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赵萧君回到住处,怔怔的坐了许久,思绪一片黑暗,转瞬又变成茫然的空白。 眼睛无神的看着某样东西,连眨眼的本能似乎都丢失了。等她懒洋洋的回过神来,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大圈。听到手机响,成微在那边提醒她,他已经快到她楼下了。 这才想起他早就定好的约会,漫不经心的寻出一套平常穿的衣服换上,因为气仍旧 不好,随便化了点淡妆,头发依旧散着。 成微刚到楼下,她已经站在下面等着了。双手插在口袋里,上身微微向后仰, 维持同一个姿势,长久不变,看着刚刚冒出芽的草地发呆。她的心似乎被谁带走了 一样,整个人在广漠空旷的沙漠里踽踽独行,孤独无依。瘦削的侧影有一种说不出 的——落寞。成微从车窗里静静看她,换一个眼神又换一个眼神,带着猜测和好奇 ——甚至还有一点神秘,慢慢的,暗中像有人使力拉扯一样,几乎移不开视线,心 口莫名的忽然有一种疼惜的感觉。推开车门,一步一步朝她走来,已经站到她身后, 她依然没有发觉。 成微看了她一会儿,才出声:“怎么先下来了?”赵萧君缓缓转头,呆呆看着 他,像无心的慢镜头,画面转过来了,眼神却还在别处。脑海里忽然想不起眼前的 人是谁,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茫然的“哦”了一声,停了一会儿, 思绪终于恢复正常又接上去说:“怕你等,所以先下来了。”成微微笑说:“我记 得你说过,你不喜欢让别人等。果然是言行一致。”赵萧君点头:“我很怕让人等, 所以宁愿等人。” 成微像在咀嚼她的话,露出深思的表情。伸出手抚上她的右肩,低声问:“刚 才想什么想的那么出神?连我来了都不知道。”赵萧君很干脆的说:“什么都没有 想,在发呆。我想仔细想清楚一些东西,好的坏的,对的错的,可是还没有开始, 就匆匆结尾了。想不下去,只剩下一片空白,只好发呆。”成微似乎有些不满的说 :“这可不公平哦。我开车过来的时候,可是一路都在想你呢。”然后又笑说: “有没有想我?”赵萧君笑了一下,歪着头说:“那你想我什么?”成微居然有些 不好意思,愣了一下才说:“不知道。就是想你。” 拉着赵萧君的手上车,难得的没有做出轻浮的动作。赵萧君问:“要去哪里?” 成微笑说:“当然是先去吃饭。你看,幕低垂,正是吃饭的好时刻。”赵萧君转头 看着点点的华灯,像阳光下闪烁的水光,一波一波,不断流动,去有写刺眼。两个 人都没有说话,可是心情却大不一样。成微炕清楚她的表情,安静的空气里,他的 心像快要满的溢出来的茶水,只差那么一点点;而赵萧君的心却像伸手去摘头顶的 树叶,拼命跳起脚来也够不到,差的不止是一大截。 成微并没有带她到那种幽暗的灯光,静谧的氛围,小提琴,刀叉,欧洲的音乐, 充满异域情调的餐厅里谈情说爱,而是来到热闹喧嚣的“峨嵋酒家”,外面停满了 密密麻麻的私家车。成微笑说:“这里的菜好极了,尤其是宫保鸡丁,鼎鼎有名。 人人交口称赞,说连葱都吃的干干净净。我想你一定会喜欢。”赵萧君抬头看他, 笑了笑,目光瞬间亮晶晶的,像阳光下转动的黑宝石。 成微直接走向事先订好的靠窗的位置,笑说:“粹里可以看见那边彻不眠的灯 火,总让我觉得像,像什么呢,像——”赵萧君起身往外面看,眼睛幽深闪烁,接 上去笑说:“像四五十年代的上海,似乎是幻景。隔着一层玻璃,不像是真的。” 成微想了一想,笑说:“大概有一点这样的感觉。可是又不完全是这样。难以言说 的温暖和怀念,又或者是感慨和惆怅。在幽幽的长里,平凡的景致也是不一样的。” 赵萧君直直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成微忽然一语带过,笑说:“不知道 为什么,和你在一起,竟然有这么多的感慨,这次,大概真的是不一样了。”赵萧 君不理解的问:“有什没一样呢?”成微笑而不答,只是接过服务生手里的菜单, 问她想要吃什么。