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在转弯的地方,她故意捂住嘴打了个哈欠说:“前面就是‘易初莲’,冰箱里 没菜了。”成微将车子停在超市前面,没有下车的意思。平常的时候他也是在车里 等,赵萧君从来没有表示过什么。这次她却说:“哎——,你也下来帮帮手,纵然 有推车,也推不到这里。”成微锁了车和她一起进了地下一层的超市。她一边看着 冰柜里包装好的肉类蔬菜,一边问:“你想吃什么?”成微跟在她身边,没有说话。 她又耐心的问了一遍,他才说:“随便。”这个时候正是栗子上市的时候,她买了 许多,准备栗子烧肉。 经过水产类的时候,成微忽然说:“前几天带安安出去吃饭,他闹着要吃大虾。” 去的是肯德基,当然吃不成大虾了。赵萧君拨开冰块,挑选起来,微笑说:“那晚 上就做油焖大虾。”他看着出口方向问:“还要买什么?”赵萧君将推车让给他, 说:“你先推着,还要去楼上买一些日用品。”逛了一大圈,推车堆的满满的。她 又不由自主在化妆品专柜前停了一会儿,成微站在一边等着她,倒没有半点不耐烦 的神,只是一直盯着她的侧影,怔怔的仿佛第一次遇见她。这么些年过去了,她还 是那个样子,低眉回首的神态,依然没变;只是心,心还是那样坚持,不曾改变过 吗?他站在那里,忽然觉得她离他是如此遥远。 他将车停下来,从后车箱拿出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儿堆在地上,说:“你在这里 先等着。”然后将车子开进了公共停车场。提着东西跟在后面往前走。赵萧君忽然 停下脚步,愣愣的看着前面。陈乔其带着安安站在楼道旁等着,他将安安举的高过 肩,作势要扔出去,安安却哈哈大笑,尖叫出声,小脸涨的通红,显然十分兴奋。 他看见赵萧君,笑嘻嘻的说:“萧君,你总算回来了——”待看见后面的成微,半 截话硬生生吞了下去,神情立即变的冷冷的。 赵萧君看着他和安安,又回头看了一眼成微,脸变了变,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气氛奇异的尴尬僵硬,像北京冬天的风,呼——呼——哗,嚣张肆虐,吹在脸上, 又冷又痛,似乎是无形的耳光,“啪啪啪”的响,血管一寸一寸的裂开。他们几个 人仿佛站在深不见底的碧绿的湖水边,摇摇坠,稍微失足便有可能掉下去,无助而 心悸,茫然又失措。 还是安安首先打破沉默,坐在乔其肩上挥舞着小手高叫着:“爸爸,妈妈!” 什么都不知道,可是这对乔其和成微都是一种刺激。成微没有应答,乔其慢慢抱下 安安,放他在地上。安安挣开乔其的手,往他们这边跑过来。萧君赶紧走上前,蹲 下来,抱他在怀里,问:“怎么先回来了,也不等妈妈去接。”声音不大不小,大 家都听的清楚。安安无辜的说:“陈叔叔说妈妈忙,就去接我回来了。可是没涌匙, 只好在下面等你回来。”赵萧君本来想问“为什没打电话”,终究没有问出口。乔 其不过想和孩子多待一会儿。 赵萧君弯着腰和安安说话,人却有些凄惶,前面是陈乔其,后面是成微。她稼 中间左右不是,进退维艰。仿佛在悬空的钢丝上行走,旁边是悬崖绝壁,脚底下是 云雾缭绕,望不到底的深渊。陈乔其见不得成微和她们母子在一起的场面,这简直 叫他情何以堪!强忍着,控制目光的锁定范围,没有朝成微看过一眼。快步走到萧 君面前,眸光沉沉,像多盛了些什没负重荷的东西,语还休。赵萧君因为角度关系, 微仰起脸看他,眼神黯然,也没有说话。 陈乔其本想一走了之,勉受这样的尴尬和痛苦,可是一看见她此刻流露出的熟 悉的神情,心弦一颤,终究忍不住,什么都顾不得,伸出手抓住她的右手腕拉她起 来。赵萧君不得不跟着起身,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眼成微,眼神有些惶恐。刚想挣脱 的时候,陈乔其冷着声音问:“你右手怎么回事?”