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衫飘零 1 象多数的周末之夜一样,我和马余坐在落城西部的NN学院大门边的“哈德汀‘ 小酒吧里,用几瓶冰镇啤酒消磨时光。 “夏天的人们扮演由非人的作者描写的角色……”,马余念出这样的诗句后, 稍微停顿了一会儿。他准是从诗句中找到什么微妙的东西,但又不太肯定。 “这个说法是不错的,明显的陈词滥调,却由于措词简练而产生了新鲜感。应 该说,不管这句诗出自谁人之手,都算得是好诗,因为它既有最深的悲伤之情,又 在仰望和俯视两种不同姿态的重合中,发现了人在内心永远企盼的接近明净的路径。 只有同时具备这两个要素的诗句,才能使我动心,可是我对这句诗的了解,还远远 谈不上彻底。” 临近午夜,酒吧里很安静,这种安静突然降落,令人不太适应。所以马余说话 的调门依然很高,好象要压倒震耳欲聋的喧闹,把他的声音清楚地传达过来。喧闹 已经不存在了,小酒吧里的顾客,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已经全部退场,只留下守柜台 的小姐和我们两个。马余的声音在空空的小酒吧里,显得格外响亮而古怪。也许是 从我有些为难的表情上,马余开始意识到,再象刚才那样大声说话是不合时宜的。 于是,他的声音突然压得很低。倚着柜台看报纸的小姐(由于职业关系,人们必须 这样称呼她,其实她早已不是什么小姐,而是个半老的妇人)不由得朝我们这边看 了几眼。平时她几乎把我们忘得一干二净。我和马余来这里喝酒的时间是固定的, 爱喝的啤酒牌子(一个要“百威”、一个要“生力”)是固定的,坐的位子是固定 的,结帐时间也一成不变,总要等到小酒吧的老板(一个沉默的、只吸“哈德门” 香烟的中年人)从外面推门进来,给我们每人发一支味道极糟的“哈德门”。那时 我们就会满怀歉意地站起来结帐,太晚了,超过打烊时间足足半个小时。除了给我 们端来啤酒和杯子的时候,捎带着点点头,淡漠地笑笑之外,她尽可以照顾别人, 忙别的事,根本用不着为我们分心。可是此刻,她朝我们这边看了好几次。她的这 种下意识行为,说明“声音压低”的现象十分诱人。还可以作别样的解释,即一个 不相干的人的视线,往往能把某个时刻确定为叙事空间中的神秘的焦点。 ——由非人的作者描写的,我认为这句诗有点意思。 ——“非人的作者”究竟指什么呢? ——我认为它所指的,是在我们的生活中布置了一切偶然和必然的那个力量。 ——难道我们是全然被动的么? ——被动的,就象我所经历的那个被动的夜晚。 ——跟我说说那个夜晚吧。 ——说什么呢,虽然它才过去不久,许多细节却早已模糊。 ——又不是让你写小说,要那么多细节干吗? 那个夜晚是阴沉的、无情的,马余说,我经过一条有坡度的羊肠小道,一座横 跨城西于道的金属结构的高架桥,两扇很低矮却过于宽阔的黑铁门,来到约定的地 点。为了抄近道,我没有骑那辆落城最破的自行车,而是依靠健壮的双腿和鞋底极 富弹性的篮球鞋,快步如飞。 电话是孟晖打来的,她说她们已经到了NN学院,没找到李鹬。她不加任何修饰 地说,马余、你快点过来吧。听她的语气,让人感觉到她那个年龄的女孩子特有的 傲慢劲儿。其实要是按年龄,她得叫我一声“叔叔”。不过我一点也不生气。孟晖 有一双讨人喜欢的眼睛,说话虽然没什么热情,却常常带着不易觉察的哭腔,听起 来自有其动人之处。她打电话的时候,准是穿着那件黑白相间的连衣裙。要不然她 绝不会在说话时如此失礼。那件老气横秋的该死的连衣裙,李鹬偏偏说好,这家伙 不知吃了什么迷药。