赵萧君笑:“要吃宫保鸡丁。”成微也笑起来。点的都是很平常 的菜,没有里胡哨的形式,适可而止,干脆明快。 赵萧君喝热热的露露,嘴角上沾上白沫。成微笑着拿出自己的纯白的手帕,伸 长手臂替她擦拭干净。赵萧君愣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才有些无措的随便找了个借口 说:“我见你总是用白的手帕。”成微点头:“习惯而已。”然后又笑说:“可是 不见悼次都哟替人擦血,擦泪甚至擦奶渍。”赵萧君看着他日渐认真的眼睛,里面 深沉的汪洋如海,虽然还是炕到底,却一天比一天澄净。愈加慌乱,撇过头看着桌 子,有些局促的笑说:“那是因为某个人太无用的关系。”成微却笑说:“太无哟? 我却觉得是太厉害的缘故。一箭穿心。”赵萧君抬起眉,表示不相信,笑说:“一 箭穿心?不见得吧?” 两个人不紧不慢的吃完饭,起身往外走的时候,碰到前面一个人走过来笑说: “成总,你也来这里吃饭?倒不像你的风格呢!”成微微笑的站住了,说:“沈经 理说笑了。也是来吃饭?”沈经理点头:“对呀,带老婆孩子一块过来。正在那边 坐着呢。正巧,刚才还碰见你们公司的曹经理呢,一大家子人,三代同堂,似乎有 什么喜事。我刚过去说了两句话。” 成微客气的点头。沈经理笑着对赵萧君打了打招呼,倒识相的没有多问什么。 成微却主动介绍:“沈经理,这是我朋友。”然后又柔声对赵萧君说:“萧君,这 位就是‘精实公司’策划部的沈经理。”沈经理睁大眼睛,似乎吃了一惊,随即笑 说:“哪里,哪里,成总夸奖了。在成总面前。我算哪一门子的经理。”说的大家 都笑起来。赵萧君被成微的话也吓了一跳,看着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好半晌 才笑着问候了一句“沈经理,您好”,他连声说你好,你好,笑容满面。与刚才有 所保留的态度大不一样。 成微对她笑说:“曹经理也在这里呢,我们过去打一打招呼吧。”赵萧君有些 踌躇,举步不前,笑说:“你一个上司贸然跑了去,不会让人家觉得尴尬么?”成 微笑说:“曹经理是不要紧的。”于是转过弯来,正好就碰上曹经理他们,一张桌 子团团圆圆坐满了人,有老有少,喜气洋洋的。曹经理见到成微和赵萧君,半点讶 异的神都没有,恭敬得体的打招呼,又热情的笑说:“小赵,你也在呀。”没有流 露一点好奇的神,该是什么态度就是什么态度,像在公司里一样,免去了赵萧君忐 忑不安的尴尬。 两个人走出来,成微笑说:“时间还早的很,想不想去跳舞?跳华尔兹,随着 音乐,一步一步,慢慢旋转,喜不喜欢?”赵萧君忽然想起陈乔其迎着阳光在舞台 上热力四射的舞步,健与青。又忆起当日如雨的欢快,满园都是热闹的人群。心蓦 地一酸,低着眼睛,轻轻摇头:“不要,我不会跳。傻傻的看你和别人跳吗?”成 微“哦”了一声,心里倒是高兴的,斜着眼说:“不会可以学呀!放着这的老师白 白不用,岂不可惜?”赵萧君忽然不想迁就,只是任的说:“不想学,不想跳。” 成微却笑起来:“好,不跳就不跳,我才不赶鸭子上架呢。”又说:“那你说 去哪儿?”赵萧君本来想说不去哪,回家。后来还是随口说:“那去看电影吧。” 成微想了一下,同意了,然后说:“好净有进电影院看电影了。想起来最后一次进 电影院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如今电影院已经不像往年那样盛行了,许多人宁愿呆家里看影牒。成微带她进 包厢,大大的放映厅空落落的,几乎没有什么人。又不是上映时期,电影院甚为寥 落。为了招揽顾客,打的是“怀旧”的旗号,放的正好是“魂断蓝桥”。二战时的 爱情悲剧,赵萧君看的很认真,完全投入进去,心有所感。成微紧紧搂住她的腰, 坐在黑暗里,一切都有些异样。银白的灯光只看的清人闪亮的眼睛,坐在这种地方, 仿佛回到很久以前,有一种回忆的满足以及此刻的动。 赵萧君以前就慕名看过,可是此刻重新再看,似乎又是另外一个样子。主旋律 一次又一次响起,忧伤缠绵的呓语。