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刘玉生贴着她的胸脯,嗡嗡地说:“那房子,33万,涨了整整10万。”一刹那, 妻子泥塑木雕一般。妻子的喉咙里打嗝似地“哦哦”几声。刘玉生仰起脸来,目光 凄凉得吃紧。妻子突然暴跳如雷了:“跟你说好的,不再说房子了,你为什么偏偏 要跟我过不去?你看到我活得不开心,非要落井下石,再闷头给我一下是吗?告诉 你,我就是不买房子!看它究竟能涨到什么地步!统统把那些房产商胀死了才好! 我就不相信,会有这么多的上海人会大把大把地拿钞票出去买房子!涨得好!涨得 好!一涨就会有房产商拼命去盖房子。房子盖多了,就跌价!跌死他!跌得他跳楼!” 妻子正痛快淋漓地骂着,蓦地,眼泪哗哗地流淌起来。妻子是个坚强的女人,很少 把眼泪流给他看。妻子曾经胆结石开刀,医生麻药没有上足,痛得她全身发抖,医 生要加麻药,妻子却摇摇手,事后告诉他,麻药上多了,会有后遗症。工厂倒闭的 时候,别的工人都哭哭啼啼地到局里去吵闹,妻子说:“把天跳穿了也没用,别人 不管你了,自己就把自己扛起来。”自己去找来这份小商店营业员的工作。妻子一 直是家里的主心骨,里里外外地劳心劳力,一分洋钿都要算破脑壳,却时时地咬紧 牙关,过日子就跟蚂蚁啃骨头似的。刘玉生突然对自己充满了仇恨。妻子是个多好 的女人,应该穿漂亮的衣服,应该住宽大的房子,只是因为嫁给了他,就只能蓬首 垢面,才上四十,早已满头花白,皱纹纵横。妻子完全有理由责备他,他不是个男 人。刘玉生狠狠地捶打起自己的胸脯,“砰砰”响。妻子飞快地把身体插到他的拳 头下面:“玉生,你打我好了。打死我,我一定谢谢你!”她的脸贴在刘玉生的脸 上。刘玉生的嘴巴里蔫呼呼盐滋滋的,不知是她的还是自己的眼泪,只觉得口腔里 灌满了苦涩盐酸的液体。妻子说:“玉生,我们真的不说房子了,好吗?说了也没 用。我们能买得起房子吗?只能自找麻烦。”刘玉生说:“我不是男人!我为什么 还要说房子?以后我再说房子,你就把我的嘴巴撕烂了!”妻子说:“还不如撕烂 我的嘴巴!这是我们的命。不认命,那就做不成人了!”刘玉生顺手地搂住妻子, 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怪我,是我没本事。以后我们都不说房子。你瞧,我又说 房子了。不说!真的!谁再说房子,谁就是小狗!谁就不是人生父母养!” 房子依旧是最热的话题,刘玉生一走进办公室,“房子”、“房子”就跟B52 似地狂轰滥炸。刘玉生努力使自己充耳不闻,竟视死如归的,把炸弹等闲视之。但 是弥漫的硝烟,震耳欲聋的爆炸,他实在无法回避———硝烟足以刺激嗅觉,声音 足以折磨听觉。刘玉生穿行在房子的喧嚣中,成了得道的高僧———出污泥而不染, 在闹市中积累成隐居者的德行。刘玉生每天的读报还是积习难改,一杯纯净水端在 手里,字斟句酌地在报纸上寻寻觅觅。现在,没有住房广告就不成其为报纸,而且, 有了住房广告,报纸就五彩缤纷,熠熠闪光。差不多每一个住房广告都是艺术精品, 描绘出最美的自然风光,最壮丽的人类建筑,时而站几个美人,人面楼房相映红。 一翻到这类广告,刘玉生的手指就跟通电一样,仓皇地跳开去,眼睛忍无可忍地忽 闪,手指就跟勇于断臂的壮士似的,哗地翻过有住房广告的纸页。房子成了刘玉生 不共戴天的仇敌,谁说房子,谁就站在仇敌的一边,就和仇敌沆瀣一气。学校里所 有的人都把房子挂在嘴上,所以,刘玉生整天都生活在仇敌之中。刘玉生的脸上刻 写着愤恨和愁闷,不苟言笑,而且一触即发。刘玉生有了火爆脾气,逮谁骂谁。老 师不是省油的灯,而且向来把刘玉生看作商店里打折的东西,刘玉生骂,他们就冷 嘲热讽,句句无比地尖刻。刘玉生一根根的头发都惊惊乍乍地竖起来,真的怒发冲 冠了。老师们得意了,就越发去勾引他。刘玉生骂不绝口,老师们就像看表演似的, 笑嘻嘻地围观。发怒的刘玉生简直是大家的开心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