竟反复向我炫耀说,隔着那件连衣裙抚摸孟晖的小肚皮,手感 是多么美妙。真是瞎扯。我当然无法驳斥他的说法,因为我对那种手感没有一点实 际体验。只能由她去穿、由他去说吧O 赶到小酒吧,我浑身都是汗。孟晖坐在靠门 口的那张桌子旁边,她的对面,坐着高个儿的杜小合。她们见我走进来,一点表示 也没有,只是略微把脸抬了抬。桌上没有酒瓶,放着两只玻璃杯,里面泡的是绿茶。 杜小合面前的茶杯里,茶水已被喝得精光,一小撮茶叶剩在杯底,半干半湿。我拉 过一张椅子,在杜小合这边坐下。我说,怎么不喝酒。杜小合忽然用很高的嗓门说, 喝酒喝酒,怎么不喝酒。孟晖说,还要喝哪,都醉成这样。我看看小合,她正摇头 晃脑地端起茶杯,想从杯底的茶叶里吸点水份。我伸手抢过她的茶杯,添了水,放 到桌上。 找李鹬花了不少时间,我在NN学院的校园里窜来窜去,把李鹬可能涉足的地方 都找遍了,还是没找到他。我真不想再找了,一只没头的苍蝇,在黑乎乎的夏天的 夜晚里,到哪儿找啊。 马余,系里去过没有? 马余,丙字楼的 2011 教室呢? 马余,南边那排平房呢? 马余,他会不会在坡子上的厕所里? 孟晖和杜小合轮番地向我提问,语气中颇有质疑和怪罪的意思。我真感到自己 不该死皮赖睑坐在那儿。你看,暂时缺席的李鹬多么重要。我被利用了。两个情绪 波动的小丫头片子在暮春或者初夏的偶然的夜晚(而且是怎样的夜晚啊,异常闷热, 天空里憋着几公里厚的雨云,时间到了门点)把我喊到面前,只不过要我为她们跑 跑腿,把她们想见的家伙从茫无头绪的夜晚里搜索出来罢了。我操,我恨透了自己 的这种倒霉处境。我可以拔腿就走,把她们晾在没有李鹬的小酒吧里,让她们也尝 尝尴尬是什么滋味。 但我没有走,我想我没有转身就走的主要原因是,对杜小合怀有某种兴趣。这 个身高一米七零以上瘦高条儿的女孩子,说话粗里粗气,纯操方言,一种落城北部 才有的方言,语调极其庸俗和生硬。她的所有身体动态,都象那些叼着烟卷在闹市 街边闲逛的“小杆子”,满脸是冷漠和厌倦,又透着不知悔改的无尽的生命力。我 觉得这样的女孩子,有她们特别可爱之处。 ——老兄,你也喜欢这样的么? ——我又没见过她,怎么知道。 其实,我和她也不过是萍水相逢。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我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直到那天晚上,天地间弥漫不散的“偶然性”把她带到我的面前,才又想了起来。 那是在去年冬天的一次舞会上。是一次小型的庆祝舞会,我被几个朋友拉着去玩, 至于庆祝什么为什么而庆祝,我却懵然不知。可能是学院里一位青年教员,音乐系 的,胖胖的,在什么声乐大赛中拿了奖,开个舞会助兴吧。管他庆祝什么玩意儿, 李鹬坐在一张铁腿圆凳上,大声对我说,痛痛快快多喝几杯啤酒,反正不用花钱。 应该讲,那次舞会搞得还不错,搬来了几个贵宾,包括一位很有名的电台主持人, 他主持的一档摇滚乐节目,介绍过不少好歌曲。其中最好的,要数“NIRVANA ”乐 队的那一首《昨夜你睡在哪里》。李鹬特别喜欢它。他会无缘无故地学着绝望的腔 调高唱:松树林,松树林,那里阳光从不照耀。还有,Mygirl,mygirl……谁把杜 小合带到舞会上去的,我不知道。我和她跳舞的时候,几乎爱上她。我说过,她的 个子很高,是瘦高条儿,脖颈也是我最喜欢的那种类型,特别细长匀净,而脑袋, 则小巧玲珑。瞧,象某种善飞的野禽。她的头顶,正好齐我眼睛的高度。为了看她 的脸,我在和她跳舞时,不得不把头偏向一边。