一排排的蜡烛一根根被扑灭,带着那个民族特 有的绅士从容,记忆就定格在那里。战争响起,人人身不由己。战争纵然不响起, 人人还是一样的身不由己。 成微蠢蠢动,黑暗里感似乎分外清晰,平息不了内心的动。终于忍不住,偏过 头,找到她的唇吻她的时候,感觉到她脸上的湿润和冰凉,不由得愣住了,好一会 儿,改而亲在她的脸颊上,吻去她的泪水。赵萧君躲开了。成微还以为她是不好意 思,笑一笑,掏出手帕替她擦眼泪,一点一点往下,手伸了进去,慢慢的就有些不 规矩。赵萧君一把抢过手帕,离他坐的远远的,自己胡乱擦了擦。 成微忽然说:“这是我第三次替你擦眼泪了。”黑暗里,赵萧君似乎觉得他正 向自己抛过来沉甸甸的某样东西,可是自己却接的手臂酸疼,承受不起。故作轻松 的说:“你是说我喜欢哭么?”成微的脸在银幕下闪烁,炕清楚表情,好一会儿才 说:“不,恰恰相反,我知道你不喜欢哭。可是你为什么总是哭?”赵萧君圆滑的 说:“难道不可以是触景生情吗?”成微接上去问:“那是什么样的情呢?”赵萧 君沉默,费力想解释什么,最后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成微没有继续追问,他似乎也有些迷惑不解的心事。赵萧君轻声说:“我们走 吧。”成微问:“不看了?”电影正要结尾,赵萧君摇头:“不看了。”到处都是 悲剧,她不想再看一次。两个人起身出来,眼前陡然一亮,有瞬间的晕眩。 回去的路上,赵萧君奇异的沉默,神情有些意兴阑珊,无精打采的样子。成微 拉住正要上去的她,担心的问:“怎么了,为什么突然不高兴了?”赵萧君摇头, 想了想说:“大概是电影闹的。以后再也不要看悲剧了。”成微拍着她的脸亲昵的 说:“真的吗?那好,以后带你去看喜剧。”可是一个人若是不高兴,看再好的喜 剧也照样落泪。 两个人的事渐渐的在公司里传开了,时常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有些人纯粹八 卦,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些人然怀好意,冷笑着等着棵戏。自然也有许多风言 风语,难以入耳。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倒是曹经理当着大家的面说了间警告的 话,一些同事才有所收敛。赵萧君本人却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仿佛说的不是自己 一样。平日里一些比较亲密的同事好奇的打听的时候,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大家 当然不敢去问成微,多少有些好奇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如外界传扬的一样。颇有 些扑朔迷离。 赵萧君在公司里还和以前一样,勤勤恳恳,安分守己,别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渐渐的有关道德人格上的一些难听的话也都销声匿迹了。流言自然还是有的。她行 动更加小心,当着大家的面,从来没有和成微一起出现过。但是成微不遮不掩的态 度却使的大家慢慢的明确起来。 自那一天彻底拒绝陈乔其以后,她再也没有和他联络过。有几次忍不住走到他 住的楼底下,想要看看他最近过的怎么样,始终没有勇气上去。站在社区里徘徊了 许久,希望远远的能看他一面,究竟是胖了还是瘦了,一次都没有碰到过。赵萧君 心上的伤口因为担心,或许还有懊悔自责始终结不了疤,一天一天那样疼着痛着, 伤口上的血迹淋淋漓漓滴的到处都是。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沉着镇定的应付 所有的艰难。 对于成微,她的愧疚越来越深,却同样的无能为力。