赵萧君右手手背被窗户的金属 拉手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不知道为什么,好的特别慢。她奋力抽回右手,低声说 :“没事,没事。你——,你赶紧走吧。”神态有些慌乱。陈乔其忿忿的说:“肉 都看的见,还说没事!你到底有没有上药?”语气有些坏,还挑衅的看了眼成微, 皱着眉,隐含恼怒和责备。他是如此的心疼赵萧君。 成微听着赵萧君站在那底气不足的解释,垂着头眼睛看着地下,像挨训的学生 ——仿佛这样的场景再熟悉不过,和谐而又自然。忽然又疲又累,又倦又怠。他们 三个人仿佛围成了一个圈,密不透风,坚不可摧,割都割不断。而他自己闯破了头 都闯不进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无可奈何,魂断神伤,永远被排斥在外面。眼前 所有的人似乎离自己很远很远了,顷刻间山长水阔,咫尺天涯。初冬的夕阳转瞬即 逝,虚虚的应个景儿,刚刚还看见一轮圆圆的红金球,下一刻就只剩下惨淡惨淡的 余晖,和着风,凄清寒冷。只短短一刹那,他已经站在另外一个世界——与他们毫 不相干,是那样的虚无与渺茫。 赵萧君没有看陈乔其,只淡淡的说:“没什么大碍,过几天就好了。”挣开手, 牵着安安退后几步,教他说:“安安乖,跟陈——叔——,说再见。”那几个字像 刀口的尖,终究说不出来。安安倒是听明白了,立即说:“陈叔叔再见!”摇着双 手。陈乔其看着她的目光又苦又涩,里面仿佛充了血。过了好一会儿才拍着安安的 肩膀说:“那我走了,下次再来看你。”没有朝成微那边走去,而是直接往前,留 给所有人黯然的背影。越走越快,转眼就隐没在无边的暗里。 安安摇着赵萧君的手说:“妈妈,陈叔叔走错方向了。”她半晌才说:“没有 走错”,随即弯下腰对他说:“叔叔还有事呢。”他宁愿绕这么一个大弯,也不愿 正面从他们这边穿过去。赵萧君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怔忪的站了一会儿,才牵着安 安的手朝成微这边走过来。提起地上的东西,轻声说:“走吧。”安安拉着成微的 手仰起小脸笑嘻嘻的说:“爸爸,你回来了,安安好净有见到你了!”成微隔了半 晌才说:“是爸爸不好。”安安张开手要他抱,赵萧君轻声呵斥:“爸爸手上拿着 东西呢。”他很兴奋的要帮萧君提东西。 回去后,萧君进厨房做饭。安安怕成微说,躲进客房去看电视,他现在每天按 时收看奥特曼。成微倒在书房的椅子上,灯也不开,独身沉浸在无边的黑暗里,烟 雾盘旋不去,闪着红光的烟火,稼手指上仿佛是一朵暗中盛开的,乍隐乍现,诡异 难安。他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的旧事,有一次他送酒精过敏的萧君回家,半道上下 了车,也是这样站在不着边际的黑暗里,连续不断的抽烟。萧君在车里喃喃低语, 当时听不出来,以为她头痛难受,忍不住呻吟抱怨。现在重新想起这件事,忽然明 白过来,她一直叫的都是“乔其,乔其,乔其……”,嘴唇在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隐忍的很辛苦是吗?讽刺!天大的讽刺!为什么现在又清醒过来了呢!连续不 断的呓语——不!简直就是咒语,下了诅咒,贴了封条,他怎么解都解不开! 前尘往事一开了闸,拦都拦不住,滔滔不绝的流了出来,过滤得周身的空气又 沉又重,又湿又凉。他第一次见萧君的时候,她还应该还是个学生吧。想一想,自 己都吓了一跳,这么多年就这样一晃而过了。可是到底得到了什么呢?痛苦总是多 于甜蜜,可是却掩盖不了那仅有的一点暖意,怎么都掩盖不了,不然也撑不了这么 许多年——应该继续撑下去么?他和陈乔其在有生之年,狭路相逢,却互不相让, 只能是两败俱伤的下场。如果没有陈乔其,他和萧君一定可以白头偕老,幸福满, 一定可以的。可是陈乔其一定也这么想的吧。嫉和恨像一条邪恶的毒蛇,在肚子里 渐渐养大,慢慢的吞噬你的五脏六腑,令你变的丑陋不堪。 