付定金, 还要签份小定金的合同,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的。” 回家的路上,妻子还是一言不发。妻子深沉得不得了,让刘玉生心里发毛。刘 玉生试探着跟她说话,妻子一句话挡了回来:“不当家不知道油米贵!我不像你, 无脑人。我要好好算计钞票呢!”刘玉生一听这话就矮了一大截,妻子紧接着的话 就是:“不会赚钞票,倒会用钞票,一个男人,没有本事养家糊口,只好让老婆算 破脑壳了!”刘玉生喜出望外了,妻子只是依照思维的惯性谴责他,并没有表现出 拒绝房子的意思。妻子坐在桌子前,拿出小账本和几张存单,一动不动地凝视着。 刘玉生见过这种神情,是围棋手的长考,眼珠子都忘记眨动了。刘玉生知道,这是 妻子的痛苦万状。刘玉生有些幸灾乐祸了。心里想:“老是用尖刻的话来戳我的痛 筋,啥人不想多赚点钞票?我有啥办法?穷得连穷开心都学不会,活该你算破脑壳!” 妻子突然充满哀怜地看着他,眼睛潮湿得跟黄梅天一样。刘玉生的心灵顿时飞速地 沉沦了,淹没在深水井一般的境地里。妻子痛苦得可怜极了!有哪个丈夫看得下妻 子的痛苦?妻子哭兮兮地说:“玉生,家里没有存单,我会愁白头的。”妻子早已 满头白发了。刘玉生知道妻子的心事了,妻子想打退堂鼓。刘玉生想像公鸽呵护母 鸽那样,轻轻地在妻子的耳边绵绵絮语。刘玉生很久以前养过鸽子,看惯了公鸽在 母鸽四周团团转,呱呱叫。根据以往的经验,只要在妻子痛苦的时刻,顺着她的心 意,说几句甜甜软软的话,妻子就会给他一晚的温存。但是,刘玉生一直处于睡眠 状态的思维,醍醐灌顶般活跃起来了。刘玉生的政治和经济的观念,对未来的分析 和推测,都落实到房子这个小小的点上。在内环线和外环线之间的长桥地区,虽说 离市中心有一段距离,但交通便利,所以这个价格应该说是最低位的。再说,长桥 属徐汇区,是高档的住宅区域。从购买者的角度来说,首要的是房子的升值,从上 述两点来看,买这房子,最符合经济规律了。那么对于未来的预测呢?中国加入 W T O 了,也就是说,中国即将在自由竞争的国际条件下开展贸易活动,所以,人民 币贬值的可能性极大,所以,买房子是最稳妥的保值手段。而且刘玉生有自知之明 ———以他的创造财富的能力而言,只能买这种房子了,也就是说,这是他买房子 的最后的机会了,过了这一村,就没了这一店。刘玉生充满了紧迫感和危机感。他 听到了妻子的说话,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天晴防天雨,饱时防饿时。 家里没有钞票,我就跟上吊一样,两脚不落地了!儿子你想过没有?假如儿子考不 取大学,假如儿子以后不能就业,我还想把他送出去呢!”刘玉生前所未有地懊丧, 气恼地说:“想那么远作啥?把眼面前的日子过下去就算不错了!”妻子像是抓住 了他的小辫子,理直气壮了:“玉生,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这辈子都到头了,还 图啥?不就是儿子吗?儿子用钞票的地方多着呢!你不帮他考虑,就只有我为他打 算了。”妻子一说儿子,刘玉生立即像遭到霜打的茄子,蔫了。“明天,你去把小 定金拿回来!”妻子的口气斩钉截铁,决无回圜的余地。 刘玉生默默地走了出去。一条窄窄的老弄堂里,忽地蹿出一只猫来。弄堂里有 许多野猫,一到晚上就充满性欲地狂叫,惹得人浑身火燎火燎的。但是刘玉生心如 止水。刘玉生反反复复地在心里念叨:“别了,房子!”刘玉生读中学时学过一篇 课文,叫《别了,司徒雷登》,毛主席写的,光听着题目就让他回肠荡气,他情不 自禁地就套用了这句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