成微是真的打算和她好好 的交往,从来没有这样郑重过,当着朋友也从阑回避,大大方方的介绍。赵萧君的 心似乎就这样沉到海底去了,连她自己也找不到方向。成微有一次喝了酒,不知道 是真情还是假意的笑问:“萧君,你看我们就这样结婚怎么样?”赵萧君当场被人 掐断呼吸一样,胸口又闷又涨。幸而成微后来再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她也只当他是 醉言醉语。萧君弄不清楚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而他也的的确确不知道赵萧君心底 最隐秘的秘密。这样近在眼前,却又像是远在天边的两个人,赵萧君有时候觉得这 真是一种凄凉的讽刺。 直到陈乔其的班主任打电话给她:“请问你是陈乔其的家长吗?”赵萧君知道 眼前的那座山终于倒塌了,似乎听到天崩地裂的声音。奇怪的很,她那个时候倒是 很冷静的回答说是。三年来,这是陈乔其的老师第二次打电话给她。第一次是陈乔 其脚受伤了,通知她去医院。陈乔其从来没有要求她去参加他的家长会之类的活动, 除了那次要她去看他比赛。 那老师语气极其严肃,郑重的说:“陈乔其一向优秀,学习成绩也很好,从来 没有认师担心过,在同学面前也是起带头作用。大家都很喜欢他,同学们甚至是佩 服他。可是他这段时间变化实在太大了,经常旷课不说,对老师的劝告丝毫听不进 去。更荒唐的是,这次整个北京市的模拟考试竟然没有参加。现在连人都找不到! 我知道他的情况有些特殊,不是本地的学生,可是居然闹到这个程度,这是一个学 生该有的行为吗?我想问问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到底上哪去了?” 赵萧君还没有听完,心里急的像滚烫的沸水,一下一下的“扑腾”着,一点一 点的蒸腾,然后逐渐的干海慌乱的语不成句:“我,我——也很久——没见过他— —了,不知道——他,他——”话还没有完。那老师极其不客气的说:“你难道不 知道他这些情况吗?”赵萧君被她逼问的心都要缩到骨头里,支支吾吾的回答: “不——不知——道——”那老师似乎十分生气,声音不由得提高八度:“你到底 怎么做他家长的?他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一点都不知道!怪不得陈乔其变成这个 样子!”愤怒之下,一下子将陈乔其犯的所有过错推到赵萧君身上。 虽然是气话,无意中却打中了赵萧君的软肋,还蚊的伤口上又狠狠的下了一刀, 然后往汩汩流出的新鲜的血液上撒上一大把的盐。赵萧君只知道自己在不断的道歉, 什么话都不会说。等那老师的火气稍稍降下去一点,哽咽着问:“那他有多净有去 上课了?”那老师想了想说:“开始只是逃课,后来干脆不来了。大概有大半个月 了吧。打电话也总是不接,问同学大家也说不知道到底上哪里去了。已经有很多天 没有见过他了。这些日子,他有没有回家?”赵萧君还是结结巴澳说不知道。那老 师勃然大怒,甚至用教训的口吻说:“你怎么能这样监护他呢?什么事都不知道! 你怎么能这样呢!什么都不闻不问,孩子能不出事吗?照你这样说法,他现在是死 是活都不知道了?” 赵萧君才想到他出事的可能,北京这地儿,什么乱子都有,车呀,当街斗殴呀, 不会当真出什么事了吧。顿时吓的魂不附体,越想越害怕。又想起近年报纸上报道 的青少年社会问题,什么自残,乱交,作奸犯科,杀人抢劫,甚至吸毒!赵萧君简 直没有疯掉,心脏绷不能再紧,似乎一碰就会爆炸。 陈乔其一向不需要人担心的,这次竟然会这么偏激,简直一头往死路上走。可 是赵萧君阑及怪他之前,先将自己折磨的体无完肤。全都是因为她,陈乔其会变成 这样全都是因为她!她像被判了刑,直挺挺的挂在绞刑架上,身下是浇了幽干柴。 柴幽气味径直往鼻子里冲,只等点火,便同归于尽。陈乔其当真出了什么事,她也 不用活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