他闭着眼睛还没有想完,安安跌跌撞撞的跑进来,摇着他的腿喊:“爸爸,吃 饭了!妈妈做了油焖大虾!”乐颠颠的拉着他出去。赵萧君给安安剥虾壳,老是被 戳到,手指尖疼的厉害。成微忙制住她,说:“我来吧。”他经常在外面应酬,吃 这些东西是老手了,三下五除二熟练的剥下外壳,手指上只沾了一点汁,不仔细看 都炕出来。安安一直缠着他,吃的兴高采烈。赵萧君说:“安安,自己吃,爸爸还 没吃饭呢!”他没说话,剥了一只大虾放在她碗里。赵萧君仔献嚼,却尝不出是什 么味道。 吃完饭,安安说困了,不知道陈乔其又带他上哪了,这么早就吵着要睡觉。赵 萧君先带他去洗澡。成微走进卧室,到处翻抽屉,不知道护照放哪去了。转头看见 头和头柜的缝隙里像有什么东西,用长夹子夹出来一看,却是一张报纸,登载了齐 成的危机。旁边还有几个电话号码,写着什么刘政委,崔行长的名字。他忽然坐倒 在上,锥心刺骨,恼羞成怒之外,更多的是难以忍受!最不能忍受她知道,没想到 她还是知道了!所以今天才表现的这么异常?她说她的车子送去保养了,可是明明 停在车库里!是哀叹?是怜悯?是不忍,是愧疚,还是其他?可是他要这些干什么! 为什没干脆将他蒙在鼓里?失败所带来的挫折颓丧在此刻全部爆发出来,恼怒之极。 报纸被他揉捏成纸屑,狠狠的丢在地下。中断的往事又浮现在眼前,却是近的 多了,所以那种痛苦越发清晰澄澈,像灯光倒映下镜子里的人,无一丝遗漏。背叛, 嫉恨,卑微,隐忍,蛮横,强暴……,好的,坏的,丑陋的,不堪的,全部打回了 原形,在里面打着旋来回上演,谁也瞒不了谁,谁也没有让谁好过。忽然有一丝隐 隐的痛快,总有人陪着,不是他一个人,不是么?赶紧摇头——真是变态!可是马 上又掉下来,摔的灰头土脸,满身伤痕。他想起傍晚时的情景,那种疼痛又重新在 身体里蔓延开来,无所不在,像是体内本身就存在的一种生命力,让他知道自己还 活着,没有就此一蹶不振。萧君就像镜子里的影像,明明就在眼前,可是怎么都够 不到,永远也进不去。就算撞的头破血流,到头琅发现,影像也随着阻碍的玻璃碎 片一起消失了,只留下满室的狼籍和空洞。 他忽然摔破了头边桌子上放着的玻璃杯。赵萧君听到声音赶紧进来,疑惑的看 着他,慢慢问:“怎么了?”他秘站起来,说了声:“没事!不注意带下来的。” 立即走出去了。赵萧君拿了扫帚进来扫起碎玻璃。 成微进来的时候手上端了一杯白开水,然后递给坐在上的萧君。她一仰脖喝了, 问:“要睡了吗?”成微紧紧的看着她,没有说话。她渐渐觉得不对劲,他仿佛有 什密重大的事情要说似的。不由的坐正身体,问:“怎么了?”成微手里把玩着空 玻璃杯,手上的青筋却一根根冒了出来。声调然仅不慢:“萧君,我们结婚也有七 年了吧?”赵萧君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个,默默点头。 他转动着杯子,忽然又说:“你和陈乔其认识多久了?”赵萧君见他像平常聊 天般的语气,也不好紧张兮兮的,尽量放松神情,想了想说:“我跟他从小一块长 大的,认识他那会儿,他才跟安安一般大。仔细算起来,大概有二十年了。”说完 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二十年?竟然就有二十年了么?她还清楚的记得第一次见到 乔其的样子,小小的人儿,漂亮的眼睛,倔强的神情——可是一眨眼,就有二十年 了吗?时间是怎么过去的?转眼间,她已经老了。那不是很分明的事吗——她的眼 角已经有了皱纹了,怎么都去不掉。 成微没有说话,气氛有些低沉。过了好久他又说:“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 你还是一个学生呢。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爱着他吗?”赵萧君没想到他突然间会 问这个问题,惊恐的看着他,吓的简直说不出话来。