我在很暗的灯光里,看见她的脸上, 涂了一层脂粉。涂得很笨拙,脂粉和她那张年轻的脸之间,似乎很隔膜,没有密切 的联系。 象世界上许多萍水相逢的人一样,舞会散后,我们各奔东西,甚至舞会还在进 行的时候,我们就分开了。但我靠近过她,整个身体经历了隐秘的永远隐秘的激情。 我和她交谈过吗。我问过她的姓名吗。我问过她家住何方吗。当她从我面前离开, 我忘记了一切。 ——只在无形之处留下激情的痕迹。 ——这样的事,我们将多少次反复地经历和忍受。 我真的把她给忘了。有那么多事情要对付,职业要调动,债务要偿还,租用的 房子要修理,混乱的情绪要调整,还要克服令人难堪的记忆和现实。我已经半年没 有读书,半年没有打字,半年没有郊游,半年没有怀着喜悦去交谈,半年没有在女 性的青春的香甜的气息中让自己陶醉。作为行尸走向,我比其他的行尸走肉更拘谨, 更僵硬和更疲乏。我很容易忘却。尤其是那种瞬间的诱发激情的东西,在备尝艰辛 之后。我把她给忘了,真的忘了。眼看着它们从身边擦肩而过,我象一匹石头的老 猴子,蹲踞在人群涌过之后的水泥地上,吃尽荒凉的尘埃。 ——别转了,接着往下说。 ——你想听点什么呢。 ——随便,说得简单些。 ——好吧。 我受了她们的指派,去寻找李鹬,可是找遍了校园,不见他的踪影。他家里没 有灯光,我站在窗前喊了老半天,才有人睡意朦胧地说“不在”。我只好沮丧地回 到小酒吧,要了几瓶啤酒,和两个女孩子聊天。据我观察,杜小合并没有真的喝醉, 只是装得有些醉的样子。她把茶杯或酒杯放回桌上的时候,故意重手重脚屏得满桌 的杯盘砰砰作响,并且弯着颈项,脑袋晃来晃去。孟晖在一旁叫我劝劝杜小合。她 心情很不好,劝劝她,劝劝她。我不知道杜小合的心情为什么不好。我也不知道为 什么我应该劝她。我说,你怎么了,有什么事想不开呢。 杜小合依然晃着她的脑袋,嘴里嘟嘟哝哝地说着什么,我只听得清“没意思” 几个字。她说没意思,我就说怎么没意思。我们就这样反复地说没意思、怎么没意 思、没意思、挺有意思的嘛。好象各自认定了一条真理的两个固执的人,谁也不让 谁。虽然到头来准会发现,双方所执定的,只是相同事物的不同说法。甚至只顾了 坚持某种说法,倒忘记了说法是关于什么的、指向什么的。事物远遁,唯有说话的 声音绕梁不绝。我们从偶然的言词出发,渐渐变成了既争执不下又相反相成的两个 辩论者。要是我当时能够分身,化出一个旁观的角色,他一定要笑得直不起腰来。 没意思。 怎么没意思。 就是没意思。 不是挺有意思的吗。 有个屁意思。 怎么没意思呢。 没意思。 孟晖听得不耐烦,说哎呀,你们两个,一见面就争来争去的怎么回事。我的天, 你听她在说什么。她说“一见面就……”,好象我和杜小合总能相见似的。是啊, 总能见面该多好,如今她在哪里呢。我说对对对,不要再争了。杜小合似乎感到热, 双手扯着衣襟,把外套脱了下来。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穿着短小紧身的黑条绒外套, 脱下外套,里面是一件红色的短袖衫。我看见她的两条手臂,在微弱灯光下,无比 的鲜嫩,无比的洁白。我想,那一定是刚刚裸露出来的缘故。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杜 小合,她的手臂,她的脸,她的鲜红的纯棉短袖衫。透过多少复杂沉重灰暗的物质, 她的形象,在我眼前显示。我知道这种显示是瞬间的易逝的,当杜小合从我眼前离 去,就如同返身投入她所自出的莽莽无边的物质的大海。对我来说,她只有在此刻 以及此刻之外的几个短暂瞬间,才显示为一种简单而艳丽的现象。