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刘玉生幽幽地走出门去。每当他被妻子骂得狗血喷头时,总要在马路上乱逛一 气。上海这座东方大都市,一到晚上就格外辉煌璀璨,鲜花怒放般地显露着繁华和 富足,让置身其间的人们在温馨柔美的气氛中忘却自己的生活。刘玉生在夜上海的 灯光下溶化了,就跟盐在水里消失一样。刘玉生很清晰很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的溶化, 有轻微的咝咝声,好像他已变成薄薄的一张塑料纸,别人只要动动小指头,他就浑 身颤抖,发出呻吟般的碎响。 回到家里时,刘玉生什么都不想了。刘玉生只要妻子早点息怒,那么,他就能 睡个安稳觉。妻子一不高兴,就唠叨一晚上,第二天,他的眼圈就会箍上个黑圈, 跟大熊猫似的,同事们就要笑话他,说他惧内。刘玉生最怕同事们说他惧内了。像 他这样的教务员,在学校里是小三子,谁都可以对他发号施令,他被驱遣时,就格 外渴望做个真正的男人,惧内是男人的最不能容忍的劣根性,因为惧内说明男人养 家糊口能力的低下。刘玉生回过神来一想,倒觉得对不起妻子。妻子跟他谈朋友时, 活泼泼青春玉女的形象,勾着他膀子走在马路上,男人们看妻子的同时也会看他, 那意思是:“老兄,你艳福不浅哪!”那时,妻子在电视机厂上班,很好的单位, 学校是女人所不齿的清水衙门,妻子却一点也不嫌弃她。妻子现在已是地地道道的 黄脸婆了。其实妻子才上四十。妻子假如是真正的太太,那么描眉画唇的,还能有 几分风采。妻子什么化妆品都舍不得用,那是因为他赚不动钞票。他不能为妻子的 美丽提供必要的条件。什么都因为他,他枉为丈夫。 念头转过来了,心思就活泛多了,见了妻子,不尴不尬地笑一笑,问:“老婆, 明天吃啥?”妻子的脸铁板一块:“你问我我问谁去?吃熊掌,吃鱼翅,你有钞票 吗?”刘玉生说:“那就吃青菜,绿色食品,还能养颜。”妻子哼了一声:“绿色 食品?农药菜,吃死你!”刘玉生无话可说了,表情怏怏的。妻子补充说:“你不 是老说田鸡好吃吗,打耳光也不肯放。明天,田鸡炖肉,鲜得你眉毛掉下来。”田 鸡炖肉是妻子烹调的一绝,隔水清蒸,也不放味精,鲜嫩无比。美味佳肴的诱惑力 闪现开来,是一种家常的情景亲切而又柔和地弥漫了,刘玉生竟然有大石落地的轻 松感。刘玉生觉得自己很无聊,想挑妻子的痛筋,其实是给自己找麻烦,妻子是小 不开心,他就是大不如意了。刘玉生用一种惯常的息事宁人的态度劝勉自己:何必 呢?事情已经过去了,说它无益,既然买不成房子了,不如寻点穷开心。 刘玉生决心把买房子的事情忘了。妻子是大腿,他是胳膊,不要去扭。但是刘 玉生偏生忘不了。因为每个办公室都在说房子,只要他转进去,房子就无孔不入地 钻到他心里。学校里到处都是办公室,刘玉生简直无处逃遁。刘玉生一听到房子二 字,就胸闷气短,好像矮了别人一截。刘玉生痛苦极了,他甚至认为,这辈子他只 做错了一件事,那就是婚姻。在同事跟前,刘玉生无法抬起丈夫的头颅。只是为了 房子,而造成房子危机的,就是妻子。结婚的时候,有了这12平方的后房间,妻子 满意得天天想嫁过来。生了儿子,妻子还开口闭口地说“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的狗窝”。 后来时兴商品房,妻子脸色就不对了,骨朵着嘴,斜挑起眉,看刘玉生横竖不顺。 刘玉生背地里说:“不就是一个小营业员吗?一个月不过几百块。我还是旱涝保收 的老师呢!”这话给妻子听到了,就骂说:“还好意思说!人家老师背一群小猪, 钞票赚得比校长还要多,你呢?只能给校长主任跑跑腿,看人家脸色吃饭,还老师 呢!”刘玉生哼了一声。刘玉生一走进校门,就感觉到自己是老师,两手情不自禁 地背到后面,走路一摇一摇的,做给学生看。刘玉生很在乎这份感觉。现在他感觉 重要的是精神上翻身———是他没能力买房子吗?不,是妻子的鼠目寸光,坐失良 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