成微然肯放弃,径直盯着她看, 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得到一个答案。赵萧君蠕动嘴唇,仿佛要说什么,溜出来的 声音到最后还是吞了回去——她没有回答。叫她怎么回答?这种情况,似乎说什么 都是假的。不爱么?他不会相信;爱么?怎么可以这样说!就连不说话也是不妥当 的,可是她毫无办法。她头昏沉沉的,眼皮又涩又重。 成微却是万念俱灰,再无幻想了——可不是幻想吗?存了这么多年的幻想!他 想起她半躺在他车里喃喃呼唤陈乔其的画面,红着眼只觉得凄凉,沧海桑田,宇宙 洪荒般没有尽头的凄凉!仿佛有一把犀利的剑交到他手上,命令他心狠手辣的斩断 眼前的一切。他无力的挥一挥手,像是一种告别的仪式,苍凉而无奈,一切不再回 来了!声音疲惫的像是从脚底慢悠悠的钻出来:“我再爱你,也抵不过你们二十年 的时间!”赵萧君勉力抬起头看着他,眼角不由自主流下眼泪。整个人昏沉的更厉 害,甚至说不出话来,眼皮重若千斤。 他伸出手拭去她眼角渗出的泪,缓缓说:“知道一脚一脚踩过来的是什么吗— —那是时间,过去了就再也流不回来。二十年!多么可怕!简直像一团死结,一场 噩梦,纵然你能醒过来,世界上的事也已经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了。不可能再有另外 一个二十年了。既然这样,我要走了。”一段话像是用铁钉硬生生砸出来的,沉痛 无比。赵萧君在失去意识前,隐隐约约记得他说“既然这样,我要走了”,就此昏 睡过去。 成微扶着她睡下来,捋开粘在面颊上的乱发,然后说:“我要去国,从头开始, 全力以赴,重新获得资金和技术上的支持!齐成一定会重振声威的!”齐成是他一 手创造出来的,是他骨子里的骄傲和尊严。他握紧拳头,像在对天发誓——或者根 本就是对着她和他自己!他是麻省理工毕业的,那里有他许多的朋友。齐成的创业 也是获得那里的支持。 赵萧君是完全听不到了,沉睡的时候这么的安静柔顺,似乎此刻完全属于他。 他不想再看见她流泪,就因为眼泪,他才记住了她,才牵扯出这么多的喜怒哀乐, 悲欢离合。于是他事先在那杯水里放了两粒安定。既然要走,就要走的干脆决绝, 头也不回。不然心肯定会软。可是她还是流泪了,成微头埋进她肩窝里,阵阵痛彻 心扉。心里仿佛又动摇了一下,他立即站起来。打开箱子快速收拾东西。 五年前,她刚从老家回来,他也是这样趁她熟睡时离开的。可是今天,是不会 再回来了。一切不再重来。 赵萧君头晕脑漳醒过来的时候,睁开眼,太阳已经斜穿进窗户了。吓了一跳, 自己竟然睡到这么晚!而且一点都不知道!掀开被子总觉得房间里少了什么东西似 的,来回看了一眼,才注意到成微的大衣和箱子不见了。打开衣橱,常穿的衣服也 不在。她打了个激灵,脑海里忽然有个声音在回响“既然这样,我要走了。”他声 音平静的这样骇人,令她坐立不安。 重新坐倒在上,转头看见桌子上压着几张纸,摆放的位置十分醒目。她似婴感, 颤巍巍的捏在手里,是一份离婚协议书,上面已经签字了,只等她落款。旁边还放 了一张便笺,短短几行字“萧君,我走了,去重整齐成,不想再回来了。你要保重。”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附:安安,我先送他去幼儿园了。”龙飞凤舞的字体,依旧 掩藏不了压抑的伤心沉痛。 她忽然站起来,扔下手里重若千斤的薄纸。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根本 没有梳洗,拿起车钥匙飞奔下楼。昨天晚上在他护照里她看见机票了,本来想问他 的,可是始终没有机会问出来。只要拼命赶,时间或许还来得及。就这么走了?总 要说点什么吧?她此刻没有任何的想法,只想见到他,哪怕说一句再见也好,就是 什么都不说也好,只要再见他一面。此刻,她脑海里只有这个想法。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