因为在这些瞬间 之内,她未曾觉察永远不可能觉察的事情发生了。她从大千世界中裸露出来,就象 她的手臂从衣衫下裸露出来一样,使我受到了诱惑和困扰。三重的帷幕。不可知的 时空,黑条绒,鲜红的又薄又软的纯棉布。帷幕背后,是怎样活泼的情景啊。那时 我看着她,全部心智都陷入可笑的痴迷。 ——马余,你有病啊。 ——是是是,我是有病。 李鹬从外面推门进来,大家都感到惊喜。找他找不到。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家伙, 他推门进来,顺手拉过一张椅子,坐到我和杜小合的对面孟晖的身边。 又喝了几杯啤酒,小酒吧的老板(一个沉默的古怪的中年男人)慢慢走近我们 这张桌子,给我和李鹬递过两支“哈德门”牌的香烟。该死的“哈德门”,还是硬 壳包装的呢。 打烊了,打烊了,快滚吧。 我和李鹬是常客,懂得“哈德门”的含义。 走出小酒吧,四个人纷乱地站在黯淡的路灯下,既有些百无聊赖,又隐隐感到 一种兴奋。我独自走进路边的树丛,对着一片广阔的垃圾场撒尿。那里本来是长满 小树的土丘,被彻底铲平,还向下挖了一丈多深,要盖高楼吧,暂时还没有动工, 有人运来了垃圾,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可燃的和不可燃的。一泡尿撒到尾声,遍 体打起了寒噤。天气一点都不冷,真的,快到夏天了。可是寒噤。 孟晖喊着杜小合的名字,到处张望。 李鹬站在几步开外,无动于衷地抽烟。 杜小合不见了,孟晖说她钻进了路边的树丛。两边都是树丛。她钻进另一边。 树丛中,树丛中,阳光永不照耀。她在干什么,我去找她吧。我看见她蹲在黑暗的 树丛中一动不动。我要悄悄地向前,象豹子一样安静而迅猛。 可是,我们发现她在不远处显出身形,站在路中间,然后大摇大摆地朝这里走 了过来。紧身黑外套,她才象只小雌豹呢。不管她象什么,我认为给她取“蝎子” 这样的绰号,是恰当的。 ——你们不会就此散去吧? ——有可能的。 ——那就太没意思了。 ——怎么没意思? 我们离开了“哈德门”小酒吧,走出NN学院大门(低矮宽阔的黑铁门),在大 门外,我们面向深夜的城西干道,站了很久。作为学院的标志,大门外竖了几根高 低错落的圆柱,白色大理石贴面,里面是混凝土。我和李鹬把这几根圆柱戏称为 “三长两短的象征”。我们面前是落城最繁忙的干道之一,现在变得安静,只有夜 行的车辆飞速驶过,发出清晰的呼啸声。孟晖说,现在该到哪儿去呢。李鹬说不知 道,该关的地方都关了。杜小合搂着孟晖的肩膀说,我可是回不去了。我问,怎么 回不去。孟晖替她回答说,深夜没有渡船。李鹬说,那我们都别回去了,在外面流 浪吧。 在外面流浪。这种夸大其词的说法,似乎刺激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正是这个说 法促使我们在深夜里到处闲逛。我们沿着城西干道西侧往北走。我兴奋地提议,干 脆一直走到江边去。我想起从前的日子,深夜正是走路的好时光,好时光。可是我 的提议被否决了。他们说,没事去江边干吗。杜小合说,江边丑得很,我都看腻了。 李鹬打个哈欠说,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我们先是沿着城西干道往北走,经过一座公园的围墙外侧时,我打算越墙而人, 可是其他人冷淡的态度使我放弃了;又经过一处建筑工地,那里很安静,灯火通明 却看不到人影;我们走得很慢,后来终于在一家商店门前的台阶上坐下来,那几层 台阶被夜风吹得很干净。我们并肩坐在台阶上,背靠铝合金的卷门。我注意到卷门 与最上面一层台阶之间,透出刀刃般狭窄而雪亮的灯光。李鹬和孟晖靠在一起,正 密切地谈论什么。我提醒他们隔墙有耳,他们也毫不在乎。杜小合不怎么说话,我 只好陪着。大约在那儿坐了半个小时,我有些不耐烦。我说我要回家了,你们慢慢 聊。可是我没有走,不仅因为我舍不得放弃与杜小合并肩而坐的机会,而且因为, 我说“回家”这个词的时候,心里茫然,缺乏任何具体可感的给人慰藉的记忆或想 象。我记得那大深夜,在四人共谋的接近假想的“流浪”途中,自己曾不止一次地 表示“太累了、该回家了”,或者“现在熬不起通宵,明天还有事要做”,甚至站 起身,翻过路中间设置的齐胸口的铁栏杆,走到城西干道的另一侧,然后又无可奈 何地踱回来,坐在原地。偶尔有风吹过,我的鼻孔里全是干燥而略带腥味的灰尘。 真不想再这样坐在马路边吃灰尘了,我埋怨说。 我知道一个很好的去处,那里有亭子和椅子,我提出新的建议。 再说那里长着树,说不定还种着花,总比坐在这无遮无拦的马路边上要好。 他们果然上当,跟在我身后,转弯抹角地走到一个连我自己都辨不清方向的鬼 地方。那里没有路灯。也没有种什么花。可是真的有亭子和椅子,都是水泥做的。 亭子大约只有一人高,踮起脚,人的脑袋就能碰到它向下耷拉的硬梆梆的檐。丑陋 的水泥蘑菇。它的茎,是一根水泥方柱。周围几棵树,没有主干的蓬乱灌木,都种 在比浴缸还大的水泥花盆里。不远处,有一座小型的垃圾中转站。那里凭空高挂着 一盏灯泡,瓦数很低,忧伤地照耀着满地脏物,有时摇曳起来,好象要飘走。 李鹬和孟晖的个子比较小,并肩蹲在一张水泥椅上,继续交谈。那种随遇而安 的样子,让我觉得惭愧。 怎么会想到这个鬼地方呢。一百年都没有在这里停留,也许哪天从这里路过, 匆忙地瞥了一眼吧。竟然在深更半夜还能准确无误地找到它,或者有什么道理,那 也是说不定啊。我四面看看,踌躇着,不晓得站好,还是坐好。 杜小合就站在我身边,脑袋虚倚着那根水泥方柱,身体的样子很倦怠。 我找到她的一只手,在模糊的夜色中,拉住那只手,握了一会儿,又松开。 我伸手握住她的双肩,瘦硬的野生飞禽的肩肿,可能是翅膀的根部。我用力向 下按。我感到那是两块很难征服的肩肿。挤命向下按,没有丝毫进展。它们似乎脱 离倦怠的身体,变得警醒,桀傲不驯。 李鹞和孟晖依然蹲在那里,絮絮私语不断传来。 我试图拥抱杜小合,可是那个美好的粗俗的永无悔恨的少女的身体,已经趁着 模糊不清的夜色逃离现场,逃走了。隔着黑条绒和红棉布双重帷幕,我的触觉对我 附耳相告,那是一具结构细致、尚未破损的女性的骷髅。 ——真是骇人听闻。 ——我不是有意的。 ——后来情况怎样? ——她腰间发出微弱而刺耳的鸣叫。 ——真是愈演愈奇。 ——也没什么奇怪的,是BP机响了。 ——好厉害的BP机。 ——是啊,到处少不了它。 杜小合和孟晖两个人都随身带着“屁屁机”,而且两个人的机子也相处得象它 们的主人那样,彼此呼应。这个响起来,那个跟着就响,前后差不了五分钟。李鹬 说,你们要不要找个地方回话。她们掏出各自的小机子看了看。一指宽的显示屏透 出幽绿光芒。她们都表示“用不着回,随它去”。 这种时候,还有谁呼你们呢。 姐姐,她们齐声说,讨厌的姐姐。 自从她们腰间的“屁屁机”响过之后,大家变得不太安心。该挪挪我们的屁股 了吧,李鹬说,腿肉都坐僵啦。 ——我希望你讲得更加简要些,那天你们是不是在外面逛了一整夜? ——不,后来我们转移到室内了。 ——快点把它讲完吧。 杜小合提议我们到孟晖住的地方去,天亮之前也好稍微歇一歇。孟晖和她的姐 姐合住一套房,就在模范马路附近。姐姐正和一个军人谈恋爱。我问那个军人是什 么军种的,孟晖说不清楚,反正他在做生意。孟晖说,他家里人也全是做生意的。 李鹬问,他是不是住在你们那儿。孟晖慌忙解释说,那怎么可能呢,超过12点,他 肯定会离开那儿的。他离开了,我们就可以去,再说各有各的房间,谁也不碍谁。 先是确定我们所处的方位,然后讨论转移方式。模范马路离我们身边这棵水泥 蘑菇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我们可以坐出租车,也可以步行。我们选择了 步行的方式。至于我们路过了哪些地方,有名的街道和无名的小巷,当时很难辨得 清。假如你有兴趣,事后去查对新版的落城地图,也许能理出眉目。 半路上,我们路过一家通宵营业的自选商场,在那里买了面包、火腿片和啤酒, 还有几盒香烟。有经验的人该懂得,这都是熬夜必备。 进门的时候,我们屏声静气,可是孟晖把门打开之后,发现她的姐姐穿着一身 黑衣服,站在狭小的厅里。灯光微弱,黑衣姐姐双手抱在胸前,逐个审视从门外进 来的人。我们慌乱地被孟晖领进一个房间。我觉得站在厅里的那个审视者很阴沉, 很瘦,同时也很美。 孟晖打开日光灯。好几根灯管捆在一起,白光耀眼。从那个时刻起,直到第二 天早晨,我们一直处于耀眼的白光之中,谁也没有想到关灯,或者关掉太亮的日光 灯,把桌上的台灯打开。 房间里铺着地板,黄色的漆,似乎没有干透,显得油汪汪的。有一张床,有一 张书桌,靠窗的角落里,支着画架。 杜小合一进门就倒在床上,好象睡着了。她的脸本来是苍白的,渐渐染上红晕, 后来变得有些发紫。 我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脸上的这种变化。 孟晖被黑衣姐姐喊了过去,另一个房间的门砰然关上了。我们听见那个房间里 传来咕咕哝哝的谈话声。三个人。孟晖。她的姐姐、还有一个操落城方言的男人。 他的落城方言有点奇怪,象是有意装出来的。三个人在谈论什么重要的事情。这从 他们的语气和音量上可以感觉得到。三个人的语气不断地相互影响,轮流提高自己 的音量,有些句子似乎不小心脱口而出,清晰地传到我的耳边。但是那些句子,由 于脱离了话题背景,比咕咕哝哝的声音更百倍地难解。 只听出其中涉及了“父亲”、“孩子”、“其他的孩子”。 有时我听见孟晖在小声啼哭,这让我有些不安,可是后来发现那是我多虑了, 因为紧接着,孟晖笑了起来。也许她原来就是在笑,由于有意压抑了笑的音量,听 着好象啜泣。 过了大约一个多小时,或者更长,那边的谈话告一段落。 孟晖从那边回来了。她很平静,脸上既没有哭过的痕迹,也没有笑过的痕迹, 那张脸,在白光之下,什么痕迹也没有。 李库在这段时间内,喝了半瓶啤酒,终于顶不住困乏,也倒在床上。他的脑袋 搁在少女杜小合的脚边,呼吸均匀。 我说,那个男的是谁,你姐夫么。 孟晖说,是个亲戚,刚从外地来。 我没有再问什么。我听见那边又传来咕咕哝哝谈话的声音。这一次是一个男声, 一个女声,孟晖的姐姐,和外地来的亲戚。 孟晖指着床上说,这两个人睡得真香。 我说,应该轮流着躺一会儿,大家都累得不行了。 孟晖表示她倒没什么,熬夜熬惯了,夜里反而来精神。她拿出几册小开本的花 面相册,递给我。她还问我是否饿了,要不要吃点东西。我说不用,随手翻开相册。 我看见各种背景中的孟晖。草地,岩石,佛寺,鲜花,水流,夕阳,盆景,图书馆, 汽车,骆驼。孟晖出现在无穷的事物之间,出现在不同的人物身旁。我觉得,孟晖 也是无穷的,而无穷的孟晖,与我眼前这个年轻女子(黑白连衣裙,外面披上了黄 褐色的毛线背心),有着似是而非的关联。有几张照片是合影,我在众多的陌生面 孔中,难以判断谁是孟晖,谁是别人。 我说,这是你么? 孟晖说,那是我姐姐。 我说,这是你么? 孟晖笑着说,那怎么是我,那是我的一个中学同班。 我说,你在哪里呢? 孟晖伸出食指,用指尖在照片上轻轻一点,说“我在这儿”。 我依然不能判断,可是我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 对对对,这才是你。 时间是怎样逝去的呢,外地亲戚什么时候离开的呢,黑衣姐姐在厅里呆了多久, 早晨是怎样到来的,我在耀眼白光下看了多少张照片,耀眼的白光又是怎样渐渐变 得黯淡。对面人家的阳台栏杆上,现出一小块阳光,蛋黄色的斑点,似有若无。杜 小合醒了,李鹬也醒了。所有的人都开始注意到那一小块似有若无的阳光。孟晖关 掉亮了一整夜的日光灯之后,那一小块阳光更分明。 昨天那样闷热,竞然没有下雨。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进人厕所,又一个接一个地到厨房里刷牙和洗脸。 在厨房里,杜小合满嘴牙膏泡沫,将牙刷斜插在嘴巴里,腾出手来,往我的牙 刷上挤了半寸长的一小截牙膏。又辣又甜的香味,顷刻间充满我周围的空间。我朝 杜小合看了很久,直到她专心地刷好牙,洗好脸,侧身走出厨房。 我手里端着牙刷,跟在她的身后,看见她对着越来越明亮的窗口,往嘴唇上涂 口红,看见她迅速地抿动双唇,发出轻微的“叭叭”声。 我再看看周围,多么陌生的地方,猛然觉得心灰意冷。 当他们匆忙准备下楼时,我象个固执的孩子那样,要求让我独自留下,在原地 呆着。孟晖有些为难。李鹬轻蔑地瞥我一眼,领先出门,“咕咚咕咚”下楼。我对 孟晖解释说,我只在这里呆一会儿,离开的时候,我会注意把门锁好的。 孟晖和杜小合也下楼去了。杜小合说,她要赶上午的第一班渡船。人要讲信用, 她说,答应什么时候回去,就该什么时候回去。她的心情已经与昨夜不同。她不再 与我争论那个空洞的问题。有意思,没意思。怎么没意思。她唇上的口红十分鲜艳, 条绒外套的领口那儿,也露出鲜艳的颜色。她从我眼前消失。她走上早晨繁忙的街 道,有如穿越不可知的时空。昨夜从大千世界中裸露出来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 返回了我永远无法看穿的深邃的阴影之中,或者说,她已死,并且投生到别处。 ——瞧,“哈德门”老板来了。 ——又该给我们递烟了。 ——那天我们在楼下等你很久。 ——可我下楼时,你们早就走光了。 ——你一个人留在那儿,到底是为什么? ——我也不晓得为什么。 2 他们都下楼远去。我在空荡荡的陌生房间里,不安地张望。如此陌生可一切又 如此现实。我看见画架上挂着一幅未完成的写生习作,四边空白的画布中央,画了 一只很小的皱缩的苹果,笔触草率,色彩极不和谐。我贪婪地凝视那只丑陋的小苹 果,因为在我面前,在我四周的所有事物中,只有它是非现实的。诱人的。我恨这 个房间所具有的顽固的现实性。我希望身边的一切会改变。为了给造物者一个施展 魔术的机会,我可笑地闭上眼睛。我等待。 外面很亮,门厅里却似乎更加幽暗。靠墙有一面镜子,反射着微光。我在镜子 反射的微光里站着,我站着不动,可我发现我的影子在动。我看见杜小合从门外返 回。门紧闭着,她却冉冉地从门外进来,径直到达我的面前。我看见自己把她拦腰 抱住,又高高举起。她很轻。我仰面看她,如同看一只被我双手托起的飞禽。 那时我猜想,外面的阳光,一定变得非常强烈。 而且非常非常地灼人。